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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盡處即天心 高語含

 泮溪别馆 2023-01-19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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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高語含,字唯止,號忘川散人,別署非道居、六經無字齋,一九九七年八月生於北京市。海德堡大學哲學系碩士,圖賓根大學哲學系博士生,治歐陸、道家哲學,著有《老子疏義》《虛舟汎海錄》,譯有庫薩的尼古拉《窺道路向》等,公眾號「重玄之域」主理人。承社、唐社、銘社、觀社社員。詩文散見各平臺刊物。

忘川散人壬寅詩詞文言

詩詞五十七首

樂春吟

花發一山中,山繞一水濱。水流一屋下,有客拾花頻。溪山誰管領?歸來是靑神。茅屋誰管領?高臥是散人。散人樂在心,溪山香滿身。大小雖殊致,同寓無邊春。春去尙堪樂,況此香正勻。日日樽前倒,欹側逍遙巾。匪我慵酬酢,山中靜無鄰。匪我慵掃灑,屋下凈無塵。春風為我僮,春光為我賓。我眠卿不去,環榻猶相親。睡鄉日月長,酒國朝昏泯。千春難一覺,覺來還欠伸。出無舟與輿,有閒不謂辛。居惟裘與褐,有景不謂貧。優哉春水清,可以洗我嗔。寥哉春山空,可以容我眞。

閒適吟

世情每求閒,我意偏愛適。適者心不勞,閒者身無役。或於山水涯,曳杖春雲白。足適履自輕,毋憚煩蠟屐。或於冠蓋場,傳觴清禁夕。腰適帶自寛,聊喜受金册。矧夫方寸間,樊然萬事宅。苟能遺是非,對境奚揀擇。我居松之陰,一閒九百日。獨逸去程阻,蘧蘧此避疫。腰與牀簟親,足惟溪山識。偶來坐蒲團,心息湛空碧。使館遽傳牒,投師須奮翮。經論內交煎,簞瓢外相迫。得閒不可希,取適良有術。生世本蓬飄,何用論遲疾。覓閒即覓忙,忘適在忘跡。眞安無所安,念茲形神釋。智者不除事,吾從老黃檗。

