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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散文」张建群|故乡的冬

 谭文峰sdqtneyj 2023-01-17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故乡的冬 


想念故乡的冬很久了。自从天亮得越来越晚,自从天暗得越来越早,自从风中有了寒意,黄叶簌簌从树梢飘零,我便深深地想念故乡,想念故乡的冬。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北方的冬是最鲜明也是最凛冽的。自秋霜落过,地面上的草儿、叶儿一片肃杀,雪白的霜花不由分说地涂抹上了草儿叶儿清瘦的脸儿,那冬天就已然捎来了信了。风开始渐渐带了哨音,鸟鸣中慢慢有了清冽,像冰茬儿般的清冽。爷爷开始拾柴背草了。从路边人家砍下的干树枝子到场边风卷起的麦衣,到杨树壕里的干树叶子,都是爷爷要拾要扫要背的。烧炕、烧灶都缺不了。故乡的冬就在爷爷的勤劳中拉开了帷幕。
城里的冬没有这般干脆。城里的冬是温吞的,十月半的天气了,冬的意味还不是那么浓,竟然,小院里的石榴花还开了两朵,谁家空调附近的不知什么花儿也开了。黄河以北每年的11月15日是供暖的日子,往年临近15日,家里已经冰得待不住人,今年却反常,竟然也是温吞吞的,对于暖气的向往与渴望便弱了许多。还是想念故乡的冬。
故乡的冬是冷峻的,说来就来。小时候,早上上学,门外的天乌咚咚黑,空气冰冷坚硬,你一出门便禁不住要瑟缩。进得教室,那窗户用塑料布钉着,被风抽得呼呼直响,总有一天,就有一块塑料布被风吹破,冬天的风便肆无忌惮地灌得满教室都是。教室后边的土炉子总是灭的。课间时,孩子们将炉膛里塞上些废纸,再加上些树叶树枝,烧上一会儿,闷上一屋子烟,炉子还是灭的。于是,大家一起受冻。数学张老师教得很好,可他也不耐冻,讲一会儿,清鼻涕就流下来了,慌忙找手绢,慌忙去擦。我们看得发呆,忽然发现自己的鼻涕也过了黄河,赶紧用袖子招架。也有个别学生是有手绢的。总是没有袄袖子方便。因而大部分男孩子的棉袄袖子在冬季是锃明瓦亮的。那是属于冬季的颜色。
在偌大的教室里,受冻的不仅有鼻子,还有耳朵,女生的耳朵好一些,有长头发护着,男生可就苦了,或大或小的耳轮常是通红的,慢慢地就发了紫,发了黑,那是冻破的耳朵结了痂。受冻的还有手,在手上边,男女平等。我每年都要冻的是中指。直到今天,中指上还有冻伤的疤痕。受冻后先是红肿起来,中指中间粗两头细,像个不成器的红萝卜,肿到一定程度,指中间常打弯的地方便裂开口子,流血然后结痂,然后再冻裂,再结痂,一个冬天,分分合合总不消停。最冷的时候,那伤口裂得像个小伢儿的嘴,又疼又痒,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乡村的冬季难说美丽。先是服装,保暖是第一。我小时候就常穿得像个棉猴。棉袄很厚,棉裤更厚,人穿上棉衣后是方的,不说腰身,更不说身条,圆鼓鼓地在冻得硬梆梆的土路上滚动,是骄傲而又幸福的,常常还惹得那些没有厚棉衣穿的孩子们投来羡慕的眼神。再是表情,对着凛冽的寒风,谁也没有心情去妩媚地笑,脸上倒是有红晕不是晒的更不是热的,而是冻的。红红的两团,像极了今天希望工程要捐助的落后地区孩子的脸。再是心情,平淡、平静到没有任何色彩。农村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和劳作,再多的风情都交给土地了。若说是有一些些波澜,也就是放学狂奔到家中,看到奶奶做的红薯米汤里今天下了豆子,看到妈妈炒的酸黄菜里忽然加了豆腐,于是雀跃、幸福,香甜美味地吃上一顿,然后欢蹦乱跳地叫上伙伴再去上学。没有为了高兴的高兴,没有为了演出的演出着生活的一幕幕,一天天。
故乡的冬季因着冷,暖便显得弥足珍贵,记得有一位姓吕的班主任,将我们班里16个娃娃在大冬天全部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上课,孩子们围炉而坐,大声地朗诵着课文,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后来吕老师生病了,班里的孩子们从家中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礼物,我就从奶奶放鸡蛋的罐里偷了六颗鸡蛋送给了老师。奶奶发现后也没有说啥,反而感慨说,好人好报,你吕老师心眼好,给他拿几个鸡蛋太应该了。
