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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重症专家乔人立:新冠救治反映了基本功和医学培训水平

 医学abeycd 2023-01-20 发布于湖北

美国几乎所有的重症医生都达到必要的“最低水平”,毫无呼吸内科背景者几乎都能立刻独立顶班。之所以如此,就是他们所经历过的专科培训与认证,确保其具备危重症医学所需的基本资质。


撰文 | 燕小六

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1月19日下午召开新闻发布会。国家卫健委医疗应急司司长郭燕红表示,总的来看,新冠病毒感染者的医疗救治平稳有序,日常的诊疗服务在逐步恢复。各省已经度过了三个高峰,就是发热门诊高峰、急诊高峰和重症患者高峰都已经度过。

此前,国家卫健委医政司司长焦雅辉接受采访表示,全国主要大城市的重症救治仍处在高位平台期。截至1月8日,全国二级以上医院重症床位的使用率约达80%。春运期间,中小城市和农村地区可能迎来急诊和重症高峰。她表示,我国的新冠感染危重症救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实际上,新冠的全球大流行给世界各国重症医学临床实践,都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巨大考验。乔人立医生是美国南加州大学(USC)医学院医疗中心呼吸与危重症学科(PCCM)临床医学教授。在2020年3月到12月的10个月里,洛杉矶是美国疫情的重灾区。其间,他被抽调到洛杉矶总医院主管重症监护室(ICU)。该院曾被形容为“疫情大本营”。全院8个ICU、总计120张床位,全都改成新冠ICU,每天有数十、上百名患者周转进出。乔人立带领团队最多一天管过63名危重病人。据他介绍,一般1名ICU主治医生管理床位的最佳比例是1:15。

洛杉矶总医院是典型的美国公立医院,一大部分患者是流浪汉、服刑罪犯、偷渡的移民。而作为医生,乔人立面对的一个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个体,都是平等的生命。在突然袭来的疫情面前,他所能依赖的资源、知识非常有限。同时,他也积极参与了中国国内的重症救治培训工作。这一段经历促使他思考:在渐渐习以为常的工作流程中,ICU医生怎么做才是对的?该以什么为标准?怎样才能做得更好?

就有关问题,乔人立教授日前与“医学界”进行了对话。

图片右一为乔人立教授。(图源:受访者提供)
医学界:近期,全国很多权威的医疗机构相继发布新冠诊疗方案,国家联防联控机制也印发了第十版诊疗方案。这些方案各有一些不同。如何看待这种情况?

乔人立:新冠大流行初期,美国也是每个医院都努力制订自己的指南。除了各个医院可能有特殊情况/条件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国家层面的指南大多只能提供纲领性指导,医务人员不一定可以直接据此进行操作。现在,美国疫情的确已经式微,也就很少有医院持续更新指南了。

指南制订的问题有两个方面值得讨论。

一方面,在疫情暴发如海啸般的情势下,在绝大多数医务人员没有经验的情况下,让大多数人可以立即上手,是最迫切的诊疗需要。这就好比医学院毕业生们有了理论知识,一上临床却是抓瞎,所以需要实习医生、住院医生、专科医生等毕业后规范化培训。理论教育之后,必须有理论如何应用的操作方案式培训。

针对临床经验缺乏等情况,根据过往多年的培训经验,我为我带过的国内专培生组织了一次讲座,以真实病例为线索,针对典型临床场景、讨论具体怎么做,怎么把指南、理论知识应用于实际。教学效果如此之好,扩展出后来一系列讲座。当时,我曾呼吁各级领导,多组织这样的讲座。王辰院士响应了我的呼声,指示呼吸界提供了一次大规模的平台支持。

另一方面,后来的各种讲座、共识、指南之多,也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指南的内容如果真正遵从循证原则,势必大同小异。如有差异,实际反映的是“经验治疗”等老习惯。过多或过滥,反而会让基层人员无所适从。

我们要更深一步地思考,记住许多指南,是否能造就一名好医生?如果是,那机器人、电脑软件是否可以取代医生?计算机的记忆能力要强得多,发展到现在还能做逻辑推理与判断。这其实触及了临床与科研、实践与理论的一个根本差别。

疫情流行病学研究可以算出感染后人群的死亡或生存几率。但处理具体患者时,一个好医生应该非常清楚,具体某个患者的生存可能性只有100%或0之差。极端情况除外,医生的责任就是争取让自己手里的患者活下来的可能性变成100%。

循证医学、计算机数据分析的本质,是“事后诸葛亮”。因为数据与证据只能产生于事后。而好医生却要精于预判病情进展。这些思考决定了指南势必不可作为金科玉律,指南的作用不是让人死搬教条。因此,组织人力去编写各式各样的“独家秘笈”式指南,不如趁着当下的病例资源充足,设计些临床研究。

医学界:有预测称,随着春运带来的人员大转移,诊治重症的压力可能转移到基层或农村。缺少呼吸机、ECMO等重症治疗设备的问题会更突出。应该如何应对?

