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论顽石、神瑛侍者与贾宝玉、通灵宝玉的关系

云汉文星 2023-01-20 发布于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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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顽石、神瑛侍者与贾宝玉、通灵宝玉之间是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的关系，即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通灵宝玉的前身是顽石。由于顽石“灵性已通”，因此顽石的精神参与了贾宝玉的精神世界。通灵宝玉是顽石在人世间的物质幻相，象征着尘世间的价值认同，并对贾宝玉的成长环境产生了重要影响。甄宝玉与贾宝玉之间是互为影子或镜像的关系。《红楼梦》作者将“真”与“假”集中体现在贾宝玉身上，虚化了“真”与“假”的现实边界，从而构建起“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叙事世界。

关键词

顽石；神瑛侍者；贾宝玉；通灵宝玉

一、前言

关于《红楼梦》中顽石、神瑛侍者和贾宝玉、通灵宝玉的关系，学界历来有不同观点。从文本来看，程乙本认为顽石和神瑛侍者是一体的，然后投胎成为贾宝玉；甲戌本和庚辰本认为顽石与神瑛侍者是分离的，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顽石被“夹带”入凡，在人间的幻相是通灵宝玉。

学者的观点更为复杂。周汝昌认为：“石头是'夹带’在两个正主角之中而'混’入世间的。他（它）在下凡时，眼见仙草与侍者，识认亲切。因自己本无'形象’，遂乘便袭取了人家神瑛的身体相貌—是以成为'贾（假）宝玉’。”[2]224“绛珠入世成为黛玉，神瑛下凡成为甄宝玉”[2]246。蔡义江认为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石头是由神瑛侍者“夹带”下凡，来到人间的形态是通灵宝玉。此外，他还认为，石头变成的通灵宝玉是有意识、能思想的，它的职能就是把一切记录下来，写成《石头记》。[3]梅新林认为“石头”既是青埂峰下女娲炼石补天之“石头”，又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木石前盟”的“石头”即神瑛侍者，是二者的重合。[4]

厘清顽石、神瑛侍者与贾宝玉、通灵宝玉四者之间的关系，可以帮助我们全面了解贾宝玉的人物形象及其意义，准确理解和研究《红楼梦》的深刻意蕴。本文从文本分析入手，以程乙本（校本）为研究对象，探讨顽石和神瑛侍者合一的矛盾性；以庚辰本（校本）为研究对象，探讨顽石、神瑛侍者和贾宝玉、通灵宝玉之间的关系，以及四者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的价值和意义。

二、程乙本中石、瑛一体的矛盾性

程乙本将石头和神瑛侍者合二为一。周煦良认为，“应该肯定，高鹗这一段改得不能算坏。他使一个在脂本里语焉不详的神瑛侍者立刻生动活跃起来，并且把'木石前盟’中的'石’字完全落实了。可是高鹗这一改，又出现了别的漏洞。首先，他使贾宝玉衔玉而生成为不可解之事。那和尚本来说'一干风流冤家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其中，使他去经历经历’，现在石头和神瑛侍者合二为一，就使'经历’二字失去意义，从而使衔玉而生也没有意义了。”[5]李庆信指出，程乙本将神瑛与顽石捏合为一造成的后果是前后石头人格的两极对立、石头外部形态的两难选择、石头活动时空的颠倒错乱、贾宝玉复合形象系列的解体和《红楼梦》全书叙述构架的动摇。[6]本文在李庆信观点的基础上进行一定补充，叙述如下。

（一）时空混乱

时空混乱是最大的矛盾。其一，一僧一道在青埂峰遇见顽石时，他已经成为神瑛侍者，并完成了对绛珠仙草的灌溉之恩，否则这段故事如何会在一僧一道携顽石前往太虚幻境交割时讲出？其二，既然顽石已经成为神瑛侍者，顽石应该具有人的形态，为何还要“缩成扇坠一般”[7]2回到青埂峰？其三，顽石具有“自去自来，可大可小”[7]2的特点，如果想下凡，为何不自己去警幻仙子处“挂号”[7]5？

（二）下凡动机混乱

其一，程乙本没有提到神瑛侍者下凡的动机。按照文本的意思，是因为绛珠还泪的公案而引出诸多风流冤家下凡造历幻缘。这样的下凡逻辑在事实上动摇了贾宝玉在文本中的第一性地位，即全书最核心的人物。此外，顽石即神瑛侍者既然是“还泪”公案的男主角，为何要“夹带”其中？其二，在程乙本中，顽石没有明确的下凡动机，僧道主动提出携顽石到红尘，“石头听了大喜”[7]2，其薄弱且不明确的下凡动机无法表现《红楼梦》“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深刻主旨。

