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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顶边缘翩翩起舞

 睿说 2023-01-18 发布于陕西
文\肖遥   图\安云
高中的时候,我有一段高光时刻。那段时间,我是文艺队的核心成员,担任好几支群舞的领舞,还有一个独舞《喜洋洋》要表演。在这个会计专业的学校,我因为这几个舞蹈,受到了很多人的追捧,包括我们班的吴语。
那几天放假,学校紧锣密鼓的筹备一个文艺汇演,假期不能回家,学校几乎都空了,就剩下我们几个文艺队的,每天定时去大礼堂排练,吴语经常来礼堂看我们排练,给我们拿衣服,缠着我们聊天。我才知道吴语平时不太回家。听说他的继母才生了个弟弟,青春期的他在家也挺别扭。
现在想来,如果我是男生,我也会喜欢那个阶段的自己:自信、活泼,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女孩。自从每天来围观我们排练,吴语也不去录像厅了,平时不回家的周末,他都泡在学校门口的录像厅看港片。我跟着吴语去了一回,看的周星驰的《喜剧大王》,那时候的录像厅就是少年人的梦幻——每个人默默无言地沉浸在故事背后的情感里,在心底里跟着剧情百转千回。
那些天,我和吴语总有说不完的话,在录像厅憋着说不成,回到学校上楼顶继续说。我们学校最浪漫的地方就是那个L型的楼顶,一边带栏杆供学生们晾晒被褥,一边没有栏杆,原则上是不允许过去的。但是对于青春来说,禁忌不就是用来挑战的吗?每到学校大考完,或者周末,总有一群群少男少女在楼顶聊天。那个年代,我们学校的楼算是附近最高的楼,倚在栏杆上,能看到楼下白杨林的树顶,起风的时候,树叶子哗啦啦随风摇曳,在脚下波涛汹涌,特别贴合青春期的心潮起伏。学生们有个心照不宣的默契,只有确定了关系的情侣才会翻越栏杆,到L型的另一边,那个没有围栏的楼顶上去,远远地离开人群,借着夜色的掩护,对着璀璨的城市夜景,坐在楼的边缘窃窃私语倾吐衷肠。 倘若看到那个“爱情天堂”有人的话,其它人也会自觉地不去打扰他们。
那天晚上,我和吴语不知怎的,说着说着就翻越了栏杆,徘徊到了那些情侣们通常坐的位置上。我才知道了为什么那些情侣们喜欢坐在这个位置:头顶是被晚霞烧红了的天空,极目远望,一弯弦月挂在黛青色的白鹿原上空,坐在楼的边缘,整个城市仿佛都在脚下,暮春的风蠢蠢欲动,我俩如果是两个小魔仙,就能立刻手拉手御风而行,低低的滑翔在这个城市的上空。这里特别适合说“如果你不爱我了\我不爱你了,就从这里跳下去”之类的傻话。那天晚上的我俩也说了些海誓山盟的话,我以为这就是爱情。
可这段爱情,大约是这块爱情角落的见证过的最短的爱情。吴语第二天没来找我,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来,我们连续一周都没照面,我巴巴的等着,幻想着我俩像所有官宣了的情侣一样,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他无微不至地关心我,我也在心里甜蜜蜜羞答答地惦记他。可是,他这是玩哪一出?我一个女孩子,你不至于让我主动去找你吧?我愤怒、委屈、难过的时候,舍友没少给我出谋划策,我下铺的娜娜还自告奋勇跑下楼把吴语叫了上来。可他来了我们宿舍,一直背对着我,和娜娜她们说笑。整个过程,我就像一个小丑,我在舞台上多光彩,我在现实中就多狼狈。
此后的好几天,每当我将热切的眼神投向他的时候,他都会窘迫地回避开我的目光。
我硬着头皮去问他,他支支吾吾地塞给我一封信,说我们还是好朋友。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知情者卷入了这件事,室友、同学、文艺队的队友,有的人劝我,有的人劝他,一件其实八字没一撇的事搞得轰轰烈烈九曲十八弯。我很难受,估计他也不舒服,就好像在撕一种特别黏的贴纸一样,贴上去的时候我俩都像刚刚得到一张限量版贴纸表扬的孩子一样,心花怒放心满意足,撕的时候,虽然一下也就撕掉了,但是要把贴面清理得像从前那样光滑闪亮,却很难。他可能都不知道我为啥会那么难过那么生气,好像受了莫大的羞辱一样。
