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同宗,诗咒同源。儒分三家,三家生百家。 士不是知识分子,是上古贵族。中国“贵族”概念太烂。 如今只要有钱,除了才情,琴棋书画、酒色财气都不在话下。 可在中国再有钱,没功名,不当官,不算大贵。 读书人知识人 ——千古文人名士梦的终结 范炳煇Fuoco B. Fann 2020年春天,我收到著名人类学家保罗· 拉比诺 (Paul Rabinow 1944-2021) 新作、也是绝笔《忽视的殊荣:重审学术作为职业生涯》。他开篇写到,“这本书是无声的 '心灵呐喊’ [Cri de Coeur],以精神为中介,讲述、赞叹、感慨一段逝去的盎然时光。那时教授和学生携手创新、尝试、品味学术生涯;共同鞭策、工作进取,体现了一个学术实践的新探索”。拉比诺在传统纵向研究的同时,试图跨学科横向拓展,称之为 “纵列熔炉” (a series of crucibles)。虽然伯克利大学是一个学术 “特权场所”,但拉比诺 '合纵连横’ 的探索,“最终还是被人类学系其他成员的行为侵蚀而终止”。[①] 拉比诺说,那是一段具有 “存在主义” 意谓的“逗留”,却正 “适用于精英场所的冷漠和体制安定的特权,后来竟没有留下哪怕是表面的有益伸张,而被败坏和背叛的是汉娜· 阿伦特 '心灵生活’ 原则”。就此而言,尽管阿伦特的同乡康德二百年前已意识到,“如此自由无法保障[so ist Freiheit nicht zu retten]”,拉比诺说 “阿伦特用 '心灵’ 一词,太过于智力化、个性化、普世化”。[②]在精英 “特权” 与 “冷漠” 中,无休止的会议、流言、诽谤和政治不公平待遇,对拉比诺来说,“只是韦伯 (Max Weber 1864-1920) 称之 '当日的需求’。无论过去或现在,终究是那些关心 '学术生涯’ [Wissenschaft als Beruf] 命运的人,为炼造一个可以忍受的心态 [Haltung] 而已”。[③]或者说,为了认可读书人被 “忽视的殊荣” 而已。 自1992 年拉比诺和德赖富斯合著《超越结构主义与解释学》、1988年拉比诺著《PCR传奇:一个生物技术的故事》、2008 年拉比诺《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2010 年拉比诺《福柯读本》等汉译本问世以来,拉比诺的名字在中国读者中已不算陌生。1990 年代初读福柯,我感到其作“墙仞无以睹,清浊不能测”,“不得其门而入”,后来发现《超越结构主义与解释学》一书,对福柯思想体系梳理归纳,深入浅出,切中要害,无人出其右。自那时起我便开始关注拉比诺的著作和学术活动,至今三十余年。2020 年春天,拉比诺邀我去家中做客,在伯克利清澈的蓝天下,拉比诺宅院花草清新,安静详和,我们促膝畅谈,意兴盎然,决议携手合作。 然而世事无常,作为我们时代的杰出思想家之一,“保罗长老” (亲近朋友称拉比诺为Paul the Elder) 却意外早逝。这对今天仍然关心 “心灵生活” 和“学术生涯” 的人来说,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我在此为失去一个有自由头脑的智者,一个良师益友而深切哀悼。与此同时,我不禁想现在还有多少人会在乎,所谓背叛 “心灵生活” 的原则,或无法获得自由头脑?或如 “保罗长老” 所说,那些为了 “体制安定” 所设置的 “特权”,那些 “精英场所” 自发的 “冷漠”,早已侵蚀了学术生涯和日常生活,我们拥有的不过是虚拟特权,生活在虚拟场所而已。 儒道一家、巫士同宗 读书人被 “忽视的殊荣”,对中国读者来说不陌生。福柯说 “话语在适当的空间里,可以阻止飞逝的时光之箭”,[④]我想在此借福柯 “时光之箭”,飞掠千年回首《乌台诗案》片刻。元丰二年四月 (1079),苏轼以书写获罪,据同朝为官的孔平仲记载:“苏轼以吟诗有讥讪,言事官章疏狎上”,御史台弹劾苏轼攻击朝政、亵渎圣上,同年八月在湖州定罪被捕,“撰促轼行,二狱卒就直之。即时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⑤]苏轼贵为 “太守”,转眼间像小鸡小狗一样被抓走,贬放黄州,做了个 “戴罪”闲官。正是在这被 “忽视的殊荣” 里,黄州的湫隘与嚣尘、苏轼的无奈与闲暇,成就了 “东坡居士” 和更多的 “书写”,如《赤壁赋》、《后赤壁赋》、《赤壁怀古》、《莫听穿林打叶声》等千古绝唱。 苏轼是北宋文士代表之一,在今天响遏行云的 “宋型文化” 声浪中,[⑥] “士”、“文士”、“知识分子”、“知识人” 等词意义含混,予取予求,恣心所欲。“士”、“文士”已译成源于拉丁语的英文 literati, 或直观英文组合词scholar-official。“知识分子”、“知识人” 前者是英文 intellectual 汉文翻译,后者日文翻译,始于 1898 年法国政治家克雷门梭 (Georges Clemenceau 1841-1929) 用过的法文 intellectuel。[⑦] Intellectuel 起初为 13 世纪古法语,源于拉丁语intellectualis,本意指智力、理解、分辨,与知识 (knowledge) 多寡没有逻辑上的联系,至 19 世纪专指有正义感和精通法律的人。[⑧]学者余英时在其 2002年《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解定:“知识人在古代中国叫做 '士’,而 '士’的出现则是和 '道’的观念分不开的,所以孔子说:'士志于道’ (《论语· 里仁》)”。[⑨] “知识分子” 或“知识人” 一词,开始就是个误导,如今汉语 “士”、“文士”与 “知识分子”、“知识人” 的概念和用法,似乎可以随意转换或等同。 古代“士” 与现代汉语 “知识分子” 概念不同,与西方 “知识分子” 概念更不同。《仪礼· 士冠礼》载:“士”,“古者生无爵,死无谥”;郑玄注:“殷士生不为爵,死不为谥。周制以士为爵,死犹不为谥耳,下大夫也。”[⑩]换言之,西周士进爵为贵族,但不世袭。朱自清说,“士”本为封建制度中贵族最末一级,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士”成了有才能人的通称,被贵族专养专用。贵族政治崩坏以后,养不起自用专家,这些专家失业了,便开始出卖自己知识技能为生。[11]《左传》借孔子之口说,“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身在“四夷” 的士子所学,成了士子游说、养家糊口的技艺,这门技艺颇为不易。