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说,如果可能,就做命运的主人,不向她屈服;如果不可能,就做命运的朋友,不要和她较劲。做命运的朋友,先要做好自己的朋友,关键看能否在安静中独处,能否在独处中省悟。记得刚刚参加工作,乡村小学既没有娱乐活动,也没有多少书可读,更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达的互联网。还记得在冬天,天黑得特别早,近处有一种光叫昏昏欲睡,远处有一种黑叫延绵不绝。独自在房间里烤着火,什么也不想,什么都在想,没有激动,没有烦恼,也没有青春的躁动与不安,乐于享受这种寂静,练就了独处的习惯。 《金刚经》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表象,都是我们内心虚设的假象,如果能理解看到的相并不是真实的相,就算大彻大悟了。高山仰止,虽不能至,我仍力图在那些独处的时光里,通过探寻和领悟去抵达“真相”,觉察和修炼自己不要去纠结那些执念与立场,让“我以为”蹦出来之前先来三个深呼吸。我们总喜欢把自己的想法等同于事实,其实我们的想法仅仅是想法而已,并不是事实。不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吗?可是亲耳听的、亲眼见的也不一定是真相。庄子在两千多年一再强调,人往往被自己的感官迷惑,过于相信自己的感官,正是自己的感官蒙蔽了世界的真相。盲人摸象,摸到身体的说大象是一堵墙,摸到大腿的说是一根柱子,摸到鼻子的说是一根管子。每个人描述的都是事实,但都不是真相。人生所有困局,都源自大脑中的某个想法,当这个想法转变之后,就会脱困解困,从根本上发生改变。而很多改变,往往就在于“动心起念”之间。当强烈的“想法”形成后,一般都会伴随着高强度的情绪。这些情绪会把“想法”牢牢包裹住。所以,我们要改变某种“想法”,就必须释放情绪。只有情绪释放后,你可以觉察到,那不是事实,只是一个愚蠢的想法,其实“那都不是事儿”,改变也就易如反掌了。人类在面对高风险时,既不能把握其科学规律,又不能运用积极避险工具,就只有通过迷信来寻求控制感、化解负面情绪、促进理性决策,让其具备“弄假成真”的功效。古代战场上的士兵更加需要巫术。当交战的部落之间整体力量差距不大时,士气高低对战争的结局就格外关键。不妨设想,两军对垒,其中一方加持了巫术,相信对方无法击中自己,即使中弹,伤口也会很快愈合。在信念的鼓动下,这些士兵就格外英勇,当然就更容易打胜仗。迷信总是跟不确定的未来、跟风险事件和无法理解的事物相连,是对不确定性与风险的一种被动反应,是缺乏主动避险工具的一种消极避险。既然迷信可以帮助我们“缓释”部分风险,那我们就不该为“信则灵”感到奇怪:在找回控制、平复情绪的基础上,调动思考能力与分析能力,当然会有助于期望的最终结果。也就是说,古人发明各种虚构的迷信故事,借助这道非理性的“帘子”,调出人的那套理性决策系统,让人类社会变得更和谐,这是一套“非理性”达到“理性”的完美发明。在现实生活中也是这样,如果对事物的规律认知更深、把握更准,就不会迷信而“带节奏”,就更可能抵达“真相”,为避险提供更多的工具选项。有一年,罗胖在跨年演讲中讲到,后真相时代的来临,最核心的变化是人们越来越不关心真相,而只关心立场、态度和情绪。每个故事都有多面性,任何一组事实可以得出多个真相。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在追求真相,其实只是选择了一个符合自己立场的真相。我们在网上看到很多人对他人口诛笔伐,只是因为别人跟他发表了不一样的观点。这些愤怒表达的大多不是“真相”问题,而是情绪问题、立场问题,与谁讲的对、谁讲的是真理、谁讲的是事实,关系不大。如果我们能够认识到这些“后真相”,接纳这些情绪,尊重这些不同,我们的内心就会平和很多,很多美德也不经意就涵养出来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涵养一个人的历史感和时空观,就像大报告里面讲的“增强历史主动”,明白所谓“真相”处在什么时代、什么方位以及受到哪些要素与条件制约。尽管历史没有真相,我们可以怀疑过去的“真相”,但不能怀疑历史的基因,它会在未来某个时候顽强地表现出来。因为历史越长,对未来影响越大,历史的基因已经深深地根植在人们的血液之中。