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甌北詩話(中)

 杏坛归客 2023-01-26 发布于山东

甌北詩話·卷六 趙翼

陸放翁詩   古來作詩之多,莫過於放翁,今就其子子虡所編八十五卷計之,已九千二百二十 首。然放翁六十三歲在嚴州刻詩,已將舊稿痛加刪汰。六十六歲家居,又刪訂詩稿, 自跋云:〔此予丙戌以前詩十之一也,在嚴州再編,又去十之九。〕然則,丙戌以前 詩,存者才百之一耳。子虡刻全集時,亦跋云:〔先君在嚴州刻詩,多所去取,所遺 詩存者尚有七卷。〕今在遺稿內。今合計全集及遺稿,實共一萬餘首。每一首必有一 意;就一首中,如近體每首二聯,又一句必有一意。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 不裁剪入詩,是一萬首即有一萬大意,又有四萬小意。自非才思靈敏,功力精勤,何 以得此?信古來詩人未有之奇也。

放翁詩凡三變。宗派本出於杜,中年以後,則益自出機杼,盡其才而後止。觀其 《答宋都曹》詩云:古詩三千篇,刪取才十一。詩降為楚騷,猶足中六律。天未喪斯文,杜老乃獨出。陵遲至元白,固已可憤嫉。《示子遹》詩云: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繢。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數仞李杜牆,常恨欠領會。元白才倚門,溫李真自鄶。此可見其宗尚之正。故雖挫籠萬有,窮極工巧,而仍歸雅正,不落纖佻。此初境也。後又有自述一首云: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餘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築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豔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世間才傑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還堪惜。是放翁詩之宏肆,自從戎巴、蜀而境界又一變。及乎晚年,則又造平淡,並從前求工 見好之意亦盡消除,所謂〔詩到無人愛處工〕者,劉後村謂其〔皮毛落盡〕矣。此又 詩之一變也。

宋詩以蘇、陸為兩大家。後人震於東坡之名,往往謂蘇勝於陸,而不知陸實勝蘇 也。蓋東坡當新法病民時,口快筆銳,略少含蓄,出語即涉謗訕。〔烏台詩案〕之後 ,不復敢論天下事。及元祐登朝,身世俱泰,既無所用其無聊之感;紹聖遠竄,禁錮 方嚴,又不敢出其不平之鳴。故其詩止於此,徒令讀者見其詩外尚有事在而已。放翁 則轉以詩外之事,盡入詩中。時當南渡之後,和議已成,廟堂之上,方苟幸無事,諱 言用兵,而士大夫新亭之泣,固未已也。於是以一籌莫展之身,存一飯不忘之誼,舉 凡邊關風景、敵國傳聞,悉入於詩。雖神州陸沉之感,已非時事所急,而人終莫敢議 其非。因得肆其才力,或大聲疾呼,或長言永歎,命意既有關係,出語自覺沉雄。此 其詩之易工一也。東坡自黃州起用後,揚歷中外,公私事冗,其詩多即席、即事,隨 手應付之作,且才捷而性不耐煩,故遣詞或有率略,押韻亦有生硬。放翁則生平仕宦 ,凡五佐郡、四奉祠,所處皆散地,讀書之日多,故往往有先得佳句,而後標以題目 者。如《寫懷》、《書憤》、《感事》、《遣悶》,以及《山行》、《郊行》、《書 室》、《道室》等題,十居七八,而酬應贈答之作,不一二焉。即如《紀夢》詩,核 計全集,共九十九首。人生安得有如許夢!此必有詩無題,遂託之於夢耳。心閒則易 觸發,而妙緒紛來;時暇則易琢磨,而微疵盡去。此其詩之易工二也。由斯以觀,其 才之不能過於蘇在此,其詩之實能勝於蘇亦在此。試平心以兩家詩比較,當不河漢其 言矣。

放翁以律詩見長,名章俊句,層見疊出,令人應接不暇。使事必切,屬對必工;無意不搜,而不落纖巧;無語不新,而不事塗澤,實古來詩家所未見也。然律詩之工 ,人皆見之,而古體則莫有言及者。抑知其古體詩,才氣豪健,議論開闢,引用書卷 ,皆驅使出之,而非徒以數典為能事。意在筆先,力透紙背,有麗語而無險語,有豔 詞而無淫詞,看似華藻,實則雅潔,看似奔放,實則謹嚴,此古體之工力更深於近體 也。或者以其平易近人,疑其少煉;抑知所謂煉者,不在乎奇險詰曲、驚人耳目,而 在乎言簡意深,一語勝人千百。此真煉也。放翁工夫精到,出語自然老潔,他人數言 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語了之。此其煉在句前,不在句下,觀者並不見其煉之跡,乃真 煉之至矣。試觀唐以來古體詩,多有至千餘言四五百言者;放翁古詩,從未有至三百 言以外,而渾灝流轉,更覺沛然有餘,非其煉之極功哉!至近體之刮垢磨光,字字穩 愜,更無論矣。又放翁古今體詩,每結處必有興會、有意味,絕無鼓衰力竭之態;此 固老壽享福之徵,亦其才力雄厚,不如是則不快也。今就近體中摘句於後,使人見其 功力之精。古詩難於摘句,讀者可觀其有氣有意,有書有筆,則得之矣。

