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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的家》后记: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瓦尔登湖

 df7086 2023-01-20 发布于河北

文:梁东方;插图:钱星君

似乎始终还没有找到一处可以安心于室内生活,以室内生活为主的地方。尽管从来都是如此,从来都没有不以室内生活为主过。但是理想之中依然还有一个环境优美,没有开发商、没有物业,不受人干扰的属于自己的人间仙境在头脑深处。自己在那里才会真正安于自己的室内生活,在室内的精神生活。

其实几年前就已经算是找到过,并且在那里度过了三年以上的春夏秋的时光,完成了几种有长度的写作。随后的一年春天准备再次回来的时候,物业人员在家里没有人的情况下,擅自将入冬的时候断开的水管重新接上,并且打开了开关;而自己又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回来。浪费了多少吨水不说,还将整个房子都浸泡成了游泳池,没有半年以上的时间晾晒,房子就一直是潮的。

这样整个春天就没有来,夏天热了也就算了,秋天已经住习惯了马上冬天了也不值得倒腾了。没有想到居然就是好几年没有再来。

你有一个郊外的家,有一个几乎曾经实现过理想居所的所在,却几年都没有来过。

几年前住过的痕迹,看过的书,用过的东西,让人想起了当时那么真切如今已经忘掉了的书与物品。离开了几年以后,重新在郊外的家里的桌子前坐下,想起以前无数个日夜在这个位置上吃饭写字看书说话。在这一方比城里纯净得多的天空下,这个位置是很让人流连的。一侧头就可以看见田野,看见麦地,家就悬在麦地的上空。

那些年里,都是待到供暖以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可这连续几年就居然一天也没有来住过了。这源于城市生活中对于理想环境的向往的无望,不以为可以改变,尤其不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尽管曾经改变过,曾经轻而易举地改变过。

郊外的家是我的风水宝地。感觉极好,像个山洞,只有窗口有洞口一样的光。坐在桌前,键盘和手的位置非常融洽,不必费力,甚至比电脑桌都好用。这样一来就能源源不断地输出文字,别处写不下去的东西到了这里马上就能写下去了。别的时候还没有的想法,坐在这里就源源不断地产生了。

安静,不被打扰,绝对无人,周围的一切都简单得很。这样的环境就是自己最喜欢的。

感觉在郊外家里,时间的每一秒都在等着自己用,一直都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迫不及待地要看书、要做笔记、要在电脑上写、要去做饭吃饭洗漱收拾桌子,当然会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做这些体力劳动……任何事情都充满了愉悦和期待。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环境,因为二十四小时都安静没有打扰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兴致来安排,绝对不会有被搅扰的问题,也就不会有坏情绪,而且还会一直兴致勃勃。

住了一个月以后,才终于又有了一种放慢节奏,或者准确地说是打乱原来过于紧凑的每一分钟都有用的时间使用状态的渴望。偶尔有慵懒的、不计时的、休闲的享受,也是享受。不必在明明只有一个人生活,却好像是在众人监督下起居一般的分秒必争。

十一月下旬即将离开郊外的家的这一天,从晚上九点多一直睡到早晨将近五点,很暖和、很酣畅、很甜。雨后清冷,外面的黑暗都是透明的,点缀其中的灯光不论远近都一尘不染。气温虽然下降,在屋子里睡觉还没有问题,在屋子里干活也没有问题,唯一就是不能长时间坐着,坐着就会有冷的感觉顺着腿向上爬。也就是说快坐不住了。这和夏天汗流浃背的坐不住是一样的。

我在郊外的家住着的这八个月时间,时间总是紧凑的,写作阅读,写笔记看稿子,偶尔喝水看手机做饭上厕所,没有无所事事的垃圾时间,没有浑浑噩噩的无聊状态。是生活质量非常高的一段时间,每天都处于一种兴奋的极致体验里,是一种热爱自己当下的一切的状态。不仅热爱还感恩,感恩天地万物,感恩亲人朋友。虽然身份不同,但是每个人都应该努力找到使自己进入到那种好状态的环境。当然这是需要有所准备的。比如坚持写作,坚持画画,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在这个前提下,才有可能找到让自己愉悦的乐土。

《渴望生活:梵·高传》中讲,·高到了阿尔后,阿尔火热的太阳、金色的麦田、色彩丰富的大地,让梵·高兴奋发狂,进入创作高峰期,其绘画名作大多在这个时期完成。一个人体验到高峰体验不难,难的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致处于这种高峰体验当中。郊外的家给予了我这样极致的体验。

不仅物质要适度匮乏,不能很舒适,而且人也要适度自闭,不能有很多交往,甚至是要完全没有交往;只有这样人才会在寂静中超拔到人世之上,去审视去俯瞰,写出观察生活和审美生活的文字来。只要和生活直接掺和在一起了,就会失去这样的角度和心态,写作就会遇阻。就不再是写作状态了。

长时间的寂静是人获得自我的必要条件,不说话,和别人没有交集,只活在自我的世界里。这些都是一个人进入精神世界的必须的氛围。自己的写作和独处的生活,如同静坐、参禅或站桩,都是抵达这样的情境的途径。