漁閒勞於水,樵閒勞於山。我閒無所勞,衹在戶庭間。足閒屐懶著,手閒玄懶草。身閒落花深,臥待春風掃。

有門慵不掩,坐愛風滿堂。有簾慵不閉,臥愛月滿牀。有期慵不赴,有書慵不覽。閒身白鷗輕,世味秋雲淡。

題蘭亭修禊圖

修篁深深處,一觴歌一聲。水流觴無定,滿座春風生。俛仰跡復陳,菀枯理非妄。至樂衹如今,毋為蒙莊誑。

無累吟

毋任壺觴空,毋放杖屐閒。似忙元非累,累在揖讓間。雲深長獨往,春來已數醉。寄語樂彥輔,名教非樂地。

中夜聞琴

始奏春風細,再鼓秋浪深。倏忽山雨橫,亂木動蕭森。散處生萬象,收來在一琴。眞籟本何物,領旨須凝心。心凝境彌寂,遙夜清沈沈。鏗爾燈燄搖,虛室草蟲吟。

山人

無名先生棄輿馬。白頭枕石長松下。日遲雲靜不覺眠,時有泠風來四野。憶昔高醉唱濯纓,座中誰似吾狂者。

倚牕吹風偶題

晚照風如海,亂雲樓欲燃。此中無一語,不用嚮人傳。

泉二首

寂寂古松深,泠泠無晝夜。幽人杳不來,白鳥忽飛下。其一

虛生夜雨聲,寒滴秋苔色。負鉢一僧歸,清漪散斜日。其二

遊西山中時天甚晴不能見雲二首

我懶尙尋雲,日高山上去。雲慵起不能,俟我更深處。其一

甚矣白雲閒,飄蕭無定跡。日斜期不來,風起數峯碧。其二

石牎

石牎寒霧籠,枯木密於髮。撲簌誰驚禪,空虛一鳥沒。

山僧

墻角石根宴坐,千雲萬水清秋。從他香客笑我,落葉偏宜滿頭。

京師又疫

未覺春歸春已空。千門寂歷落花中。閒雲不理人間事,向晚依然自在紅。

廢寺

畫壁香灰兩黯然。空餘庭樹落秋煙。一聲葉是一聲偈,猶代支公住法筵。

與友人論詩口占

李杜詩高摩日月,天生我輩復何為。藏林吐瀑千峯態,未減崧衡一段奇。

蘭亭懷古

我視右軍渠視昔,後人視我亦同然。幸餘此興無今古,莫放樽空水竹前。

綺懷

似記猶忘分袂後,欲言不語覿顔初。簷前槁木春同倚,若有微香到鼻虛。

臥疾二首

枕前經籍換醫籍,花下酒盃充藥盃。身病賴餘詩思健,繞牀猶作小徘徊。其一

身如皮袋病何妨。為病憂身身益傷。悟此不須煩華扁,吾心元自是醫王。其二

歲杪自題三首

肥馬輕裘算未能。草玄作賦許無成。身於廣莫野中樹,葉底惠施眠不驚。其一

雪落寧愁秋葉盡,身閒惟許酒盃忙。隨時風月隨時醉,不信無何別有鄉。其二

詩淺未專天下美,道明空察古人全。舞雩歸路幸猶認,一遇春風一灑然。其三

戲改王陽明詠良知示諸生三首

箇箇人心有釋迦。自將生死苦迷遮。而今指與眞頭面,衹是空空更莫加。詠佛性示諸僧

箇箇人心有老聃。自將嗜欲苦欺瞞。而今指與眞頭面,衹是天全更不難。詠道性示諸道侶

箇箇人心有雅威。自將惡孼苦相非。而今指與眞頭面,衹是虔虔更莫違。詠正信示諸肢體

【註】雅威(יהוה‎)者,希伯來語《聖經》之主名也,又譯耶和華。

讀晦翁題西林院壁詩哂其義理之迂因賦二絶調之

豈獨木樨能解禪。為君説法到簷前。濃香破鼻吾無隱,緣底攢眉不釋然。其一

莫恠香深礙覓禪。花開不許戀蒲團。中庭更放千枝滿,春色十分君試觀。其二

【註】晦翁原詩:巾屨翛然一鉢囊。何妨且住贊公房。卻嫌宴坐觀心處,不奈簷花抵死香。自註:簷前有柚花。

郊行四首

花來郭外忽成霧,水盡山前疑化雲。他歲卜廬須共到,試煩溪友報鷗羣。其一

梵聲想像鐘聲裏,山色分明樹色中。若道眞心絶聞見,長謳短詠在清風。其二

花氣漲山紅壓碧,澗煙沒日煖生寒。攜將轉壑穿雲杖,橫作臨流釣月竿。其三

溪入鳥群聲愈活,林分日色影猶寒。杖於無限花間住,道嚮一杯春裏觀。其四

睡雀

砌蟲簷果足朝餐。一枕松欞恣意眠。泉壑久辭應漸忘,住山住世兩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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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擬摩詰山居秋暝

一榻午眠足,千峯落日微。晚雲慵自返,危樹冷相依。拾葉秋生掌,吹燈夜上衣。坐深非習忘,閉目已無機。

過隘巷

為尋顔子樂,來此趁瓢空。寒草連門靜,斜陽徧巷紅。搶楡幾聲雀,拂羽一檐風。至美君先得,南溟數仞中。

冬夜獨酌

偶遺塵境事,來卜醉鄉居。無月即無客,擁爐聊擁書。雪聲飄座緩,燈影漾盃虛。自喜閒而曠,寧慙樵與漁。

吾簷

吾簷信吾愛,羣品亦相關。風煖花欣入,啼多鳥倦還。紅斜昏曉日,靑繞古今山。人事隨宜爾,況茲人事閒。

辛丑除夕再和鵝湖韻

聖道平平豈足欽。我心盡處即天心。隨波放纜是非海,信手拋筇混沌岑。但嚮目前離忘助,未妨身外有浮沈。炎埃掃斷長空靜,一點寒雲自古今。

戲為首尾吟

非是先生懶下樓。樓中何地不堪遊。屛山擁座香成霧,雲海翻牎榻作舟。已傚巢由成逸躅,偏從郊島累冥搜。人間萬事休休莫,非是先生懶下樓。

卜算子

起臥在深山,為愛深山色。看水看霞看白鷗,永作深山客。

山不慣逢迎,答我常淵默。但遣溪風與松風,密語終朝夕。

滿江紅 

聽風宴坐秋峯,虛簷外、寥寥斷續。幻衆籟、深松斜日,冷波幽谷。遠徑樵歸歌漸杳,危巖僧飯鐘猶肅。想黃葉、萬頃絶行人,飛相逐。誰共到,猿與鹿。無愚智,無榮辱。伴閒雲一點,穩著茅屋。道業功名遊戲爾,去留在我非關俗。但翛然、今夕此聽風,平生足。