律詩摘句。使事五律:〔李侯有佳句,樂令善清言。〕《懷杜伯高》 〔進愧門三戟,歸無畝一鍾。〕《放慵》 〔道士青精飯,先生烏角巾。〕《長生觀》 〔蟻穿珠九曲,蜂釀蜜千房。〕《淳化寺》 〔摩詰病說法,虞卿貧著書。〕《病中》 〔人如釣渭叟,地似避秦村。〕《防隱者》 〔賀監稱狂客,劉伶贈醉侯。〕《立秋前一夕作》 〔腰下蘇秦印,囊中趙壹錢。〕《夜酌》 〔獨臥維摩室,誰同彌勒龕?〕《初寒獨居》 〔未恨名風漢,惟求拜醉侯。〕《自述》 〔身已風中葉,人方飯後鍾。〕《東莊》 〔我亦輕餘子,君當恕醉人。〕《醉賦》 〔帶箭歸飛鶴,榰床不瞑龜。〕《答客》 〔相法無侯骨,生年值酒星。〕《雜興》 〔寧甘結襪繫,不作拜車塵。〕《野興》 〔馬非求路寢,木豈願犧尊?〕《記前輩語》 〔食非依漂母,菜不仰園官。〕《窮居》 〔陌上金羈馬,墳前石琢麟。〕《對酒作》 〔蝶入三更枕,龜榰八尺床。〕《連夕熟睡戲書》 使事七律:〔奴愛才如蕭穎士,婢如詩似鄭康成。〕此放翁之父所作,而放翁足成之者。〔吏進飽諳箝紙尾,客來苦勸摸床棱。〕《自詠》 〔秋風葉扇知安命,小炷留燈悟養生。〕《獨學》 〔人立飛樓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白帝城懷杜少陵》 〔前日已傳天狗墜,今年甯許佛狸生!〕《客言岐雍間事》 〔也知世少蘇司業,安得官如阮步兵。〕《獨飲》 〔報國雖思包馬革,愛身未肯價羊皮。〕《示獨孤生》 〔生希李廣名飛將,死慕劉伶贈醉侯。〕《江樓醉中》 〔宿負本宜輸左校,寬恩猶許補東隅。〕《書懷》 〔階前汗血洮河馬,架上霜毛海國鷹。〕《夢成都》 〔曳杖不妨呼小友,還家便恐見來孫!〕《遊柯山觀爛柯遺跡》 〔性本自然憎截鶴,器非大受愧函牛。〕《醉題》 〔但知禮豈為我設,莫管客從何處來。〕《避俗台》 〔魚腸寶劍餘蛟血,鴉嘴金鋤帶藥香。〕《贈林使君》 〔酒錢覓處無司業,齋日多來似太常。〕《無酒肉》 〔夢中有客徵殘錦,地下無爐鑄橫財。〕《哭王季夷》 〔已忘作賦遊梁苑,但憶銜枚入蔡州。〕《雪中》 〔盡除曼衍魚龍戲,不禁芻蕘雉兔來。〕《過御園》 〔繆緣學道肱三折,不遇知音尾半焦。〕《自詠》 〔正歎船如天上坐,那知人自日邊來。〕《王給事使回》 〔家無釵澤窮馮衍,身著裙襦老管寧。〕《感興》 〔青衫曾奏三千牘,白首猶思丈二殳。〕《雪夜》 〔世無魯國真男子,心憶高陽舊酒徒。〕《衰病》 〔從宦只思乘下澤,忤人常悔讀《南華》。〕《懷鏡中故廬》 〔才高狗監無人薦,句好雞林有客傳。〕《贈江參議》 〔文辭博士書驢券,職事參軍判馬曹。〕《讀書》 〔亡羊未恨補牢晚,搏虎深知攘臂非。〕《曉出》 〔怨謗相乘成市虎,技能已盡愧黔驢。〕《感懷》 〔貴人自作宣明面,老子曾聞正始音。〕《東齋》 〔人欲見擠真砭石,身寧輕用作投瓊。〕《夢斷》 〔生無鮑叔能知己,死有要離與卜鄰。〕《書歎》 〔公路晚悲身至此,令威歸歎塚累然。〕《夜坐達旦》 〔馬慵立仗寧辭斥,蘭偶當門敢怨鋤。〕《感昔》 〔未害朵頤臨肉俎,但妨叩齒誦仙經。〕《齒動搖》 〔種榿正可三年大,愛竹何曾一日無。〕《山中即事》 〔中安煮藥膨脝鼎,旁設安禪曲床。〕《火閣》 〔愛身每戒玉抵鵲,養氣要如刀解牛。〕《遺興》 〔越石壯心雞喔喔,子卿歸信應悠悠。〕《龜堂獨酌》 〔此身幸已脫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對酒》 〔國家科第與風漢,天下英雄惟使君。〕《追憶發解舊事》 〔過堂未悟鐘將畔,睨柱寧知璧偶全。〕《書齋壁》 〔只知秋菊有佳色,那問荒雞非惡聲!〕《雜興》 〔病酒相如無奈渴,清言叔寶不勝羸。〕《北窗》 〔拙宦雖無齊虜舌,早歸亦免楚人鉗。〕《自述》 〔共知陂壞行當復,敢恨台高既已傾!〕《復湖》 〔偶亡塞馬寧非福,太察淵魚恐不祥。〕《高枕》 〔名酒過於求趙璧,異書渾似借荊州。〕《借書乞酒不得》 〔佩刀但可償黃犢,作字安能換白鵝?〕《秋興》 〔浮雲每歎成蒼狗,空谷誰能縶白駒?〕《寄題胡基仲故居》 〔泥巷有人尋杜甫,雪廬無吏問袁安。〕《歲晚》 〔生擬入山隨李廣,死當穿塚傍要離。〕《醉題》 〔尚饒靈運先成佛,那計辛毗不作公。〕《遺興》 〔難似車登蛇退嶺,險如舟過馬當祠。〕《書懷》 〔未尋內史流觴地,又近龐公上塚時。〕《春晚》 〔狐妖從汝作人立,金價在事如土輕。〕《道室述懷》 〔原價異時空市骨,大呼從昔不成廬。〕《題北窗》 〔萬事不禁劉毅擲,諸人誰著祖生鞭?〕《湖上》 〔戀戀綈袍誰復念,便便癡腹敢辭嘲!〕《閒詠》 〔老羆尚欲身當道,乳虎何疑氣食牛。〕《秋晚》 〔虛名僅可欺橫目,戇論曾經犯逆鱗。〕《野興》 〔頭少二毛真篤老,口無縱理亦長饑。〕《九月十日夜獨坐》 〔佛書恐非《易論語》,王跡其在《詩春秋》!〕《蕩蕩》 〔強弩夾射馬陵道,屋瓦大震昆陽城。〕《大風雨》 〔不求客恕陶潛醉,肯受人憐范叔寒。〕《書喜》 〔客散茶甘留舌本,睡餘書味在胸中。〕《晚興》 〔不憂堅子居肓上,已見嬰兒出面門。〕《病中作》 〔心如老馬雖知路,身似鳴蛙不屬官。〕《自述》 〔學士誰陳《平蔡雅》,將軍方上《取燕圖》。〕《聞蜀盜已平》 〔未忘塵尾清談興,尚讀蠅頭細字書。〕《南堂雜興》 〔買飯猶勝乞墦客,看耕僭學勸農官。〕《郊行》 〔雖無客共樽中酒,何至僧鳴飯後鍾!〕《枕上作》 寫懷五律:〔病侵強健日,閒過聖明時。〕《骨相》 〔忍窮安晚境,留病壓災年。〕《病中》 〔春當三月半,狂勝十年前。〕《題酒家》 〔月能從我醉,風欲駕人仙。〕《月下納涼》 〔放言誇酒聖,著論笑錢愚。〕《閒中樂事》 〔老猶嗤佞佛,貧亦諱言錢。〕《自勉》 〔眾中容後死,險處得先歸。〕《莫笑》 〔老去才難盡,窮來志益堅。〕《自述》 〔老幸傳家事,狂猶為國憂。〕《夜賦》 〔今古無窮事,江湖未死身。〕《醉賦》 〔算貧先放鶴,嫌鬧並疏僧。〕《孤村》 〔病無詩一字,窮賴酒三升。〕《夜賦》 〔酒狂寧限老,詩思正須窮。〕《夜坐》 〔人笑謀生拙,天教到死閒。〕《衡門》 〔都門下第客,山寺退居僧。〕《貧甚》 〔老病頻辭客,嬉遊不出村。〕《窮居》 〔病蘇身漸健,秋近夜微涼。〕《小集》 〔似客猶居裡,如僧未出家。〕《獨處》 〔出尋鄰叟語,歸讀古人書。〕《遂初》 〔睡憑書介紹,愁賴酒驅除。〕《晚興》 〔貧憂償酒券,懶悔許僧碑。〕《自嘲》 〔壯年閒處老,佳日病中過。〕《寓興》 〔交遊無輩行,懷抱有曾玄。〕《八十四吟》 〔身備鄉三老,家傳子一經。〕《自喜》 〔素壁圖嵩華,明窗讀《老莊》〕《築舍》 〔已老學猶力,久窮詩未工。〕《蜀漢》 〔我存人盡死,今是昨皆非。〕《癸亥初冬作》 〔行思絕大漠,歸但醉新豐。〕《枕上》 〔五斗方需祿,千金且愛身。〕《送子坦赴官》 〔不動成羆臥,微勞學鳥伸。〕《病中》 〔強健關天幸,逍遙似地仙。〕《閒述》 〔死邊常得活,鬧處偶容歸。〕《幽居》 〔采藥九蒸曝,朝真三沐薰。〕《幽居》 〔貧廢兒孫學,慈生僕妾頑。〕《病中》 〔樂哉容膝地,著此曲肱翁。〕《即事》 〔雲閑忘出岫,葉落喜歸根。〕《寓歎》 〔身叨鄉祭酒,孫為國添丁。〕《臥病雜題》 〔丹靈驅堅子,神定出嬰兒。〕《道室》 〔直嫌繩尚曲,重覺鼎猶輕。〕《銘座》 寫懷七律:〔無才藉作長閒地,有懣留為劇飲資。〕《寄友》 〔身似野僧猶有髮,門如村舍強名官。〕《成都歲暮》 〔此生竟出古人下,有志尚如年少時。〕《自嘲》 〔舊學極知難少貶,吾儕持此欲安歸!〕《寄陳魯山》 〔大事豈堪重破壞,窮人難與共功名。〕《晨起》 〔四海道途行大半,百年光景近中分。〕《西樓獨酌》 〔時平壯士無功老,鄉遠征人有夢歸。〕《春殘》 〔老病已全惟欠死,貪嗔雖斷尚餘癡。〕《病起》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病起書懷》 〔甑炊地碓新舂米,衣拆天吳舊繡圖。〕《歸耕》 〔浮生一笑常難必,此樂他年未易忘。〕《勞華樓夜飲》 〔青山是處可埋骨,白髮向人羞折腰。〕《出西門》 〔《比紅》有句狂猶在,染白無方老已成。〕《夜酌》 〔流年速似一彈指,更事多於三折肱。〕《親舊》 〔雖有數椽常似客,僅存一肉未成僧。〕《排悶》 〔敢恨帝城如日遠,喜聞天語似春溫。〕《至嚴州得請免入覲》 〔酒寧剩欠尋常債,劍不虛施細碎讎。〕《西村醉歸》 〔著書幸可俟後世,對客從嗔臥大床。〕《村居》 〔窮空敢恨寒無褐,憂患原因出有車。〕《歲暮》 〔浮生亦念古有死,壯氣要使胡無人。〕《閒居》 〔家為逆旅相逢處,身在嚴裝欲發中。〕《病中作》 〔黃旗萬里無侯骨,紅燭千杯有酒腸。〕《幽居雜詠》 〔志士淒涼閒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病起》 〔飯足便休慵念祿,丹成不服怕登仙。〕《讀山谷詩》 〔藥來賊境靈何用,米出胡奴死不飲。〕《感興》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書憤》 〔香浮鼻觀烹茶熟,喜動眉間煉句成。〕《登北榭》 〔驚回萬里關河夢,滴碎孤臣犬馬心。〕《夜雨》 〔千艘沖雪函關曉,萬灶連雲駱谷秋。〕《縱筆》 〔癡人自作浮生夢,腐骨那須後世名。〕《晚遊》 〔殘生已與灰俱冷,舊友誰知幾可憑。〕《夜賦》 〔家近右軍觴詠地,身如太史滯留時。〕《醉後》 〔流年不貸人皆老,造物無私我自窮。〕《幽居》 〔虹穿道室爐丹熟,龍吼空山匣劍開。〕《次音樂范參政書懷》 〔天下可憂非一事,書生無地效孤忠。〕《溪在作》 〔身世蠶眠將作繭,形容牛老已垂胡。〕《七十》 〔史冊誤人悲壯志,關河回首負初期。〕《懷南鄭》 〔秋氣已高殊可喜,老懷多感自無歡。〕《獨酌》 〔老皆有死豈獨我,士固多窮寧怨天。〕《書劍》 〔寓世已為當去客,愛書更付未來生。〕《讀書》 〔天理直須閒處看,人謀常向巧中疏。〕《題齋璧》 〔門無客至惟風月,案有書存但《老莊》。〕《閒中》 〔樽中無酒但清坐,架上有書猶縱觀。〕《七十一翁吟》 〔身外豈關吾輩事,鏡中已換昔年人。〕《閒賦》 〔羸軀垂老將焉往,公論猶存似可憑。〕《枕上》 〔棄官正為愚無用,謝客新緣病有名。〕《野堂》 〔髮無可白方為老,酒不能賒始覺貧。〕《七十三吟》 〔早知虛起彈冠意,悔不常為秉燭遊。〕《憶昔》 〔豈知鶴髮殘年叟,猶讀蠅頭細字書。〕《書感》 〔老已為民猶學問,向雖作吏半山林。〕《舊學》 〔補衣未竟迫秋露,待飯不來聞午鐘。〕《不出門吟》 〔陳編時見古成敗,舊友不知今在亡。〕《排悶》 〔貧甚不為明日計,興來猶作少年狂。〕《晚步》 〔人生十事九堪歎,春事三分二已空。〕《春雨》 〔外物不移方是學,俗人猶愛未為詩。〕《朝饑示子聿》 〔熟思豈是天貧我,妄計還憂鬼笑人。〕《苦貧》 〔流汗未乾衣上雨,大聲已發鼻端雷。〕《午睡》 〔遺經在櫝傳家學,大字書牆作座銘。〕《自述》 〔兒能解事甘藜藿,婢苦無薪睨扊●。〕《苦貧》 〔造物偶容窮不死,眾人共養老無能。〕《暮歸作》 〔孤忠要有天知我,萬死當思後視今。〕《讀史》 〔折除富貴惟身健,補貼光陰有夜長。〕《冬暮》 〔舌自生肥勝玉食,腰常忘帶況金圍。〕《昨非》 〔凡心未免更詩字,習氣猶思議古人。〕《自責》 〔名姓已隨身共隱,文辭終與道相妨。〕《遺興》 〔賣困不靈仍喜睡,送窮無術又來歸。〕《開歲》 〔天為念貧偏與健,人因見懶誤稱高。〕《獨酌》 〔一無可恨得歸老,寸有所長能忍窮。〕《野望》 〔邪正古來觀大節,是非死後有公言。〕《觀史》 〔令尹閱人三仕已,太山在我一毫芒。〕《醉舞》 〔三徑就荒俱已老,一樽相屬永無期。〕《哭張季長》 〔胸中那可有一事,天下故應無兩人。〕《初歸雜詠》 〔造物與閒兼與健,鄉人知老不知年。〕《村居》 〔多聞只解為身累,後死空令見事多。〕《對酒作》 〔貸米未回愁灶冷,讀書有課待窗明。〕《秋曉》 〔風剺槁面寒無褐,雷轉饑腸飯有沙。〕《志學》 〔家塾讀書須十紙,山園上樹莫千回。〕《示諸孫》 〔春寒例謝常來客,老病猶貪未見書。〕《初春書懷》 〔天將耄齒償貧悴,身受虛名坐謗傷。〕《陌上》 〔鏡裡鬢無添白處,樽前顏有暫丹時。〕《老甚》 〔混俗豈須名赫赫,耐嘲惟可腹便便。〕《舟中作》 〔客從謝事歸時散,詩到無人愛處工。〕《理夢中作》 〔濁酒可求敲野店,舊題猶在拂頹牆。〕《題旅舍壁》 〔貧猶自力常謀醉,病不能閒且賦詩。〕《自近村歸》 〔舂炊不繼兒啼飯,烹飪無方客絮羹。〕《寓歎》 〔詩才退後愁強韻,眼力衰來怯細書。〕《世事》 〔單複篝衣時脫著,甜酸園果半青黃。〕《夏日》 〔便死也勝千百輩,少留更住兩三年。〕《書興》 〔呼童不應自生火,待飯未來還讀書。〕《遣懷》 〔身遊與世相忘地,詩到令人不愛時。〕《山房》 〔淡交喜得山棲友,傑作疑非火食人。〕《簡邢德允》 〔花經風雨人方惜,士在江湖道益尊。〕《春晚》 〔目前雖有小得失,天下豈無公是非。〕《垂釣作》 〔啄吞自笑如孤鶴,導引何妨效五禽。〕《春晚》 〔多病更知身是贅,九原那恨死無名。〕《春感》 〔雖慚江左雄繁郡,且看人間矍鑠翁。〕《嚴州大閱》 〔扶持後死知天幸,容養無能荷國恩。〕《秋夜齋中》 〔槁面暫朱知酒釅,曲身成直賴爐溫。〕《夜寒》 〔虛名定作陳驚座,好句真慚趙倚樓。〕《封渭南伯》 寫景五律:〔浪蹴半空白,天浮無盡青。〕《海中雷雨初霽》 〔天逼星辰大,霜清劍佩寒。〕《夢仙》 〔酒盡瓶枵腹,爐寒客曲身。〕《寒甚》 〔雨昏雞共懶,米盡鼠同饑。〕《初夏》 〔月昏天有暈,風軟水無痕。〕《村夜》 〔天回河絡角,海闊斗欄杆。〕《夜歸》 〔風生雲盡散,天闊月徐行。〕《月下小酌》 〔病樹有雕葉,殘蟬無壯聲。〕《秋懷》 〔三家小聚落,兩姓世婚姻。〕《埭西》 〔木落山盡出,鐘鳴僧獨歸。〕《過吉澤》 〔經行橋獨木,佇立路三叉。〕《野望》 〔野父編龍具,樵兒習《兔園》。〕同上 〔銅燈立雁趾,石鼎揭龍頭。〕《書室》 〔荒園拋鬼飯,高几置神鵝。〕《賽神》 〔荒陂船護鴨,斷岸笛呼牛。〕《小立》 〔墓掃鴉銜肉,人過鷺導船。〕《郊行》 〔牸牛將犢過,雄雉挾雌飛。〕《山行》 〔漏從閒處永,風自遠來涼。〕《官舍》 〔婦汲惟陶器,民居半草庵。〕《憶南鄭》 〔舞簡村巫醉,塗朱野女妝。〕《驛壁偶題》 〔藤絡將頹石,松號不斷風。〕《明覺寺》 〔地瘦竹無葉,風乾茅有聲。〕《井研道中》 〔月正樹無影,露濃荷有聲。〕《徙倚》 〔茶鼎聲號蚓,香盤火度螢。〕《道室》 〔蟲鎪葉成篆,風蹙水生紋。〕《巢山》 〔霜郊熊撲樹,雪路馬蒙氈。〕《感舊》 〔零落花隨水,輪囷筍突籬。〕《園中》 〔染丹梨半頰,斫雪蟹雙螯。〕《對酒》 〔磷飛乘月暗,梟語似人呼。〕《夏夜》 〔蟻知軍陣法,蟲作緯車聲。〕《秋懷》 〔冰梨赬似頰,霜栗大如拳。〕《對食》 寫景七律:〔十里溪山最佳處,一年寒暖適中時。〕《近遊》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遊山西村》 〔七澤蒼茫非故國,《九歌》哀怨有遺音。〕《塔子磯》 〔船上急灘如退鷁,人緣絕壁似飛猱。〕《過東●灘》 〔地連秦雍川原壯,水下荊揚日夜流。〕《歸次漢中》 〔雲埋廢苑呼鷹處,雪暗荒郊射虎天。〕《書事》 〔蟬依疏柳長吟處,燕委空巢大去時。〕《社日》 〔空山霜葉無行跡,半嶺天風有嘯聲。〕《丈人觀》 〔攫飯饑烏占寺鼓,避人飛鼠上經幢。〕《永慶寺》 〔山縈細棧疑無路,樹絡崩崖欲壓人。〕《普寧寺》 〔淒涼蛩伴草根語,憔悴鵲從天上歸。〕《秋雨》 〔農事漸興人滿野,霜寒初重雁橫空。〕《橫塘》 〔殘燈無焰穴鼠出,槁葉有聲村犬行。〕《冬夜》 〔未霜村舍秋先冷,無月江邊夜自明。〕《秋夜》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臨安春雨初霽》 〔津吏報增三尺水,山僧歸入萬重雲。〕《秋雨》 〔燈影動搖風不定,船聲鼞鞳浪初生。〕《宿漁浦》 〔挈榼人沽村市酒,打包僧趁寺樓鐘。〕《故山》 〔里儒朱墨開冬學,廟史牲牢祝歲穰。〕《北窗》 〔病骨未成松下土,老身常伴渡頭雲。〕《舟中作》 〔蟋蟀獨知秋令早,芭蕉正得雨聲多。〕《秋興》 〔雲歸時帶雨數點,木落又添山一峰。〕《晚眺》 〔荒堤經雨多牛跡,村舍無人有碓聲。〕《步至近村》 〔巢乾燕乳蟲供哺,花過蜂閒蜜滿房。〕《初夏》 〔民有褲襦知歲樂,亭無桴鼓喜時康。〕《初夏閒居》 〔樹罅忽明知月上,竹梢微動覺風生。〕《池上》 〔圓鼙坎坎迎神社,大字翩翩寫酒旗。〕《閒遊》 〔榖賤窺籬無狗盜,夜長暖足有狸奴。〕《歲暮》 〔童誇犢健浮溪過,婦閔蠶饑負葉歸。〕《初夏》 〔水淺遊魚渾可數,山深藥草半無名。〕《山行》 〔遠火微茫知夜續,長歌斷續認歸樵。〕《泛舟》 〔風高木葉危將脫,月上天河澹欲無。〕《南堂夜坐》 〔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書室》 〔溪鳥低飛畫橋外,路人相值綠陰中。〕《衡門獨立》 〔霜野草枯鷹欲下,江天雲濕雁相呼。〕《郊行》 〔曉樹好風鶯獨語,夜窗細雨燕相依。〕《初夏幽居偶題》 〔舟行十里畫屏上,身在四山紅雨中。〕《出遊》 〔寒鴉陣黑疑雲過,老木聲酣認雨來。〕《書喜》 〔酒坊飲客朝成市,佛廟村伶夜作場。〕《書喜》 〔庭花無影月當午,簷樹有聲風報秋。〕《夜景》 〔天宇淡青成卵色,水波微皺作靴紋。〕《新籬》 〔微雨已收雲盡散,眾星俱隱月徐行。〕《秋夜》 〔鬅鬙暗樹類奇鬼,突兀黑雲如壞山。〕《湖塘雷雨》 〔野火已亡秦相篆,江濤猶託伍胥神。〕《秋望》 〔月色橫分窗一半,秋聲正在樹中間。〕《枕上》 〔客送輪囷霜後蟹,僧分磊落社前薑。〕《對食戲詠》 〔紫蟹迎霜盈徑尺,白魚脫水重兼斤。〕《示客》 〔山口正銜初出月,渡頭未散欲歸雲。〕《舟中》 〔天宇更無雲一點,譙門初報鼓三通。〕《上元夜》 〔虎印雪泥餘過跡,樹經野火有空腔。〕《懷梁益舊遊》 〔棋枰窗下時聞雹,丹灶岩間夜吐虹。〕《道室》 〔十里織成無罅錦,半天留得未殘霞。〕《梅仙塢花涇觀桃李》 〔官賦畢輸無吠犬,農功已息有閒牛。〕《晚秋野興》 〔細徑僧歸雲外寺,疏燈人語酒家樓。〕《出遊》 〔獨木架成新略彴,一峰買得小嶙峋。〕《閉門》 〔風從蘋未蕭蕭起,月過花陰故故遲。〕《石帆夏日》 〔一棹每隨潮上下,數家相望埭東西。〕《漁父》 〔暑退忽驚秋漸晚,夜長已與晝中分。〕《秋夕》 〔群魚聚散忽無跡,孤蝶去來如有情。〕《夏晝》 〔漁艇往來春浪碧,人家高下夕陽紅。〕《近村》 〔出有兒孫持几杖,歸從鄰曲話桑麻。〕《茅舍》 〔樓臺到處靈和柳,簾幕誰家子晉笙?〕《小市》 〔夜雨漲深三尺水,曉寒留得一分花。〕《小園》 〔瓶花力盡無風墮,爐火灰深到曉溫。〕《曉坐》 〔紅顆帶芒收晚稻,綠苞和葉摘新橙。〕《霜天晚興》 〔旱餘蟲鏤園蔬葉,寒淺蜂爭野菊花。〕《西村》 〔丹砂岩際朝暾日,枸杞雲間夜吠人。〕《采藥》 〔燕雛掠地飛無力,梅子臨池墜有聲。〕《夏日》 〔棲鵲自驚移別樹,流螢相逐度橫塘。〕《夏夜》 〔團臍磊落吳江蟹,縮項輪囷漢水魴。〕《小酌》 〔屏園燕几成山字,簟展涼軒作水紋。〕《龜堂晨起》   放翁生於宣和,長於南渡。其出仕也,在紹興之末,和議久成,即金海陵南侵潰 歸,孝宗銳意出師,旋以宿州之敗,終歸和議。其時朝廷之上,無不以畫疆守盟,息 事寧人為上策;而放翁獨以復仇雪恥,長篇短詠,寓其悲憤。或疑書生習氣,好為大 言,借此為作詩也。今閱全集,始知非盡虛矯之氣也。其《跋周侍郎奏稿》云:〔南 渡初,先君歸山陰,一時賢公卿與先君遊者,言及靖康北狩,無不流涕哀慟。〕又《 跋傅給事帖》云:〔紹興中,士大夫言及國事,無不痛哭,人人思殺賊。〕是放翁年 十餘歲時,早已習聞先正之緒言,遂如冰寒火熟之不可改易。且以《春秋》大義而論 ,亦莫有過於是者,故終身守之不變。入蜀後,在宣撫使王炎幕下,經臨南鄭,瞻望 鄠、杜,志盛氣銳,真有唾手燕、雲之意。其詩之言恢復者,十之五六。出蜀以後,獨十之三四。至七十以後,正值開禧用兵, 放翁方治東籬,日吟詠其間,不復論兵事。其詩有云:〔不須強預國家憂,亦莫妄陳 帷幄籌。〕是固無復有功名之志矣。然其《感中原舊事》云:〔乞傾東海洗胡沙。〕 《老馬行》云:中原旱蝗胡運衰,王師北伐方傳詔。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則此心猶耿耿不忘也。臨歿猶有〔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之句,則放翁 之素志可見矣。