乔人立:设备应该不是大问题。多人合用呼吸机是美国疫情初期最先提出的。当时设备供应紧张,很大程度上出于恐惧心理主导。医务人员害怕高流量补氧与无创通气等手段会产生过量气溶胶,导致病毒传播。于是,彼时的美国提倡尽早插管。后来,治疗观念变了,高流量成为主要的呼吸支持手段。呼吸机短缺等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我们在洛杉矶总医院收治超过2000名危重患者,没有一例用过ECMO。在呼吸机最高支持仍不足以维持氧合的情况下,ECMO益处非常有限。ICU医生应该非常清楚ECMO的角色只是桥梁,只有在“彼岸明确的前提下”才有意义。ECMO本身并不能治病。而且,对一名患者使用ECMO所不得不占用的医疗资源,往往相当于剥夺了10名之多的常规治疗患者之所需。

设备永远不会比人重要。美国2020年的疫情海啸主要集中在东西两岸。在人手危急时,中西部医生也曾驰援。因为接受过规范的专培认证考试等,几乎所有的重症医生都达到必要的“最低水平”,毫无呼吸内科背景者几乎都能立刻独立顶班。之所以如此,就是他们所经历过的专科培训与认证,确保其具备危重症医学所需的基本资质。

这可能反映了医学基本功、医学培训的重要性。医务人员缺乏提高自己专业能力的意识与动力,是提高医疗质量的阻力。

我们应该意识到,虽然新冠疫苗和药物治疗都取得了不少进展,但人类与病毒的斗争仍处于没有把握的状态。在这一前提下,决定危重患者病死率的最关键因素其实是“不犯错”。ICU中处理危重病例千头万绪、瞬息万变,成功救治的基础是不忽略任何细节,这是基本功。医务人员们要达到这一条件,靠的不是指南。

另外我想说的是,在国内的专培会议上,主旨讲话、侃侃而谈的都是大咖,而他们自己完全没有专培经验。抗疫过程也是如此。每一部指南、每一场讲座,推广语强调的都是大咖云集、重磅头条、权威发布等。

可就在近期,两个美国华裔医生组织联合举办的系列抗疫讲座吸引了近千万听众,而绝大多数的讲者完全与大咖无关,既不是医学院教授,年资也不高。每一个讲座的内容却被广泛赞誉干货满满,实用性极强、紧密结合指南。在美国要想得到行医资格,必须经历并成功通过规范化培训,获得专业认证。这种现象所反映的是规范化培训的强大作用。

迎战疫情需要尖端的微生物学科研、流行病学分析,但管理具体病例却离不开稳妥、具体的解决办法和治疗手段。在临床实践中,可实施的具体经验可能比各种高瞻远瞩式展望更有用。

医学界:医生如何在临床实践中系统性提高对新冠诊治的认识?

乔人立:如果医生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新冠救治,没有改进和学习的动力、愿望,诊疗就可能变成照本宣科。而新冠并不属于传统知识已经熟知的疾病。

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激素的应用。激素治疗冠状病毒感染,是一次非常遗憾的“墙内开花,墙外结果”。这个概念最早是中国在SARS期间提出的,认为使用激素能应对感染造成的炎症因子风暴。但当时中国没能拿出支持使用激素的数据与结果。最后,国际医学界的定论是,激素对冠状病毒感染没有用。

新冠病毒和SARS是“表兄弟”,存在80%以上的基因重合,临床表现也非常相近。在2020年初抗疫阶段,我和处在临床一线的国内同事保持着交流,那时就提议大家第一件事就是研究激素作用,不管结果是阳性还是阴性,都将是非常有用的结果。为此,我曾撰文强调研究激素对新冠影响的重要性与紧迫性。可惜仍然没有开展激素研究,反而让英国人占了头筹。英国的RECOVERY临床研究显示,激素治疗新冠的方案为每天6毫克地塞米松、连用10天,对重症治疗有效,不会造成激素副作用。

我在美国接管新冠ICU后,立刻开始激素治疗,选用的剂量和天数均参考肺内急性炎症损伤的常用方案:按每公斤体重给予1毫克甲强龙使用,以3天为单位判断效果,一般要用3-6天。

RECOVERY研究证明其激素方案能把死亡率降低到29%。这留下了充分的、进一步改善的空间。相较于英国方案,我们的甲强龙方案效果好很多。按当时每28天35%死亡率的基数,病死率能降到15%。按照标准激素强度换算,我们的剂量强度比英国剂量约高1倍,疗程时间长度缩短近半。

激素的临床应用有百年历史,用于新冠感染无非是“老药新用”,依据的仍是激素原有的药理。基于此,95%的激素相关性副作用,如股骨头坏死等知识点,大家都在医学院学过,理应知道是持续使用时间过长(超过3周)、滥用所致,甚至跟剂量关系都比较小。

当前各种指南、诊疗方案虽多,却没有形成统一的、最适合中国情况的激素使用方案,包括该选用哪一种激素、用多大剂量。现在病人数量巨大,与其争先恐后地出指南,不如赶紧设计一个临床研究,理清激素应用的各种细节。也许一两周就能看到初步结果,不仅能够在指导抗疫中发挥作用,而且也是对医学科学的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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