李零说:“战国时期的游说是一种冒险。古代君王都很忙,脾气也很坏,一句话说对了,可以平步青云;说错了,也可以身首异地。这使很多游说者不能不把谈话技巧当一门学问来钻研,简练揣摩,不遗余力。” [12] “士”就是最早的 “读书人”,能读会写,能说会道。《说文解字》曰:“士者,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从一从十。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说苑》曰:“辨然通古今之道,谓之士”。“士” 指那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智者,用今天的话来说,士的 “文科”、“理科”都好。士是知识的拥有者,这是士的 “贵族特点”;士不降其身、不辱其志,如老子和孔子,以及那些 “名士” “隐士” 如伯夷、叔齐,是士的 “贵族志气”。 贵族的源头在哪?李零说得“通透”,“你得问他爸,他爸的他爸,前面还有爸”,再问下去,就 “编个瞎话”,“说他祖奶奶吃了什么米,吞了什么蛋,踩了巨人的脚印,感孕而生,他们有谱牒”,而且“子子孙孙永宝用”。[13]这是不是一个共识,全世界都有同样故事代代相传,圣母玛利亚以处子之身感孕而生耶稣;罗慕路斯和勒慕斯兄弟被狼妈养大而振兴罗马帝国。考古学似乎证明,世界上最先富起来的人,才是最早的贵族,所以欧洲盔甲、刀剑上有富人的族徽;商周青铜器上也有富人族徽,都是财富和权力的象征。早期中国贵族姓氏旁还带着女字,可能和祖奶奶感孕有关,或是中国人对女性最早、最明确、最自然的敬畏?李零指出,《礼记》规定季春之月要 “聘名士,礼贤者” (应该是明礼守礼之士),后来把隐姓埋名、东藏西躲的人 (应该是先明礼后反礼之士) 叫“名士”、“高士”,可见古人的麻烦和我们一样。李零把中国名士分成八种:上古揖让型 (纯属幻想)、拒绝合作型 (古代名士的一种)、佯狂避世型 (古代名士的一种)、隐世隐朝型 (打折扣的名士)、酒色财气型 (晚近名士的一种)、琴棋书画型 (晚近名士的另一种)、附庸风雅型 (假名士的一种)、太公钓鱼型 (假名士的另一种)。李零的结论是,后世名士比前世名士会玩,“但精神境界,则弗如远甚”,“名士是绝响”。[14]因为在中国,“你就是再有钱,没有功名,不当官,也算不得大贵。'贵族’的概念太烂”。[15] 要说古代中国名士或贵族,就绕不开孔子。人类历史是一个划分三六九等的历史,孔子比其他士站得高、看得远、看得清,意识到这种等级秩序的 “先验性” (a priori),一生都为建立和维护这个秩序努力,一心教导大家做到 “内圣”,即使“内圣的终极目的不是人人都成圣人,而仍然是人间秩序的重建”。[16]福柯说现代人最大的麻烦,也是秩序的麻烦,他著名的《词与物》(英文名 The Order of Things “事物的秩序” 更切题) 就是关于秩序的书。孔子把这个秩序叫 “礼”,理想是 “克己复礼”。人的本能是 “克礼复己”,这是现代性的核心,没了这个核心,也就没了现代性,福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民主或专制制度,面对的也是这个难题。 美国中国思想史家史华茲 (Benjamin Schwartz 1916-1999) 说,孔子是 “文化英雄”,认为孔子思想是 “远见”,不是 “说教”: 孔子传播了一种远见,无论人们的领悟方式之间存在多大的区別,这种远见在当时一定是既富有新意又激动人心。对孔子本人来说,这似乎就是他最终的慰籍,因为他没能通过建立政治秩序改造世界来实现他的最高使命。但毫无疑问,正是孔子的教师身份,奠定了他在中国文明史上独一无二的地位。作为一位 “文化英雄”,孔子所拥有的主导优势是罕见的,在任何其他古代文明中均无匹配人物,只有在佛教与基督教这类特殊宗教传统中,才能找到类似的对等人物。[17] 2009年,历史学家、汉学家马丁·贝尔纳 (Martin Bernal 1937-2013) 指出,雅斯贝尔斯 (Karl Jaspers 1883-1969) 著名的 “轴心时代” 说是“谬误”。雅氏说公元前五百年前后,世界各地发生了文化突破:希腊出现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伊朗出现琐罗亚斯德,印度出现佛陀,中国出现了老子和孔子。初看此说不以欧洲为中心,包容伊朗、印度和中国文化,其实否定青铜时代文明,及其科学、哲学和宗教上的成就和重要性。否定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和黎凡特为希腊乃至欧洲文明源头,把希腊定位成 “真正的文明”,以此贬低其它文明 (中国、伊朗、印度等) 为“非文明”。贝尔纳说有新材料证明,伊朗人琐罗亚斯德可能生活在公元前两千纪,此际中国文明也延续了数千年。也就是说孔子 “述而不作”,传承的是一个更早、更古老的文化。孔子 “是古代文化的传播者,他虽然出生于公元前 550 年,但似乎毫无困难地看到,一千年前精英阶层是如何以 '儒家’的方式生活”。[18] 李零2022 年版《丧家狗》序言说,读孔子要 “去政治化、去道德化、去宗教化”,孔子一生 “五个字——学、教、仕、游、悲”,“生命的最后六年,年年都是 '眼泪泡着心’”。“《论语》最适合做历史研究”,“最傻的读法,就是拿它当 '意识形态 ’”,孔子的 “文化立场很贵族、很精英”,“不走群众路线,活着不走,死了也不走。他和耶稣、佛陀不一样,根本不是大众英雄”。[19]孔子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国 “贵族精英”,“文化英雄”。史华茲对《论语》看法是:“像佛陀和苏格拉底的情形,要把创始人的远见与其门徒的解释区分开颇为不易,后世归结于孔子名下的大量著作令人生疑”。[20]他认为更重要的问题是,想把《论语》翻译成现代话语,以 “清晰的”现代观念来表达,一定徒劳无益: 正如卡拉瓦乔画里的明暗对比法,或笔墨简约的中国山水画,远见中包含着悬而未决的问题,硕果中有模糊性。既便是柏拉图或马克思那些谨慎而清晰,声称建立在严格逻辑论证上的学说,也充满了悬而未决的问题,所以《论语》更不例外。努力希望把孔子的远见翻译成现代话语,曲解一定无法避免,这就像用荷兰风景画的细节画法,去填补一幅疏朗中国山水画中的空白一样。[21] 孔子说 “士志于道”,史华茲指出,孔子之 “道” “是无所不容的、规范性的人类秩序统称,在《诗经》和《书经》中已经出现,甚至在商代宗教场合中也能窥其迹象”。