所以越懂得历史的人,越具有相对主义的思维特质,也越坚信历史看重成败而淡化“真相”,也越能过滤掉那些情绪和立场。老子讲,“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怎么才能让污浊停止,变得清澈?一杯水掺进了尘土,如果没有定力,带着焦躁,老是去摇晃它,整个杯子永远都是浑浊的。学会冷静、学会沉淀,慢慢就变得清澈了。“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万物生长发展最后返本归根,这个本和根就是“静”,“静”是主宰和根本,就是我们要追寻的“真相”。《大学》讲,“静而后能安”,镇静不躁才能心安,才不会乱花渐欲迷人眼,才容易看清事物的“真相”。戴建业先生解读了蒋介石办公室牌匾上的“静”,最高统治者处在“静”情况下,容易掩盖自己的行迹,隐藏自己的念头,让你看不到我的“真相”,使臣子对自己捉摸不透。群臣处在“动”的状态下,他们的真实思想、实际才干都暴露无遗,让我把你的“真相”一览无遗,这样便于君主控制和驾驭。这就是“以静制动”,“静”是君主的法宝。水静才能鉴物,人静才能明理。当我们的精神变得浮躁,当我们的思想不再澄明,当我们的心灵失去恬静,就非得下一番致虚守静的功夫不可。诸葛亮用一生的智慧告诫儿子: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能看清他人是机智,能看清自己才算高明。春秋时期,楚庄王想攻打越国,谋臣杜子进谏说:“大王为什么要攻打越国?”楚王说:“越国政乱兵弱”。杜子说:“愚臣很为此事担忧。智慧好比眼睛,能看见百步以外的东西,却不能看见自己的眼睫毛。大王的军队曾被秦、晋打败,丧失数百里土地,这是兵弱;庄跷在境内造反,官府却不能加以禁止,这是政乱。大王兵弱政乱,并不在越国之下,反而想去攻打越国,这就是见远不见近啊!”苏东坡的《题西林壁》讲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看不清自己的主要原因,就和身在庐山反而看不清庐山真面目是一个道理。自知之明,就是一种自我觉察,把自己当成客观对象进行审视,研究自我运行之“道”。我们要特别注意的是,远离哀怨心态,一旦被哀怨情绪所控制,“这都是别人的错”,那就失去了反思自己的视角。 有自知之明的人,为人处世有主见,听到别人吹捧不会飘飘然,受到别人打击也不会垂头丧气,就像庄子所言:“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判断真相来自价值判断力,不仅是来自知识储备,更多的是对人心的把握、对价值的认同与坚守。百年之未有大变局,变的只是外部形态,不变的是价值坚守。人的精神空间,没有价值坚守,将是一片漆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真相”可能就只能是你的“想象”。人们疯狂追逐获利的千变万化之“术”,非要把腰间的镰刀磨出“宝剑锋”,他们不明白还有永恒不变之“道”,就是要清楚这刀哪些东西能砍,哪些东西不能砍。曾国藩一直提携出身低微的左宗棠官拜浙江巡抚,后又晋升为闽浙总督。左宗棠却恩将仇报,盯着曾国藩告阴状。两人彻底失和后,左宗棠每次接见朋友或部下的保留节目就是骂曾国藩,而曾国藩从没公开说左氏一句坏话,做到“相忘于江湖”。曾国藩给好友郭嵩焘讲,我早就听说左公不停骂我,然而如果我也骂他,我口笨心拙,肯定骂不过。老来精力日颓,还不如一不听二不骂三不管,这样省心省力。后来,左宗棠平定新疆时需要筹集军饷,很多省份拨饷打折扣,更担心曾国藩这个“两江”财税大户不给力。事实上,曾国藩不仅筹饷不遗余力,还将湘军中最得意部下刘松山交给左宗棠使用,并在西征中屡立巨功。至此,左宗棠对曾国藩发自内心敬重和钦佩,“自愧不如元辅”。豪杰能征服天下,但是不能征服自己。圣贤可以征服天下,但还专门征服自己。在郭嵩焘看来,曾国藩是圣贤,而左宗棠仅止于豪杰,这就是二人的根本区别。左宗棠的价值判断力、格局要比曾国藩低一个层级,所以他们看到的“真相”是不一样的,当然只有“自愧不如”。苏轼是北宋文坛夜空最闪亮的那颗星,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都达到极高的造诣,是全才式的艺术巨匠。在任何一个艺术门类当中,他几乎都能够做到顶级。欧阳修经常读苏轼的文章,跟周围的人说:“我喜急而汗下”,我一读浑身冒汗,觉得写得太好了。