樓上

秋空欲暗,秋釀方熟。雖無花月,清風已足。

酒後讀吳汝鈞先生述學詩效顰一首

儒耶道釋,重玄其宗。如澗底魚,如月下松。嘿然獨悟,經論相從。得機便語,誰問西中。

【註】附吳先生原詩:儒耶道釋,四學俱融。京都Freiburg,康黑海松。若有若無,方便而從。體用雙亡,力動其宗。

讀臨濟錄

月影暢秋吟,花氣足春睡。閒殺老瞿曇,説甚第一義。

春日行行忘所適,聞香忽覺到花深。

【註】忘川散人《虛舟汎海錄·春日宜作聖》:諸君!春陽旣動,春雨旣濡,尋芳覽勝,良足快矣。然自古知春者眾,識春味者鮮;遊春者眾,以春遊者鮮;見物態之春者眾,能與物為春者鮮。夫耳目紛營,漫然以逐物為事者,吾《老》經以「春登臺」況之。蓋清賞錮於有方,則化機墮而為形累;閒情繫於有象,則天心染而為欲魔,此康節邵先生所以有「未必逢春便得春」之句也。一朝得著春在,登臨是這箇,宴坐是這箇,醉眠是這箇,吟詠是這箇,亙天亙地,徹古徹今,腔子內外融融焉無不是這箇,眞眞是「三十六宮都是春」也。妙悟到此地面,操縱卷舒渾是一片寛蕩,何必有春?何必無春?試取先賢好言語子細探玩,如晦庵云「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且道如何是東風眞頭面?思默萬子云「春懷不借春光有,卻為春風吹更長」,且道此段春懷果是為春風所助長耶?又或春懷本來浩蕩不可涯涘,翻能點化此段春光耶?今吾人杖履徜徉,寄傲於林泉丘壑之間,與曾點同此春風,與邵子同此春華,與白沙、陽明同此春酒,與千聖萬聖同此油然盎然曠古不易之春機,直須從這裏猛著精彩,合下喚醒極緊要處,方不蹉卻時節因緣耳。余更下一轉語,曰「春日行行忘所適,聞香忽覺到花深」。百年幾春風?百年幾花朝?眼前薦取,再勿虛過。

晚吹息殘燭,清溪送落花。雲開千戶靜,明月在誰家?

【註】《虛舟汎海錄·常道非常》:或問:「如何是常道?」忘川散人曰:「晚吹息殘燭,清溪送落花。」問者曰:「如何會取?」散人曰:「雲開千戶靜,明月在誰家?」

畫竹偈

莫説與可來畫竹,卻是翠竹畫與可。與可翠竹都不見,茫茫大千誰是我?

【註】《虛舟汎海錄·聖人臨刃》:或問:「聖人臨刃還有懼否?」忘川散人曰:「他便是刃,誰割誰受?」問者曰:「還知痛否?」散人曰:「他便是痛,痛底是那箇?」遂説偈曰:「莫説與可來畫竹,卻是翠竹畫與可。與可翠竹都不見,茫茫大千誰是我?」

分別無分別,猶是一分別。卻指黃鶯兒,春風但囀舌。

覽前修臨終偈

存也吾順,沒也吾寧。更餘何事,月朗天清。

小區遛彎偈

鳥關心,樓在望。能所分明不作障。自了塵事本來輕,閒卻山屐與竹杖。遣亦遣,放亦放。無為鄉裏任流浪。得逢春處且逢春,拍手花前發高唱。

戲為勸道歌五首

若人愚頑不修道,閻羅老子要發笑。塵煩欲火來相煎,阿鼻獄裏眞熱鬧。其一

若人愚頑不修道,病魔瘟鬼要發笑。些兒痛楚便難當,夜半牀前聽慘叫。其二

若人愚頑不修道,仇家對頭要發笑。一朝怨忿梗在心,教汝永世忘不掉。其三

若人愚頑不修道,貪官酷吏要發笑。從來事我如牛馬,誰説丈夫氣骨傲。其四

若人發心欲修道,十方眾聖開口笑。直信本原無二歧,逍遙鄉近須臾到。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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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言七十八則

