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在很多人眼中都是最具生活气息的所在，甚至是一个社会民生、饮食文化与地方风土的缩影。在我国，最早的菜市场或起源于宋朝的“市”。1864年，英国人Thomas Hanbury在靠近上海外滩租界的宁海东路建起了第一座现代意义上的菜市场——宁兴街中央菜场；1890年，上海工部局在三角地搭建了第一座现代综合室内菜市场，即三角地菜市场。新中国成立以后，菜市场一度是我国食品流通体系的核心，采取统购统销制度，人们需要凭票凭证进行购买。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在“菜篮子工程”的推动下，各地的菜市场开始了新一轮建设风潮。到了90年代，传统菜市场的一大“替代品”超市进入中国（1995年，家乐福入；1996年，沃尔玛入驻），本土也出现了很多连锁超市。当时曾有人预言，我们也将经历“零售革命”，菜市场会在不久的将来消失，被超市所取代。但是事实上并未如此，在中国，菜市场依然有着很大的生存空间，经过一次次变革与改建升级，依旧充满生命力。
人类学博士钟淑如曾做过有关菜市场的人类学调查，在她看来，有关于菜市场的问题，并非在哪里买菜这么简单，也许我们还该思考未来我们需要什么样的饮食生活，我们应该怎样培养起一种和食物之间的亲密关系。菜市场的热闹和人情味，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是独一份的。也许大都市逐渐千城一面，但是世界上找不到两个一模一样的菜市场。
春节前夕置办年货是每个中国家庭必不可少的重要“仪式”。虽然年货采购的内容和形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货品琳琅满目，来人熙熙攘攘的市集，仍然是最有“年味”的地方之一。大年初五，卷宗邀请了四组建筑师，他们都曾围绕“市场”这一命题做出实践。透过这一特别的建筑类型，管窥国内建筑师们在全国各地围绕⽇常⽣活开展的实践。
在广东生活多年的多重建筑工作室创始人、建筑师靳远分享了一些他记忆中广东市集的独特画面：“都说食在广州，但广州普通人的饮食大抵都在一致的理性范围内上下浮动——广东的青菜种类会多些，而且必须是吃那片叶子才叫吃蔬菜，蒜蓉清炒或是白灼，既不炒肉也不勾芡，放几小块咸鱼算是荤到顶了。水果摊一年到头都是色彩斑斓，得益于亚热带气候，种类要比北方丰富。老奶奶用白话评价今天的青菜水果’靓不靓’，是广府生活有代表性的图画之一。空间和氛围上有种昏暗的燥热感，建筑大多很旧，配上大吊扇和肉档的粉红灯，有那么点王家卫的感觉，多进点阳光也许就敞亮了，但也会更热。烧腊摊和凉茶摊也算日常特色，但当老广们要煲汤时，画风不一样了——有已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清平药材市场，而慕名前往石室教堂的游客们，肯定没有为一德路扑面而来的海鲜干货味儿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上图：俯瞰顺德黄涌村。
中图：在市集所在的三角地周围的建筑环境。
下图：由多重建筑工作室设计的黄涌市集与三角地周围的关系。
由建筑师靳远设计的黄涌市集不同于传统菜场，是一个综合性杂货市集，毗邻村里的菜市场，功能更为自由。项目所在的黄涌村，则和广州的情况很不一样，这里虽然是乡下，但在饮食上并不逊色于城市，而硬件水平则急需提高。彼时的靳远在佛山还奔波着另外三个跟市场有关的项目，包含市场改造优化项目，废弃市场改造新功能项目。无一例外，这些市场全都现状堪忧、资金紧张，做完加固、水电和地面等必备项后，剩下的操作空间已不大，能依靠的大抵只是南方建筑的内外关系和进退关系，但他认为这样的项目仍很有意义。
