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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平:唱婺剧送外卖 不负生活和热爱

 永康诗意 2023-01-25 发布于浙江










张庆平又把自己塞进了外卖工作服里。

身量虽瘦削,眉眼却灵动。在门店等待取餐的间隙,张庆平拿起一把扫帚,双手翻飞,精神抖擞地来了一段婺剧唱段。店家也不恼,还帮忙拿手机为他拍了段视频,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张庆平

张庆平是缙云本地的婺剧演员。自2020年春节期间新冠疫情爆发后,他所在的剧团演出骤减,演员收入没有保障。为了维持生计,他做过超市搬运工、快递员,摆过地摊、送过外卖,还在抖音平台拍摄以婺剧唱段为主要内容的短视频,目前已经有了1.5万的粉丝。2年多来,他的社会身份跟着疫情反复波动。

尽管剧团的工作暂时停摆,他说,只要有演出,他一定会回去。自2020年年初以来,他登台演出不过60余场,远不及他之前年均600的演出场次。但他满脸憧憬地告诉我:

“我期待婺剧的春天到来。”

2020年初,还没过春节,缙云县志达婺剧团团长吕志达就觉得,“形势不大对”。

婺剧,俗称“金华戏”,在金华一带兴盛,是浙江省地方戏曲剧种之一。缙云与金华相邻,婺剧也是当地群众喜闻乐见的民俗文化之一。 

缙云志达婺剧团主要辗转在金华、丽水、江西省一带的乡村演出。正月里,演出的邀约多、价格高。剧团全年一半的营收,都寄托在这段“黄金时间”。

“一般来说,初一开演,之前就要搭台了。可是快过年了,很多村子都不像往常一样叫我们去演出。有些预定了演出的村子,也不让搭戏台子。”吕志达说。

2020年1月22日,离除夕夜还有2天。当天凌晨,剧团在缙云县宅基村的文化礼堂布置好了舞台。当天晚上,吕志达就接到了一通电话,说是:“不能演了。”

吕志达(左一)与张庆平(左二)

随后的一周内,类似的电话纷至沓来,演出依次取消。那一年的正月里,剧团没有任何演出。

婺剧一旦开演,总是免不了人员集聚。正月里,剧团常常是晚上在这个村演完,就得赶去下个村搭台,流动性大。在疫情严防严控的背景下,剧团只能暂停运营。

此前,剧团收入稳定,工资月结。疫情后,剧团入不敷出,工资变为日结。对于演员们来说,没有演出,就没有收入。

作为剧团成员之一,在那个春节,张庆平慌了。

张庆平

1982年出生的他,是缙云县壶镇人,正值“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妻子在家照顾两个孩子,没有收入;年前家里还在镇上买了一套房子,每个月要还月供。

但他觉得“没那么糟”,演出会陆续恢复的。直到出了正月,疫情防控措施越来越严,恢复演出的通知迟迟不来。

他才意识到,身为婺剧演员的自己,没有收入了

缙云志达婺剧团有近50人,平均年龄约为25岁。婺剧团团长吕志达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有些家底,因为喜爱婺剧,在2015年组建了剧团。

演出停摆,大家各自谋生。有的去做快递员,有的去做驾驶员,有的去工厂从事来料加工行业。吕志达的工作重心放在了超市生意上。由于和张庆平是多年好友,年后,见对方没有收入来源,于是便请他来帮忙运货。

张庆平

意料之外,2020年2月至3月,超市生意好得不得了。当时各乡镇出入口管控严格。吕志达的超市位于缙云县三溪乡,是该乡的生活物资配送点。

“蔬菜、肉、大米,村民们抢着来买!”张庆平回忆到,他和吕志达凌晨两三点去县城的批发市场进货;早上七八点,超市里面装不下,货物都堆到了门外。村民们纷至沓来,有的还会提前打电话预定。那段时间,超市的营收比平时增加了约3倍。虽然生活日夜颠倒,但他感觉还算满意:“收入还不错,老板也很照顾我,吃住都是在他的家里。”

张庆平

得空时,张庆平会拉着蔬果,去村口摆摊。“卖橘子咯!”唱婺剧的嗓子用来吆喝叫卖,吸引了不少村民注意。

“你是不是那个唱戏的人!”“你的戏演得真好嘞,现在怎么干这个啦(指摆地摊)?”因为时常在乡村演出,有不少村民都认识张庆平。

“现在不能演啦,出来赚点生活费,把眼前的日子过过去,以后会再演出的。”一听到有人这么问,张庆平会无奈地笑一笑。

“等你哦!我们多买一点,现在就给你捧场!”