放翁之不忘恢復,未免不量時勢,然亦多誤於傳聞之不審。在蜀時,金之邊將, 時有蠟書來報宣威幕府,具言其國虛實。見南鄭詩內自注。彼以蠟書來利賞賜,自必 詭言禍敗,以中吾所喜,肯以實告耶!淳熙十一年,金世宗如會寧,命太子守國,而 放翁有《聞虜酋遁歸漠北》詩。十二年,又有《感秋》詩,自注:〔聞虜酋自香草澱 入秋山,蓋遠遁矣。〕不知金國每年巡歷春水、秋山,自其常制。金世宗最號賢君, 國中稱〔小堯舜〕。其時朝政清明,邊圉乂安,有何事而遁歸漠北、遁入秋山耶?可 見鄰國傳聞之訛,易於聳聽,而放翁輒輕信之。其後慶元四年,又有詩:聞金虜亂, 淮以北民苦徵調,皆望王師之至。可見邊疆紛紛,好言敵國有畔,此韓侂胄所以輕率 用兵致敗也。開禧二年,吳曦反,以蜀地降金;三年,安丙誅曦,稍復蜀地。而放翁 詩有〔解梁已報偏師入〕,自注云:〔見邸報,西師已復關中郡縣。〕又有《聞西師 復華州》詩。是時關中郡縣及華州,何曾能復,而已見之邸報。則邸報且不足信,況 傳聞耶?

放翁自蜀東歸,正值朱子講學提倡之時,放翁習聞其緒言,與之相契。家居,有 《寄朱元晦提舉》詩、《謝朱元晦寄紙被》詩,又《寄題朱元晦武夷精舍》詩,所謂 〔有方為子換凡骨,來讀晦翁新著書〕也。及朱子卒,放翁祭之以文云:〔某有捐百 身、起九原之心,傾長河、決東海之淚。路修齒耄,神往形留。〕是可見二公道義之 交矣。時偽學之禁方嚴,放翁不立標榜,不聚徒眾,故不為世所忌。然其優遊里居, 嘯詠湖山,流連景物,亦足見其安貧守分,不慕乎外,有昔人〔衡門泌水〕之風。是 雖不以道學名,而未嘗不得力於道學也。其集中亦有以道學入詩者,如 《冬夜讀書》云:六經萬世眼,守此可以老。多聞竟何為,綺語期一掃。又有云:雖歎吾何適,猶當尊所聞。從今倘未死,一日亦當勤。《平昔》云:〔皎皎初心質天地,兢兢晚節蹈淵水。〕《書懷》云:平生學六經,白首頗自信。所覬未死間,猶有分寸進。《示兒》云:〔聞義貴能徙,見賢思與齊。〕又云:易經獨不遭秦火,字字皆如見聖人。汝始弱齡吾已耄,要當致力各終身。可見其晚年有得,非隨聲附和,以道學為名高者矣。至其詩之清空一氣,明白如話, 而無迂腐可厭之習,則又有餘事也。放翁與楊誠齋同以詩名。誠齋專以俚言俗語闌入 詩中,以為新奇。放翁則一切掃除,不肯落其窠臼。蓋自少學詩,即趨向大方家,不 屑屑以纖佻自貶也。然間亦有一二語似誠齋者。如《晚步》云:〔寓跡個中誰耐久,問君底事不歸休?〕《饑坐》云:〔落筆未妨詩袞袞,閉門猶喜氣揚揚。〕《老學庵》云:〔名譽不如心自肯。〕《醉中走筆》云:〔過得一日過一日,人間萬事不須謀。〕《自詠》云:〔作個生涯君勿笑。〕《新作籬門》云:〔雖設常關果是麼?〕《自詒》云:〔愈老愈知生有涯,此時一念不容差。〕《遣興》云:〔關上衡門那得愁。〕此等詩派,南宋時盛行,在放翁則為下劣詩魔矣。

放翁萬首詩,遣詞用事,少有重複者。惟晚年家居,寫鄉村景物,或有見於此, 又見於彼者。《老境》云:〔智士固知窮有命,達人元謂死為歸。〕《寓歎》又云:〔達士共知生是贅,古人嘗調死為歸。〕《晨起》云:〔大事豈堪重破壞,窮人難與共功名。〕《憶昔》又云:〔壯士有心悲老大,窮人無路共功名。〕《夜坐》云:〔風生雲盡散,天闊月徐行。〕《夜坐》又一首云:〔湖平波不起,天闊月徐行。〕《冬夜》云:〔殘燈無焰穴鼠出,槁葉有聲村犬行。〕《枕上作》又云:〔孤燈無焰穴鼠出,枯葉有聲鄰犬行。〕《初夏閒居》云:〔民有褲襦知歲樂,亭無桴鼓喜時康。〕《寒夜》又云:〔市有歌呼知歲樂,亭無桴鼓喜時平。〕《羸疾》云:〔羸疾止還作,已過秋暮時。但當名百藥,那更謁三醫。〕《題藥囊》又云:〔殘暑才屬爾,新秋還及茲。真當名百藥,何止謁三醫。〕此則未免太復!蓋一時湊 用完篇,不及改換耳。

朱子嘗言:〔放翁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宋史》本傳因之, 輒謂其〔不能全晚節〕,此論未免過刻。今按嘉泰二年,放翁起修孝宗、光宗兩朝實 錄,其時韓侂胄當國,自繫其力。然放翁自嚴州任滿東歸後,里居十二三年,年已七 十七八,祠祿秩滿,亦不敢復請,是其絕意於進取可知。侂胄特以其名高而起用之, 職在文字,不及他務,且藉以報孝宗恩遇,原不必以不就職為高。甫及一年,史事告 成,即力辭還山,不稍留戀,則其進退綽綽,本無可議。即其為侂胄作《南園記》、 《閱古泉記》,一則勉以先忠獻之遺烈,一則諷其早退,此亦有何希榮附勢、依傍門 戶之意!而論者輒藉為口實,以訾議之,真所謂小人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者也。今 二記不載文集,僅於逸稿中見之,蓋子遹刻放翁文集時,侂胄被誅未久,為世詬厲, 故有所忌諱,不敢刻入,未必放翁在時,手自削去也。詩集中仍有《韓太傅生日詩》 ,並未刪除,則知二記本在文集中,蓋因其乞文而應酬之,原不必諱耳。

放翁不以書名,而草書實橫絕一時。其《自題醉中所作草書》云:〔酒為旗鼓筆力槊,勢從天落銀河傾。〕《醉中作草書》云:〔醉草今年頗入微,卷翻狂墨瘦蛟飛。〕《睡起作帖數行》云:古來翰墨事,著意更可鄙。跌宕三十年,一日造此理。不知筆在手,而況字落紙!三叫投紗巾,作歌志吾喜。《學書》一首云:九月十九柿葉紅,閉門讀書人笑翁。世間誰許一錢直,窗底自用十年功。老蔓纏松飽霜雪,瘦蛟出海挐虛空。即今譏評何足道,後五百年言自公。《暇日弄筆》云:草書學張顛,行書學楊風。平生江湖心,聊寄筆硯中。龍蛇入我腕,疋素忽已窮。餘勢尚隱轔,此興嗟誰同!《雜興》詩云:〔紙欲窮時瘦蛟舉,已看雷雨跨蒼茫。〕 《草書歌》云:吾廬宛在水中沚,車馬喧闐那到耳。一堂翛然臥虛曠,蟬聲未斷蟲聲起。有時寓意筆硯間,跌宕奔騰作詼詭。徂徠松盡玉池墨,雲夢澤乾蟾滴水。心空萬象提寸毫,睥睨醉僧窺長史。聯翩昏鴉斜著壁,郁曲瘦蛟蟠入紙。神馳意造起雷雨,坐覺乾坤真一洗。小兒勸我當自珍,勿為門生書棐幾。《夜起作書自題》云:〔一朝此翁死,千金求不得。〕是放翁於草書工力,幾於出神 入化。惜今不傳,且無有能知其善書者,蓋為詩名所掩也。杜少陵亦無書名,然《杜 詩詳注》云:〔胡儼在內閣,見子美親書《衛八處士》詩,字甚怪偉。驚呼熱中腸作 嗚呼熱中腸。〕放翁目力亦絕人。五十歲《秋夜讀書戲作》云:〔也知賦得寒儒分,五十燈前見細書。〕五十三歲詩:〔燈前目力雖非昔,猶課蠅頭二萬言。〕六十歲詩:〔細書時讀眼猶明。〕六十九歲詩:〔目了未妨觀細書。〕七十五歲詩:〔年過七十眼猶明,天公成就老書生。〕七十六歲詩:〔目光焰焰夜穿帳。〕又〔細書如蟻眼猶明。〕七十七歲詩:〔老夫垂八十,岩電尚爛爛。孤燈觀細字,堅坐常夜半。〕又云:〔一齒已搖猶決肉,雙眸雖澀尚耽書。〕直至七十九,史局告成,將致仕,始言 〔目昏頗廢書〕,作詩記其始,是七十九目力方稍減也。八十二歲《老態》詩亦云:〔似見不見目愈衰,欲墮不墮齒更危。〕然又云:〔目昏大字亦可讀,齒搖猶能決濡肉。〕則亦尚未大害。又七十七歲有記,記:〔中夜睡覺,兩目每有光,如初日,歷歷照物。昔晁文公自謂善養生之驗,予則偶然 耳。〕又八十二歲十一月廿七記:〔夜分披衣,神光自兩眥出,若初日,室中皆明。〕此又神光湧現,不可思議者。又 先生齒牙亦堅利,七十七歲始一齒動搖,戲作云:〔病齒原知不更全,漂浮杌涅已三年。一朝正使終辭去,大嚼猶能盡彘肩。〕又詩云 :〔搖齒復牢堪決肉,枯顱再茁已勝簪。〕八十一歲墮第三齒,有詩。至八十五歲臘 月五日始落第一牙,距易簀僅數日耳。然則先生具壽者相,得天獨厚,為一代傳人, 豈偶然哉?

甌北詩話·卷七 趙翼

陸放翁年譜小引   《放翁集》向無年譜。然身閱六朝,歷官中外,仕而已,已而仕,出處之跡既屢 更;且所值之時,當宋南渡,戰與和局亦數變,使非有譜以標歲月,則讀者於先生之 身與世,將茫無端緒。幸先生詩自入蜀以後四十卷,系手自編訂;四十卷之後,至八 十五卷,則其子子虡當先生在時即隨年記錄,故歲序差可考。而文集中碑記之類,亦 多書明年月官位,可以稽其時也。昔王宗稷作《蘇文忠年譜》,悉本《東坡大全集》 詮次之。今餘亦仿此例,就《劍南詩集》、《渭南文集》及《家世舊聞》、《老學庵 筆記》等書,次其先後,蓋已十得八九。惟入蜀以前少年之作,所存無幾,難於懸揣 。然事蹟亦往往散見於詩文,因亦就其可知者系於某年之下,並略載時事,以相印證 ,庶讀者可以一覽了如云。

陸放翁年譜 宋徽宗宣和七年己巳   先生生於是年十月十七日,在淮上舟中。是日平旦,大風雨。及先生生而雨止。見先生慶元元年詩題。又有詩云:〔少傅奉詔朝京師,艤舟生我淮之湄。〕按先生先 世自嘉興徙錢塘,吳越時又徙山陰之魯墟,世業農。宋祥符中,陸軫始以進士起家, 仕至吏部郎中,直昭文館,贈太傅,是為先生高祖。軫生珪,官國子博士,贈太尉, 是為先生曾祖。珪生佃,仕至尚書左丞,贈太師、楚國公,是為先生之祖。《宋史》 有傳。佃生宰,字元鈞,則先生父也。見先生文集及《家世舊聞》。其官位不可考。按先生《跋向薌林帖》云:〔先少師使淮南,實與薌林為代。〕《跋周侍郎奏稿》云 :〔餘生於宣和末年,先少師以畿輔轉輸餉軍澤潞,寓家於滎陽。〕又云:〔先君以 御史徐秉哲論罷,南來壽春。〕則先生父蓋嘗官提舉、轉運等職。《跋楚公奏稿》云 :〔此先少師紹興中命筆吏傳錄者。〕又作《陳彥聲墓誌》云:〔建炎四年,先君會 稽公奉祠洞霄宮。〕則南渡後曾有祠祿。又《跋朝制要覽》及《持老語錄》,皆云〔 先君會稽公。〕則其官階及勳封可見也。惟文集稱〔先少師〕,詩集稱〔先少傅〕, 微有不同。然〔師〕、〔傅〕同一階,蓋皆應得之封耳。

欽宗靖康元年丙午 二年丁未 二帝北行。高宗建炎元年 即靖康二年五月,即位,改元。二年戊申 三年己酉 金兵南下,帝航海。四年庚戌 帝歸臨安,金立劉豫為子皇帝。

先生年七歲。按《陳彥聲墓誌》云:〔建炎四年,金兵南來,先君欲避無所。聞 東陽陳彥聲以俠稱,乃挈家依之。居三年,乃歸。〕《跋周侍郎奏稿》云:〔先君自 徐秉哲論罷後,南來壽春。又自淮徂江,間關兵間。及歸山陰舊廬,則某年已稍長矣 。〕開禧中有詩追記云:家本徙壽春,遭亂建炎初。南來避狂寇,乃復遇強胡。亂定不敢歸,三載東陽居。蓋先生生而遭亂,其父挈之避兵,由壽州過江,又僑居東陽者三年。至紹興二三年, 始歸山陰。紹興元年辛 二年壬子 三年癸丑 四年甲寅

先生年十歲。按《跋周侍郎奏稿》云:〔先君歸山陰,一時賢公卿與先君遊者, 言及靖康北狩,無不流涕哀慟。〕又《跋傅給事帖》云:〔紹興中,某甫成童,見當 時士大夫言及國事,無不痛哭,人人思殺賊。〕蓋皆此數年中事。先生生平,以復仇 為念,蓋自幼習聞先正之言,至老不變也。又嘉泰元年有詩,謂某十許歲,即往來雲 門諸山。〕 五年乙卯 金太宗崩,熙宗立。徽宗殂於金。六年丙辰

先生年十二,能詩文,以蔭補登仕郎。本傳。按先生父南渡後,不見有仕宦之跡 ,蓋以祠祿致仕,所得恩蔭也。七年丁巳

先生年十三,《跋陶淵明集》云:〔吾年十三四時,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隱。〕 八年戊午 相秦檜,先已罷相,至是再相。與金議和。九年己未 金人歸河南、陝西地。十年庚申金復取河南、陝西。  先生年十六,初赴舉場。按先生《燈籠詩》云:〔我年十六遊名場,靈芝借榻棲 僧廊。〕又《跋范元卿書後》云:〔紹興庚申、辛酉間,予年十六七,與陳公實及予 從兄伯山、仲高、葉晦叔、范元卿皆同場屋。〕 十一年辛酉 和議成。