置酒酬花,援琴和竹,興來招萬象為賓;依禪說易,捨道求莊,閒處遣六經註我。

清障不可破,情癡不可釋,疎懶性不可化,煙霞疾不可醫,是我平生四快。

山林趣有三等。得其膚者,但身遊之;得其骨者,能臥遊之;得其髓者,可神遊之。

道者所以息爭,以道構怨者不知道;詩者所以適志,以詩役神者不知詩。

夢靑山,思美人,雖無耳目之接,幽致亦不少減。

晴聽雀,陰聽樹,雨聽瓦,可以孤嘯空庭;朝觀山,暮觀雲,夜觀星,可以雙跏彌日。宴居之樂,有如此者。

庭無淺深,栽竹則幽;室無新舊,蓄琴則古。

水煖生光,觀萬物朗然可愛;風清到骨,見此心湛爾閒恬。悶中偶一登臨,便覺世間無事,所言事者皆自累耳。

新鶯踏上枯條,寂寞中優遊氣味;輕雪散於芳甸,繁華外冷淡生涯。煖寒不定時節,頗能輝映道心。

愁中不到巖澤之間,恐未免薰穢松風、帶累鷗侶。

雨後行庭,小得山林趣味;鷗邊作客,無煩車馬交遊。

山以無村為閒,雲以無風為閒,潭以無波為閒,花以無蜂為閒,門以無車為閒,舟以無纜為閒,琴以無弦為閒,詩以無律為閒,畫以無丹靑為閒,碁以無勝負為閒,散人以無心無事為閒。

至道眞常是實,衆形遷變是虛;抱一不動是實,與化週流是虛。體虛而用實者,虛則妙,實則樸;體實而用虛者,實則泰,虛則活。

詩者美之筌蹄,識天地之大美,則詩可廢;道者理之津筏,通萬物之成理,則道可忘。

穠艷中一放便淡,膠擾中一放便靜,盈滿中一放便虛。老氏貴柔,衹剛戾中放下即是;釋氏尙空,衹執滯中放下即是。

煙霞者道德之符,適可抱孤筇以閒行,消眞境本無之狂態;文字者性靈之跡,何如掃一室而澄坐,誦吾心自有之六經。

知失之不足以喪吾眞,則無所冀乎必得也;知毁之不足以污吾性,則無所謀乎令譽也;知死之不足以滅吾全,則無所戀乎長生也。

月生則光,雲起則淡,花墜則搖,雨傾則碎,風來則皺,冰結則靜。池中山影可觀乃爾。

余夙好啤酒,嘗以葡萄酒盃冰飲之,謂其聲有可愛者三:清醑初斟,有漚聚聲;澆冰冰裂,有玉碎聲;徐徐搖之,冰杯相擊,有鐘鳴聲。暑日為此,使人齒頰未動而神骨先寒矣。

終日閒閒,便是神僊。

葛洪丹就,終臥屍棺;羅什呪神,虛煩耳識。信存沒之自然,雖冥椿而何羨。

本來無心,謂之本心,非實有一心可執也。

凡理不必盡求,求之太深則反害。譬猶蚿使萬足,雖不知其所以然,亦何傷於天全乎?使彼思之不輟,則進退不能無滯,余恐其蹶於草間也。止所不知,眞養生道。

翰墨丹青,所以發吾思而適吾情也;情思既暢,傳與不傳特餘事耳。故胸中有眞詩,則詩可不為;目前有眞畫,則畫可不作。雖然,水滿則溢,情或亦然,斯有不可不為、不可不作之時也。

破暗醒迷,選官何如選佛;任眞率性,作我應勝作卿。

石枕竹牀,蔬餐水飲,笑他玉帛千箱;雲臺煙閣,鳳沼鸞坡,輸我漁樵大業。

俗草凡葩,著些春雨霑濡,便生僊骨;寒山枯水,逢一僧人點綴,盡露禪鋒。

冰在魚微見,梅殘雪更深,春在有無之間也;林翠山深淡,荷風月底涼,秋在有無之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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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風受雨,落花豈欲愁人;出嶺辭雲,明月特來照我。

每至冬間,見一屋一樹皆極分明,其輪郭洗然,若刀斲斧削。

煙光霞影不可一日離。苟無其境,吾有煙霞之圖;苟無其圖,吾有煙霞之想。

鷦鷯巢林,分在一枝;偃鼠飲河,分在滿腹。道性齊一,在物則殊;達者絶尙,隨分各足。

把酒以散愁,樽空便墮愁城;翻經以銷欲,卷畢還歸欲海。從來幽閒中會得,幾箇塵勞上打過?

