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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邪症迷思 塞麦尔维斯与产褥热(上)

 书虫小记 2023-01-22 发布于北京

大概是到十七世纪,也就是地理大发现之后,医学才开始了近现代化进程。标志是两个,一是1543年维萨里把人体进行了解剖,终结了盖伦那和中医一般的哲学式医学;二是1628年的哈维,运用实验方法发现了血液循环。这样,医学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方法——循证。

你可以提出任何构想,但必须通过实验,来验证你构想出来的因果关系,而且,这个实验还能重复。要命的就是这一条,多少猜想、巫术、迷信、神话在这上面无法通过。

于是医学开始建立,此前似有似无的医院,就在教会等慈善行为下诞生了。十七世纪开始,还出现了专科医院——专门接生孩子的医院,也就是妇科医院的前身

大家慢慢都愿意到医院去生孩子,原因只有一个——在医院产下的孩子,也就是在教会产下的孩子,可以直接托付给教会的托儿所,这样就让大批贫困妇女得到了解脱

说起来都是挺悲惨的事。

到医院生产的妇女越来越多,突然就爆发了一个死亡率极高的疾病——产褥热。在当时的德国,生产导致产褥热的致死率高达26.5%

今天我们都知道,产褥热就是生产过程中因为没有消毒防范,导致的细菌感染。不过那时候不知道,那时候依然沿用两千年前希波克拉底的对症方法——希波克拉底认为那是因为生产之后的“恶露”没有充分释放的缘故,所以一般用子宫托来对子宫进行物理扩张,促进恶露流出来治疗。

认识错误,当然应症方法就错了。

加上十七世纪城市开始拥挤,人口增多,医院也拥挤不堪,条件简陋,导致产褥热发病率激增。

这时候,一个悲剧性人物出现了——塞麦尔维斯。

181871日,塞麦尔维斯出生于布达佩斯,家族是居住在匈牙利的德国人。1837年,十九岁他按照父亲安排,到维也纳大学学法律。也是天分,他偶然间无所事事地听了一堂解剖课,瞬间就被医学迷住了,而且当机立断地改学医学。

1844年他毕业,拿到了维也纳大学医学博士学位。塞麦尔维斯对医学有天赋,尤其喜欢解剖学,毕业后他想投斯哥达门下。

斯哥达是个神人。他专攻肺结核,那时候没有CT,肺结核这种病只能通过听诊和叩诊来了解。

由于斯哥达过于狂热,几乎见人就叩,遭到很多人的反感和投诉,让维也纳总医院很头疼,就把他转去了精神病院!——联想一下自己狂吃黄油来检验脂肪消化问题的科赫——即便在精神病院,斯哥达也只管听诊叩诊,将之发展为一门精湛的诊断技术。

不过斯哥达没有空位置接收塞麦尔维斯,塞麦尔维斯为了能留在维也纳总医院,只好申请了当时非常冷清的产科。

维也纳总医院的神奇在于,产科虽然是个新兴的冷门学科,但却设置了很高的门槛——要拿到助理的位置,非要拿到产科的硕士学位。

于是塞麦尔维斯只好继续学习考试,拿到硕士学位了,才真正成了一名产科医生可以执业了。

到了总医院产科上班一个月,塞麦尔维斯就发现了一个怪现象——产科分为第一和第二两个诊区,很多来的产妇都不愿意去第一诊区,原因是第一诊区死的人多,也就是产褥热发生得多。他这才把精力转移到了自己真正的专业——产褥热上来。

那当然就得搞清楚产褥热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前产褥热主要是瘴气说、邪气说,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接着还有传染病说和体液不畅说。在塞麦尔维斯之前,有两名前辈分别对产褥热做了接近科学的探索,一个是美国医生老霍尔姆斯。

他于1843年对产褥热做了经验研究,并且提出了传染病说,算是最接近现代医学概念的了。

这个老霍尔姆斯和斯哥达一样,也是个神人,拿了哈佛大学医学博士学位,非常激进地反对传统医学——放血、古方之类的,而且很激进地反对奴隶制,要招收黑人学生和女学生。

老霍尔姆斯在对产褥热进行观察之后发现,当时很多产科医生既作产褥热的尸检,又负责接生,而且常常是尸检没多久,就去接生。他开始怀疑,是否就是因为医生接触到了产褥热的毒质,在接生时把毒质传给了产妇。

基于这种认识,他提出了防治方法——接生之前24小时内,医生不得从事解剖工作,在接生之前必须更换服装,做好清洁工作。如果一名医生经手病人之后一个月内连续两次发生产褥热,那么就必须暂停接生资质一个月以上。

一个叫鲁特的产科医生遵循了老霍尔姆斯的建议,他的诊所中产褥热发病率迅速从一年里至少45人减少到只有6人。

只可惜老霍尔姆斯提出他的见解时,不论是巴斯德还是科赫,都还没有提出他们的细菌病源理论

另外还有一个研究过产褥热的,就是塞麦尔维斯在维也纳总医院产科的前主任伯尔。这位仁兄也没有搞清楚产褥热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见得多,到英国参观过人家的医院,回来把清洁卫生放在了第一位;还有就是伯尔不喜欢人工干预生产,提倡顺产,这样就减少了很多器械接触,无意中减少了细菌感染产妇的风险