先生年十七,尚從師受業。與許子威輩同從鮑季和先生,晨興,必具帽帶而出。見嘉泰元年詩自注。十二年壬戌 金人歸徽宗、鄭後、邢後之喪及韋太后。十三年癸亥   先生年十九,以舉進士試南省,至臨安。見嘉泰三年詩自注。十四年甲子

先生年二十,作《司馬溫公佈被銘》。自注:〔予年二十歲所作,今傳以為秦少 游作者,非也。〕又作《菊枕》詩。見丁未歲詩注。是年上元,在都城從舅光州通判 唐仲俊觀燈。見嘉泰二年詩自注。十五年乙丑 十六年丙寅 十七年丁卯

先生年二十三。按先生《跋韓非子》云:〔紹興丁卯,先君年六十時,所得吳掝 才老本。〕先生是年父尚在,而入仕後未見有丁父艱之事,蓋其父歿於此數年中。十八年戊辰 十九年己巳 金宗顏亮弒熙宗而自立。二十年庚午 二十一年辛未 二十二年壬申 二十三年癸酉 金遷都於燕。

先生年二十九。兩浙轉運使陳阜卿考試官,秦檜孫塤以右文殿修撰就試,直欲首 送。阜卿得先生文,擢置第一,塤次之。檜大怒。二十四年甲戌 先生年三十,試禮部被黜。時陳阜卿亦幾得禍。二十五年乙亥 秦奉死。二十六年丙子 欽宗殂於金。二十七年丁丑

先生年三十三。作《雲門壽聖院記》,尚無官位,但書〔吳郡陸某記。〕 二十八年戊寅   先生年三十四。官福建寧德縣主簿。先生有《謝內翰》啟云:〔仕由資蔭。〕蓋 先生十二歲所得恩蔭,至是始選主簿也。是歲作《寧德縣城隍記》,系銜書〔迪功郎 主簿。〕見文集。按先生赴任,由溫州入閩,有《題江心寺》、《泛瑞安江》及《平 陽驛觀梅》等詩。二十九年己卯

先生年三十五,在寧德。按先生《跋盤澗圖》云:〔紹興己卯、庚辰之間,予為 福州決曹掾,與閩縣大夫張仲欽甚相得。〕 三十年庚辰

先生年三十六。以薦者除敕令所刪定官,遷大理司直,兼宗正簿。本傳。《盤澗 圖跋》云:〔紹興己卯、庚辰,予為福州決曹。〕是是年春間,尚在寧德也。《祭周 益公文》云:〔紹興庚辰,予始至行在,與益公相遇,遂定交。〕則以除敕令所入都 也。先生自閩歸途,亦從溫、處經行,有詩記其事。云:〔自來福州,詩酒殆廢;今 北歸,至永嘉括蒼,無日不醉。〕又有詩記紹興庚辰遊謝康樂石門,王仲信為作《石 門瀑布圖》。皆自閩歸杭之遊跡也。三十一年辛巳 金主亮南侵,被弒於瓜洲。金世宗立,入都於燕。

先生年三十七,在敕令所,遷樞密院編修官。按本傳謂〔孝宗即位,遷樞密院編 修官。〕而先生子子虡跋語云:〔紹興辛巳,及事高宗,累遷樞密使編修。〕是樞院 乃高宗所授。先生《挽汪茂南》詩云:〔往者紹興末,江淮聞戰鼙。〕自注:〔先相 公汪澈督師荊、襄,招予幕府;會留樞屬,不克行。〕又《跋陳魯公所草親征詔》云 :〔辛巳、壬午之間,予為西府掾。〕西府,即樞院也。是樞院之遷,在紹興無疑。又《史館書事》詩云紹興辛巳,嘗蒙恩賜封,先生奏:楊存中不宜掌禁旅,非宗室外 家,不宜封王。皆在是年。又《上執政書》,論文章開於道術。見文集。三十二年壬午 高宗傳位於孝宗。

先生年三十八,自敕令所罷歸。孝宗即位。在六月。以史浩、黃祖舜薦,召見, 賜進士出身,擢太上皇帝聖政所檢討官。本傳。按先生《跋曾文清奏稿》云:〔紹興 末,文清居會稽,予自敕局罷歸,無三日不見。〕又作《復齋記》,亦稱是年自都下 還里。蓋是春夏間事。其因薦召用,雖不載月日,然是年十一月,上疏請信詔令,治 其尤阻格者,記已在檢討任可知。皆孝宗初即位未改元之歲也。又丙午《歲晚書懷》 詩,自注:〔紹興末,予官玉牒所。〕蓋因修《聖政記》,故兼是官。有《玉牒所迎 駕》詩。孝宗隆興元年癸未

先生年三十九年,在檢討任。正月二十一日,二府請先生撰《致夏國主書》。二 月二日,又請作省劄,招諭中原士民。見文集。金蒙城邢珪侵邊,殺我義民,既而被 擒,朝議將置大辟。先生上書,謂彼能為其國盡力,宜免誅,以示中國禮義。閬州奏 慶雲見,先生上書宰執,勿受其圖。和議將成,又上書二府,當與金人約:建康、臨 安皆建都地。俱見文集。按先生《復齋記》又謂〔隆興元年,某自都還里,始與仲高 遇。〕又《王彥光見訪並送茶》詩云:邇英帷幄舊儒臣,肯顧荒山野水濱。遙想解酲須底物,隆興第一壑源春。則是年似又曾歸里。按先生方任檢討,何以又返山陰?豈乞假暫歸耶?二年甲申

先生年四十。時曾覿、龍大淵用事,先生為樞密張燾言,燾遽以聞。上詰語所自 來,以先生對。上怒,出先生通判建康,尋易隆興府。本傳。按本傳先通判建康,今 集中並無建康詩,豈不久即調京口耶?先生《跋張敬夫書》,謂〔甲申佐郡京口,張 忠獻浚以督軍過焉,故常與其子敬夫遊〕。按浚歿於是年八月,則先生通判京口,必 在春夏矣。又序《京口倡和詩》,謂〔隆興二年閏十一月,韓無咎來省親於潤,予時 通判郡事,故與倡和〕云。乾道元年乙酉

先生年四十一。在鎮江。有《鎮江府城隍忠祐廟碑記》。二年丙戌

先生年四十二。自鎮江移官,通判豫章。即本傳所云隆興府。《上陳安撫啟》云 :〔佐州北固,麥甫及於再嘗;易地南昌,瓜未期而先代。〕七月,舟行星子縣,半 日至吳城。見詩集。本傳謂〔言者論先生交結党人,力說張浚用兵,遂免歸〕。先生 在蜀,有詩云:〔少年論兵實狂妄,諫官劾奏當竄殛。〕正指此事也。先生《幽棲》 詩自注:〔乾道丙戌,始止居鏡湖之三山。〕而慶元三年《春盡遣懷》詩自注,則云 〔予以乾道乙酉,卜築湖上。〕蓋乙酉買宅,丙戌罷官歸,始入居之。嘉泰甲子有詩 云:〔曩得京口俸,始卜湖邊居。〕乙酉正在京口。以京口俸買宅,正是年也。入居 則丙戌耳。《開東園之路》詩云:〔憶自南昌返故鄉,移家來就鏡湖涼。〕是自南昌 歸始居之證。三年丁亥

先生年四十三。正月十四日作《崇恩禪院記》,系銜但書〔通直郎〕,而無職任 ,已罷官故也。四年戊子 五年己丑

先生年四十五。是年十二月,差通判夔州。見《入蜀記》。六年庚寅

先生年四十六。以閏五月起行,十二月二十七日到夔州。《將赴夔府書懷》云:〔自從南昌免,五歲嗟不調。〕蓋自丙戌至庚寅,凡五閱歲矣。七年辛卯

先生年四十七。春間監夔州試,有《試院呈同舍》詩,有《將出院》及《拆號前 一日作》等詩。作《王侍郎生祠記》,系銜書〔左奉議郎通判軍州主管學事、兼管內 勸農事。〕 八年壬辰

先生年四十八。以夔州通判將滿任,上書虞丞相,預乞一官,得就祿。見文集。會王炎宣撫川、陝,辟為幹辦公事。本傳。按先生是年作《靜鎮堂記》,系銜書〔左 承議郎權四川宣撫使幹辦公事、兼檢法官。〕蓋已作幕僚、去夔州任矣。《送范西叔 序》云:〔乾道壬辰,予至益昌,始識范東叔,後月餘,與其兄西叔為僚於宣威幕府 。〕是年,北遊南山,望鄠、萬年縣,皆以幕僚出使。見《靜鎮堂記》及《東樓集序 》。九年癸巳

先生年四十九。自成都、唐安至漢嘉,四十日復還成都。尋攝蜀州,有《初到蜀 州寄成都諸友》詩。入夏,又攝嘉州。先生《跋岑嘉州集》云:〔乾道癸巳,予自唐 安別駕來攝嘉州。〕八月,作《漢嘉郡藏丹洞記》。官舍多奇石,取作假山,名西齋 曰小山堂。見詩集。淳熙元年甲午

先生年五十。秋間攝蜀州事,有《蜀州大閱》詩。按是年《秋夜讀書》詩云:〔 別駕生涯似蠹魚。〕又《與呂周輔教授遊大邑諸山》云:〔廣文別乘官俱冷。〕蓋皆 以通判攝州事也。冬又往榮州攝事。蓋幕僚系辟用,而本品仍是通判。二年乙水

先生年五十一,在榮州。得制置司檄,催赴參議官任。正月十日離榮州,有詩。范成大來帥蜀,又辟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本 傳。三年丙申

先生年五十二。作《范待制集》序及《籌邊樓記》,系銜書〔朝奉郎成都府路安 撫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是年,有《飯保福院》詩云:〔飽飯即知吾事了,免官初覺此身閒。〕又《閒中偶題》詩:〔七千里外新閒客,十五年前舊史官。〕《病中戲書》云:〔免從官乞假,且喜是閒身。〕又有《蒙恩奉祠桐柏》詩云:〔罪大初聞收郡印,恩寬俄許領家山。〕蓋緣事不復攝州,別領桐柏祠祿。四年丁酉

先生年五十三。由桐柏祠祿換授主管台州崇道觀。見銅壺閣記及彭州貢院記。是 歲,范成大還朝,先生有詩送行。秋間得都下八月報書,牧敘州,有詩。然以後無敘 州詩,但有《東歸有日書懷》詩及《遣興》詩,自注:〔予將赴道,被命東歸。〕 蓋吏部選敘州,而朝旨令赴行在也。後有《上書乞祠》詩,述此云:〔聖君終省記, 萬里忽乘驛。〕 五年戊戌

先生年五十四。離蜀東歸。有《賞海棠》詩云:〔吉日不留春已老,歸舟已具客將行。〕又明年《憶蜀中》詩云:〔去年忝號召,五月觸瞿塘。〕蓋以春暮出蜀,仲夏過峽也。子虡跋語,謂 〔戊戌春,孝宗念其久外,趣召東下。〕蓋是去年選敘州之後。又先生《乞祠》詩:遠客遊窮塞,亭障秋蕭瑟。聖君終省記,萬里忽乘驛。是東歸實出於內召。先生有《謝王樞密啟》云:〔斐然妄作,本以自娛;流傳偶至於 中都,鑒賞遂塵於乙覽。〕蓋先生在蜀,有詩傳入都,孝宗聞之,故特召還也。《謝 錢參政啟》云:〔一麾在巴、蜀之間,萬里促宣、溫之對。清光咫尺,睿賞再三。略 有司資格之常,備奉使詢謀之選。方憂官謗,又辱詔追。半道遣行,雖歎棲遲之薄命 ;頻年省記,要為比數於諸公。〕據此,則召還後曾賜對便殿,即膺出使之命。未幾 有詔別用,尋遣往閩中。按先生此次入閩,官階無考。子虡跋語云:〔先君凡五佐郡 。〕則此乃通判建安也。以詩集考之,秋間便道歸里,作一月留。見明年己亥在建安 《憶家》詩。《歸雲門》詩云:徵官行矣閩山去,又寄千岩夢想中。〕此行從衢州入 閩,有《仙霞嶺》、《漁梁驛》諸詩。其官舍在建安。見詩集。六年己亥

先生年五十五。春夏在建安,多不得意,屢見於詩。仲夏,先發書畫還故山,有 詩。尋去官,有《初發建安詩》云:〔吾行迨及晚秋時。〕歸途由武夷山過信州鉛山 縣,至衢州,奏乞祠,留衢待命,除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賜緋魚袋。即在衢 起行,十二月,至江西,有《弋陽縣》、《饒撫道中》等詩。治在撫州。見《撫州廣 壽禪院記》。是冬,奏《筠州反坐百姓陳彥通訴人吏冒役狀》。見文集。七年庚子

先生年五十六。秋冬自臨川至高安,十一月被命詣行在。見《廣壽禪院記》。按 本傳:〔以發粟賑民,為給事中趙汝愚所駁,遂與祠。〕過嚴州得請,免入奏,仍除 外官。遂便道歸山陰。俱見詩集。是年,在臨川時自作《放翁贊》。見文集。以後皆 家居。八年辛丑

先生年五十七。自庚寅至辛丑,始見九日於故山。見詩集。是年,有《寄朱元晦 提舉》詩,以年荒,望其來賑糶也。九年壬寅

先生年五十八。築堂曰書巢,自作記。又追作《成都古楠記》,自注:〔時已去 蜀。〕其系銜書〔朝奉大夫主管成都府玉局觀〕。有詩云:〔放翁白髮已蕭然,黃紙 新除玉局仙。〕 十年癸卯

先生年五十九。有《寄題朱元晦武夷精舍》詩。十一年甲辰

先生年六十。有《聞虜酋遁歸漠北》詩。按是歲金世宗如會甯,命太子守國;明 年,始回燕京。曰〔遁歸〕者,傳聞之訛也。十二年乙巳

先生年六十一。是歲有《秋懷》詩,自注:〔聞虜酋行帳為壯士所致,幾不免。〕又《感秋》詩自注:〔聞虜酋自香草澱入秋山,蓋遠遁矣。〕按金世宗最為賢君, 國中稱〔小堯舜〕;而傳聞於宋如此,可見鄰國訛傳之不可信。此開禧輕率用兵所以 致敗也。十三年丙午

先生年六十二。差知嚴州府,赴行在入見。《天封寺記》云:〔予以新定牧入奏 行在。〕是因除授後始入都。有《延和殿退朝口號》。自注:〔庭奏姓名,上自東廂 出御坐。〕七月三日,到嚴州任。十四年丁未 高宗崩

先生年六十三,在嚴州。是歲始刻詩。見子虡跋語。十五年戊申

先生年六十四,在嚴州。四月,以任將滿,奏乞仍就玉局祠祿,未報。七月十日 歸家。見詩集。尋除軍器少監,入都。本傳。有《宿監中作》及《致齋監中》詩。十六年己酉 孝宗傳位於光宗。金世宗崩,章宗即位。

先生年六十五。遷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按本傳以此官系於紹熙元年;然先 生詩集,是年有《儀曹直廬》、《南省宿直》及《中院書事》詩,十一月,作《明州 阿育王碑記》,系銜己書〔朝議大夫尚書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則淳熙末,已 為是官。其冬,以口語被斥歸,作《風月軒自記》。十年間兩坐罷斥,皆以詩,謂之 嘲詠風月,故以名其軒。光宗紹熙元年庚戌