[22]孔子自白:“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也。”[23]《说文解字》注解:“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周易· 需传》记载,“象曰:云上于天;疏曰:若言云上于天,是天之欲雨,待时而落,所以明需”。[24]章太炎说,“明灵星舞子吁嗟以求雨者谓之儒”,认为孔子是雨巫的后人。[25]可见“史巫” 是最早的 “读书人”,那个在宗教场合可见其踪迹,先验性的 “道”确与 “史巫”有关,与读书人有关。可这个 “道”指的是什么? 福柯指出,在特定时期的文化中,知识的可能性及其条件无论表现在理论上,还是在默默的实践中,都是由一个特定 “认识型态” [épistémè] 来界定。[26]“认识型态” 支配这个文化的语言、感知模式、交流方式、技术范畴、价值观和实践等级,成为该文化的基本准则,并且从开始就为每个人确立了遵循的经验秩序。[27]百年来中国学术界源于西方现代文化的“认识型态”,对生活理想、价值观念、宗教信仰和社会群体精神面貌,采取分门别类的纵深研究的同时,割裂了各个领域和概念之间的横向联系。在这种现代概念和研究习惯下,对于 “真”,也就是世界 “本体” 的探究、分门別类的解释,成为现代学术研究的根本宗旨。在世界哲学思想史上,对于 “本体”、也就是 “真” 的探究,中国人称之为 “道”,西方人称之为 “逻各斯” 或 “理念” (λόγος, logos)。 对 “道” 与 “逻各斯” 的区别,学术界一向争论不休:“道” 是否涉及本体问题的探究?这是一个 “盲点”。[28] “道” 与 “逻各斯” 的 “亮点” 在于:“道不可道” 与 “道可道” 之别。西方人自古认为,“逻各斯” 可言说,可理性化,可以用 “本体论或存在论” (ontology) 证实。德里达说,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到海德格尔,是一以贯之的本体论,要探索 “在场” 的 “真”,“那么如何理解这个 '真’ 呢?在柏拉图那里,'真’ 是给出事物的理念”,也就是说,“道” 可道。[29]海德格尔解构传统本体论,区分 “存在” 与 “在场” 的本体差异,赋予 “在场” 话语特权,用胡塞尔的话说,人类所有认识和经验是 “活在当下”,或 “此时此刻在场” [der lebendige Gegenwart] 所决定。德里达反驳道:“'存在’ 什么都不是,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存在’ 只是每次说 '在场’ 时的一个前提,'在场’ 只是一种话语特权”。“没有某种印迹 (trace) 指向某种不在场,就不会有在场,总是一些东西,指向另一些东西。某种不在场事物的印迹,决定着我们在场的经验,所以没有纯粹的在场”。[30] “印迹不是在场,也不是不在场,此印迹抹去彼印迹,再被新的印迹抹去。在场印迹是印迹的印迹,拟象的印迹,印迹的拟象”。[31]换言之,本体论就是 “逻各斯中心主义” 加 “表音语言中心主义”,以表音文字宣告 “存在” 的话语霸权形式。[32]在德里达眼里,西方两千年来的本体论哲学,只是表音话语的霸权形式。 中国人自古认为 “道” 不可道,“道” 不可以 “清晰” 理性言说。道家说 “道可道也,非恆道也”,儒家说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美国哲学家郝大维 (David L. Hall 1937-2001) 说,“道”是一种 “沒有知识的知识,是一种不以本体论为基础的知识。这种知识根植于对本体论的否认,以 '非宇宙论’ 为出发点,不以预先假定唯一秩序为世界观”,“'清晰’对于 (西方) 理性来说,是一个浪漫理想”。[33]宗教思想史家爱利亚德 (Mircea Eliade 1907-1986) 尝试以西方话语、非西方本体论方法,解释古代中国“认识型态” 中的“道”: 道的外貌以宇宙变化不止的阴阳两极来呈现,但是当我们试图理解道的本体结构时,就会遇到无数的困难。我们知道“道”字来源于“道路”、“言说”和“道理”。道“首先是可效仿之途径的形像”,和“德行约束之规范”;但它同时有“天与地、人与神力交流之术”,以及“巫、卜和王法”的意思。从哲学和宗教思想角度来说,道是秩序的核心和无所不在的真实,它分为天道、地道(表现为阴阳)、人道 (也就是王者所遵循的道德法则,以便有可能在天地之间起到媒介作用)。[34] 先秦两汉文献中的 “认识型态”,与西方理性化、逻辑化、概念化的 “认识型态” 明显冲突。《呂氏春秋· 仲夏纪》记载,“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为之名,谓之太一”,又,“万物所出,造於太一”。《史记· 天官书》也记载,“中宮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长居也”。思想史家葛兆光指出,“中宮天极星” 为北极星,现代天文学称之小熊星座(Polaris, a Ursae Minoris, North Star)。《春秋元命苞》记载,“北者高也,极者藏也,言太一之星高居深藏,故名北极”。东汉张衡《灵宪》记载,“天有两仪,一舞道中,其可睹,枢星是也,谓之北极”。[35]以现代“认识型态” 来看,早期中国文献中,有关 “道” 的思想属于本体论哲学领域,其中天文学、神话学、宗教学、建筑学、及科学各种概念相互替换、诠释;道的概念与太一、太極、北極循环往复,派生出气、数、阴阳、四象、五行、八卦、九宮等,形成一个非 “理性” 的 “诠释魔圈”。爱利亚德指出,正是这些循环替换的概念,确立了古代中国的价值本源、观念模式和行为依据,成为古代中国人特有的认识型态: 从商代到 1911 年辛亥革命,关于宇宙构造、韵律关系的种种基本观念,一直保持着完美的连续性和统一性。传统宇宙图式指出,宇宙是由天地围绕着一个垂直轴的四方形构成。天圆 (形似鸡蛋) 地方,天覆盖着地,地如四方形马车,中心的柱子將天穹支撑起来。“五” 这个具有宇宙性的数字处在中央、即四方加上中央,每一方都有一种颜色、味道、声音及象征符号。中国处在世界中央,首都在王国中央,王宮在首都中央。[36] 在此 “价值本源、观念模式和行为依据” 下,葛兆光指出 “中国文化” 强调以下特点:一,以 “汉字阅读、通过汉字书写和思维”;二,“家、家族和家国”;三,“儒释道三教合一”;四,“阴阳五行说”;五,“天下观念”,这五大特点形成古代中国人特有的认识型态,建立在 “诠释魔圈” 之上。