“会的,就快了!”面对村民们的热情,张庆平会很用力地点头,再肯定地回复。

当年4月,各卡口逐渐开放,各地复工复产提上日程,婺剧演出却没有恢复。随着清明节过去,超市生意回归平淡,张庆平准备另谋出路。

二十多天后,经剧团的同朋友介绍,他去了金华永康的一处快递点,成了“快递员小张”。工资日结,一天185元。他干了两天,就走了。 

张庆平用“麻木了,天昏地暗”来形容这份工作。“下午三点进分拣车间,下午八点吃饭,凌晨一点半下班,全程站着,和机器一样分装包裹,回家后腰板都直不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这钱赚得太不容易,而且离家又远,所以便辞了。

刚做“跑腿”的张庆平

2020年5月,经另一位朋友介绍,张庆平成了壶镇的一名外卖小哥。

这次,张庆平运气不错。虽然起步艰难,但新身份还算适合他。“一开始,我一天只能送十几单。但是现在,勤快点,一天能送100多单了。”他挺满意的。

壶镇是传统工业强镇,拥有千余家企业,所以本地的外卖行业颇为红火。骑手走街窜巷,也不至于被闷在一处。这些都让张庆平觉得“有干头”。

早上8点开始“起跑”,忙到下午四点左右,才有时间找个街头小店填肚子,之后到了晚高峰又要开始忙碌。最忙的时候,他晚上12点才能回家。

午饭和晚饭,张庆平最常吃馒头,因为能“走哪儿吃到哪儿”,随时接电话。

他最怕“卡单”,也就是到了店家,货却没备好。他常常手里有好几个订单,一环耽误了,会造成连环延迟。干得久了,应对这种情况,他知道自己不能“卡住”,得先去别家,把之后的订单先完成,事后再来取“卡住”的餐,如果快迟到了,要赶紧和顾客联系,询问对方能否接受他这边先在订餐APP“确认送达”,稍迟再送过去。

“还好,大多数顾客都能体谅我们。”张庆平感慨到。

他还怕下雨天,尤其是暴雨。“我们要拿手机导航,要拿餐食,要开电瓶车。雨一下,手机屏幕糊了,眼镜糊了,餐食不小心会沾水,车子速度也慢下来。”有一回,暴雨天,他送餐迟了些时候,急匆匆爬上七层楼,忽然发现,餐盒没带,又折回。待他把餐盒送到顾客手上,对方开了条门缝,接过餐盒,没好气地丢了一句:“这么晚了都!”

然后门“啪”的一下关上了。

张庆平那时候觉得,自己脸上似乎也被“啪”了一下,脑子迷糊糊的,心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张庆平

后来,跑得久了,对路线熟了,张庆平逐渐学会“扎人堆”“抄近路”,情绪也更加稳定平和,业绩直线上升。干得最勤的一个月,他还登上过壶镇美团骑手榜单第一名。

他却生出了“隔行如隔山”的感慨。做外卖骑手的这段日子,他深刻感受到,婺剧演员张庆平是多么得无忧无虑。剧团会帮忙打点好吃穿住行,自己只需要专注演好戏就行。那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次到来。

但张庆平仍然是开心的。在送外卖时,他偶尔会经过自己的新家 。“我会停下看一眼。心里忽然就轻松了,想着再辛苦、再累,也都值得。”

搬运工,快递员,外卖小哥,对于张庆平来说,都是“好工作”。

“除了唱戏,我也没什么拿手的本领,能有个让我赚钱的岗位就很好了。再说,这些活儿,都是临时工!这让我尤其满意!”张庆平说。

因为是临时工,才能满足他“随时都能去演出”的愿望。

将嫩肉色和朱红色的油彩混合,点在双颊,眼睛和颧骨涂上胭脂,眉毛描粗,套上青蓝色的长褂,不过十几分钟,张庆平就摇身成为婺剧经典曲目《小和尚下山》里的主角。

“不怕妖魔存乾坤,哼着小曲儿寻有缘人儿……”就在壶镇的一处山林附近,“小和尚”竖起支架,对着手机,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将一段悲喜故事娓娓道来。

2020年2月起,张庆平开始拍摄短视频,并陆续上传至抖音平台。他的视频,多以乡村生活为背景,扮相简单,表情夸张,以表演经典片段为主。张庆平主攻丑角,视频里的他十分有趣。他很擅长上唇向右、下唇向左、嘴巴大张、五官挤在一起的一个搞怪表情,配上妆容,看起来十分滑稽。他对人物的设计也很“接地气”,有回扮演的角色需要“戴上东海明珠”,他便从家里带了一颗大蒜戴在头顶,还获得了很多网友点赞。

有网友评价道:“春节期间看你的视频,每天笑一笑,我都胖了三斤。”

张庆平的化妆箱

张庆平随时随地都在拍视频。不工作时,他每天下午都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拎着化妆箱,自己一个人录制,晚上回家躺在床上剪辑。送外卖的间隙,即使没有扮相,也就地取材,利用扫帚、充电线做道具,唱个几句。在家里,儿子恰好在学校也学过婺剧,妻子也曾经在剧团工作,出镜的“演员”变成了一家四口。

