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梦游书

人生的情境有时也是这样，自以为算准一条最安适的路上山筑屋狩猎，年深月久，钝了刀，朽了箭，只剩一阶子枯叶随风而逝；还不如随时准备肉搏的莽夫，命不挂在腰身，往深山更深的兽穴去，驯或被驯，不过是一趟人生里不同的结语，求一种粉碎于自己所抉择的意义内之痛快。 

人终要埋骨于时间的巨浪里，永不能修改已出版的人生故事。所以，祝福孤独的寻兽者，祝福那些把自己浓缩成一行诗写在闪电交加的纸上的莽夫，八方苦雨正好煮了，温一壶除夕酒跟意义干杯。 

如果玉兰叶是牧神忘了揉碎的便条纸，也许这样书写： 

你们尽管到草原上啮食， 

我以早月相约，当天幕悬起白钩， 

每一颗星子会数算人口。 

你们当中担心茑萝的，交给冬风看守。 

热爱歌唱的，我用烈酒封喉。 

你们切记褪下肉身华裳， 

灵魂的国不需要晾衣竿。 

忘了踩熄的营火，交给夜露吧， 

我收集你们的泪，为了在星光下， 

教你们幻灭。 

“每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的、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时他看起来实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着的那个世界去。” 

过去的，永远静止，无法跟老天讨价还价，要他归还被猫糟蹋的岁月。知道该清醒而透明地看待人生道上的悲欢生灭，应该数算自己的时间。这只猫也暗示我，人生好比流水漂木，有理由千军万马地为所挚爱的人事，向风沙挥戟；也有理由当一切崩圯之时，杯酒碗茶之间含笑释然。 

我想，初生的蜘蛛一定也憧憬过，将来要结出独一无二的美图，吐了丝，才知道循了前人的网络；年轻的孩子旁听里巷歌哭，跟着抚掌蹈足，又焉能料到听的都是他未来的唱词？ 

所以，我的巷子总在讴歌的锣鼓与痛哭的唢呐之间铺路，这也是后来才听明白的。 

我们仍然是两个小朋友，学一千个吹笛流浪汉的唇形吹口哨，你的声音是十一岁的短笛，我已到沙哑的三十萧。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当时的孤寂之感乃因为夏日雷雨停歇，混杂在空气中的野姜花味与稻秧的薄香不断充满胸臆而引起一个小女孩初次的爱恋，当恋情比滚雷还响亮，却无法张口吐出闪电时，不得不在午后灰蒙蒙的雨空中，孤单起来。 

我生怕当我以全部的音量念出“土地”二字时，会有一万头惊慌的梅花鹿从口中奔蹄而出，飞越绿毯、黑云与唯一的骄阳。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孤寂总是伴随着爱。而且，当时不止的泪可能受了银雪般的野姜花流域，突然飞出一只白鹭鸶的影响。 

我知道你将乘坐魔毯去绮丽世界嬉游，我柔和的女声只是送行的风，却无法请求你带我去。所以，夜间的故事是我一遍又一遍的口信，偷偷系在你的鞋带。 

我们因追求真理而壮大，不是变成华服的侏儒，舔食解答。 

只有鹿回头的时候，我的鸽子树才会飞。 

虽然破灭故事的碎片不断在血管流窜，尽人的礼数淌一回泪就够了，破灭无法倒戈生命意义。虽然幽黑的隧道令人目盲，仍看得到黑暗里像灯一般闪烁的花盏。活在已抉择的意义内，享有强韧的幸福，千军万马踏蹄，江月何曾皱眉。 

不需要跟谁上诉这种冤，众神也有它们不能逾越的法律，我早已缺乏兴趣翻案。如果，厮守意味着能在现世共掌银灯相看，我宁愿重下定义：厮守即超越，在不可能的岩冈上种出艳美花园；在无声无影的现实，犹能灵魂牵手，异地同心。不给我秩序，我去创一套秩序；不给我天，我去劈一个天。生命用来称帝，不是当奴隶。 

我们都已沧海桑田过，磨尽性格内的劣质，正是渴求恒常宁静、布施善美的时刻。 使灵魂不坠的是爱，使爱发出烈焰的是冰雪人格。爱的愿力，使我们变成行义的人，以真诚涵摄了现实的人。则不足为奇的恋爱，因容纳而与恒河等长，生命因欢心受苦而与须弥同高。 

逝水滔滔，浮浮沉沉的都是人舍不得放下的世间。舍不得放，也就从雪地里把那一挂悲欢捡回来，掌灯刻在自己的骨头上，变成不可磨灭的甲骨文，辗转反侧的时候，记起那一股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