（三）“蠢物”称呼的矛盾性

在程乙本中，和尚在青埂峰初见石头时觉得“甚属可爱”[7]2，之后却突然称神瑛侍者即顽石为“蠢物”[7]5。这里是第一次出现“蠢物”称呼，这样的前后差异是不合理的。而在庚辰本中，顽石先自称“弟子蠢物”，并且和尚对顽石的态度是批判性的，所以后面和尚称顽石为“蠢物”是合乎情理的。

此外，笔者认为，“木石前盟”的“石”指“甘露之恩”的发生地“三生石畔”之石，亦可让“石”字完全落实，并且“三生石”喻因缘前定，相较于认为“木石前盟”的“石”为顽石，有着更为深刻的意蕴。

三、庚辰本中石、瑛分离的表现和意义

（一）两案分明的表现

在庚辰本第一回里，那僧答应携带顽石入红尘时道：“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此案”便是“顽石思凡之案”。那僧谈到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故事：“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此案”便是“绛珠还泪之案”，了结此案的前提是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从而确立了贾宝玉在小说中的重要地位。在庚辰本中，“顽石思凡之案”和“绛珠还泪之案”是泾渭分明的，从而避免了将神瑛侍者和顽石合二为一带来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二）两个神话故事分离的意义

沈治钧指出：“从情节结构和形象塑造上说，今本《红楼梦》其实有一个神瑛侍者神话就足够了。”“石头下凡后的形体是通灵玉，而不是贾宝玉。这是甲戌本的叙事文本所固有的内在矛盾，无法调和，连程甲本也未能完全把这个漏洞堵上。”[8]笔者认为，石头神话从情节结构和形象塑造上说都具有重要意义。如果删掉石头的故事，“还泪之说”虽新颖别致，但故事内核就成了一个俗套的报恩故事。甲戌本和庚辰本将石头和神瑛两个神话故事分离比程乙本将二者合一具有更大的价值。

第一，从两个不同视角紧扣小说主旨。石头和神瑛两个神话故事分离，从两个不同视角紧扣了小说主旨。顽石是去“受享”红尘中的荣华富贵，神瑛侍者是去“造历幻缘”。前者是去享乐人生，后者是去升华人生。作者让这两个身份悬殊、处境完全不同的个体共同去经历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从而从两个不同视角紧扣了小说“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主旨。

第二，提高故事结构的审美价值。从故事结构来说，石头的叙事视点提高了故事结构的审美价值，让石头充当故事的见证者和撰写者，把《红楼梦》的主题故事嵌在石头故事中，可以使故事同时具有荒诞性、现实性和趣味性。此外，在大兴“文字狱”的创作背景下，两个神话故事的设计可以为作品流传和作者的人身安全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

第三，推动小说情节发展。一是借石头实现人生价值的超越。王蒙指出：“一块石头，自始至终存在于渺茫迢远的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就不是宝玉，就虽有石头而无事可记，就没有'石头记’也就没有《红楼梦》。一块石头，变成通灵宝玉，再到那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经验一番，翻几个筋斗，再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这才是宝玉，才是《红楼梦》。”[9]141二是通灵宝玉不仅成为贾宝玉名字的来源，还成为贾宝玉独特身份的标识，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是贾宝玉故事的一个贯彻始终的道具、一个具体的情节因素、一种提示、一种富有神秘与超验意味的、宿命的、不可解的征兆、预兆”[9]240。

第四，深化人物性格。从人物性格来说，石头被携入红尘，以通灵宝玉的形态出现，而其精神世界与由神瑛侍者投胎入世的贾宝玉相融合，借贾宝玉的身体经历“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使贾宝玉拥有了顽石的特性，增加了人物的复杂性。“衔玉而生”的设计也增加了贾宝玉的传奇色彩，对贾宝玉的后天成长产生了重要影响，为贾宝玉赢得了更多的关注与宠爱。

第五，表达象征意义。石头的故事在小说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王国维认为：“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10]9傅道彬认为，曹雪芹的理想世界是石，现实世界是玉，石与玉是代表着不同人生体验的哲学语言，佛道重石，儒家重玉。石是自然本真的象征，玉是利欲与情欲的集中体现。[11]石头的故事为《红楼梦》创造了两个世界：“石”的世界和“玉”的世界。石头由顽石而美玉而通灵宝玉，既象征着人世间的价值认同，也为我们揭示了这两个世界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关系。