接到他的信以后,我记得自己哭得很伤心,舍友娜娜陪我去了楼顶。我俩坐在楼顶边缘,娜娜是个能言善辩的女孩,她分析了我们的情况,结论是你们不合适,不可能,不要抱幻想了。但是接下来,娜娜做了一个貌似跟我没一点关系,但其实很伤人的举动:她和吴语坐了同桌,就在我前面的座位。反正他们没有像我一样触碰男女关系中非此即彼的危险边缘,可以肆无忌惮地说笑嬉闹。当他们在一起说笑的时候,我又一次听见自己被踩在脚底下摩擦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我冲上楼顶,翻过围栏,站在楼顶边缘,可能因为舞台上的我魅力四射,就以为现实中的自己应该所向披靡,我从未想到过我能这样像只癞皮狗一样被人嫌弃,像张撕不干净的即时贴一样被人厌恶,我的自信心一下崩溃了。有一瞬间恍惚,我在想我来这里干什么,是要飞起来?还是要跳下去?此刻,楼下的宿舍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我跳起舞来,一直跳一直跳,跳到泪流满面,全世界都抛弃我的时候,我对着月亮,对着远山,托起自己。
多年以后,我看到电影《花与爱丽丝》里有一个桥段,爱丽丝去参加一个选秀节目,轮到她的时候,已经快结束了,评审们很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自我介绍,互相打趣,爱丽丝走到几个评审面前,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纸杯,套在脚趾上当芭蕾舞鞋,跳起了芭蕾舞……这一幕看得我顿时泪目,想到了站在楼顶边缘孤独舞蹈的那个少女。
冷静下来的时候,想起我俩那天说过的所有情侣都说过的傻话。这些话,对吴语来说,就像晚上去录像厅看了场戏,他入戏太深说了几句台词而已,以为我也不当真的,结果,我给当真了。我俩恐怕是进入了不同的信息茧房,我以为他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而他拿的剧本是《鹿鼎记》,演的角色是韦小宝。吴语是我们班最小的,他说起话来混不吝、无厘头,全班女生都把他当开心果,他跟谁都能花马吊嘴,跟谁都卖萌耍帅,他把女孩们都当小姐姐一样亲近,对方也不排斥,对他也不上心。至少在我们宿舍,夜谈的时候,没人把他当个白马王子,只有我把他当了小王子,硬要当他的玫瑰花。
接下来的人生,我们都成年了,在现实的涡轮机里,争相比拼谁更不在乎,为了现实利益,谁把尊严在地上踩的更烂。爱情、自尊、理想纷纷沦陷,在情感里,我们学习平衡、控制、算计,谁都舍不得把自己先交出去。我偶尔跳舞,但再也没有上台表演过。我喜欢在夜晚,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跳,每次跳舞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奋力打捞,在一切旋转着淹没之前奋力打捞。那一刹那,月光下的世界丰盈美满,依旧春意盎然。
多年以后看《大话西游》,我笑得简直要从椅子上掉下来,在笑得飞溅的眼泪中,我分明看到了吴语的影子。吴语把周星驰的腔调和做派模仿得太像了,他也是个心里有伤痕的男孩,他很容易进入周星驰扮演的角色,他也有能力把那种底层的伤痛化成的强颜欢笑表现得惟妙惟肖,而我又是个想象力过于丰富的人,一下子被击中了。自此我才恍然大悟,其实年少时候,吴语喜欢的人,不是我,是舞台上的那个光芒四射舍我其谁的舞者,我喜欢的人,也不是吴语,是他模仿的周星驰。
 

作者肖遥:专栏作家,出版随笔集《酱醋茶扮成诗酒花》。

作品常见于《中国新闻周刊》《三联生活周刊》《读者》《时代邮刊》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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