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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吉平 杨潇宇:奇正关系论辩——以颜真卿书法为例

 字斋 2023-01-24 发布于广东

奇正关系论辩

——以颜真卿书法为例

■杨吉平 杨潇宇

杨吉平系山西师范大学书法学院

副院长兼

书法研究所所长、教授、硕士生导师

颜真卿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位旷代大师,更是一座难以逾越的艺术高峰。他不仅以书名世,其忠贞不屈的气节更为后人称道。他的伟岸人格是其书法得以产生和流传的前提,而书法又是其人格和心灵的迹化。

鲁公之书,无论是其楷书还是其行草书,都有一种端庄豪迈之气跃然纸上。他的楷书总是以正面形象示人,方正平稳,不同于魏晋以来楷法的欹侧之势,结体尽力向四周拓展,取外满之形,犹如人之正襟危坐,不怒而威,是庙堂之气的典范。他的行草书则风格多样,时而平和雅致,时而又酣畅淋漓,一改晋唐以降姿媚之习。总体来看,其书采用篆籀之法,融篆隶笔意于楷、行、草中,线条遒劲厚重,凝练迟涩,结字平稳端正,开创了二王之后的另一体系,影响十分深远。

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鲁公书法的总体特征,那便是“正”字。“正”有平正、方正、不偏斜之意,从用笔上讲就是多中锋行笔而不以侧锋取妍,符合儒家中庸的审美观。清王澍《竹云题跋》评颜书:“魏晋以来,作书者多以秀劲取姿,欹侧取势。独至鲁公,不使巧,不求媚,不趋简便,不避重复,规绳矩削,而独守其拙,独为其难。”其指出鲁公之书拙朴、严正的特点。但是,这个“正”不是板正、毫无变化之意。相反,颜真卿之书达到了“正极生奇”的境界,即有不拘泥于法度之意。黄庭坚评《祭侄文稿》说:“观鲁公此帖,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以来风流气骨,回视欧、虞、褚、薛辈,皆为法度所窘,岂如鲁公萧然出于绳墨之外,而卒与之合哉。”

《祭侄文稿》是颜真卿在安史之乱中痛失至亲,悲愤欲绝状态下的血泪之作。文稿开头的叙事部分较为缓和,到中间“父陷子死,巢倾卵覆”时悲痛渐生,直到最后“呜呼哀哉,尚飨”时情感难以自持。作者计日以俟亲人平安归来,但最后等到的只有侄儿季明的残骸,心中的愤恨、悲伤、无奈之情在瞬间喷涌而出。整幅作品墨色浓淡枯湿夹杂,多处增删涂改,顿挫纵横,一泻千里,可以说情感的宣泄大于理性的表达。董其昌《容台别集》说“鲁公书法郁勃奇宕,不似登善瑶台婵娟,姿媚自喜”,又说“书家以险绝为奇,此窍惟鲁公、杨少师得之”,说明“奇”不以姿媚为美,又包含着险绝的审美特征。清王澍对鲁公的《祭侄文稿》《争座位稿》《告伯父稿》有评价,他认为“鲁公三稿皆奇,而《祭侄稿》尤为奇绝”。

“奇”和“正”是一组相互对立的范畴,如果将“正”看作是对法度的遵守,那“奇”则是己意的表达。颜真卿之书既有对古法的继承,又融入自己的创新,变二王体系的内擫为外拓,融篆隶之意于笔端,以此来表情达意。如果说“正”是“质”的话,那“奇”则是“文”。《论语》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可见“文”与“质”同等重要,二者缺一不可。作为儒家思想的继承者和倡导者,颜真卿始终恪守着“文质彬彬”的文艺观。在他的文论《尚书刑部侍郎赠尚书右仆射孙逖文公集序》中提到:“文胜质则绣其鞶帨(pán shuì),而血流漂杵;质胜文则野于礼乐,而木讷不华,历代相因,莫能适中。”他认为,“文”与“质”不可偏废,“汉魏以还,雅道缺微;梁陈斯降,宫体聿兴”,几百年来,文学偏于“文”,应当以“质”来救之,做到“文质兼备”。文章如此,书法亦然,故鲁公之书少华饰,线条凝练质朴,如63岁时所书的《麻姑仙坛记》(图1),线条厚重,苍劲古拙,笔法圆浑,碑文多有篆籀笔意,结字重心靠下,古朴自然,康南海认为:“鲁公诸碑,当以为第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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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颜真卿《麻姑仙坛记》拓片(局部)