[37]史华茲称之为 “人类学关联性的宇宙观”,[38]是一个以 “世界秩序” 和 “人类组织” 等同而构成宇宙起源的宇宙观,对古代中国思想和宗教有着根本意义。这种 “关联性思维方式,可能在中国进入高级文明,即官方与民间文化划分之前的新石器时代已经存在”。[39]学者过去认为,这个中国宇宙秩序与人类组织构成的说法,源于汉代邹衍阴阳学说,但 1987 年河南濮阳西水坡墓葬遗址却发现,以蚌壳摆成的龙虎图案表明,早在仰韶文化时期已有天圆地方、青龙白虎四象的宇宙模式观念。[40]張光直说,“在仰韶时代巫觋背后,有一种特殊宇宙观,这种宇宙观与中国古代文献中所显示的宇宙观一致”。濮阳龙虎图案同时证实,仰韶文化巫觋借 “三跷” 助力上天入地、与鬼神往来,对应着《抱朴子》和《道臧》中道士使用龙、虎、鹿 “三跷” 的记载。[41] 张光直以上古中国和玛雅,与欧洲两河流域苏美尔文化进行比较,提出 “两个文明起源” 假说,认为中国、玛雅文化代表一种 “连续性文明”;苏美尔文化代表一种 “断裂性文明”。苏美尔文明特征是,“新社会秩序开始,即与旧时代产生根本性的、质的断裂”,“西方人从野蛮时代迈入文明门槛后,脱离与他的动物朋友分享的自然世界,进入一个自己创造的世界,高居他的动物朋友之上,用纪念碑式的建筑、文字、艺术和宗教把自己维护起來了”。因此西方文明是以隔绝天、地、神、人为前题,突破自然生态的束缚,借助生产技术和贸易扩张、积累财富,而发展起来的文明。[42] “连续性文明” 特征是,人与动物、天与地、文化与自然之间有机连续,如上古中国文明产生于 “民神杂糅” 的思维模式。因而上古中国宇宙观是 “(具有巫术性质的) 自然宇宙观,'自然’ 和 '非自然’ 环境存在是自然变化结果,不是犹太教或基督教上帝创世的结果”。[43]汉学家亚伦 (Sarah Allen) 说,上古中国世界既沒有类似犹太教、基督教创世说,也沒有希腊神话。中国宗教思想更注重祖先崇拜和祭祀,相信人死后不但在阴间继续存在,需要从凡间后代那里得到食物和祭献,而且死人具有控制活人的神力。[44]張光直把《国语》“重黎绝地天通” 典故,解释为原始思维在文明发生后的一个重大变革: 天是所有人事知识和智慧的汇聚地,正如周晚期哲学家墨子所言:“鬼神明智于圣人,犹如聪耳明目之于聋瞽也”。取得这种智慧的途径,自然是政治权威的先决条件。上古每个人都可以借助巫觋与天相通,自绝地天通后,只有控制通天途径的人,才能具有这种智慧,因此也具有政治权威来统治世界。[45] “绝地天通” 不仅证实上古巫术起源,更重要的是证明了 “巫君合一”。陈梦家说,“王者自己虽然是政治领袖,仍为群巫首”,[46]张光直说,“巫通天人,王为首巫”,[47]李泽厚也说,“从远古时代的大巫师到尧、舜、禹、汤、武、周公”,都是集王权与神权 “于一身的大巫 ”。[48]《礼记· 礼运》载 “王前巫而后史”,李泽厚解释为 “史继巫”,是一个 “理性化的阶段”,[49]所以 “祝史巫史皆巫也,而史亦巫也”,[50]这是 “祝宗卜史” 诸王官的起源,也是早期巫术中,“官方巫术” 与 “民间巫术” 的 “道统” 分化。这意谓着王、王官与巫觋划分,官方 (合法) 巫术与民间 (非法) 巫术划分,合法巫术中 “天官” 与 “地官” 分工。礼仪宗教归 “天官” (祝,主管祭祀、宗,主管世系、卜,主管占卜、史,主管记事) 管,土地民人归 “地官” (司徒、司马、司工、司寇) 管。士 (祝宗卜史) 源于巫,“绝地天通” 后,巫的职权技能范围缩小,士 (祝宗卜史) 的职权技能范围扩大。进入商代,巫觋地位不仅在王之下,也在士 (祝宗卜史) 之下,经常被人用 “水”、“火” 杀死。 神酒一体、诗咒同源 如果孔子之 “道”源于 “史巫”,那么 “绝地天通” 指涉的“技术层面”,即有关天地宇宙的祭祀和礼仪,就是源于 “史巫”“通天” 或 “降神” 高端技术。张光直在《中国文明的形成》一书中写到:“在文明起源研究中,学者长期忽视巫觋和巫术在中国和玛雅文明中的重要作用……从民族史角度來看,巫觋是具有通天地、与神鬼交流能力的特殊人才……巫觋在与天地神鬼交流时,经常借助舞蹈、音乐、草药和酒精,进入一种意识恍惚状态,在这种 '入定’状态下与神鬼互通交流。”[51]以酒 “降神” 是最早巫术的一种形式,在喜馬拉雅山地区的现代密教和萨满巫术中,以酒入定降神的做法仍然十分常见,学者认为,“沒有酒,巫师什么也做不到”。[52]1983 年到2004 年中国、美国、欧洲考古学家和科学家合作,对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出土的酿酒器皿和遗物进行考察后,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发表“中国史前期发酵饮料” 一文,研究结果表明,酿酒术在 9000-8600 年前的中国新石器时期已经出现。[53]考古学家和科学家把贾湖遗址酿酒遗物,与商周遗址酒器中遗留物进行比较,发现商周酒器中遗物,除了含有谷物外,还有多种草药和香料。结论是商周酒器及所盛饮料可能是用在葬礼、祭祀和礼仪活动中,“中介人 (巫觋)饮用后,进入一种 '意识改变’ 的恍惚状态,以便与死去的祖先或神灵交流”。[54] 《说文解字》对谷物合香草酿酒降神说也有记载:“鬯,以秬酿郁艸,芬芳攸服,以降神也”;又:“郁,芳艸也,十叶為贯,百二十筑以煮之为郁,一曰郁鬯,百草之华,远方郁人所贡芳草,合酿之以降神”。[55]根据《尚书》、《礼记》等文献记载,“秬鬯”、“郁鬯” 都是非常珍贵的酒,贵族平民都不能问津。《尚书· 洛诰》记载:“伻来毖殷,乃命宁。予以秬鬯二卣,曰明禋。拜手稽首,休享。予不敢宿。则与文王武王。”[56]《礼记· 曲礼》记载:“凡摯,天子鬯。”[57]可见 “秬鬯”、“郁鬯” 仅为天子独享,只有控制巫觋的首领,才具备支配“通天”、“降神”的权力。《金文诂林》记载:“设酉以祭曰尊。” 酉即酒,尊既是酒器也是秩序的象徵,《周礼》记载:“司尊彝掌六尊,六尊之位。诏其酌,辨其用,与其实。”[58]张光直指出: 在分界的宇宙中,祖先和神灵居于上界,下界凡人与上界祖先和神灵交流沟通,只能通过巫觋、或类似的专职人员借助动物和法器,其中包括仪式性道具和饰有相关动物形像的器皿。在中国这样的文明中,祖先和神灵授与凡人神圣的智慧与授与凡人统治权力相同,巫觋专门职能以及艺术宝物 (巫术工具),便是其社会上层建筑的基本资料。[59] 在古文献记载中,著名的祭祀器物“九鼎” 就是一例,巫鸿认为,“九鼎”是一种 “集合式的政治纪念碑”,是具有“生命的神物”,因为它们似乎可以自动 “迁移”。