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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到城里后，彩娣感觉和尕姨娘的关系比以前近多了。外家那边有个红白喜事，尕姨娘总喜欢把她叫上一起去，见了亲的堂的阿舅、舅母和姑舅、俩姨们，不用彩娣子自己说，尕姨娘都抢着说：“这就是彩娣子，就你那个姨娘家的，那也嫁到城里了，现在和我是邻居！你看那现在姿势不姿势！”这些话不管别人听着什么感受，彩娣子听了内心倒很是舒坦。虽说该搭不该掿的搭了不少礼，但只要尕姨娘叫她，不管过事的亲戚请没请她，彩娣子都愿意跟着一起去。
在城里几年，彩娣子的飞机头已经梳得很熟练，三下两下就能梳起一个高高的髻，再将脑后的头发拢起来，用发卡固定卡好，露出白白的脖颈，又显高又妩媚，彩娣子觉得自己比几个姑子姐、比她见过的任何梳这个头的都漂亮。后来流行飞燕式的短发，头上烫成卷儿，脖后梗又留成齐齐的短短的直发，姑娘家个个看起来都有点假小子气，彩娣子本来也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发型，可二姑子姐也跟风剪了这么个头，那天回娘家来，彩娣子看她一张肉圆脸、配上这么个发型，看着连脖子也没有了，就像个还顶着樱子的圆咕嘟的花心大萝卜，彩娣子一下子打消了剪这个头念头，觉得还是飞机头好看。 彩娣子自己是裁缝，师父的那本《上海时装》上的样子，她差不多每一样都给自己做过，后来她又常去自由市场逛，只要看到什么衣服摊子时兴样式的衣服，多留心几眼，回来就能依样裁剪出来。做上一件穿上耍几天人，不想穿了就挂裁缝铺里，没几天就能卖得出去。非但不花钱，有时候还能赚上一些。她头发梳的是不变的飞机头，身上穿的却是变来变去的时髦的新衣服，进城没几年，倒比城里的姑娘媳妇子们打扮得还要时兴、姿势，走到街上，男的女的没有几个不回头看的。 尽管婆婆和姑子姐们常骂她妖精，说她“柴鸡子上架把个家（自己）当凤凰哩”，可她们越说，彩娣子就越得意，她知道在“姿势”这一点上，她是绝对性地压倒她们的，现在的她，怎么可能像以前一样，再学她们的样子？只是，为了证明飞机头不是当年学她们的样子，她现在更要坚持梳这个飞机头。 要是迟上个十来年，学会的新词多一些，彩娣子一定会说自己这样才有女人味儿，甚至还可能用“性感”这样的词形容自己。可惜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些个词。 在城里就是“风头儿”，到乡里来搭礼，她更是最抢眼的那一个。有个当民办老师的姑舅嫂子，每次过事，不好好帮厨，逮着机会就往彩娣子身边粘，殷勤得不得了，坐席一定要抢着给她占位子。坐到她身边后，嫂子先夸她姿势、洋气，然后就问她身上的衣服什么料子什么价格，能不能给自己也做上一件子，那样子恨不得马上把彩娣子身上穿的扒下来立马给自己套上。吃完席就把她往自己屋里拉，回城的时候，又一定要给她装上些瓜呀菜呀的，有时候给尕姨娘都不装。一来二去，彩娣子觉得这个嫂子还真不错，再来的时候就给她带上一件半件自己的旧衣服，或者一条纱巾啊什么的，嫂子每次都高兴得不得了。 这一次乡里过事，尕姨娘又叫了彩娣子一起。一进院子里，亲的远的亲戚们都围了过来，簇拥着把她和尕姨娘胎让进屋里坐炕沿上，正一搭没一搭地暄着，这个姑舅嫂子昂着头走了过来，对着尕姨娘叫了声“尕娘，你来了”就又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到了彩娣子身边。 彩娣子看她穿的是上次她给带过来的衣服，就拉着她袖子说“我这衣裳嫂子穿着还挺好看！”嫂子拉过她的手说：“好看什么啊，嫂子哪能和你比，我们乡里人，穿的都是'落地’牌的！” 彩娣子听着话头不对，一下子又不知道怎么回过去，嫂子又突然拨高声调问她：“嫁过去这么多年，妹妹你的户口转过去了没，粮本子拿上了没？” 尕姨娘接过话头：“户口哪有那么好转的，希不（非常）难心了着，彩娣子和娃到现在还是黑户呢！” 彩娣子的脸腾一下红到脖根，圆睁着眼睛盯了尕姨娘一眼。尕姨娘一下子意识到这话戳了彩娣子的痛处，忙叱嫂子道：“自家的烟囱不冒烟，只看别人家锅里有没饭，你把个家的心操！” 嫂子嘎嘎嘎笑了起来：“尕娘，我家的烟囱烟冒着呢，忘了给你汇报了，我上个月刚转正，虽说还是在一个地方教书吧，可正经是个 公 办 老 师 了！拿到 粮 本 子 了！” 她把“公办老师”“粮本子”几个子一字一字顿开，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说得重重的，然后又转过头对彩娣子说：“好妹妹，不要怪嫂子，嫂子以为你那么姿势，早都转了呢，谁知道还是个黑——户呢！” 嫂子说这话时，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还故意把“黑户”两个字中间拖了个长音，彩娣子一听，全身的血唰一下子涌到头上了，“黑户”两个子像两根楔子一左一右扎在了耳朵里，除了一片嗡嗡声，什么也听不清，她腾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身大步出了房门。也不顾尕姨娘后边三喊四喊的。 彩娣子这一走，彻底断了乡下的亲戚路子，那个娶儿媳妇的舅妈只要有亲戚来，就说她彩娣子像个骚孔雀下眼看人，人来了礼不搭，自己是个乡里的，还看不起乡里人，别人惹你，我又没惹，摔门就走，摔给谁看呢。姑舅嫂子也在里里外外的亲戚们跟前说，彩娣子每次来搭礼，就是为了显，为了晒，本来就是黑户，到自家人跟前还装。闲话传到彩娣子耳朵里，她除了生气就是生气，也不知道跟谁说冤枉去，才想起妈说的“窦娥好歹还过个堂呢！”的话，后来顺着妈的话，学着妈的样子，索性也不管不顾了。 从亲戚家出来，一路半走半跑到县城，彩娣子独自搭公共汽车回了城，家也没回，直接来到“路路通”修车铺。二姐夫正一双油手掏换着一台车的发动机，彩娣子一把把他扳过来，指头子几乎要点他眼睛里说：“事情啥时候能办到！再办不成，你看我不把你……”话到这里突然就噎住了，泪点子一下从她圆睁的眼睛里飞溅了出来，她怔了一下，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叭一下子摔在地上，一个字没说，猛一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幕把几个徒弟和来修车的都看愣了，二姐夫回头讪讪地对大家说：“他舅母、他舅母，找我办事呢！” 一个客人嘻嘻地笑道：“找你办事还这么凶，哥们你是不是做了啥事，有什么短把子被人家拿住了！” 蔡睬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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