到塞麦尔维斯就职时,产科主任已经换成了克雷恩,他接手之后产褥热发病率急剧上升,且出现了两个诊区不一样的发病率的情况。

塞麦尔维斯开始着手研究——他研究的切入点和方法很特别,搞数据统计。他不仅统计病人的状况,信息,病史,还统计大家产后的姿势、饮食,统计医生和护士的照看频率,甚至于统计产妇们的信仰和采用的迷信手段。

接着就是尝试改变各种可能的条件——病床分布、病房设置、门窗安排、医护安排等等,他摸索着要杜绝两个诊区之间的一切差异

看到这里时,我眼泪都要流出来——几百年时间里,不论东方西方,没有一个人去这么认真地做这样一件事。

这样,他把所有之前的各种理论猜想——邪气、瘴气、排毒、子宫功能紊乱、各类子宫物理损伤,都试过了,始终没有找到两个诊区之间的差异。

于是塞麦尔维斯又把目光回到了统计数据——查看维也纳总医院产科的历史数据。他发现过去一共有过三次显著变化,而三次变化都跟现任主任克雷恩的人事变动有关。——慢慢变成政治事件了。

第一次是克雷恩于1822年首任主任,他否定了前任用木制模型教学的方式,直接解剖尸体。从那时开始,产褥热发病率急剧上升。不过那时两个诊区的发病率和死亡率没有显著差异。

差异出现在1839年,克雷恩把第一诊区列为教学诊区,也就是让医学生们既接生,又解剖。从此开始,第一诊区的发病率和死亡率急剧升高,而第二诊区依然没有变化。

其实,第一诊区因为是教学区,都是正规医学生,第二诊区的教会助产士还更多一些,按道理,应该第一诊区的专业性更强,为什么反而会出现发病率和死亡率更高的现象呢?

他还没想明白,就失业了。理由大家都能想象出来,克雷恩主任发现塞麦尔维斯在调查自己主政以来的发病率和死亡率,这在政治上是最忌讳的事,于是,他被停职了,强行被送到英国和爱尔兰去进修

克雷恩调来了一个资历比塞麦尔维斯更高的人来顶替他。塞麦尔维斯进修了一年,原先的职位因为顶替他的人走了又空缺下来,一时间没有其他后补人选,塞麦尔维斯就回到了总医院产科。

这时他听到自己一个关系不错的医生——科勒奇卡教授暴死。赶紧去调查怎么回事,结果发现,是科勒奇卡做尸检的时候不慎割伤了手指,然后引发败血症去世。

塞麦尔维斯仔细检查科勒奇卡教授的死亡诊断报告,惊讶地发现,败血症的各种症状——就是一大堆炎症,如腹膜炎、静脉炎、脓肿,跟他此前接触到的所有产褥热症状,一模一样。如果隐去标题,这份报告与产褥热报告没有区别。

我尻,产褥热是不是就是败血症?

塞麦尔维斯开始推断——败血症是毒质通过表面伤口侵入造成的,那产褥热呢?通过产道入侵?当然可能!

因为生孩子的过程,不就是把孩子和母体撕开的过程吗,只要是撕开,就一定有伤口!不论这个伤口是在产道,还是在子宫。那毒质从哪来呢?塞麦尔维斯冷汗直下——这些成天做解剖的医生!

他联想到,第一诊区的医生,都是先解剖,然后去查房,再接生。中间他们虽然会洗手,但因为繁忙起来,往往只是草草地洗一下。

塞麦尔维斯还仔细到去逐个闻这些医生们洗过的手,大多数时候都还是能闻到尸臭,他认为,这就是毒质。

推导出这个结论,塞麦尔维斯陷入了一种悲伤境地——他非常沉迷于解剖,也就是说,自己曾经导致了多少产妇的死亡!

而且,他最不愿意接受的是,反而是那些平时不怎么专注研究的医生,就很少从事解剖,所以手上的发病率和死亡率低得多

有了这个推断,他发现就能很好地解释两个诊区的差异,甚至还能精确解释第一诊区发病率和死亡率的波动——跟其他什么环境条件和人体差异没有关系,只跟医生和医学生们是否忙于解剖有关,只要解剖数量少了,产褥热发病率就下降,只要教学解剖多了,产褥热发病率就上升,简直就是线性相关

不看过程,单看这个结论,即便在今天,也会稍稍觉得离奇,何况是两百年前。

也能解释,何以贵妇产褥热发病率高,平民妇女发病率低——因为贵妇条件好,总是请医生,医生从事解剖多,携带的毒质就多;平民往往都只请助产士或接生婆,这些人从来不搞解剖这种研究工作,自然毒质就少,感染风险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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