宋仁宗见到苏氏兄弟时说:“我今天已经给后代选了两个宰相”。仁宗吃饭的时候,要是筷子拿在手里不动了,那一定是在看苏轼的文章。而这样的一个人物,屡遭贬谪,一再流放。一生在政治上起起落落,最初不被王安石的新党待见,后来又不被司马光的旧党待见,一辈子不合时宜,两头排挤,空有一身才华和能力,始终没有在治国理政上得到施展的机会,可以说苏轼在政治上是一个悲剧人物。苏轼一生被贬谪过10多次,虽然饱经忧患,但人性更趋温和,并没有变得尖酸刻薄,而是有趣甚至是可爱。用他自己的话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余光中说过:“旅行,我不想跟李白,因为他不负责任,没有现实感;我也不想跟杜甫,因为他太苦哈哈,恐怕太严肃;而苏东坡就很好,他很有趣,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在黄州,他跟当地农民一起修渠、挖井、插秧,同他们一起去城里听书、喝酒,待到饮醉而归,孩童们口吹葱叶为他送行。在惠州,苏轼写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传到京城,宰相章惇冷笑,这小子还过得如此快活,又一纸诏书将他发配到人迹罕至的儋州。在海南,他和儿子于草屋中教学、抄书,使得这块蛮荒之地,“书声琅琅,弦声四起”。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生动诠释了罗曼·罗兰那句话: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冯仑在《野蛮生长》中讲到,钱是有腿、有性格的,也是有气味的,因为钱心跟着人心走。钱乃是非地,合法的钱就是“是”,非法的钱就是“非”。在西方宗教观念中,钱不是你的,是你替上帝看管的,西方人进教堂是要把钱捐出去。在中国,进寺庙是为了保佑发财,希望把钱带回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们更多的是关注财富的“数量”,多多益善,很少去关注财富的“本质”。那就是我们经常讲的,“是什么,为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南怀瑾先生讲,你拥有的财富只有五分之一为自己支配,还有五分之四的去处是:第一份交给了政府,缴纳税费;第二份交给了盗贼,被骗、被抢、被偷;第三份交给了医院,生病治疗;第四份交给了亲友,馈赠或遗产。中河失船,一壶千金。一只船开到河中间,船坏了,要沉了,这时金银财宝都不值钱了,值钱的是救命的葫芦,可以抱着当救生圈。富无经业,货无常主。一生挣再多的钱,并不为你所有,我们都是财富的匆匆过客。城市的楼房与别墅,几十年之后,不知要更换多少主人。在农村,兄弟反目成仇争墙界,而今宅基地复垦,夷为平地;邻里头破血流争地界,如今撂荒一片,野草丛生。真是“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就算“唯余一朵在,明日定随风”。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厚藏必多亡。老子连发三问,名声与生命、生命与财富、得到与失去,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他紧跟着又告诫我们,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脱不花说,读书是一种长期的脑力训练,不仅有无穷的乐趣,还会让人获得一种宝贵的能力,就是把不同事物之间隐秘的联系完全打通的能力。我尝试用“真相”这个词语来打通这一年的阅读,明显有些生搬硬套,但也能带来阅读与思考的愉悦,也许这些启发是无聊的,但“我以为”聊之有趣,聊之兴奋。老婆鼓励我,“比去年的读书笔记写得好!”这种兴奋正如加缪所言:“不要走在我的后面,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不要走在我前面,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请走在我的身边,做我的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