四、顽石与神瑛的分化与重叠

顽石与神瑛侍者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二者在贾宝玉身上是分化与重叠的关系。分化指的是顽石与神瑛侍者各具独立的精神价值，重叠指的是二者在贾宝玉身上相互融合。笔者从文本分析入手，分别从顽石和神瑛侍者的角度探讨其各自对贾宝玉性格形成的影响；从神瑛侍者神话与贾宝玉现实世界的关联探讨二者的内在联系；从贾宝玉名字的隐喻及其与甄宝玉的关系探讨贾宝玉身份的多重性，从而论证顽石与神瑛在贾宝玉身上的分化与重叠。

（一）顽石特性在贾宝玉身上的映射

1．自卑心理

在第一回里，女娲补天时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只单单剩下一块未用，便丢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被弃的这块顽石的自卑心理即由此萌发。见到僧道时“自恨粗蠢”，自称“蠢物”，虽是谦词，却也是顽石自卑心理的体现。顽石“自怨自叹”的自卑心理在贾宝玉身上有所体现。例如，在第五回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2．爱哭特性

顽石“日夜悲号”，贾宝玉也特别爱哭。贾宝玉的眼泪仅次于林黛玉，例如，第一次见林黛玉，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在第十一回里，宝玉和凤姐探望秦氏之病，宝玉“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贾宝玉除了为自己而哭，更多的是为别人而哭，正如鲁迅评价贾宝玉，“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12]184。

3．不听劝谏和反复央求

顽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体现了其不听劝谏以及反复央求的特点。这个特点在贾宝玉身上也有反映，如在第五回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恳求警幻仙子带他到各司游玩。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这里的贾宝玉和青埂峰的顽石央求僧道时几乎一模一样，同样体现了不听劝谏、反复央求的特点。

4．言语有礼数和身体受约束

“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体现出顽石的言语有礼数以及身体受约束的特点。这个特点在贾宝玉身上的反映，如在第五十六回里，江南甄家有四个女人来贾府拜访，夸赞贾宝玉的性情比甄宝玉要好，拉着贾宝玉的手说话，他也不失礼。

四人未说完，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的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

由此可知，贾宝玉在外人面前的礼数是周到的。

再看贾宝玉的不自由，在第四十七回里，贾宝玉和柳湘莲谈到秦钟的坟时说道：“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顽石当初在青埂峰时行动不自由，是受身体约束，被携入红尘后是受规矩约束。可见，那红尘中的荣华富贵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受享”的。

5．安享富贵

顽石对“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其安享富贵的特点在贾宝玉身上亦有体现，如在第三十七回里，宝钗送贾宝玉一个“富贵闲人”的号。又如在第七十一回里：

探春说道：“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贾宝玉确实是一个“富贵闲人”，心安理得地安富尊荣，正是“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有观点认为小说中的《西江月》二词“用似贬实褒、寓褒于贬的手法揭示了贾宝玉的性格”，笔者认为《西江月》二词是直接明了地批判了贾宝玉“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对于作者来说，《石头记》确系忏悔之书也，正如第一回开篇提到的“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

6．害怕孤独

顽石被弃青埂峰的孤独感在贾宝玉身上的体现。顽石被携入红尘乃“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贾宝玉在第二十三回里亦有“谁想静中生烦恼”。又如在第十九回里：

宝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

“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青埂峰下的顽石在荒凉寂寞之地，独自忍受孤独，而红尘中的贾宝玉也最怕孤独，害怕被抛弃。

（二）神瑛特性在贾宝玉身上的映射

神瑛侍者的居所在程乙本中为“赤霞宫”[7]5，在庚辰本中为“赤瑕宫”。脂砚斋评价赤瑕宫的“瑕”：“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13]7由此，我们推断贾宝玉爱红以及多病的特质应由此而来。神瑛侍者作为赤瑕宫的主人，悉心照顾绛珠仙草，其侍者特性亦在贾宝玉身上得到彰显。笔者认为“瑕”的寓意比“霞”更深刻，“瑕”除了象征贾宝玉的多病，”还指玉上的斑点，即指贾宝玉并不是真正的“美玉无瑕”，他的一些奇怪癖好亦可从这个字得到解释。