破紙上之章句易,破心中之章句難。

翠竹以聲説法,黃花以香説法,鹽水以味説法,膠靑以色説法。

毘耶杜口,不妨喝破虛空;莊子多言,誰謂鑿開混沌。

讀書不問古今,衹合呈茲道妙;造語無論生熟,要須發我清機。

性宜清凈,鵷鶵安取賢名;氣稟融和,松柏有何貞節。俗儒因象比德,則見我而不見物;達士以物觀物,則物我兩得其暢矣。

道者不必絶學,而尟有不蔽於學;恬者不必棄知,而尟有不喪於知。今人轉以積學為為道,以竭知為養恬,稍斥其非,輒云體用不二;是假一源無間之名,以掩其博學好知之實耳。經言具在,可不戒乎!

習道如習武,讀經論,是學他內煉;讀註疏,是學他運勁;讀語錄,是學他刀法。經論不明,則根基不立;注疏不通,則條理不貫;語錄不諳,則接應不活。

吾人幼時,見蝸壁蟻窠皆為勝處,小坐竹馬之上,輒覺宇宙在我;及長,臨池臺、擁金玉而益索然。眞樂豈在境耶?

有德者必有默,有默者自然有德,掉舌者,頑夫世業;理義之累我心,猶芻豢之累我口,任眞者,道人家風。

道本無教,古人言教皆為破執設。若是第一等人,本無執滯,安用教為?春風歌舞,渾然是道。依教勤行,隨緣遣滯,是第二等人;耽溺言解,反增執障,以學自喜,以妙自標,是第三等人。第一等人即終日不説義理,飲啄動靜無不是説;第二等人合下脫卸,合下便能説著;第三等人雖口裏吐出蓮花,不如一字不説。

境與心融,月影教穿潭底;情由性攝,微雲不滓太清。

書案輕風,義理窟中趣味;花叢淡月,熱鬧場裏清涼。

少讀赤壁二賦,不意人間有此文章,以為景物之勝無逾黃州者。及親驗之,第見尋常林壑而已,乃知毫端之妙眞可點化山水。赤壁之得二賦,愚溪之得一序,輞川之得諸絶,是非山水之厚幸歟?

念念是本體,而本體露時即工夫;念念是工夫,而工夫實處即本體。春行雷動,風滿帆飛,何等易簡透快!

眼底放開利害,即三塗五苦受之何傷;胸中把定盤針,雖千佛萬聖轉我不得。

形骸骨肉影從身,貧病者,影外之影;學問文章風過耳,譏評者,風裏之風。隨方遊戲,眞快活人。

事事皆要討箇安處,衹此是吾人不安處。今如止此不止,安此不安,隨變任化,悉聽自然,更有何事能攖我心哉!

行萬里路,不若住得一間屋安;讀萬卷書,不若參得五千言透。

雨前聽風葉,雨中聽牎紙,雨後聽簷滴,可謂善聽雨者。

春日讀儒書,萬物隨春風共發;秋日讀釋典,此心與秋月同圓。

載一船月,披一蓑雨,隨落花一溪,過長堤一痕,應有春風一面;對一簾山,伴一屋雲,臥松影一榻,聽泉聲一枕,總無人事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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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處不用尋,歇在不尋處。

人或不飲一杓,遇澹月微風輒如沈醉;不識一字,見秋蟲春鳥俱是眞詩。此無他,心閒故耳。

不傍釋戶,不傍儒門,聊憑道籍數篇,以遊濁世;也無陶巾,也無謝屐,幸有閒身一箇,好對靑山。

索治道於經術,何如悟玄旨而捐塵;窮世智於史編,奚若翫詩卷以滌性。人稱經史之學,吾見玄詩之義。

天何以如此作得箇天?樹何以如此作得箇樹?草色何以異花?鐘聲何以異鼓?雲態何以悠悠?江流何以汩汩?鳥啼魚躍,其誰使然?避暑逃寒,是誰教汝?

余初習詩時有句云:「名萬載,撼羲皇」,少多狂率,其啖名也若此,殊可鄙笑。然亦有「廣厦雕閣沈靑靄,鶴雲載影拔天外」等語,則息機忘緣之念亦自彼起也。

學問最怕執實。道本無體,執實便成神佛;悟本無得,執實便成怪力。無體則無不通,故山川動植皆蘊眞機,不必離此而別立一法也;無得則無不用,故飢餐渴飲皆成妙跡,不必捨此而別尋一能也。學人執有神佛者,以常物為卑賤,不知至道平等,諸神何殊矢溺?執有怪力者,以常能為庸鄙,不知眞悟虛靈,六通豈異兒啼?俗外覓眞,眞反為俗,忘本逐末,一至於此,傷哉!