先生年六十六。以後皆家居。是年,又刪訂詩稿,自跋云:〔此予丙戌以前詩十 之一也。在嚴州再編,又去十之九。〕然則丙戌以前詩,存者百之一耳。又子虡跋云 :〔戊申己酉以後詩,公自大蓬謝事歸,命子虡編為四十卷,親加校定後,復題其簽 曰《劍南詩續稿》。〕子虡跋云:〔先君在新定所編前稿,於舊詩多所去取。其所遺 詩,存者尚有七卷。前稿行已久,不敢復雜之卷中,故別其名曰《遺稿》〕云。又云 :〔自此以後至捐館,通前為八十五卷。〕是歲,先生自號九曲老樵。見《跋鄭俠謝 昌國書後》。二年辛亥

先生年六十七。作《建寧府尊勝院記》及《紹興府修學記》,系銜書〔中奉大夫 提舉建甯府武夷山沖祐觀〕。見文集。三年壬子

先生年六十八。作《天封寺記》,系銜〔提舉沖祐〕之下,增〔山陰縣開國男、 食邑三百戶〕。九月,上書乞再任沖祐。十一月得請,有《拜敕口號》。自注:〔祠 祿錢帛粟絮,共歲計千緡有奇;予以官視大卿,故俸給皆增於舊。〕又云:〔往時使 閩者,例得茶三斤,予未嘗沾及也。〕又《夜賦》一首:〔窮賴三升酒。〕自注:〔 郡中月給酒九斗,日恰得三升。〕又《寄張季長書》:〔近歲裁損濫恩,所謂十色錦 者,所存無幾。〕觀此,可見宋時祠祿之厚矣。四年癸丑 五年甲寅 孝宗崩,光宗病不能執喪;皇子嘉王擴即位,是為甯宗。先生年七十。取捨東地一畝,種花數十株,名曰小園。被命再領沖祐,有詩。又有《孝宗皇帝挽詩》。甯宗慶元元年乙卯 二年丙辰

先生年七十二。又拜再領祠官之命,有詩云:〔誤恩四領饅亭秋。〕九月,作《 呂居仁集序》,系銜書〔中大夫提舉沖祐觀〕,蓋中奉大夫進中大夫。自注:〔張季 賢書來,以大蓬見稱,以予寄祿官視昔秘書監也。〕 三年丁巳

先生年七十三。夫人王氏歿,年七十一。有子子虡,烏程丞;子龍,武康尉;餘 子惔、子坦、子布、子聿。孫元敏、元禮、元簡、元用、元雅。曾孫阿喜。按《說郛 》記先生初娶某氏,情好甚篤,以不得於姑,出去。後遇於沈氏園,殆不勝情。作詩 有云:〔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後年老,再過沈園,猶有〔此身行作 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泫然〕之句。今夫人王氏,則前妻出後所再娶也。是年,有《謝 朱元晦寄紙被》詩。四年戊午

先生年七十四。祠祿滿,不敢復請。是年有詩:《聞金虜亂淮以北皆望王師之至 》。是時金北方多警,傳聞於宋,開禧用兵之謀所由起也。五年己未

先生年七十五。乞致仕,有《五月七日拜致仕敕口號》。又《述懷》詩:四叨優 老祿,十送故鄉春。〕按致仕後,尚有半俸之給。先生詩:〔坐糜半俸猶多愧,月費 公朝二萬錢。〕以後系銜,但書〔中大夫致仕山陰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而無〔提 舉沖祐〕之稱,緣已罷祠祿也。是歲朱子卒,先生有祭文,甚哀。六年庚申 光宗崩。

先生年七十六。作《居室記》云:〔舊食祠祿,秩滿,不敢請。又二年,遂請老 。法當得祠祿,亦不敢言。〕尋賜龜紫,有詩紀恩。作《趙秘閣文集序》,系銜書〔 中大夫直華文閣致仕、賜紫金魚袋〕。嘉泰元年辛酉

先生年七十七。子布自蜀中歸。二年壬戌

先生年七十八。有《食不足》詩,自注:〔卿監致仕,當得分司祿;然須自請, 今置之。頃有赦令,賜致仕者粟、帛、羊、酒,郡中亦格不行。〕會孝宗、光宗《兩 朝實錄》及《三朝史》未就,詔起先生同修國史實錄院同修撰,免奉朝請。本傳。入 都開局,皆有詩。尋又兼秘書監。自言三作史官,皆新開局也。作《婺州稽古閣記》 ,系銜書〔中大夫直華文閣提舉佑神觀〕。蓋起用後又畀祠祿。有《自嘲》詩:予仕 宦幾五十年,歷崇道、玉局、沖祐,今又忝佑神之命,以修國史兼秘書監,居六官宅 。又有詩:〔枉辱三華組。〕自注:〔國史、實錄及策府也。〕是歲,子虡赴金壇丞 ,子龍赴吉州掾,有詩寄二子云:〔大兒新作鶴林遊,仲子經年戍吉州。〕 三年癸亥

先生年七十九。四月,修史成,進御。是夕,宿道山堂之東直舍。升寶謨閣待制 ,有《辭寶謨舉曾黯自代疏》。即上章致仕,不允。又上章固辭,乃授太中大夫,仍 前寶謨閣待制、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遂以五月初東歸。見文集。受外祠敕,有詩。自記云:〔壬戌六月十四日入都,癸亥五月十四日去國,中間有閏月,蓋相距正一年 矣。〕已致仕,奉都省劄子〔致仕官得薦舉〕,乃舉臨安縣鞏豐、隨州教授王田、監 南嶽廟趙蕃。按致仕後謝《丞相啟》云:〔致仕許歸,已荷乾坤之造;異恩及幼,更 沾雨露之私。〕蓋致仕恩例,又蔭一子也。四年甲子 韓侂胄定議伐金。

先生年八十。以後皆家居。有《聞虜亂》、《送辛幼安入都》等詩。是歲,送子 虡官吳門,送子坦官鹽官市征,送子修官於閩,皆有詩。子遹亦將赴官,以兄弟皆出 ,遂輟行。周彥文遣畫工來寫先生像,先生自作贊。開禧元年乙丑

先生年八十一。辟舍東隙地,插竹為籬,名曰東籬,自作記。時方用兵,而先生 年已老,故有詩云:〔不須強預國家憂,亦莫妄陳帷幄籌。〕〔昔如埋劍常思出,今 作閒雲不計程。〕然尚有《出塞》四首,望王師之克捷也。是歲,子龍自江西歸。二年丙寅 吳曦反,以蜀地降金。郭倪復泗州,又攻宿州、唐州,皆敗歸。金人入寇。

先生年八十二。有詩云:〔五處暌離父子情。〕自注:〔子虡調官行在,子龍阻 風西陵,子修在閩,子坦在海昌,予與子布、子遹家居。〕又有《力耕》詩云:〔殘 俸月無三萬錢。〕自注:〔子遹編予詩四十八卷,卷有百篇。〕蓋即《劍南詩》四十 卷後之四十五卷也。時已四十八卷,且開禧二年以後,尚有三年,又每卷有百篇,而 今並為四十五卷,每卷皆不及百篇,蓋子虡編刻時,又有刪並耳。是歲,方用兵,故 先生有《聞西師復華州》及《觀邸報》詩〔上蔡臨淮奏捷頻〕等句。三年丁卯 安丙誅吳曦,復所獻金地。史彌遠誅韓侂胄。

先生年八十三。恩封渭南伯,食邑八百戶。子虡調官淮西,子龍官東陽丞,子坦 調彭澤丞。是年,作《李虡部詩集序》,系銜書〔太中大夫寶謨閣待制致仕、渭南縣 開國伯、食邑八百戶、賜紫金魚袋。〕陳伯子遣畫工來寫先生像,先生自作贊。嘉定元年戊辰 和議成。

先生年八十四。有詩〔傳家六兒子,其四今皓首〕。自注:〔大兒新年六十二, 仲子六十,季亦近六十。〕是年二月以後,半俸亦不復請。二年己巳

先生年八十五,終於家。是年有《自笑》一首。自注:〔臘月五日,湯沐按摩幾 半日,是早,第一牙脫去。〕此後尚有詩七首。則先生之卒,在臘底也。然不詳何日 。

甌北詩話·卷八 趙翼

元遺山詩   元遺山才不甚大,書卷亦不甚多,較之蘇、陸,自有大小之別。然正惟才不大、 書不多,而專以精思銳筆,清煉而出,故其廉悍沉摯處,較勝於蘇、陸。蓋生長雲、 朔,其天稟本多豪健英傑之氣;又值金源亡國,以宗社丘墟之感,發為慷慨悲歌,有 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為之也,時為之也。同時李冶,稱其〔律切精深,有豪放邁往 之氣。樂府則清雄頓挫,用俗為雅,變故作新,得前輩不傳之妙〕。郝經亦稱其〔歌 謠跌宕,挾幽、並之氣,高視一世。以五言雅為工,出奇於長句、雜言,揄揚新聲, 以寫怨思。〕《金史》本傳亦謂其〔奇崛而絕雕刻,巧縟而謝綺麗〕。是數說者,皆 可得其真矣。

蘇、陸古體詩,行墨間尚多排偶,一則以肆其辨博,一則以侈其藻繪,固才人之 能事也。遺山則專以單行,絕無偶句;構思窅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雋 ,雖蘇、陸亦不及也。七言律則更沉摯悲涼,自成聲調。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 少陵十數聯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如車駕遁之 〔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 〔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出京》之 〔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沉〕;《送徐威卿》之 〔蕩蕩青天非向日,蕭蕭春色是他鄉〕;《鎮州》之 只知終老歸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日月盡隨天北轉,古今誰見海西流。《還冠氏》之 〔千里關河高骨馬,四更風雪短檠燈〕;《座主閑閑公諱日》之 〔贈官不暇如平日,草詔空傳似奉天〕。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後猶使讀者 低徊不能置。蓋事關家國,尤易感人。惜此等傑作,集中亦不多見耳。

郝經作《遺山墓誌》,謂其詩共五千百餘篇;為古樂府以寫新意者,又百餘篇;以今題為樂府者,又數十百篇,是遺山詩共五千七百餘篇。乃世罕有其全集,今所存 者,惟康熙中無錫華希閔刻本。魏學誠作序,謂其購得善本而鋟之,卷首載元初徐世 隆、李冶二序,於元世祖仍抬起頂格,是必仿元初刻本。然詩僅一千三百四十首,則 所存者,唯五分之一而已。豈元初嚴忠傑等初刻時即為刪節耶?抑華氏翻刻時刪去耶 ?竊意遺山詩既有五千六七百首,則其遭遇國變,感慨滄桑,必更有許多傑作,而今 唯有此數,豈不可惜哉!又,遺山修飾詞句,本非所長,而專以用意為主,意之所在 ,上者可以驚心動魄,次亦沁人心脾。今華氏刻本內第十三四卷,率多題畫絕句,別 無佳思;而郝經所謂五千餘首者,竟不得睹其全矣!不知世間尚有全集否,當更求之 。

拗體七律,如〔鄭縣亭子澗之濱〕、〔獨立縹緲之飛樓〕之類,《杜少陵集》最 多,乃專用古體,不諧平仄。中唐以後,則李商隱、趙嘏輩,創為一種以第三第五字 平仄互易,如〔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 人倚樓〕之類,別有擊撞波折之致。至元遺山,又創一種拗在第五六字,如 〔來時珥筆誇健訟,去日攀車餘淚痕〕,〔太行秀髮眉宇見,老阮亡來樽俎閒〕, 〔雞豚鄉社相勞苦,花木禪房時往還〕,〔肺腸未潰猶可活,灰土已寒寧復燃〕, 〔市聲浩浩如欲沸,世路悠悠殊未涯〕,〔冷猿掛夢山月暝,老雁叫群江渚深〕, 〔春波淡淡沙鳥沒,野色荒荒煙樹平〕,〔清江兩岸多古木,平地數峰如畫屏〕, 〔長虹下飲海欲竭,老雁叫群秋更哀〕,〔東門太傅多祖道,北闕詩人休上書〕之 類,集中不可枚舉,然後人慣用者少。

遺山複句最句。如《懷州城晚望少室》云:〔十年舊隱拋何處,一片傷心畫不成〕,《重九後一日作》云:〔重陽擬作登高賦,一片傷心畫不成〕,《題家山歸夢圖》云:〔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傷心畫不成〕,《雪香亭雜詠》十五首內有云:〔賦家正有蕪城筆,一段傷心畫不成。〕《玄都觀桃花》云:〔人世難逢開口笑,老夫聊發少年狂〕,《同嚴公子東園賞梅》云:〔佳節屢從愁裡過,老夫聊發少年狂。〕《此日不足惜》篇:〔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高吟大醉窮朝晡〕,《送李參軍》詩內,又有云:〔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彩衣起舞春斕斑。〕《桐州與仁卿飲》一聯:〔風流豈落正始後,詩卷長留天地間〕,《題梁都運所得故家無盡藏詩卷》亦有此聯 。《田不伐望月婆羅門引》云:〔兩都秋色皆喬木,三月阿房已焦土〕,《存沒》一首又云:〔兩都秋色皆喬木,一伐名家不數人〕,《答樂舜之》云:〔兩都喬木皆秋色,耆舊風流有幾人。〕《東山四首》,有 〔天公老筆無今古,枉著千金買范寬〕,《胡壽之待月軒》詩,又有 〔天公老筆無今古,枉卻坡詩說右丞。〕《錢過庭煙溪獨釣圖》:〔綠蓑衣底玄真子,不解吟詩亦可人〕,《息軒秋江捕魚圖》又有 〔綠蓑衣底玄真子,可是詩翁畫不成。〕《臺山雜詠》內有云:〔惡惡不可惡惡可,未要《雲門》望太平〕,《贈劉君用可庵二首》內一首云:〔惡惡不可惡惡可,笑殺田家老瓦盆〕,次首云:〔惡惡不可惡惡可,大步寬行老死休。〕《寄希顏》末句 〔共舉一杯持兩螯〕,《送曹壽之平水》亦用此句作結。此複句之最多者也。已見《 陔餘叢考》。

遺山在汴梁圍城中,自天興二年春,崔立以城降蒙古,後四月二十九日始得出京 ;而二十二日,已先有書上蒙古相耶律楚材,自稱〔門下士〕,詩文俱有月日可考。此不可解。時楚材為蒙古中書令,遺山在金,由縣令累遷郎曹,平日料無一面,而遽 干以書,已不免未同而言。即楚材慕其名,素有聲氣之雅;然遺山仕金,正當危亂, 尤不當先有境外之交。此二者,皆名節所關,有不能為之諱者。豈蒙古曾指名取索, 如趙秉文之類耶?抑汴城之降在正月,至四月,則已百餘日;此百餘日中,楚材早慕 其名,先寄聲物色,因有感恩知己之誼耶?又按楚材奉蒙古主命,親至汴,來索其弟 思忠等,遺山蓋即是時與楚材投契故也。