在中国社会的农业社会结构和景象正在普遍丧失的大背景中,我于郊外的家中享受到的是已经变得相当珍贵了的农业社会的生活环境,这种珍贵的环境中的更其珍贵的人在自然的包容下的安详人生。

在这里引上几段在这个八个月里随意记录下的几个片段场景和感受,无序排列,也可管中窥豹,从这些书中文章之外的细节里看见郊外的家里的生活状态。

清晨的安静中,总是有隐隐约约的声响,响一下便停,竖起耳朵判断的时候立刻就不再响。突然又一声响,声音很大,像是动物翻身,像是人的脚步,赶过去发现,是窗口的清风掀动了一个装过鱼的塑料袋,套在一起的两层塑料袋有一种凝固的形状,发出哗哗的声响。

很稀罕地在梦中被吵醒,不是楼上楼下,也不是本单元本楼,而是前面一栋楼的楼道口。那家很颟顸的父子,在深夜里喝醉了以后回来,上楼之前会在楼道口没完没了地高声说话。那样的高声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喊闹,底气十足到了迥非人类的程度。大多数人都只在疯了的狗,或者受惊了的驴那里领略过这种从肉体深处蓬勃而起,似乎永远不会枯竭的蛮力。

不知道几点,没有看表,如果看的话很可能还不到十二点。自己已经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楼间距虽然不小,但是无奈楼板很薄,墙砖更是偷工减料,落地窗的玻璃既不隔温也不隔音;最主要的是,环境中的绝对安静,这使得任何声响都会成为惊扰别人的雷声……

对面楼上一家人在对骂。

兄弟俩都光着膀子声嘶力竭,中间是矮小的父亲,竭尽全力拦着,拦也拦不住地拦着。兄弟俩互相叫骂,和街头斗殴之前的互相叫骂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边骂一边向一起凑,凑到一定距离就开始推搡,开始挥手打过去……

他们家在六楼,开着灯,声震整个小区。这个阵势持续了半个小时以后,似有平息,可是之后还断断续续地绵延了很久很久。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俩孩子都已经岁数不小,小的也有十六七了。

做饭的时候,玻璃窗外的窗台上来了一只麻雀,啾啾地叫个不停。便饶有兴致地停止了自己手里忙碌着的做饭事宜,专心地望着它。因为看起来有趣,也因为怕有什么动作它瞥见了,吓跑了它。

这样的环境,才是人应该生活于其间的好环境。

一个人高声在楼下说话,像自言自语,两边的楼上每一家都能清晰地听到。整个小区也都能听到,说话的人用的是周边某个地方的方言,毫无节制,一点没有自己已经影响了别人的意识。

听不到有人和他对话,或者和他对话的人声音相对很低。他唱的是独角戏,滔滔不绝。

有些湿热的傍晚,阴阴的没有阳光,一个人坐在安静的屋子里,没有开电脑,也没有开灯,面对笔记本将时时涌出的一个个念头、想法、画面匆匆地写下来。之所以匆匆,是因为这一个还没有写完,下一个已经出现;不匆匆,不快一点,就怕一闪而过,再也找不到了。

这种状态,和在电脑前写作的快乐相比,一点也不差。也是一种创作的快乐。

现在居于城市的人,经常会有一个住到山野自然之中去的梦想。这本书里记述的是我一段时间里、在一定程度上住到离开城市、接近自然的地方以后的感受。

所以说是“一定程度上”的,是因为在郊外居住的同时还经常返回城市,是所谓个人居住意义上的双城记。有一种现代居住观点认为,应尽量让自己拥有工作地之外的另一个生活场景。经常可以在二者之间切换,在切换过程中对比,在对比中意识到生活是可以有其他的可能性的,在对比中可以从忙碌与混沌的生活里抽身出来,俯瞰自己的生活,乃至俯瞰世界。

本地环境与生活的好处,当你用照片或者文字表现出来的时候,往往就会出现一种像是外地一样的陌生感;或者说会令没有住在这里的外地人向往的情绪。这是表达,艺术化的表达形成的效果。

这是一种体验式的生活,而不是一种盲目地一头扎下去便不再抬头的生活。因为对比而可以使自己清醒,明白自己在世上的位置与状态。

这也许是大多数无法脱离开城市,无法笑傲林莽山岳的人的一种比较现实的自我调整之道。从这个意义上说《郊外的家》大约可以作为一个范例。我只是因地制宜,在貌似不经意中经历并且记录了这样的“双城记”,如果能给读者留下一些这样在一定程度上离开城市的生活的感受细节与思绪的纷纷扬扬,便也不枉您拨冗阅读了。

限于篇幅,没有收入住在郊外的家的时候写下的关于各种花草的文字。那些文字源于往返郊外的家的路途上所见,也源于住在郊外的家而空前地有了观察花草的心境。郊外的家给予人的,正是这种相辅相成的置身自然的机会与体验自然的兴味;两者的结合,大大提高了人的生命质量,既使人兴奋热烈、放声歌唱,又使人韵致悠长、怡然不语。

郊外的家,既在生活之中,又在生活之上。

(插图:钱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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