美之可以形求者,寫之以畫;可以言喩者,傳之以詩。形之所不能求,言之所不能喩者,默契而已,不期詩畫焉。雖然,將有所託也。故畫外有眞畫,詩外有眞詩。

至靜不與動別,纔被動擾,即非其至也;眞樂不與哀別,纔被哀妨,即非其眞也;常閒不與忙別,纔被忙奪,即非其常也。

得劍則起舞,聞簫則縱歌,樽前何拘形跡;盡理則求明,率情則知善,地上豈無尺規。

甁水天雲,牎前便足清供;菊煙山影,籬角亦容幽尋。眞賞寧勞奇物,閒懷不費一錢。

春山宜霧中看,所以助絪缊之妙;秋山宜水中看,所以合湛澹之機。

夜牎雨霽,雲月遙清;午枕風寧,桐陰靜散。此際不容凑泊毫芒,直須通身放下,則神情氣味自爾蕭然,眞覺天地一朝、萬期須臾已。

世事有不可解者,有不必盡解者。不可解而強解之,不必盡解而務解之,非自役而何?

愛松泉之清耳,前身疑是山靈;恐章句之昧心,斯世難為學者。

物性之妙,雖一花一葉、一礫一塵,皆有不能以言語文字盡者,而惟善觀物者窮之。

淵明不解琴,琴意在盃中;曹溪不解飲,飲趣在句下;嵇叔夜不解禪,禪旨在絃上。

春花太艷,藉月觀之則清;秋鐘太寒,隔水聽之則遠。

霞巾麈尾,居然羽士形容;雅論清譚,何異眞人口吻。衹胸中一些渣滓未凈,則遼鶴翻成楚猴也。貌清豈必神清,妙理詎煩妙舌?

情動于中者,或欲形諸言,或欲緘諸心,故真情或必託歌哭而始快,或不待歌哭而自深。

上士化俗,中士順俗,下士避俗。上士無事,中士應事,下士生事。

大滌子云:「山川與余神遇而跡化也。 」元次山匃論云:「古人鄉無君子,則與山水為友。」今者余遇山川,其性始愜;山川遇余,其機始宣。余得山川以寄傲,而山川得余以會心,斯非友道之一端耶?余與山川,其跡二而神一耶?

出語無端崖,處俗何妨是非海內;隨行有山水,透身宜嚮聲色關中。

雪者,清不迨月,而曠過之;松者,幽不迨竹,而靜過之;水者,遠不迨山,而凈過之;石者,靈不迨泉,而古過之;梅者,柔不迨柳,而香過之;雁者,閒不迨鷗,而野過之;鐘者,寒不迨磬,而空過之;琴者,奇不迨碁,而孤過之;酒者,澹不迨茶,而逸過之;簫者,壯不迨劍,而悲過之;禪者,工不迨畫,而妙過之;隱士者,疎狂不迨詞人,而蕭散過之。

作幾篇無為無慮閒文章,賞亦可,不賞亦可;輯兩般無益無損閒書册,刊亦可,不刊亦可;尋一段無名無字閒山水,傳亦可,不傳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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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話四則

詩之篇幅

短詩清,長詩雄。短詩以神勝,故要超詣;長詩以氣勝,故要流動。短詩貴虛靈,長詩貴圓密。短詩忌太浮,長詩忌太實。短詩不可無營構,長詩不可無鍛鍊。短詩宜精一,不精則神散;長詩宜變化,不變則氣窒。短詩主於理,長詩主於事。短詩須頓悟,長詩須漸悟。短詩極關性靈,長詩極關學力。短詩之妙者無跡,長詩之妙者跡渾。短詩之妙者,古今須臾;長詩之妙者,須臾古今。短詩之妙者,一字如百字;長詩之妙者,百字如一字。短詩近畫,而不可以形拘;長詩近賦,而不可以物盡。短詩若無法,然妙者自入格;長詩若有法,然妙者自出格。故詠史論世不厭長,緣情適道不厭短。