“玩短视频,是为了把舞台搬到生活中去,让观众们以另一种方式去体验戏曲,以另一种视角,看看张庆平这样一个'丑角’。”张庆平说。

张庆平

张庆平也琢磨着“在网上赚钱”。他开通了抖音“推荐橱窗”这一功能,即选荐抖音电商平台的商品,放进自己的“橱窗”界面,若有粉丝或者网友在该“橱窗”界面购买产品,他便可以从中赚取佣金。

他于今年2月刚开通这一功能。采访当天,他的“橱窗”界面里一共卖出了一件商品,那是一袋藕粉,他赚了29.9元。截至发稿,他的“橱窗”界面一共卖出了37件商品,共有177元的收益。

聊胜于无吧。在微信上说起这件事,张庆平给我发了个“无奈”的表情包。

张庆平常常扮演的角色为“魁星”。

魁星是戏曲里的“文学之神”。演员需穿上魁星衣,做半雌雄打扮,戴上嘴巴会动、眼睛传神的头壳面具,左手捧斗,右手执笔。民俗中,若得魁星祝福,即可高中状元。 

今年元旦前夕,缙云童心幼儿园邀请张庆平来表演戏曲节目。他的女儿糖果正是在该园上学。他表演了“魁星点状元”这一剧目。全园100多位孩子,都被他用朱笔在眉心留下了一个红点,大家开心极了:“糖果爸爸给我点了一颗痣,我就是状元啦!”

张庆平曾被评为缙云“十大名角”,在当地颇有名气,又因为短视频的传播,人们对他更为熟知。今年以来,已经陆续有学校老师邀请他前去讲课、表演节目,借此宣传婺剧文化。

“我是'丑角’嘛,比较搞笑,很容易引起孩子们关注。”张庆平观察到,去幼儿园或者小学,孩子们天性比较闹腾,但是他表演的时候,大家都会安静观看。待他凑近孩子们,做出夸张的表情,他们会摸摸他手中的拂尘、头上的帽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还会和他一起学着做起鬼脸。

他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是很棒的机会,我有了新的观众,本地的传统文化也被孩子们熟知。”

2020年7月底,剧团接到通知,说是有戏可演了。在缙云南湖村,上演一出《杨门女将》。张庆平在其中扮演老管家杨洪一角。

他当即停下了手头外卖骑手的工作,赶去剧团排练。2020年7月29日晚,剧团全年的第一场演出比想象中热闹得多。“我记得有上万名观众,他们从杭州、金华赶来。演出结束后,现场掌声阵阵。”结束后,他心里有一种特别畅快的感觉,“终于可以演出了!”

张庆平打小就喜爱婺剧。年少时,晚上,父亲带他去村口看戏,看完戏后他困了,父亲就背着他回来。那时,“婺剧”这颗种子便在他的心里扎根。16岁时,他想去剧团做学徒,父母坚决反对,认为“唱戏的,没前途”。

张庆平

他和父母经过了“三进三出”的拉锯战。三次往剧团跑,三次被母亲拉回来。最后一次,他哭着对母亲说:“妈妈,对不起,我还是喜欢学戏,我要去剧团了。”

如今,婺剧已经成了他生命的底色。父母身体不适的时候,他会扮成搞怪的角色,逗得他们哈哈大笑。他和爱人于剧团相识。2年多来和疫情兜兜转转,最期待的,还是下一场演出。

吕志达告诉我,只要一有要演出的消息,张庆平就会推掉工作,回剧团帮忙组织人员、或是排练剧目。

张庆平今年40岁了。他说,20到30岁之间,自己没什么成就感,稀里糊涂的,一年年混过去。30到40岁之间,他忽然有了成就感,因为自己的表演渐渐受人喜欢,也买了新房子。自己就像是一棵树在拔节生长,似乎一切,都变得很顺。

吕志达

疫情的笼罩下,生长停滞。但他似乎又看到自己浑身的枝桠四散开来,枝繁叶茂,以婺剧为中心的生命广度不断拓宽。生活更难了,但也更精彩、更有希望了。

吕志达说,这两年,剧团新添了4个剧本,多了5个演员。服装更新了一批,花了20余万元。道具也更新了一批,花了八十余万元。去年一年演出断断续续,剧团勉强收支平衡,今年他有信心,用全新的面貌,和团员们一起开始新的事业。

很多的“张庆平们”,都在期待婺剧的春天。

张庆平

采访时,张庆平就很开心地和我说,他现在可不是外卖骑手了,因为最近要准备演出。

截至发稿时,他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个“吃土”的表情,告诉我说,新一波疫情来了,自己又去送外卖了。并且,他还兼职去给吕志达帮忙运送鲜花,因为清明节快到了。

生活的片段,有重复,也有更新。最近,送外卖时,张庆平给自己“装备”了一条红色披风。明黄的骑手服、红色的披风、嘹亮的婺剧唱腔,和三月的春风一起,贯穿了壶镇的街巷,向着希望与热爱,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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