遺山以崔立功德碑一事,大不理於眾口。金哀宗天興元年冬,帝自汴京出,謀復 河北,留完顏奴申、完顏習捏阿不等總諸軍守京師。及帝攻衛州敗,奔歸德,汴城中 食盡,群議欲奉帝庶長兄荊王監國,以汴降蒙古,庶救一城之命。或以告二相,二相 未敢專決。西面元帥崔立,遂因民之怨,殺二相於尚書省,劫荊王以汴京降。其時立 黨獻媚者,謂立此舉,活百萬生靈,應作碑以紀。此功德碑之說所由起也。按《金史 王若虛傳》謂〔立党翟奕,以功德碑屬若虛,若虛曰:學士代王言,此碑謂之代王言 可乎?奕不能奪,乃召太學生為之〕。此本遺山所作若虛墓誌,《金史》據以為傳。是若虛與遺山,均無與也。《若虛傳》又云:〔若虛辭免後,召太學生劉祁、麻革到 省,元好問即遺山。時為郎中,謂祁等曰:眾議屬二君,其毋辭!祁不得已,為草定 ,以示好問。好問意未愜,乃自為之,然止直敘其事而已。〕據此,則碑文系祁先作 ,好問改作。然郝經有《辨磨甘露碑》詩云:國賊反城自為功,萬段不足仍推崇。勒文頌德召學士,滹南先生付一死。即若虛。林希更不顧名節,兄為起草弟親刻。省前便磨甘露碑,書丹即用丞相血。百年涵養一塗地,父老來看暗流涕。數樽黃封幾斛米,賣卻家聲都不計。盜據中國責金源,吠堯極口無靦顏。作詩為告曹聽翁,且莫獨罪元遺山。〕是已辯明碑文非遺山所作,其作者姓名,雖未 直斥,而託之於林希兄弟,希本北宋人,為章惇所用,肆詆正人者。郝詩藉以引喻作 碑文者耳。然既有作文之人,則非遺山可知。但《若虛傳》謂遺山改作,止直敘其事 ,而郝詩中仍有〔盜據中原〕等語,豈遺山所作不曾用,而仍用太學生所作耶?郝詩 所云〔林希兄弟〕,是此碑必有兄弟二人共為之者。遺山《外家上樑文》備述此事, 有云:〔蜀家降款,具存李昊之世修;趙王禪文,何與陸機之手跡?伊誰受賞,於我 嫁名。〕是當時作文者已受賞,而後反嫁名於遺山。又云:〔追韓之騎甫還,射羿之 弓隨彀。〕自注:〔予北渡後,獻書中令君,薦諸名士,而造謗者,即書中所薦之人 也。〕考遺山《上耶律楚材書》,薦士凡五十四人,其中有兄弟二人並列者,惟渾源 劉祁及其弟郁,則郝詩所云〔林希兄弟〕,必指祁、鬱而言。而祁作《歸潛志》,又 力辨非己作,而委之遺山。《歸潛志》謂〔禮部召余及麻信之入省,首領官張信之、 元裕之以碑文為屬,餘等辭不獲命,乃歸草定,付裕之。越數日,又召至省,鎖門, 裕之謂碑文今日當畢事。於是,裕之屬草既成,王從之及餘為定數字,銘詞則從之、 裕之及存餘舊數字,碑序則全裕之筆也〕。下又云〔其文皆眾筆,非余全文,彼欲嫁 名於余,余安得辭!後數日,首領官奉立命,齎告身三通付餘輩,特賜進士出身〕云 云。觀此,可見《崔立碑》本祁起草,好問改定,又彼此嫁名,各自剖辨,而卒不能 掩也。想見當時共以此碑為諂附逆賊,故各諱言耳。然遺山於此事,終有干涉,其《 上樑文》,先敘圍中食盡待斃之狀云:〔窮甚析骸,死惟束手。人望荊兄之通好,義 均紀季之附庸。謀則僉同,議當孰抗!〕爰自上書宰相,所謂〔試微軀於萬仞不測之 淵;至於喋血京師,亦嘗保百族於群盜垂涎之日〕。是請荊王監國,以汴城降,既系 遺山先上書執政;《金史奴申傳》並載遺山語甚詳。及崔立肆逆,又嘗保護多人,免 於凶害。則其於立,情分素熟,可知也。即《王若虛傳》所云:〔召劉祁、麻革至省 ,遺山以眾議咸屬二君為囑〕。是遺山已為之關說,原不必論碑文之作與否矣。

遺山仕於金,官至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郝經墓誌謂入翰林知制誥,蓋兼官也。國 變後,以詩文重名,為海內魯靈光者,幾三十年。客東平嚴實幕下最久。以國亡史作 ,己所當任,聞累朝實錄,在順天張萬戶家,乃往請於張,願以身任編纂之責,為樂 夔所阻而止。於是構野史亭於家,凡金君臣事蹟,採訪不遺,至百餘萬言。所著《壬 辰雜編》等書,為後來修《金史》者張本。其心可謂忠且勤矣!雖崔立功德碑一事, 不免為人訾議;然始終不仕蒙古,時尚未建國號,故但稱蒙古。則確有明據。故郝經 所撰墓誌及《金史》本傳,皆云〔金亡不仕〕,是可謂完節矣。乃李冶、徐世隆二序 ,俱以其早死不得見用於元世祖為可惜,此真無識之論也。設使遺山後死數年,見用 於中統、至元中,亦不過入翰林、知制誥,號稱內相而已,豈若〔金亡不仕〕四字, 垂之史冊哉!余嘗題其集云:〔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頗道著遺山心 事矣。

遺山當金哀宗天興二年壬辰,蒙古兵圍汴京,遺山在圍城中。未幾,哀宗奔蔡州 。明年癸已正月,崔立叛,以汴降蒙古。四月二十九日,遺山始出京,而二十二日, 已有書上蒙古中書令耶律楚材,自稱〔門下士〕。餘作遺山詩話,以其在金時與楚材 素無一面,何以未同而言若此?今細閱遺山集,楚材有二兄,皆仕於金:一名辨才, 官靜難節度副使;一名思忠,官龍虎衛上將軍。楚材奉其主之命來索取,哀宗幸藉此 可成和議,俱遣往。思忠誓不北行,投城濠死;辨才亦至真定而歿。是楚材曾親至汴 京,蓋已聞遺山之名而物色之;遺山因有知己之感,與之投契,故有〔門下士〕之稱 ,非無因至前也。然律以境外之交,究不無可議。惟始終不仕新朝,尚為完節耳。校 點者按:此條原在卷十二之末,乃後補者,現移附於此,以便參閱。

高青丘詩   詩至南宋末年,纖薄已極,故元、胡兩代詩人,又轉而學唐,此亦風氣迴圈往復 ,自然之勢也。元末明初,楊鐵崖最為巨擘。然險怪仿昌穀,妖麗仿溫、李,以之自 成一家則可,究非康莊大道。當時王常宗已以〔文妖〕目之,未可為後生取法也。惟 高青丘才氣超邁,音節響亮,宗派唐人,而自出新意,一涉筆即有博大昌明氣象,亦 關有明一代文運。論者推為開國詩人第一,信不虛也。李志光作《高太史傳》,謂其 詩〔上窺建安,下逮開元,至大曆以後,則藐之〕。此亦非確論。今平心閱之:五古 、五律,則脫胎於漢、魏、六朝及初、盛唐;七古、七律,則參以中唐;七絕並及晚 唐。要其英爽絕人,故學唐而不為唐所囿。後來學唐者:李、何輩襲其面貌,仿其聲 調,而神理索然,則優孟衣冠矣;鍾、譚等又從一字一句,標舉冷僻,以為得味外味 ,則幽獨君之鬼語矣。獨青丘如天半朱霞,映照下界,至今猶光景常新,則其天分不 可及也。

李青蓮詩,從未有能學之者,惟青丘與之相上下,不惟形似,而且神似。青蓮樂 府及五古,多主敘事,不著議論,蓋用古人〔意在言外〕之法。此古詩正體也。青丘 樂府及《擬古十二首》、《寓感二十首》、《秋懷十首》、《詠隱逸十六首》,亦只 敘題面,不復於題內推究意義,發揮議論。如詠向長,則但說長之畢婚嫁、遊名山。詠周黨,則但說黨之辭徵聘、樂田里。而一種邁往高逸之致,自見於楮墨之外,此正 是學青蓮處。七古內如《將進酒》、《將軍行》、《贈金華隱者》、《題天池石壁圖 》、《登陽山絕頂》、《春初來》、《憶昨行》等作,置之青蓮集中,雖明眼者亦難 別擇。昔司馬子微謂青蓮有仙風道骨;而青丘《贈陶篷先生》亦云:〔謂予有仙契, 泥滓非久淪。〕蓋二人實皆有出塵之才,故相契在神識間耳。然青丘非專學青蓮者, 如《遊龍門》及《答衍師見贈》等作,骨堅力勁,則竟學杜。《太湖》及《天平山》 、《遊城西》、《贈楊滎陽》、《寄王孝廉乞貓》等作,長篇強韻,層出不窮,無一 懈筆,則又學韓。《送徐七往蜀山書舍》,古體帶律,奇峭生硬,更與昌黎之《答張 徹》,如出一手。集中本有《效樂天體》一首,又《聽教坊舊妓郭芳卿弟子陳氏歌》 一首,亦神似長慶。《中秋玩月張校理宅》,又似李義山。《玉波冷雙蓮》及《鳳台 曲》、《神弦曲》、《秦箏曲》、《待月詞》、《春夜詞》、《黑河秋雨引》,又似 溫飛卿。《蔡經宅》及《書夢贈徐高士》、《贈李外史》等作,又皆似《黃庭經》。可見其挫籠萬有,學無常師也。即如身當元季,沉淪江村,身未歷殿陛,目未睹典章 ,一旦召修《元史》,列於朝班,其詩即典切瑰麗,雖賈至、岑參等《早朝大明宮》 之作,不能遠過。此非其天才卓絕,過目即吻契,而能若是乎?惜乎年僅三十九,遽 遭摧殞,遂未能縱橫變化,自成一大家。然有明一代詩人,終莫有能及之者。今姑摘 其七律數首於後,觀者可識其才力矣。

重臣分陝出朝端,賓從威儀盡漢官。四塞河山歸版籍,百年父老見衣冠。潼關月落聽雞度,華嶽雲開立馬看。知爾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長安。《送沈左司從汪參政分省陝西》 城苑秋風蔓草深,豪華都向此銷沉。趙佗空有稱尊意,劉表初無弭亂心。半夜危樓俄縱火,十年高塢漫藏金。廢興一夢誰能問,回首青山落日陰。《吳城感舊》,蓋詠張士誠也。〔書成一代存殷鑒,朝列千官備漢儀。〕《奉天殿進元史》 〔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清明日呈館中諸公》 〔遠客帆檣秋水外,殘兵鼓角夕陽中。〕《寄題安慶城樓》 〔賜履已分無棣遠,舞戈還見有苗來。〕《送鄭都司赴大將軍行營》 〔用儒幸際千年會,造士欣為一縣師。〕《送殷孝章赴咸陽教諭》 〔春回廢苑還芳草,人渡空江正落潮。〕《送顧軍諮還梁溪》 〔不假五丁開道遠,俄看萬甲積山齊。〕《聞王師上蜀》此等詩氣調才力,不減於唐 ,而典麗細切更過之,前、後七子所未夢見也。《青丘子歌》一首,自言其作詩之憔 悴專一,有云:朝吟忘其饑,暮吟散不平。頭髮不暇櫛,家事不及營。兒啼不知憐,客至不果迎。向水際獨坐,林間獨行。斫元氣,搜元精,冥茫八極遊心兵。微如懸破虱,壯若屠長鯨。高攀天根探月窟,犀照牛渚萬怪呈。是其功力之精至,可謂極矣。然集中惟《登西城門》云:〔併吞何時休,百骨易寸土。〕《題畫鷹》云:〔秋筋束老骨,天寒勢逾矯。〕《太湖》云:〔聲吹地將浮,勢擊山欲壞。〕此數句最為警策,其他亦少有驚心動魄者。蓋其用力 全在使事典切,琢句渾成,而神韻又極高朗,此正是細膩風光,看是平易,實則洗煉 功深。觀唐以來詩家,有力厚而太過者,有氣弱而不及者;惟青丘適得詩境中恰好地 步,固不必石破天驚,以奇傑取勝也。

青丘詩亦有複句。如《次韻西園公詠梅》云:〔春後春前曾獨采,江南江北每相思。〕而《和衍師詠梅》第三首,亦有此二句,但 改〔采〕為〔探〕耳。《次韻陳留公見貽湖上之作》有云:〔葉應隨鳥散,山欲趁波流。〕而《月夜遊太湖》排律內亦有此二句。《晚尋呂山人 》有云:〔君家最可認,隔樹有書聲。〕而《題畫贈內弟周思恭》亦云:〔君家還可認,為有讀書聲。〕《送思上人》有云:〔野飯晨留缽,城鐘夜到船。〕而《送衍師》亦云:〔村中乞米晨留缽,城外聞鐘夜到船。〕但變五言為七言耳。《詠樵》有云:〔伐木驚禽起,穿雲畏虎過。〕又一首《詠樵》云:〔穿雲沖過虎,伐樹起棲禽。〕皆未免重複。已見《陔餘叢考》至如《詠梅》九首內 ,以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為佳句,而第五首 〔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住山中〕,此則雖不複詞,而窠臼仍複。

青丘詩有《吹台集》、《嶽鳴集》、《江館集》、《鳳台集》、《婁江吟稿》、 《姑蘇雜詠》等編,洪武中未敢梓行。景泰時有徐庸字用理者,彙而刻之,共一千七 百七十餘首,名之曰〔大全集〕。青丘詩之在世者,惟此本最為完備,然編次尚多錯 互。既分體為卷,自不專在編年,然分體中亦須隨其年之先後,閱者始了然。今則中 年之作,或雜於少時;元季之作,又入於明初,使人悶悶。如《送張進士會試》有云 :邇來國運屬中圯,爭慕死節羞生全。潯陽老守須汙赤,山東大帥魂沉淵。蓋指李黼、董摶霄等殉難之事,則元季詩也,而皆編在《始歸江上夜聞吳生歌》之後 。中有云:〔解紱今年別紫宸,歸舟江上又逢君。〕則青丘已應召修史,擢戶部侍郎 辭歸矣。其後又有《送張員外從軍越中》之作,有云:〔明朝若上越王台,應有中原 陸沉歎。〕又有《送王積赴大都路》等詩,則又是元季所作。如此類者,不一而足。前後倒置,不勝披尋。至如五排及七律,皆以明初在朝之作冠於首,而先後里居、客 居詩在後,此固明人習氣,好以承明著作壓卷,以為冠冕。然五七古則又以里居、客 居詩編在前;五律又以在朝之作編在中間,而里居、客居詩分列前後;七絕又將《車 駕享太廟還宮》等作編在卷後,體例皆不畫一。明人刻書,不加考訂,往往如此。

青丘之死,據《堯山堂外紀》,謂其有《題宮女圖》云:〔小犬隔花空吠影,夜 深宮禁有誰來?〕明祖聞而銜之,故及於禍。李志光所作傳,則謂啟謝事歸里,適魏 觀守蘇,甚禮遇啟,啟不得已,為其上客,遂連蹇以死,傳作於洪武乙卯,故並不言 被誅。則青丘似專為魏觀所累。惟《明史》本傳謂〔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拈兼之 未發。歸家,以觀改修郡治,啟為作《上樑文》,帝怒,遂腰斬於市〕。是青丘先以 詩召嫌,而禍發於觀之《上樑文》也。按青丘又有《題畫犬》一首云:〔莫向瑤階吠 人影,羊車半夜出深宮。〕則更不止〔隔花吠影〕之句矣。獨是張士誠有浙右時,群 彥多受其官,青丘獨屏居吳淞江上,其不仕於僭偽,已有卓識。及洪武初召修《元史 》,史成,令授諸王經,旋擢戶部侍郎,青丘畏禍,力辭而歸,可謂明哲保身矣。乃 又以詩文召禍,何其不自檢耶!按《上樑文》不可見,而集中尚有《郡治上樑》詩一 首云:郡治新還舊觀雄,文梁高舉跨晴空。南山久養干雲器,東海初生貫日虹。欲與龍庭宜化遠,還開燕寢賦詩工。大材今作黃堂用,民庶多歸廣庇中。