1．宝玉爱红的特点

从住所来看，怡红院别名绛云轩，“红”和“绛”都照应了赤瑕宫的“赤”。此外，绛云轩和宝玉曾经的别号“绛洞花主”里的“绛”还照应了绛珠仙草。再从怡红院的环境来看，院里种植的西府海棠是红色的，宝玉房间的色调也是红色的。在第二十六回里，贾芸拜访贾宝玉，看到宝玉的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在第五十一回里，晴雯生病，睡在宝玉的房间里，胡庸医前来诊病，“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由此可推断贾宝玉房间的主色调是红色。

从服饰来看，在第三回里宝黛初见，贾宝玉“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在第五十回里，宝玉和宝琴一起去栊翠庵折梅花，“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这个披大红猩毡的人便是宝玉。贾宝玉除了自身喜欢穿红，也喜欢身边的女孩子穿红，尤其是他欣赏的女孩子。例如，在第十九回里，宝玉在袭人家看见袭人妹子穿红衣，便向袭人打听，袭人道：“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贾宝玉实际上是赞美那个女孩子正是配穿红的。

此外，贾宝玉还喜欢制作胭脂膏子，喜欢吃胭脂，包括女孩子嘴上擦的胭脂。在第九回里，贾宝玉上学之前辞别黛玉，对黛玉说道：“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在第二十一回里，湘云给宝玉编头发，宝玉看见梳妆台上有胭脂，便要拿起来往嘴里送，被湘云打落。

2．贾宝玉多病的特点

在《红楼梦》中，贾宝玉生病的次数仅少于黛玉。贾宝玉生病也多次推动小说的情节发展。在第二十五回里，贾宝玉被蜡烛烫伤又遭受马道婆的魔法折磨。在第三十二回里，贾宝玉向黛玉诉衷肠说道，“我也为你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在第五十七回里，紫鹃故意说黛玉以后要回苏州，贾宝玉回到怡红院后便“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这一次为林妹妹生的病持续到了第五十八回，“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正如鲁迅的评价，“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12]185。

3．贾宝玉的侍者本性

神瑛侍者每天灌溉绛珠仙草，体现出神瑛的侍者本性。在贾宝玉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其温柔体贴、不分尊卑、怜贫惜弱的侍者本性。在第三十一回和第五十一回中，袭人和晴雯生病，宝玉总是亲自照顾；在第二十回中，宝玉亲自给麝月篦头；在第三十回中，遭逢骤雨，自己身上湿透了，担心的却是那个女孩子被雨淋着了。在第四十四回里，平儿受了贾琏夫妻的打骂，宝玉将其带到怡红院，亲自为平儿理妆，平儿见宝玉这般，心下想道：“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宝玉心下想道：“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深为恨怨”，又心疼平儿的处境，“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由此可见宝玉的体贴以及对女孩子生存处境的深度共情。以上所举宝玉温柔体贴的例子还未涉及黛玉，涉及黛玉时，宝玉的温柔细腻更堪称深入到每一个细胞里，就算和黛玉闹矛盾了，也会最大限度地考虑黛玉的感受。

贾宝玉不喜欢读儒家经典，却天然有一颗赤子之心，心地纯良，怜贫惜弱，不求回报。在第二十九回里，张道士送了很多礼物给宝玉，宝玉便想将礼物赠送给穷人；在第四十一回里，妙玉要扔掉刘姥姥用过的茶杯，宝玉向妙玉讨来送给刘姥姥。这颗赤子之心我们在神瑛侍者身上便可窥见：每天以甘露灌溉快要枯萎的绛珠草。对弱者的怜惜是贾宝玉的侍者本性之一。

4．神瑛神话与现实世界的关联

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灌溉对象是绛珠草，用的是甘露，而不是普通之水。甘露，老子曰“天地相合以降甘露”[14]27，李时珍《本草纲目》(释名)曰“瑞露、神浆”[15]81。由此可见甘露的美好与珍贵以及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的怜爱。绛珠仙草代表的是柔弱纯洁的女性，甘露的本质是水，贾宝玉爱惜女儿以及关于水的理论大概由此而来。在第二回里，作者借冷子兴之口说出了宝玉那套有名的男女清浊理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里的“水”必是像“甘露”一样纯净美好之水。神瑛侍者守护绛珠仙草，贾宝玉守护大观园群芳，贾宝玉曾号“绛洞花主”，所以脂砚斋评其为“诸艳之冠”。[13]213