清有二宗

詩至淵明而始清。淵明以下,析為二宗:一曰清而典,在唐則王、孟、儲、韋、姚、賈,并皎然、靈澈諸僧;在宋則林君復、魏仲先、梅聖兪,并九僧四靈輩;在明則釋蒼雪、阮集之。二曰清而淺,白樂天晚年刱此格,宋邵康節繼之,明白沙先生又繼之。二宗皆以悟性忘情為懷,以虛閒超曠為至,然一善造境,兼出之以精煉;一善寫心,兼出之以率易。故及其妙也,一極於幽,一極於暢;及其弊也,一流於巧,一流於滑。至於典而淺,幽而暢,心境雙泯,而遊乎作意不作意之間者,則淵明一人而已。

四寧四毋

傅靑主論書云:「寧醜毋媚,寧拙毋巧,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余論詩云:「寧澹毋奇,寧滑毋澀,寧枯寒毋富麗,寧率易毋造作。」蓋筆奇而澀,則侈念易生;意率而寒,則眞性難蔽。此謝之所以不如陶,杜之所以不如李,昌黎之所以不如香山,山谷之所以不如東坡也。

奇有三等

詩格之奇,凡有三等。「羲和敲日玻璃聲」「毒蟲頭上喫卻月」,形奇也;「春風又綠江南岸」「快劍斫斷生蛟鼉」,骨奇也;「桃花流水窅然去」「欸乃一聲山水綠」,神奇也。形奇奇於象,骨奇奇於句,是皆有所待而奇者;神奇奇於意,故每於極平澹中見極幽玄處。形奇者如醜女,以其容質庸陋,故必簪花被錦以眩人,而識者視之索然;神骨奇者如美人,以其風標特秀,故雖蓬頭粗服而愈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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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六篇

《虛舟泛海錄》自序

夫重玄之道,本乎莊老,歷王、郭而初闡,得成、李而大明,至於張湛、顧歡、張果、孟安排、杜光庭、陳景元輩,言徑稍歧,趣旨無乖,義鋒曜日,同揚勝諦,道德之意於斯盡矣。其立教也,以無形無名為始終,以雙遣三翻為門戶,以自然為實地,以本根為強稱,以虛忘恬淡寂寞為心源,以混俗揚波為應跡,以遣無所遣為徹證,以常處兩端之間為體認之則,網羅聖凡,融該理事,眞玄宗之血嗣,信羽流之法程。

嗚呼噫嘻!其道彌精,其運彌蹇,宋元以降,漸昧其傳。是何以故耶?蓋其機少圓活,易滋理障;論多艱澀,難誘俗情。矧夫演本體之能修,而無工夫之可據;窮釋累之幽旨,而無見性之實徵也哉?彼時禪宿儒英,掉舌不輟,當機直指,言下醒人,不遣俚鄙,記以傳燈,每令觀者忭舞,翫者嗟服,遂乃播流寰宇,捷若飛電;玄風之頽,殆以此乎!雖有重陽、海瓊之門,深究彼體,用舉自宗,顯清靜於聞聲,息狂惑於覿面,惜乎道心恆淡,未肖峻烈之神;義學久湮,間遺淵微之致。而況託以丹訣,淆以竺乘,謂之得則可,謂之純則未也。

愚也少習雙玄,長參五葉,嘆其嬉詈之中,疑情頓勦;棒喝之下,妙際全呈。爰知依經敷陳,論疏為尙;應緣接引,語錄是宜。傷古道之陵夷,疾俗教之庸淺,因對月而思指,俾隨分以階眞。於是焉采晉唐之成説,寄宋明之新體,率由平日與眾師友之所講,權分主客,假設問答,裒為一編,顏之曰「虛舟泛海錄」,以見《莊子》虛舟觸物之義也。其事或本眞實,或出空構,有無交半,不可槩論,但原其心而略其跡可矣。愚性遲訥,舌鈍筆枯,未敢汲汲然與古仁人爭長,苟能因一語而得契,導一人以悟宗,則庶無愧乎斯學也。壬寅五月廿六,末學忘川散人謹識。

《無言言》自序

無言言者,言言無也。「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非莊生言乎?莊生果有言耶?欲言有耶?無何鄉中大嫌聒耳。欲言無耶?虛室居然白生。至於雲外水涯,定餘醉後,脫有孤懷,傳諸副墨,筆意雖多荒率,要且寄清遐之物以窺綿邈之道,安性情之適以處日用之常,於是乎掃閒榻,焚妙香,翫之翫之,興與日長,心境俱幽,筌蹄忽亡,非余言乎?余果有言耶?欲言有耶?有言者有不亡也。欲言無耶?副墨則有所聞矣。北平忘川散人識。