志光所作傳,謂〔啟與饒介為詩文交,最相契。他定交者,又有王彝、楊基、杜 寅、張憲、張羽、周砥、王行、宋克、徐賁,皆不羈才〕云。《明史王行傳》載〔北 郭十才子〕,則高啟、王行、徐賁、高孫志、唐肅、宋克、餘堯臣、張羽、呂敏、陳 則。今按青丘《懷十友詩》,則張羽、楊基、王行、宋克、徐賁、王彝、余堯臣、陳 則、呂敏及僧道衍。而與賁贈答尤多:五古有《同徐山人賁過妙蓮佛舍》一首, 《懷徐七一》首, 《雨中留徐七》一首, 《送徐七往蜀山書舍》一首, 《次徐山人與倪雲林贈答詩韻》一首;七律內有 《期徐七遊雲岩》一首, 《答徐記室病中作》一首, 《徐記室北歸見訪南渚》一首;七絕內有 《戲和徐七臥聞鄰家酒槽聲之作》一首, 《寒夜逢徐七》一首, 《讀徐七北郭集》一首, 《徐記室謫鍾離歸同登東丘亭》一首, 《徐記室客京師餘至京而記室已歸》一首 。此可見二人蹤跡之密也。此外,則道衍亦最厚。五古內有《答衍師見贈》一首;七 古內有《和衍上人觀梅》一首;五律內有《賦得履送衍上人》一首;七律內有《衍師 見訪鍾山里第》一首,《送衍師還相川》一首,《詠梅次衍師韻》一首。是時道衍方 以詩與諸才士角逐名場,固未知後來為佐命功臣也。

甌北詩話·卷九 趙翼

吳梅村詩   高青丘後,有明一代,竟無詩人。李西涯雖雅馴清澈,而才力尚小。前、後七子 ,當時風行海內,迄今優孟衣冠,笑齒已冷。通計明代詩,至末造而精華始發越。陳 臥子沉雄瑰麗,實未易才;意理粗疏處,尚未免英雄欺人。惟錢、吳二老,為海內所 推,入國朝稱兩大家。顧謙益已仕我朝,又自託於前朝遺老,借陵谷滄桑之感,以掩 其一身兩姓之慚,其人已無足觀,詩亦奉禁,固不必論也。梅村當國亡時,已退閒林 下,其仕於我朝也,因薦而起,既不同於降表僉名;而自恨濡忍不死,跼天蹐地之意 ,沒身不忘,則心與跡尚皆可諒。雖當時名位聲望,稍次於錢;而今日平心而論,梅 村詩有不可及者二:一則神韻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後腔調,而指事類情,又宛轉如意 ,非如學唐者之徒襲其貌也;一則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說家故實,而選聲作色,又 華豔動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蓋其生平,於宋以後詩,本未寓目,全濡染於 唐人,而已之才情書卷,又自能瀾翻不窮;故以唐人格調,寫目前近事,宗派既正, 詞藻又豐,不得不推為近代中之大家。若論其氣稍衰颯,不如青丘之健舉;語多疵累 ,不如青丘之清雋;而感愴時事,俯仰身世,纏綿淒惋,情餘於文,則較青丘覺意味 深厚也。

梅村身閱鼎革,其所詠多有關於時事之大者。如《臨江參軍》、《南廂園叟》、 《永和宮詞》、《雒陽行》、《殿上行》、《蕭史青門曲》、《松山哀》、《雁門尚 書行》、《臨淮老妓行》、《楚兩生行》、《圓圓曲》、《思陵長公主挽詞》等作, 皆極有關係。事本易傳,則詩亦易傳。梅村一眼覷定,遂用全力結撰此數十篇,為不 朽計,此詩人慧眼,善於取題處。白香山《長恨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韓昌黎 《元和聖德詩》,同此意也。

王阮亭選梅村詩共十二首,陳其年選十七首,此特就一時意見所及,尚非定評。梅村之詩最工者,莫如《臨江參軍》、《松山哀》、《圓圓曲》、《茸城行》諸篇, 題既鄭重,詩亦沈鬱蒼涼,實屬可傳之作。其他閒情別趣,如《松鼠》、《石公山》 、《縹緲峰》、《王郎曲》,摹寫生動,幾於色飛眉舞。《直溪吏》、《臨頓兒》、 《蘆洲》、《馬草》、《捉船》等,又可與少陵《兵車行》、《石壕吏》、《花卿》 等相表裡,特少遜其遒煉耳。

梅村古詩勝於律詩,而古詩擅長處,尤妙在轉韻。一轉韻,則通首筋脈,倍覺靈 活。如《永和宮詞》,方敘田妃薨逝,忽云:頭白宮娥暗顰蹙,唐知朝露非為福。宮草明年戰血腥,當時莫向西陵哭。又如《王郎曲》,方敘其少時在徐氏園中作歌伶,忽云:十年芳草長洲綠,主人池館空喬木。王郎三十長安城,老大傷心故園曲。《雁門尚書行》,已敘其家殉難,有幼子漏刃,其兄來秦攜歸,忽云:〔回首潼關廢 壘高,知公於此葬蓬蒿。〕益覺回顧蒼茫。此等處,關捩一轉,別有往復回環之妙。其秘訣實從《長慶集》得來;而筆情深至,自能俯仰生姿,又天分也。惟用韻太氾濫 ,往往上下平通押。如《遇劉雪舫》,則真、文、元、庚、青、蒸、侵通押;《遊石 公山》,則支、微、齊、魚通押。他類此者甚多,未免太不檢矣。按《洪武正韻》有 東無冬,有陽無江,於《唐韻》多所並省;豈梅村有意遵用,以存不忘先朝之意耶?

七律不用虛字,全用實字,唐時賈至等《早朝大明宮》諸作,已開其端。少陵〔 五更鼓角〕、〔三峽星河〕、〔錦江春色〕、〔玉壘浮雲〕數聯,杜樊川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趙渭南 〔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陸放翁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皆是也。然不過寫景。梅村則並以之敘事,而詞句外自有餘味,此則獨擅長處。如 《贈袁韞玉》云:〔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國江山《玉樹花》。〕十四字中,無限 感慨,固為絕作。他如《揚州感事》云:〔將軍甲第彀弓臥,丞相中原拜表行。〕《弔衛紫岫殉難》云:〔埋骨九原江上月,思家百口隴頭雲。〕《即事》云:〔樂浪有吏崔亭伯,遼海無家管幼安。〕《贈遼左故人》云:〔桑麻亭障行人斷,松杏山河戰骨空。〕《贈淮撫沈清遠》云:〔去國丁年遼海月,還家甲第浙江潮。〕《雜感》云:〔金城將吏耕黃犢,玉壘山川祭碧雞〕, 〔雞豚絕壁人煙少,珠玉空江鬼哭高。〕《贈陳定生》云:〔茶有一經真處士,橘無千絹舊清卿。〕《送永城吳令》云:〔山縣尹來三月雨,人家兵後十年耕。〕《送安慶朱司李》云:〔百里殘黎半商賈,十年同榜盡公卿。〕《送李書雲典試蜀中》云:〔兵火才人羈旅合,山川奇字亂離搜。〕《送顧蒨來典試粵東》云:〔使者干旌開五管,諸生禮樂化三苗。〕《送曹秋嶽謫廣東》云:〔海外文章龍變化,日南風俗鳥軥輈。〕《寄房師周芮公》云:〔廣武登臨狂阮籍,承明寂寞老揚雄。〕此數十聯,皆不著議論,而意在言外,令人 低徊不盡。其他如《宴孫孝若山樓》云:〔明月笙歌紅燭院,春山書畫綠楊船。〕《西冷閨詠》云:〔紫府蕭閒詩博士,青山遺逸女尚書。〕《無題》云:〔千絲碧藕玲瓏腕,一捲芭蕉宛轉心。〕《投督府馬公》云:〔江山傳箭旌旗色,賓客圍棋劍履聲。〕《長安雜詠》云:〔奉轡射生新宿衛,帶刀行炙舊名王。〕《滇池鐃吹》云:〔朱鳶縣小輸賓布,白象營高掛柘弓。〕 〔魚龍異樂軍中舞,風月蠻姬馬上簫。〕《送曹秋岳官廣東左轄》云:〔五管清秋開使節,百蠻風靜據胡床。〕《送林衡者歸閩》云:〔征途鶗鷢愁中雨,故國桄榔夢裡天。〕《送隴右道吳贊皇》云:〔城高赤阪魚鹽塞,日落黃河鳥鼠秋。〕《送同官出牧》云:〔壯士驪山秋送戍,豪家渭曲夜探丸。〕《送楊猶龍按察山西》云:〔紫貂被酒雲中火,鐵笛迎秋塞上歌。〕《送朱遂初憲副固原》云:〔荒祠黑水龍湫暗,絕阪丹崖鳥道盤。〕《聞台州警》云:〔雁積稻粱池萬頃,猿知擊刺劍千年。〕此數十聯,雖無言外意味,而雄麗華贍,自 是佳句。《贈馮子淵總戎》云:〔十二銀箏歌芍藥,三千練甲醉葡萄。〕《俠少》云:〔柳市博徒珠勒馬,柏堂箏妓石華裙。〕《訪吳永調》云:〔南州師友江天笛,北固知交午夜砧。〕《觀蜀鵑啼劇》云:〔親朋形影燈前月,家國音書笛裡風。〕《雲間公宴》云:〔三江風月樽前醉,一郡荊榛笛裡聲。〕此則雜湊成句耳。其病又在專用實字,不用 虛字,故掉運不靈,斡旋不轉,徒覺堆垛,益成呆笨。如贈陳之遴謫戍遼左云:〔曾募流移耕塞下,豈遷豪傑實關中。〕何嘗不典切生動耶?《過維揚弔少司馬衛紫岫》一首,自注:〔韓城人,余同官同年,死揚難。〕按此即 《明史高傑傳》中衛胤文也。福王時,傑移駐徐州,朝議以胤文與傑同鄉,命兼兵科 給事中,監其軍。而不著其死揚州之難。《史可法傳》歷載同時死事者數十人,亦無 胤文姓名。按《可法傳》謂高傑死後,胤文承馬士英指,疏誚可法;則修史者或因其 党於士英,故並其死事亦削而不書耶?梅村與胤文同時,弔其殉難,必非無據。今正 史不載,獨賴梅村一詩,得傳死節於後,不可謂非胤文之幸矣。陳濟生《紀略》:〔 半金星以胤文既削髮,何又來報名希用,令人拔其餘毛。〕則《明史》不立傳,以其 曾降賊也。

梅村熟於《兩漢》、《三國》及《晉書》、《南北史》,故所用皆典雅,不比後 人獵取稗官叢說,以炫新奇者也。如《弔衛胤文》云:〔非關衛瓘需開府,欲下高昂 在護軍。〕正指其監護高傑軍,而暗切兩人姓氏。《送杜弢武》云:〔非是雋君辭霍 氏,終然丁儀感曹公。〕弢武避難江南,適梅村悼亡,欲以女為梅村繼室,梅村辭之 ;故用雋不疑辭霍光之婚,及曹操欲以女妻丁儀,因曹丕言而止,皆議婚不成故事也 。可謂典切矣!然亦有與題不稱,而強為牽合者。如《永和宮詞》詠《田貴妃》事, 有云:〔聞道群臣譽定陶,獨將多病憐如意。〕本謂田妃有子慈煥,因寵特鍾愛,故 以趙王如意為喻。然定陶,漢成帝從子,入繼正統;崇禎帝自有太子,何必以定陶作 襯?且太子久定,嫡庶間並無參商,何必以如意為比?又云:〔漢家太后知同恨,只 少當年一貴人。〕此言周後殉難時,田妃已先死也;然周後奉旨自盡,何得以曹操之 弒伏後為比!《雒陽行》敘福王初封河南,有云:〔渭水東流別任城。〕漢光武子尚 ,魏武子彰,皆封任城王,皆濟寧州地,與渭水何涉?《揚州》詩:〔豆蔻梢頭春十 二,茱萸灣口路三千。〕按杜牧詩〔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無所謂〔 春十二〕也。《雜感》內〔取兵遼海歌舒翰,得婦江南謝阿蠻。〕本以降將歌舒翰比 吳三桂,然翰無取兵遼海之事;以阿蠻比圓圓,然阿蠻本新豐人,非江南產。《贈袁 韞玉》之〔盧女門前烏●樹,昭君村畔木蘭舟〕。盧女無烏●樹故事,昭君無木蘭舟 故事,但采掇字面鮮麗好看耳。王阮亭詩:〔景陽樓畔文君井,明聖湖頭道韞家〕, 亦同此體。蓋當時風氣如此。竹垞、初白,則無此病矣。集中如此類者,不一而足。梅村好用詞藻,不免為詞所累,其自謂〔鏤金錯采,不能到古人自然高妙之處〕,正 以此也。又有用事錯誤者。《補禊鴛湖》云:〔春風好景定昆池。〕昆明池在長安, 唐安樂公主之不得,乃自開大池,號定昆池。此與鴛湖何涉?又《戲贈》一首有云:〔何綏新作婦人裝。〕按服婦人衣者,何晏也,見《宋書五行志》;而《晉書》何綏 ,乃何遵子,初無婦人裝故事。《觀棋》一首有云:〔博進知難賭廣州。〕《宋書》 :羊元保與文帝賭郡,勝,遂補宣城太守。是宣州,非廣州也。《詠鯗魚》云:〔自 慚非食肉,每飯望休兵。〕食魚無休兵典故,況鯗魚耶!亦覺無謂。此皆隨手闌入, 不加檢點之病。

梅村出處之際,固不無可議,然其顧惜身名,自慚自悔,究是本心不昧。以視夫 身仕興朝,彈冠相慶者,固不同,比之自諱失節,反託於遺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語 矣。如赴召北行,過淮陰云:〔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遣悶》云: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親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於此,欲往從之愧青史。臨歿云:〔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 不值何須說!〕至今讀者猶為悽愴傷懷。餘嘗題其集云:國亡時已養親還,同是全生跡較閒。幸未名登降表內,已甘身老著書間。訪才林下程文海,作賦江南庾子山。剩有沉吟偷活句,令人想見淚痕潸。似覺平允之論也 。

梅村當福王時,有北來太子一事,舉朝信以為真。左良玉因此起兵討馬士英,朝 臣無不稱快,梅村亦同此心也。故《揚州》詩內有〔東來處仲無他志〕之句,謂良玉 跡似王敦,而心非為逆。及良玉死,其幸舍客蘇昆生來江南,士大夫猶以良玉故而矜 寵之。梅村贈以詩云:西興哀曲夜深聞,絕似南朝汪水雲。回首嶽侯墳下路,亂山何處葬將軍!則並以岳忠武比良玉,毋乃擬非其倫矣。