从黄涌村不同的角度看向市集的黄色大棚。从上至下依次为：从黄涌礼堂走向市集；从东侧民宅方向走向市集；从村口运动场望向市集；从货运小通道走向市集。
珠三角的镇街级和村级地区，大批的基层服务设施老旧、简陋甚至缺失，这些事情看起来跟建筑作品离得很远，但跟民生离得很近。两年前，黄涌市集项目伊始时，却是另外一种故事。最初，靳远接到的策划是帮村子增加一处艺术化的亮点，使得设计的着力点是构筑物与整个村子的大关系。南方因为其得天独厚的气候环境，市场可以四向打开，不需要封闭，因此这个项目若是一言以蔽之，便是做个大棚子。
黄涌市集的主体结构是一个总长30m、跨距12m的开放圆筒钢结构肋拱。
黄涌村是典型的珠三角村子，眼前是自建房的瓷砖和菜市场的铁皮，环境面貌是模糊的，因此这个大棚子的体量应该是能激活这种模糊的周遭的。村里把很好的一块三角地拿出来，它周围有菜市场、村委、幼儿园、篮球场、礼堂、公园和民宅，最终建筑师选择贴近菜市场，留出三角的一个角给幼儿园正门。村民可以从四面八方来到这块三角地，因此大棚子应是一种最简单且对称的体量，这样能在村中不同的路径和距离上，体验到对这个单一之物（monolith）的独到观察。拱棚在外部关系和结构做法上更直接有效，而且可以贯通从村委到礼堂的这条轴线。
最终，黄涌市集由一段总长30m、跨距12m的开放圆筒钢结构肋拱置于10根圆柱上完成，希望通过赋予这种珠三角地区常见的工业结构一种纪念性的尺度与经典姿态，能使其从周边的街道背景中浮现出来。靳远也希望它阳光般的色彩能帮正在阅读的读者们增添些节日气氛。
市集毗邻村子里最大的菜市场，成为当地生活气息最为浓厚的地方之一。
靳远：饺子。广东最重要的年货是花，春节花街是广州的一大特色，除了经典的几个花街之外，连我住的社区都有自己的小花街，路边摆满桔子树，便宜且耐看。“行花街“这个行为除了富有年味，还带着一种迷人的公共性，尤其是在这个熬过了禁锢的冬天。
祝大家新春美满，花开喜乐。
2006年店口行政村大合并时，有了“侠父村”之名，由长澜、姚家墩、陈姜三个自然村合并而成。其村名来源于长澜村里革命烈士宣侠父。在以工业为主导的店口镇，侠父村的地位有些特殊，它是产粮重地，农田还有2000多亩。村子里有一条从明代就开始繁华的长澜老街在经历了太平天国和侵华日军两次洗劫之后便一蹶不振，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村史记载，村里的农贸市场最早建于2003年，建成之后长澜老街上所有的商铺（药店，南货店，烟店，布店，理发店，铁匠木，木匠铺，布店，服装店）都迁到了新的市场。
上图：俯瞰侠父村，侠父村农贸市场是村中较大的公共建筑，并且是唯一的菜市场。
中图：由相南建筑事务所设计的侠父村农贸市场。
下图：连续折板的屋顶形式成为市场建筑最显著的特点。
这是全村唯一的市场，每天5点多开市，9点闭市，不仅是全村的商业中心，还是全村的信息中心。在这几小时的营业时间里，村民不仅交换着货品，还乐此不疲地交换着村子里的各种八卦。每天早上，村民们在市场里奔走相告，津津乐道地和不同的人说着一样的事情。相南建筑事务所创始人、建筑师相南面对的这座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贸市场，希望在满足其市场的功能外，更能成为全村的日常公共空间，传递和诉说着村子里的各种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