由此看来,“奇”和“正”又是相互联系,不可分割的。明项穆《书法雅言》云:“书法要旨,有正与奇。所谓正者,偃仰顿挫,揭按照应,筋骨威仪,确有节制是也。所谓奇者,参差起复,腾凌射空,风情姿态,巧妙多端是也。奇即运于正之内,正即列于奇之中。正而无奇,虽庄严沉实,恒朴厚而少文。奇而弗正,虽雄爽飞妍,多谲厉而乏雅。”充分说明奇正相生,二者不可割裂的道理,正所谓“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

在颜真卿之后的七百年间,最了解他的人就是傅山。傅山对鲁公的学习可以说是由人及书、由书到人,认识非常深刻。他在《家训·字训》中,对“奇”和“正”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写字无奇巧,只有正拙,正极奇生,归于大巧若拙已矣。”“奇巧”和“正拙”作为两组相互对立的范畴,却也可以相互转化,“正极”则“奇生”。在这里,傅山将“正”和“拙”并列,表明了二者在意义上的共通性。“拙”来源于道家思想,《道德经》云:“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道家主张“道法自然”,“拙”即是指按照事物发展的规律,保持其本性,以此来达到“自然”的境界。引申到书法中,“拙”就是指质朴自然的书风,排除人工雕琢而一任性情的自然流露。

颜真卿书法体现了拙朴之美。在他的《与蔡明远帖》中,字的大小和章法皆顺势而为,用笔坚毅果断,整幅作品和谐统一,寓变化于平淡之中。《送刘太冲序》格调高古,用笔潇洒旷达,厚重磅礴,董其昌评之为:“郁屈瑰奇,于二王法外别有异趣。”《鹿脯帖》点画圆厚遒劲,气息连绵通畅,端庄古雅。《裴将军诗》采用楷行草间杂的“破体书”,劲健有力,有古拙之气、剑拔弩张之势。《祭侄文稿》的悲痛激忿,《刘中使帖》(图2)的畅快喜悦,《争座位帖》的愤怒怫郁⋯⋯无一不将情绪付诸笔端,自然流露于纸上。王澍在《论书剩语》中对“奇”和“正”的看法继承了前人的观点:“束腾天潜渊之势于毫忽之间,乃能纵横潇洒,不主故常,自成变化,然正须笔笔从规矩中出,深谨之至,奇荡自生,故知奇正两端,实为一局。”指出“奇”和“正”不可分割,二者之间亦可相互转化,“正极则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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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颜真卿《刘中使帖》

在奇正关系中,“正”是“奇”的前提和根本,“奇”是“正”的结果,没有“正极”就没有“奇生”。因此,古人在学书时也强调从“正”入手,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认为“写字之妙,亦不过一正”。“正”不仅是对写字的要求,更是做人的准则,即所谓的“心正则笔正”。

颜书的“奇”与“正”统一于他伟大的人格中。颜真卿是一位忠臣烈士,他一生秉持“慎勿以书自命”的家训,发扬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以身许国,有着强烈的责任心与使命感。在安史之乱中,颜氏兄弟奋起反抗,联络各地军队合兵二十余万抵御安禄山叛军,致使安禄山不敢急攻潼关,战争形势开始向有利于唐军的方向发展。代宗广德二年(764年),宦官鱼朝恩大权在握,专横跋扈,仆射郭英乂为讨好鱼朝恩,在两次集会上任意抬高鱼的座位,引起百官的不满,于是颜真卿写下了《与郭仆射书》这封书信来斥责他阿谀奉承的行为。正是这种刚正不阿的性格注定了他宦海的沉浮。代宗永泰二年(766年),为了反对元载专权,鲁公直言劝谏,写下《论百官论事疏》,劝说君主不要“自屏耳目”“倦于听览”,触怒权贵,导致自己长达十二年的外放生活。到了晚年,他明知卢杞派他招抚叛军李希烈是心怀叵测之举,却毫无畏惧,毅然赴死。

颜真卿为人忠贞坚毅,正气凛然,他的书作亦是如此,观其书,严正之气溢于楮墨,是人书合一的典范。因此,作书以“正”为本,只有“正极”才会“奇生”,书之正来源于人之正、心之正,傅山所说的“作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亦是这个道理。古语有云:“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颜鲁公正是这样一位为坚持正义而不怕死的志勇之士,不懂得这一点,欲得鲁公之法便是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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