[60]有了如此 “利器”,就拥有通天神力和智慧,也就有了天下和财富。这种 “仪式性道具和饰有相关动物形像的器皿”,就是本雅明称之为具有宗教 (巫术或艺术)意义的 “仪式功能” 和 “使用价值” (ritualistic function and use value) 的物质,[61]这也许是 “禹铸九鼎” 的真正含意?所谓“据九鼎,案图籍,挾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不敢听”。[62] 如果以酒 “降神”,是早期巫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以诗 “降神”可能是巫术的另一种形式。1920 年葛兰言 (Marcel Granet 1884-1940) 在《诗经》研究专著《中国古代节庆与歌谣》中写到,“在上古节日庆典参与者的热情和想象中,礼仪与仪式法力无限,超越人类社会,充盈宇宙天地之间,天下因此而昌盛太平”。因此上古诗歌具有宗教和巫术意义,葛兰言说,《诗经》中一些诗句,实际上是咒语,或具有咒语作用。[63]《召南·行露》一诗,通常被解为 “一女子拒绝与一已有家室之男子重婚而作”,该诗作者为女子(或以女子角度),讲述其拒绝男子求婚的理由,是一桩婚姻诉讼案,“召伯听讼也,未闻其申”。[64]葛兰言认为,该诗是一场情歌比赛,“是情人之间的争论,并非是一场诉讼” 对话。“我坚持认为,这场对话是纯粹形式上的争论,该诗描述以简洁方式进行情歌比赛,全篇十五句贯穿的对话,表明男女青年如何在春季婚约中相互示爱”。[65] “在我看来,七、八句 (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 的意思,是 '用诗歌比赛向我挑战’;十三、十四句 (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 的意思是,'用巫术咒语来召唤我’。巫术咒语交换,构成了一场诗斗”。赋诗作为一种咒语形式延续到后代,南粱宗懍 (501-565) “《荊楚岁时记》记载 (正月初七) 登山仪式,就是登高赋诗的习俗,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仍然与巫术咒语有关”。[66] 李泽厚认为以“诗言志” 来看,“诗” 与“乐” 的关系,“诗”是最早巫觋口中念念有词的咒语,与祭祀和巫术密切相关。“诗”后来演化为对祖先、氏族、历史、军事胜利、典礼仪式等等的记述、歌颂和专递。[67]饶宗颐说,在“诗言志” 中,“志”与 “事” 对言,与记事、记言同例,诗卻是另一类记“志” 书,诗所言的 “志”与 “气” 同论,气为容所司,而志为心所司。[68]巫觋口中“诗” 的咒语,寄托着对 “志”与 “气”的意念转换,“志”与 “气” 同论,可能是 “诗言志”的最初含义。鲁威仪 (Mark E. Lewis) 指出,《毛诗正义序》表达某种心理学因素,“诗言志”是 “志通过诗得以发挥”。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说,“这种心理学因素,构成了一个诗意生产空间的理论,其中的物质特性由里向外传递。这个诗意生产空间,把诗变成了广阔而复杂的心理学理论,同时也是物质运动的一部分,一种深层能量形式——气”。[69]夏含夷(Edward Shaughnessy) 认为,志与气相互关联、转换的思想在《孟子》中也得到证实:“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70]《毛诗正义》曰:“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靜于中,百物荡于外…… 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71]如果“诗” 的咒语功能,可 “感天地,动鬼神”,在“感” 与“动” 中,自然有与天地互通、与神鬼交流的成分。“诗言志”观念在中古时代也不是仅言,“一人之本”、“一国之事”。王勃《滕王阁序”》感慨:“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咏叹:“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他们伤感的是宇宙之 “道体”、生命之 “寿数”,归根结底是 “通天”终极问题。 自《礼记》记载,“天子祭祀天地,祭祀四方”,[72]从《史记》“天地者,生之本也,故王者天太祖,诸侯不敢怀”,[73]到《明史》“凡天子所亲祀者天地”,[74]《清史稿》“天子祭天地”,[75]这个只有天子才有权以祭祀和礼仪 “通天” 的政治道统,一直沒有改变,官方祭祀活动与民间祭祀活动的界限始终清晰。《礼记》说:“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褔”,[76]可见淫祀指僭越之祭和未列入祀典之祭。禁绝淫祀一条常常被列入历代刑法典律,如《大明律》规定:“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77] “通天” “降神”之道,对天地神鬼的祭祀礼仪,经过 “重黎绝地天通” 后的根本变化是,“天人分裂”、“政教分离”。可以说中国商代已经完成欧洲十八世紀才开始的政教分离。“重黎绝地天通”,奠定了中国宗教从属政治的基础,明清时期 “凡天子所亲祀者天地”、“天子祭天地”,是中国政治领导宗教的明确注解。因此在韦伯眼里,中国没有神学系统,没有宗教思想,只有巫术仪轨:“中国人的灵魂未受先知洗礼,从不祈祷,文士与术士,尤其是皇帝掌管一切,人们照办就是”,[78] “整个帝国就像一个大祭司领着众多地方老大的帮会”。[79]对早期中国政教分离的时间和意义不解,韦伯对中国文士与术士的差异也不解。 孔子说,“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也”,所以 “士志于道”。士从史巫中分别以后,所志之 “道”就是孔子的 “远见”,而不是后人热衷的 “说教”。“天子失官” 以后,那些在 “四夷”游说的士子,史称 “先秦六家” 或“诸子百家”。李零说,“六家不是六个思想流派,而是半学半术各三家”: 先秦诸子大辩论,《天下》讲得很清楚,道术最初在儒,后来才散于天下。儒是第一发言者,最寂寞。孔子没有对话者。墨是跟儒对着干。