绛珠和甘露都是女儿的象征，在《红楼梦》的现实世界里即花和水的象征。在第六十三回里，宝玉和大家玩占花名，各花便是各自命运的暗示。欧丽娟指出，在第五回里警幻仙子用以暗示众女儿悲剧的“群芳髓(碎)”“千红一窟(哭)”和“万艳同杯(悲)”等香料茶酒之物，其酿制的原质也是水。[16]44曹雪芹向我们揭示的花与水的关系即是众女儿的悲剧命运。在神话世界里，甘露与绛珠的关系是滋养；而在现实世界里，水与花的关系是埋葬。在第二十三回里，贾宝玉用沁芳闸的水葬花。周汝昌认为，“沁芳”二字将大观园的精神命脉囊括其中，细思沁芳之义，即《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之变词。[13]216在神话世界里，神瑛侍者是甘露与绛珠的连接者。在现实世界里，贾宝玉是水与花的连接者，不是指贾宝玉“埋葬”了群芳，而是指贾宝玉见证了群芳的被埋葬。在花与水的关系上，我们可以发现贾宝玉与神瑛侍者之间的内在关联。

神话世界里的甘露是现实世界里的眼泪。绛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甘露之恩，便以眼泪还报。绛珠仙草有“还泪说”，而贾宝玉有“得泪说”，正如在第三十六回里：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由此可知，正因为贾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所以他才对眼泪才有如此异于常人的认知，并且“得泪说”也正好与“还泪说”相呼应。

宝玉和黛玉初次见面便似曾相识，照应了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木石前盟。在第三回里：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5．贾宝玉名字中的隐喻

张乘健提出贾宝玉的大名应叫贾瑛，所谓“贾瑛”者，一块假的似玉的石头而已，可叹世人全不认本来面目，竟误认他为“宝玉”。他以第三十一回里贾母点出“宝玉”是小名做例证。[17]

史湘云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实际上，文本中还有多处例子。例如，在第三回里林黛玉见王夫人时点出了“宝玉”是小名。

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

曹雪芹多次提示“宝玉”是小名，却未明确说出贾宝玉的大名是什么。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甄宝玉的小名也是宝玉。笔者认为贾宝玉的名字有四个指向，一是“宝玉”二字指通灵宝玉，即“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二是“贾宝玉”即“假宝玉”指顽石，通灵宝玉的本质便是顽石，并不是真正的宝玉；三是贾宝玉的大名贾瑛里的“瑛”指神瑛侍者；四是“贾瑛”即“假瑛”，指这是假的神瑛侍者，因为有了顽石的参与，他已经不是真正的神瑛侍者了。由此可知，贾宝玉名字中的多层隐喻正印证了贾宝玉身份的多重性。

6．甄宝玉与贾宝玉的关系

王希廉指出：“《红楼梦》一书，全部最要关键是'真假”二字。读者须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明此数意，则甄宝玉、贾宝玉是一是二，便心目了然。”[18]147冯其庸认为：“贾宝玉是一个绝假纯真的人，没有半点虚伪造作。而这样的人在世人眼里只是'假宝玉’，而另一个循规蹈矩，一切按封建世俗礼法行事，实际上是失去了真性灵的人却叫作'甄(真)宝玉’。这种故意把真假颠倒的写法，实际上是对那个现实社会的揭露和讽刺。”[19]276

笔者认为，甄、贾宝玉为一体两面的关系，二者互为“镜中我”，即互为对方的影子或镜像。这在小说文本中亦有明确例证：在第二回里贾雨村描述的甄宝玉的行止便和贾宝玉一模一样；在第五十六回里，贾宝玉梦见了和自己容貌行止一样的甄宝玉，梦中的甄宝玉也梦见自己见到了贾宝玉。此外，甄府和贾府在社会地位、家庭关系等方面几乎都是一样的。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顽石、神瑛侍者和贾宝玉、甄宝玉、通灵宝玉是“五位一体”的关系，将“真”与“假”集中体现在贾宝玉这个“一体”身上，虚化了“真”与“假”的现实边界，从而构建起“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叙事世界。

五、结语

顽石、神瑛侍者、贾宝玉和通灵宝玉之间是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的关系，即神瑛侍者是贾宝玉的前身，顽石是通灵宝玉的前身。由于其“灵性已通”，因此顽石的精神参与了贾宝玉的精神世界，并通过贾宝玉的身体实现“受享”荣华富贵的目的。通灵宝玉作为顽石的物质形态象征着尘世间的价值认同，并对贾宝玉的成长环境产生重要影响，而甄宝玉与贾宝玉之间是互为影子或镜像的关系。厘清这些关系，对于理解作者构建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叙事世界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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