天之可觀

某日,暮出酒肆,掉臂永巷之中。時西風寒甚,左右人家皆扃戶牖,惟聞雙履亂葉同一瑟瑟耳。舉頭欲嘯,忽見天湛如海,日昏如燭,赤碧黃紫,眾色交光,深淡莫名,幽玄不測。余乃止足諦觀,復有秋雲浩蕩,低昂其間,實者如洲嶼,虛者如煙浪,高者如樓閣,下者如林沼,連者列岫,斷者躍金,明者方燃,暗者欲燼,重重無盡,不可具狀。體之玩之,心境一時俱寂,眞覺十洲三島衹在目前。京人常以不能見海為苦,蓋不知天之可觀有甚於海者也。

飲麥般若

某年某月日,閲經少怠,即命山妻具麥般若侍飲。適夕景在簷,筠牎來風,簾含碎影,飄拂無時,余披襟坐空堂上,默爾與清涼世界相看。俄而妻至,小榼纔傾,萬漚旋起,其聲瑟瑟然,若牎外竹。時樽中雪白,而捫之亦冰,日映群漚,更生異色,有不可以赤黃紫綠狀者,霞駁雲蔚,幻變不定,頃之滅盡,則一樽淡赭而已。旣酣,呼箋筆,醉草長短句數闋,率皆信手揮抹,初不拘律。隨書隨歌,馳情直上,不覺砌蟲之沸耳,冷月之入抱。未竟,枕肱案頭,脫然睡去,必竟甜鄉醉鄉非二塗也。久久自寤,顧庭宇猶昏,但聞齁鼾隱約,作於內室。起視東窗,則日已一綫矣。復省所夢,多似記非記,記者則惝然在松雲煙浪之間耳。

【註】僧流嘗謂酒為般若湯,今倭僧或仍此名,謂啤酒為麥般若。

《白雲持贈編》自序

昔者貞白先生之隱淪也,巖栖無物,鹿豕同羣。銷閒遣慮,惟藉白雲。嵐光融跡,潭影照神。怡翫不盡,顧難遺人。斯上士所以孤寄,豈鈍機之可同論耶?余也遊彀居塵,趨競朝昏。牎遠泉石之響,屐無莓蘚之痕。眼不得洗,舌不得捫。識慾波之溺性,感利火之煎身。繇是勞攘之暇,齋潔之辰,以內戶為衡門,以學侶為山鄰,以鳩雀為鸞鶴,以古賢達之清言雋語、麈譚茶話為白雲,而尤以白雲為至親也。幽探道釋,廣參藝文,所以拔名根,廓囂氛,安恬漠,葆眞純。欹案而笑,掩帙而欣。六鑿於是虖盡黜,萬境焉得而相熏?余與貞白,則固有分矣。山中不可住,而世緣可珍;山雲不可掇,而清言可存。遂乃伴鶴巢,招山賓,採摘雲片,持贈諸君。不著出處,不序故新,率隨讀而隨錄,散白雲之紛紛。嘻!貞白先生以超詣聞,而余心熙熙然與天下同渾也。北平忘川散人識。

為無益事,遣有涯生

余嘗僑寓獨逸,僦宅窮巷中,以究析天學為務,而終不能恝情於地僊之樂。每夜課稍暇,厭厭無寥,輒設一榻、一几、一案、一檠燈。燈畔一牕,牕間一月,月下闌檻、庭除、花木、坊衢悄然一白。余披髮敞衣遊斗室間,或在榻,或在几,或在案,任足所至。或援琴,以代泉聲;或展畫,以充山色。亦常焚香,而恆侑之以巵酒。酒不必醇,能供薄醉可也;香宜微清,令生煙霞林壑之想可也。已而胸次洞朗,取成英《南華經疏》翫之,省旨即笑,笑即捨去。復尋南宋、明季山人遺書,擇其筆記小品之佳者,痛讀十數則。入眼皆趣,不遑具解,興到則高誦之,及門有剝啄始赧顔止。此際融融澹澹,心與境化,眞以我之居處不異濠濮,我之精神不異莊列矣。至於著書事、見客事,隨意支分;熱惱心、憂悔心,自爾銷鑠。有時亦不開卷,惟守燕默,據案卻坐,以觀燈花之漸墜、香縷之漸虛,差可遣半夜之閒。有時即燈亦不設,但拂草榻,憑素几,嗒然臥對一牕月色而已。項蓮生之言曰:「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疏散如余,庶可語此,顧其時未覺事之無益,且兼忘生之有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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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經無字齋春日參道小集 高語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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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掬塵室

我見青山多嫵媚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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