对着干,才热闹,两者具有对称性。道不同,跳出儒、墨之争,超越儒、墨之争,走得最远。百家的基础是三家,先是儒、墨,后是道,百家争鸣由此起。[80] 如果“儒家是古典或保守派,道家是现代派或激进派,墨家是过渡”,只有儒家早于墨家和道家,墨家、道家才可能与儒家做对,对着干,结果才能是一家分三家,三家分六家,六家生百家,所以 “孔是思想教皇”,“儒家是终结者”。[81]儒家更是开创者,孔子有 “远见”,因为他站得最高、看得最远、看最清楚,看到了最初和最终的 “道术”,这个人类等级秩序的先验性,以及这个先验等级秩序需要以 “文”来实现的必要性,一言蔽之:学而优则仕。 “士” 必“文”,“文” 的根本意义,就是读书,读书致 “文”,“文”可实现 “先验秩序”,“斯文” 致“道”。“斯文” 出之《论语· 子罕》:“天之將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李零认为 “斯” 在这里相当于英语中的冠词,《逸周书· 谥法》释 “文”:“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厚曰文,勤学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锡民爵位曰文。”[82]斯文致道者,“仕途之道” 也,正如耶穌对西方文化的根本影响,孔子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不可置疑,而 “仕途之道” 则是孔子对 “士”、“文士”人格特点最大、最深的影响。世界文明史上,中国学者与学术的关系,体现一个 “读书” 与“实践”、读书人与文化结构、读书人与社会政治的独特关系。用布尔迪厄的话来说,中国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科举场域”、“文士惯习”、和 “官场实践”。这个中国特有的 “官文化”,以及学术实用性与学者生活实践,就是在 “体制内” “吃官饭”,做官食禄,其它营生都不干。“科举场域”、“文士惯习”、“仕途实践”,三位一体,天衣无缝,这是儒家最重要的思想和传统礼俗。 近年中国学者《论语》內讧,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论语》奠定了中国文化传统的基石 (起码是最重要的一块石头),造就了中国读书人 (学者)基本心性 (起码是最重要的心性)。儒家思想和传统礼俗,潜移默化在意识和生活深层,成为中国文人学者的 “惯习” 并 “身体化”,根深蒂固,成为 “集体无意识积淀”。中国文化史学家吳百益 (Pei-yi Wu 1927-2009) 说,儒家思想影响之深远,就算是超凡脱俗的 “疯僧”,“一旦放下手中的禅杖,拿起毛笔就会变得像他的 '儒士兄长’ 一样,不可救药地落入传统礼俗”,“对于一个会写字的人来说,书写在古代中国比在任何一个国家都能剥夺他的自由,无论他生活中的其他角色是什么,都无法抗拒儒家传统礼俗的內在力量”。[83] 秦始皇一统天下,中国疆土和文化成为名符其实的 “文化共同体”。随着东汉瓦解,三国魏晋南北朝天下逐鹿,人生基本价值淡化,《古诗十九首》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李泽厚说这个时期的社会特征,是人的觉醒,[84]这是个悲切疯癫的觉醒,“意悲而远,惊心动魄”。《晋书》记载后赵帝石虎之子石邃,见 “比丘尼有姿色者,与其交亵而杀之,合牛羊煮而食之,亦赐左右,欲以识其味也”。后石邃犯上,其父石虎废石邃为庶人,“杀邃及妻张氏並男女二十六人,同埋于一棺之中,诛其宮臣支党二百余人”,[85]可见当时风化一斑,阮籍叹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86] 福柯说,疯癫是对理智的有意义挑战,纯粹的理智压抑情感,而压抑导致精神錯乱,弗洛伊德把精神錯乱病人,从疯人院的生存状态中解救出來,卻沒有把病人从生存状态的最基本因素中解脫出來。弗洛伊德创造了精神分析治疗环境,在这个环境中精神錯乱 (异化)变成了对精神錯乱 (异化)的消解。[87]福柯的说法与魏晋名士王恭 “魏晋名士风尚” 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88]面对无法预测的朝政险恶,魏晋士人开始尝试仕途以外,生活的“可能性”,或 “优越性”,学者通常以 “建安风骨”、“正始之音”形容这种新兴生活方式。不同于两汉及前朝,名士隐逸于“山崖” 和 “洞穴”,魏晋名士 “隐逸”在大宅院、花园和別业;拒绝仕途、引退,或身在朝庭,保持清静无为、风流自赏的气度,而其目的是以这种方式,有意识地获取社会声望。鲁威仪指出,更重要的是这种新兴隐逸生活方式,说明魏晋士人在当时社会秩序中所扮演的角色:“从战国到汉代,士大夫的职业定义一直是,在 “仕途”与 “隐逸”之间的选择。到公元 3、4世纪士族入世卻不事权贵的举动受到赞许,在这种称颂中,士族以疏远、甚至拒绝朝堂的办法,保证其固有贵族独立地位的合法化。”[89] 魏晋名士在政治上,清高疏远、拒绝入仕,与朝廷保持距离获取的 “成就”,常常以暴力、变节或疯癫收场。陈寅恪说:“竹林七贤” 之首嵇康,四十岁被司马氏以违反名教罪名杀之,因为在政治上,嵇康是司马氏反对派 (嵇康的妻子是曹操曾孫之女),“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完全改节失图,弃老庄之自然,尊周孔之名教”,阮籍“虚与司马氏委蛇,随得苟全性命”,刘伶纵酒放达,“亦不过有托而逃,藉此表示不与司马氏合作而已”。[90]在 “意悲而远” 的社会条件下、“惊心动魄” 的个人经历中,魏晋士人在酒中见 “远”,酒使士人暂时解脱,精神得以远逸,“酒,正使人人自远”,[91] “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92]借酒“箸胜地”。[93]酒似乎把魏晋士人从可能导致 “精神錯乱” 的压抑中解救出来,同时也把他们推向 “疯癫”,酒性使魏晋名士放达,也就是对理智 “有意义的挑战”,俗话叫 “发酒疯”。 魏晋正史和《世说新语》常常记述士人发酒疯的事迹:谢灵运“与王弘之诸人出千秋亭饮酒,倮身大呼,顗深不堪,遗信相闻。灵运大怒曰:'身自大呼,何关痴人人事’ ”。[94]“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95]酒造就了魏晋 “名士”。