故乡冬季的暖也是绵长的,于我,有一位勤劳的爷爷,每天天傍黑时,爷爷都要将土炕里柴塞饱,然后用一根木棍招呼着,擦根火柴点着,用棍子拨拉着慢慢烧,赶我晚上放学回家,那炕烧得正热。我和妹妹们欢呼着爬上炕,抢占着靠炕口的最热的那个被窝。手和脚的冰冷很快被热炕融化。无梦的夜晚有的却是无边的温暖与幸福。今天,席梦思和空调之下的城里的冬远离了寒冷,有了梦,却也有了失眠。还有无孔不入的孤寂与向往,对于故乡热炕的向往,对于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向往。
故乡冬季的暖也是具象的。不仅有在炉窑里被爷爷精心烤得又干又甜的红薯,还有黄酥的干馍,还有不多见的烧饼……更有奶奶亲手做的套袖。花格格洋布里子,绵绵的,蓝布面庄重而又大方。奶奶每年都要给我做一双套袖,套袖套袖,顾名思义,和棉袄袖子一样宽,有二十厘米长吧,恰好可以把手装进去。这样写字的时候,手背不冷。尽管有套袖,可我的手还是冻,尤其是右手中指。心灵手巧的奶奶便又给我做了个中指套,手背连着一个中指套,在胳膊腕上系个带子固定,这下好了,不影响学习写字,没几天,我那裂口的中指便痊愈了。那时候没有“有才”这个词,今天想来,奶奶真的很有才。七十多岁的她坐在交床上想啊想,缝啊缝,又是加棉花,又是垫布,终于做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指禅棉手套。一个个冬天,就在为我们姐弟几个做套袖、设计手套、准备饭食中过去了。心中只有对孙儿的爱的奶奶,冬天过得踏实而滋润,没有彷徨、没有犹豫,更没有纠结。
冬至了,包饺子。放学回家,看着大灶里火苗熊熊,锅里热气腾腾。妈妈手持大笊篱豪迈地盛着饺子。我们姐弟几个盯着妈妈手中的笊篱,生怕妈妈偏心给自己舀少了。待饺子碗端到手中,必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盛宴般的享受。二妹常常抢大碗,她却常常要剩下不少。“就你,眼馋肚里饱,争得最多,吃得最少!”妈常说。故乡的冬,饺子是一个温暖而幸福的字眼。有了它,冬便有了味道。
元旦了,小学生要给军烈属扫院子。那天,天再冷,也不觉得冷。从自己家里拿来笤帚,分组分工去劳动,劲头别提有多大了。把军烈属家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当然,少不了要鸡飞狗叫、尘土飞扬的。有时候遇上自己的家长,家长们便少不了要说:“瞅这皮猴,在自己家没有摸过一次扫帚把,给军烈属扫地倒挺卖力,这不是给老师看的吧呵!”孩子们挤挤眼、吐吐舌头。向着军烈属的感谢,响亮地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力求要说得和电影中的少先队员一模一样,那种神态,那种虔诚,今天要再演都难重现了。纯真不再,童年已远……
故乡的冬也是有景的。干瘦的树枝,像爷爷的手,孤独地伸向天空却也充满了力量。难得的是晴天,冬阳如金,照得人脸上暖融融的。爷爷和几位老友便坐在我家朝南的大门口晒暖暖,说着陈年旧事,说着当年在雪花山上打日本,老娘病了,从山上下来时,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路竟然不知道乏。说在台湾的老田,前不久给家里寄回了一台大彩电。说后巷老孟家娶的新媳妇特别孝顺。日头便在老哥儿们的闲谝中悄悄从东移到了西。故乡的冬,悠闲而惬意。
雪是故乡的冬当仁不让的主角。一下雪,乡村便在一夜间成了童话世界。任再无诗意的人,推开大门看冰雕玉砌的世界,也禁不住惊叹一声:哎呀!美!乡村的雪比城里的雪坚韧些。没有车来车往的碾压,也没有尾气空调的骚扰,因而她能多白一会儿,能多美一会儿。走到村口,举目四望,好家伙,那岭上,那路上,那田间,那柿树沟里,一眼望不到边的白。“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立时便有了。大雪之下,白色遮盖了一切相,连看雪的人也是无我、清净的了。
天那么高,地那么厚,我那么小,小到如微尘,如无有。
这种心境大约只有故乡的冬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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