梅村詩從未有注。近時黎城靳榮藩字介人,以十年之功,為之箋釋,幾於字櫛句 梳,無一字無來歷。其於梅村同時在朝、在野往還贈答之人,亦無不考之史傳;史傳 所不載,考之府、縣誌;府、縣誌所不載,采之叢編脞說及故老傳聞,一一詳其履歷 ,基似力可謂勤矣。昔施元之注東坡詩,任淵注山谷詩,距蘇、黃之歿,僅五六十年 ,已為難事。介人注梅村詩,在一百餘年之後,覺更難也。且梅村身閱興亡,時事多 所忌諱,其作詩命題,不敢顯言,但撮數字為題,使閱者自得之。如《雜感》、《雜 詠》、《即事》、《詠史》、《東萊行》、《雒陽行》、《殿上行》之類,題中初不 指明某人某事,幾於無處捉摸。介人則因詩以考史,援史以證詩,一一疏通證明,使 作者本指,顯然呈露。如《臨江參軍》之為楊廷麟參盧象昇軍事也,《永和宮詞》之 為田貴妃薨逝也,《雒陽行》之為福王被難也,《後東皋草堂歌》之為瞿式耜也,《 鴛湖曲》之為吳昌時也,《茸城行》之為提督馬逢知也,《蕭史青門曲》之為甯德公 主也,《田家鐵獅歌》之為國戚田弘遇也,《松山哀》之為洪承疇也,《殿上行》之 為黃道周也,《臨淮老妓行》之為劉澤清故妓冬兒也,《拙政園山茶》及《贈遼左故 人》之為陳之遴也,《畫蘭曲》之為卞玉京妹卞敏也,《銀泉山》之為明神宗朝鄭貴 妃也,《吾谷行》之為孫璥戍遼左也,《短歌行》之為王子彥也。又,律詩中有一題 數首者,亦各首注其所指。如《即事》十首內第四首〔列卿嚴譴赴三韓〕,謂指陳之 遴;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謂指耿精忠玩寇自恣;第九首〔 老臣裹革平生志,往事傷心尚鐵衣〕,謂指洪承疇先為前朝經略,至本朝又為川、湖 、雲、貴經略;第十首〔全家故國空從難,異姓真王獨拜恩〕,謂指吳三桂以平西王 率師在蜀。又《雜感》內第四首亦指三桂,第五首指瞿式耜。他如《鴛湖閨詠》之為 黃皆令,《無題》四首之為卞敏,亦皆確切有據。至如《和友人走馬詩》,因第二首 君是黃驄最少年,驊騮凋喪使人憐。當時指望勳名貴,後世誰知書畫傳。始悟其為楊龍友而作。龍友,貴陽人,雖昵於馬士英,而素工書畫。又因下半首云〔 十載鹽車悲道路,一朝天馬蹴風煙〕,以證龍友先官江寧令,為御史詹兆恒劾罷,至 南渡時起兵,擢至巡撫。末句云〔軍書已報韓擒虎,夜半新林早著鞭〕,則乙酉五月 ,龍友方率兵在京口與我軍相持,而我軍已乘霧潛濟,如韓擒虎之入新林,陳人猶不 知也。此等體玩詩詞,推至隱,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而能若是乎?梅村詩一日不 滅,則靳注亦一日並傳無疑也。

梅村詩本從〔香奩體〕入手,故一涉兒女閨房之事,輒千嬌百媚,妖豔動人。幸 其節奏全仿唐人,不至流為詞曲。然有意處則情文兼至,姿態橫生;無意處雖鏤金錯 采,終覺膩滯可厭。惟國變後《贈袁韞玉》云:〔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國江山《 玉樹花》。〕及被薦赴召,路過淮陰云:〔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此 數語俯仰身世,悲痛最深,實足千載不朽。

《後東皋草堂歌》,蓋作於順治七年,瞿式耜殉節桂林之後。式耜以弘光乙酉赴 廣西巡撫任。其家在常熟,有嚴....等倡義守城,各鄉兵已屯駐瞿園。即東皋,見《海 角遺編》。福山人所作,不著氏名。是時,雖有搜捕逆紳之令,幸洪承疇以大學士招 撫江南,故與式耜丙辰同榜進士,陰保護之,見式耜孫昌文《學行紀事》。舉家得無 恙。詩所謂 可憐雙戟中丞家,門帖淒涼題賣宅。有子單居持戶難,棄擲城南尺五山。者,蓋是時式耜子嵩錫懼家門遭禍,不得不門帖賣宅,為韜晦避難計,然未嘗易主也 。若在順治七年以前,則式耜方以大學士臨桂伯留守桂林,西南半壁,倚為長城,事 之成敗,尚未可知。梅村縱不敢望其捲土重來,亦豈逆知其必敗,而詠以花木移於鄰 家,杉松植於僧舍,極形容荒涼廢壞之狀耶!況此詩云:〔我來草堂何處宿,挑燈夜 把長歌續。〕是梅村作詩時,東皋尚為瞿氏所有。據昌文謂〔家徒壁立,僅存東皋百 畝,易銀貿貨,入粵為迎喪資〕。此已在順治九年,昌文已奉其祖父母遺骸歸,在途次,而家中不知,鬻東皋為迎柩計 。始行賣宅。梅村詩當作於是時也。後查初白《弔春暉堂》詩即東皋:〔戰後河山非 故國,記中花木尚平泉。〕似康熙十八九年尚屬瞿氏,名臣之世澤長矣。陳濟生《再 生紀略》,程源《孤臣紀哭》,徐夢得《日星不晦錄》及《紳志略》、《燕都日記》 ,不著撰人氏名。皆謂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京城陷,襄城伯李國禎見李自成,要 以三事:一,祖宗陵寢不可毀;一,葬先帝以帝后之禮;一,太子諸王不可害。賊皆 諾之。及葬畢,國禎即自殺。是皆謂其能殉節者。弘光中,並有贈諡,在正祀武臣七 人之內。然記載各有不同:或曰自縊,或曰自殺,或曰藥死,或曰即死於帝后殯所, 或曰送至昌平,槁葬訖,死於陵旁。獨王士德《崇禎遺錄》謂〔城陷後,國禎欲崇文 門,不得出;奔朝陽門,孫如龍已降賊將張能,能勸之降,國禎遂降於能。能羈之, 令輸金;國禎願至家搜括以獻,而家已為他賊所據,遂被擒。拷掠折足,以荊筐曳回 ,是夜自縊死。而弘光之有贈諡,乃其門客輩訛傳到南都,得幸邀卹典也〕。是同一 死也,一則謂其殉節,一則謂其拷贓,將奚從?惟梅村《遇劉雪舫》詩有云〔寧為英 國死,不作襄城生〕,而論乃定。梅村赴召入都,距國變時未久,國禎之死,尚在人 耳目間,固不敢輕為誣衊也。《明史李浚傳》後:〔闖賊勒國禎降,國禎解甲聽命;責賄不足,被拷折足,自縊〕。是蓋據梅村詩為證,然則梅村亦可稱詩史矣。按英國 謂張輔裔孫世澤。襲爵後,為闖賊所殺。

《下相極東庵讀同年北使時詩卷》:蘭若停驂灑墨成,過河持節事分明。上林飛雁無還表,頭白山僧話子卿。所謂同年者,不知何人。勒注謂左懋第與梅村辛未同年進士,弘光乙酉,以兵部侍郎 使於我朝,不屈而死,故云〔飛雁無還表〕,而比其節於蘇武也。

《仿唐人本事詩》:錦袍珠絡翠兜鍪,軍府居然王子侯。自寫赫蹄金字表,起居長信閣門頭。

藤梧秋盡瘴雲黃,銅鼓天邊歸旐長。遠愧木蘭身手健,替耶征戰在他鄉。靳注謂〔為定南王孔有德女四貞作〕。按有德取桂林後,即鎮守粵西。順治九年,為 李定國所敗,自焚死。特恩賜葬,卹典極隆。其子為定國所擄;四貞脫歸京師,朝廷 念其父功,命照和碩格格食俸,通籍宮禁。見《八旗通志》及瞿昌文《粵行紀事》。後嫁孫延齡為撫蠻將軍,仍鎮粵西。延齡從吳三桂反,四貞勸其反正,並代為乞降, 許之。靳注謂此詩正詠四貞事。〔軍府居然王子侯〕,則有德為藩王時,其子女皆貴 重,為王子、王女也。寫表起居,謂通籍宮禁,得自奏事也。其後從逆及反正等事, 梅村已卒,固不及知之。其第四首:新來夫婿奏兼官,下直更衣禮數寬。昨日校旗初下令,笑君不敢舉頭看。豈嫁延齡鎮粵時,自恃驕貴,與其夫同演武於教場耶?

靳榮藩論梅村,謂〔大家手筆,興與理會。若穿鑿附會,或牽合時事,強題就我 ,則作者之意反晦〕。此真通人之論也。乃其注梅村詩,則又有犯此病者。梅村五古 如《讀史雜詩》四首、《詠古》六首,七古如《行路難》十八首,皆家居無事,讀書 得間所作,豈必一一指切時事!而榮藩謂《讀史》第一首刺阮大鋮,其二刺薛國觀, 其四刺孫可望。《行路難》之其三謂刺唐王,其九謂刺張至發,其十七謂刺福王。而 按之原詩,無一切合者。阮大鋮固魏閹餘党,然何至以曹操比之?謂東漢壞於閹,而 操本閹人曹騰之後,竟移漢祚。又如公孫述遣刺客連殺來歙、岑彭二大將,而刺客之 名不傳,此與朝事何涉,而謂其刺勳臣之不能為國禦侮。又如《行路難》第三首:〔 龍子作事非尋常,奪棗爭梨天下擾。〕此本詠晉八王之亂,而以為詠明末唐王聿鍵。試思聿鍵先以起兵勤王,被錮鳳陽,福王赦出後,監國於閩中,何曾有骨肉相爭之事 ?雖同時魯王以海亦僭立於紹興,然方與聿鍵相約固守,未嘗相攻也。惟聿鍵敗死後 ,其弟聿鏌遁廣東自立,與桂王逼處,稍有相競;然不逾時,即為我軍所執,亦無暇 與桂王交兵,何得以〔奪棗爭梨天下擾〕為指此事耶?至隆武時靖江王亨嘉反桂林, 為丁魁楚、陳邦傳擒獲,則甫起事即敗,亦未有骨肉相爭之事。皆難強為附會也。注 中如此類者甚多。此則過欲示其考核之詳,而不知轉失本指。所謂必求其人以實之, 則鑿矣。又如《滇池鐃吹》四首,乃順治十五年收雲南凱歌。詩中方侈言勳伐,而以 第一首末句〔誰唱太平滇海曲,桄榔花發去年紅〕,謂預料吳三桂之將為逆。是時三 桂方欲立功,至十八年尚率兵入緬,取永明王獻捷,豈早有逆萌!然其為人狡譎陰悍 ,則已人所共知。伏讀《御批通鑒輯覽》,如見肺肝,則謂梅村早見及此,亦可。

《雜感》第一首內〔聞說朝廷罷上都〕,靳注謂順治八年,裁宣府巡撫,並入宣 大總督。然宣府豈上都耶?按順治七年,攝政王以京師暑熱,欲另建京城於灤州,派 天下錢糧一千六百萬,是年王薨,世祖章皇帝特詔:免此加派,其已輸官者,准抵次 年錢糧。所謂〔罷上都〕,正指此事也。靳注誤。

《避亂》第六首:曉起嘩兵至,戈船泊市橋。草草十數人,登岸沽村醪。不知何將軍,到此貪逍遙?按此系順治二年,太湖中明將黃蜚、吳之葵、魯遊擊,吳江縣吳日生、好漢周阿添、 譚韋等糾合洞庭兩山,同起鄉兵,俱以白布纏腰為號,後入城,圍巡撫土國寶,為國 寶所敗,散去。此事見《海角遺編》。福山人所著,不著姓名。靳注亦不之及。

《長安雜詠》內第二首:燈傳初地中峰變,經過流沙萬里來。代有異人為教出,鳩摩天付不凡材。靳注謂〔道忞,潮陽林氏子,棄弟子員出家,為天童密雲悟和尚法嗣。順治己亥,徵 至京,住齋宮萬壽殿,敕封宏覺國師。〕按此詩乃指西藏達賴喇嘛入覲之事。達賴喇 嘛相傳為如來後身,每涅磐後,仍世世轉輪為佛。凡蒙古、喀爾喀、厄魯特無不尊之 ,視前代之大寶法王不啻也。順治中,自西藏不遠萬里入覲,故比之鳩摩羅什,謂西 域神僧也。此豈道忞足以當之耶?況上有〔經過流沙萬里來〕之句耶!靳注誤。忞公 受封後,回至江南,與當事往還,聲勢翕赫。有月律禪師薄之曰:〔伊胸中只有國師 大和尚五字。〕見《居易錄》。

《讀史偶述》第十二首:松林路轉御河行,寂寂空煩宿鳥驚。七載金滕歸掌握,百僚車馬會南城。南城,本明英宗北狩歸所居。本朝攝政王以為府第,朝事皆王總理,故百僚每日會此 。順治七年,王薨,故云〔七載金滕〕也。靳注竟不之及。

《揚州》第三首:〔東來處仲無他志,靳注謂以王敦比左良玉兵東下。北去深源 有盛名。〕謂以殷浩比高傑北討。按良玉兵東下,以救太子、討馬士英為名,比之王 敦,頗切當。殷浩素有盛名,時人比之管、葛,豈高傑可比耶?梅村蓋以深源比史可 法。首句云:〔盡領通侯位上卿,三分淮蔡各專征。〕豈非可法以閣部開府揚州,領 高傑、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等四將,各任專征之責?而靳注以高傑當之,殊誤。

《雜感》第四首:〔珠玉空江鬼哭高。〕靳注謂潼川府中江縣有郪江,一名玉江 ;又蓬溪縣有珠主溪,皆蜀中地。不知此乃指張獻忠亂蜀時,聚金銀寶玉,測江水深 處,開支流以涸之,於江底作大穴,以金寶填其中,仍放江流復故道,名之曰〔水藏 〕。所謂珠玉空江鬼哭高也。見《明史流賊傳》及沈荀蔚《蜀難敘略》。又《劫灰錄 》:〔獻忠北去後,一舟子詣副將楊展告之,展令長槍探於江中,遇木鞘,則釘而出 之,數日,高與城等。展使人買米於黔、楚諸省,招集流移,資其耕作,由是一軍獨 雄於川中,展自稱錦江伯。〕

七律《即事》十首內,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靳又謂刺 鄭芝龍。按芝龍本海盜,降明,授遊擊。唐王聿鍵僭號時,倚為柱石。我朝兵入閩, 芝龍即棄王來降,意欲即令其鎮守八閩,兼取廣東,則其功當封拜。而我朝定閩後, 即挾芝龍入京,未嘗令其留鎮。則靳注所云刺芝龍者,實屬無著。自順治三年博洛、 圖賴等擒斬唐王之後,鄭彩等又出沒海上,往往闌入為崇。總督則張存仁、陳錦、李 率泰等,巡撫則佟國鼐等,領兵官則陳泰棟、阿賴、耿繼茂、哈哈木、濟度、伊爾德 等,各有戰功,所謂〔放呂嘉船〕,究未知屬誰。順治十一年,擾漳、泉,台州總督 李率泰畏葸無功,以濟度代之,則所謂〔放呂嘉船〕者,蓋指率泰,靳注謂刺鄭芝龍 何耶?又梅村《送友人從軍入閩》詩:〔胡床對客招虞寄,羽扇麾軍逐呂嘉。〕則姚 啟聖等之收功矣。

《讀史偶述》第十三首:〔異物每邀天一笑,自鳴鐘應自鳴琴。〕按順治元年, 修政立法,西洋人湯若望,進渾天球一座,地平、日晷、窺遠鏡各一具,並輿地屏圖 ,更請諸歷悉依西洋法推算,從之。十五年,又進相拒歷,所謂〔自鳴鐘〕、〔自鳴 琴〕,蓋即是時所進,創見以為神技也。靳注亦不之及。

《偶得》第二首:〔一自赤車收趙李,探丸無復五陵豪。〕按此乃順治九年世祖 挐獲京師大猾李應試、潘文學二人正法之事。應試混名黃膘李三,元本前明重犯,漏 網出獄,專養強盜,交結官司,役使衙蠹,盜賊競輸重賄,鋪戶亦出常例,崇文門稅 務自立規條,擅抽課錢。潘文學自充馬販,潛通賊線,挑聚壯馬,接濟盜賊,文武官 多有與投刺會飲者。住居外城,多造房屋,分照六部,外來人有事某部,即投某部房 內。後挐獲時,審訊惡跡,寧元我、陳之遴皆默無一語,鄭親王詰之,對曰:〔李三 巨惡,誅之則已,若不正法,之遴必被其害。〕此二人豪猾之惡跡也。靳注亦不之及 。王阮亭《池北偶談》:〔黃膘李三正法後,其黨某猶巨富,造屋落成宴客,宋荔裳 亦在坐,有頭口牙、手腳眼之對。潘文學開騾馬牙行,京師人謂騾馬曰頭口,故有頭 口牙行之稱。其黨某造堂宴客,其牆壁尚有留缺處,以便工匠著腳,故謂之手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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