鲁威仪认为,魏晋名士通过自我认识、辨別、自尊,“以激烈竞争,取得了 '英雄’的凯旋殊荣”。[96]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黃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疆,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以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97] 在 “竞争” 帶來的“荣耀” 与酒性 “疯癫”中,“清谈” 和“玄学” 成了魏晋士人消极的政治自我意识表达。传统魏晋士人陈述,以“竹林七贤” 为代表,不滯于物、不拘礼节、独立不改,喜好雅聚、写诗、弹琴、喝酒、吃药。陈寅恪指出,“竹林七贤”,只是“东晋好事者捏造出来” 的文化寓言。[98]也就是说,“竹林七贤” 是中国古代 “性解放、嗑药、搖滾乐” 式的反叛标识,是反对 “周孔名教” 思想的象征性典故。名士在 “痛饮酒,熟读《离骚》” 中,使“精神錯乱 (异化)变成了对精神錯乱 (异化)的消解”。这种政治上清高疏远、拒绝入仕而获取的 “成就”,并没有改变文士的学术处境与基本生活方式。 参考文献 [①]Rabinow,The Privilege of Neglect, Science as a Vocation Revisited,ix. [②] Ibid. [③]Rabinow,The Privilege of Neglect, Science as a Vocation Revisited, 180. [④]Foucault,Language to Infinity, 89. [⑤]孔平仲纂《孔氏谈苑卷一》,634 页。 [⑥]台湾学者傅乐成 (1922-1984) 七十年代首次提出 “宋型文化”,见“唐型文化与宋型文化”《汉唐史论选》,339-380 页。 [⑦]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599 页。 [⑧]福柯说19世纪到 20 世纪初,“知识分子” 指那些以普世正义和理想的法律公正性反抗 “权力、专制,傲慢和滥用财富” 的人。Foucault,Truth and Power, 128;参阅本篇,“知识分子、技术分子”。 [⑨]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3 页。 [⑩]《仪礼·士冠礼》,《十三经注疏上》,953 页。 [11]朱自清《经典常谈》, 80 页。 [12]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51 页。 [13]李零《大刀阔斧绣花针》,231 页。 [14]李零《大刀阔斧绣花针》,219-228 页。 [15]同上 242 页。 [16]余英时《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352 页。 [17] Schwartz, The 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60. [18]Bernal, Black Athena, Volume II, 382-383。 [19]李零《丧家狗我读 “论语”》,1-14页。 [20]Schwartz, The 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61. [21] Ibid., 62. [22] Schwartz, The 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63. [23]《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本释文》,25 页 B。 [24]《周易正义·需》,《十三经注疏》,23 页。 [25]章太炎《国故论衡·原儒》,87 页。 [26]Foucault, The Order of Things, 183. [27]Ibid., xxii. [28]学者一直争论中国古代思想严格意义上的哲学意谓、涉及 “本体论”的研究。李零认为 “如果说中国古代也有这方面的研究,那它们无疑是集中在阴阳家和道家这两家之中”。李零《中国方术考》15 页。德里达认为,中国古代没有本体论探究而只有思想探究。杜小真、张宁编译《德里达中国讲演录》, 139 页;参阅第四篇,“当代话语”。 [29]杜小真、张宁编译《德里达中国讲演录》,159 页。 [30] Zhang, “Jacques Derrida’s First Visit to China: A Summary of His Lectures and Seminars”. [31] Derrida, Speech and Phenomena and Other Essays, 156. [32] Fann, This Self We Deserve, 50;参阅第四篇,“当代话语”。 [33] N. J. Girardot, Daoism and Ecology, 255. [34] Eliade, A History of Religious Ideas II, 20. [35]葛兆光《古代中国的历史、思想与宗教》,13 页。 [36] Eliade, A History of Religious Ideas II, 15. [37]Schwartz,The 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350. [38]参阅葛兆光《古代中国文化讲义》。 [39]Schwartz,The 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351. [40]李零“说龙,兼及饕餮纹”;李零《中国方术考》,111 页;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上卷》,86 页;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149 页。 [41]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150 页。 [42] Chang, Ancient China and its Anthropological Significance, 166;参阅第四篇,“当代话语”。 [43]同上162 页。 [44] “(中国) 神鬼的重要性在于他们与凡人的关系,人死后成为神鬼,但沒有自己的生活。在 (中国) 超自然的世界中,沒有 '其他’ 与凡人沒有关系的神祇,不像古希腊奧林匹克山上的那些神,享受玉肴琼浆 (ambrosia, nectar)、忙于诸神间的事务、或与凡间的风流韵事。至少在上古文献中沒有记载,中国沒有史前期诸神居住凡间的时代。神祇对上古中国人而言,指那些像祖先一样死去的人,区別在于他们也可以控制那些不是自己后代的凡人,接受所有凡人的祭献。” Sarah Allen, The Shape of the Turtle: Myth, Art, and Cosmos in Early China, 19. [45] Chang, Art, Myth, and Ritual, 45. [46]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535 页。 [47] Chang, Art, Myth and Ritual, 45 页。 [48]李泽厚《说巫史传统》,10 页。 [49]同上22页。 [50]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535 页。 [51] Chang, The Formatio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129. 张光直认同最早的 “气功”可能是降神 “舞蹈” 入定的一种形式。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146 页。 [52] Müller-Ebeling, Shamanism and Tantra in the Himalayas, 146. [53] Proc Natl Acad Sci USA, v. 101 (51), Dec 21, 2004. [54] Penn Museum.com, the Earliest Alcoholic Beverage in the world, March 23, 2010. [55]许慎《说文解字》,106 页。 [56]《尚书·洛诰》,《十三经注疏》,216 页。 [57]《礼记·曲礼下》,《十三经注疏》,1279 页。 [58]《周礼·春官·司尊彝》,《十三经注疏》,773 页。 [59] Chang, Ancient China and its Anthropological Significance, 165. [60]巫鸿《礼仪中的美术》,53 页。出于政治和文化观念目的,西方学者对巫鸿的说法颇有微词,而导致了一场 ”学术科索沃” 战争。参阅第四篇,“当代话语”。 [61]参阅第六篇,“Part I”。 [62]《二十四史·史记 · 張仪列传第十》,578页。 [63] Granet, Festivals and Songs of Ancient China, 222. [64]陈子展《诗经直解》,48页。 [65] Marcel Granet, Festivals and Songs of Ancient China, 246. [66] Ibid., 245.《说文》:讼,争也,从言公声。以手曰争,以言曰讼。 [67]李泽厚《华夏美学》,43 页。 [68]饶宗颐 “诗言志再辩:以郭店楚简资料为中心”,《华学》第三期。 [69] Lewis,Writing and Authority in Early China, 174. [70] Shaughnessy, Rewriting Early Chinese Texts, 49. [71]《毛诗正义·序》,《十三经注疏》,261 页。 [72]《礼记·曲礼下》,《十三经注疏》,1268 页。 [73]《二十四史·史记·礼书第一》,298 页。 [74]《二十四史·明史·礼一》,345 页。 [75]《二十四史·清史稿·礼一》,683页。 [76]《礼记·曲礼下》,《十三经注疏》,1268 页。 [77]《明会典》引自葛兆光《古代中国的历史、思想与宗教》,101 页。 [78]Weber, The Religion of China, 48. 韦伯不懂汉语,对中国宗教的理解完全依赖荷兰汉学家高延 (Jan Jakob Maria de Groot 1854-1921) 著作的片面看法,但真正显示了韦伯对中国的整体看法。 [79] Weber, The Religion of China, 48. [80]李零《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11 页。 [81]同上10页。 [82]李零《丧家狗·我读 “论语”》,178 页。 [83] Pei-yi Wu, The Confucian’s Progress, 71. [84]李泽厚《美的历程》,112 页。 [85]《二十四史·晋书·卷一百六》,707 页。 [86]《二十四史·晋书·卷四十九》,354 页。 [87] Foucault, Madness and Civilization, 278. [88]余嘉锡《世说新语箋疏》,763 页。 [89] Lewis,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49. [90]万绳楠《陈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讲演录》,52-56 页。 [91]余嘉锡《世说新语箋疏》,748 页。 [92]余嘉锡《世说新语箋疏》,762 页。 [93]王卫军云:“酒正自引人箸胜地”,同上759 页。 [94]《二十四史·南史·卷十九》,152页。 [95]余嘉锡《世说新语箋疏》,730 页。 [96] Lewis,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48. [97]余嘉锡《世说新语箋疏》,877 页。 [98]万绳楠《陈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讲演录》,52-56 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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