屋顶与档口排布形式的改变让市场的流动性更好，也使得空间更为自由与开阔。
改造前的市场中心是一个开敞式的钢结构农贸大棚，围绕着中心大棚是一条呈U型排布的商铺。相南仅对中心的大棚进行了改造，商铺部分只做简单的修缮。连续折板的屋顶形式重构了市场的屋顶，并且将档口的形式改为流通性更好的回字形围合；折形屋顶消除了原有大棚线性的边界，提升了檐下空间采光；回形的铺口增加了市场的人员流动性。村民可以自由穿行于屋檐之下，还可以非常便捷地穿越中心区抵达边缘的任何一个店铺。
市场将村民联结起来，既是购买日常所需的场所也是交流与对话发生的中心。
建成使用之后，当地的村支书经常给相南发消息来和他沟通市场管理的改进措施，大家发现中心区的摊位费明显贵了许多，是绝对的抢手地段。大概因为这里不仅人流量最大，生意更好，还因为这里处在全村信息风暴洪流的中心，是全村“八卦资源”的制高点。中心区域的开放度和穿越性很强，周围的U型商铺的生意也越发好起来，很多商铺都把货物摆在了公共道路上试图更接近中心的档口区域，但是每每都被市场管理人员阻止，甚至发生过争执，最终以商铺只能侵占一小部分道路作为最后两方各让一步的结果。和城市空间的泾渭分明不同，乡村的建筑空间，以及空间的使用规则是没有一条清晰的边界的。人和人，人和事，人和物之间的关系，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张力，空间边界也依据这种张力而被界定，并永远是一条动态的边界。
相南：从南京到上海，八宝饭在年夜饭桌上的出现基本是雷打不变的。无论再怎么甜也要吃一口，不然这个春节就是不完整的。现在也很少特地置办年货了，也就楼下超市随手买一些小零食，比如果冻，瓜子，橘子还有少不了的雪饼，年三十最大的惬意也就是看着电视吃着零食陪伴着家人。
小写建筑事务所创始人、建筑师袁媛与李伟曾在设计前期走访龙坝镇，发现这里虽然常驻人口不算多，但作为距离县城最近的一个乡镇，为县城提供了主要的农副产品等生活资源。那时候的镇上，还没有专门的菜市场，蔬菜瓜果主要靠规模较小的临街门市、肉类食品则以临时性的临街摊位现场屠宰售卖。和21世纪后的中国西部乡镇相比，这里没有突出的交易方式和买卖习惯，简易的价货原则和随意的购物场景定义了整个乡镇市场的交易生态。
俯瞰龙坝镇，由小写建筑事务所创始人、建筑师袁媛与李伟设计的龙坝菜市场处在几条交通流线的交汇处。
实际上，对于龙坝镇来说，如果把现有散布在龙坝镇的这些临时商贩（蔬菜和肉类）和粮油酱铺集中起来，新的市场就诞生了。如果把每个散落在遮阳伞下的摊位定义为一个单元，新的市场应该是一个多彩摊位的集合。袁媛与李伟通过研究每个摊位的适宜长度和宽度，内外的差别，以及剖面关系的区别，获得最后的适宜尺度，并最终形成稳定的“单元”性特点。
小写建筑通过散布在龙坝镇的临时商贩进行调研，确定了以“单元”为基本结构的设计思路。上图为单元尺度分析（上）与空间单元结构逻辑（下）。
单元中心由一个可提供自来水的金属菜盆控制，它暗示了作为农贸市场这一空间场所的鲜明特征，方便清洁，也便于对蔬菜的保鲜管理。而“单元”的重复与叠加，则衍生出节奏感，形成了聚落的特征，并以此建立起中心到边缘的秩序。适量增加的具有闭合功能的铺面则作为边界的填充和补给，同时让出入口的半室外开放空间作为“聚落”的延伸，挤入两栋民宅之前，作为进入市场的“序”；而辅助的卫生间与垃圾收集站则对应的往另一侧延展，探向机动车出入口，对应功能上的需求。以上，通过从中心到边缘的方式，“市场“轮廓由内而外就形成了。
在关于建筑材料的考虑上，小写建筑观察到，近二十年来的乡镇建造对材料的要求趋向于便捷和廉价，遍地的金属棚子，简单抹灰的砖墙已经成为绝大多数的乡村风貌。因此在这个项目中采用当地普遍的工业化材料金属波纹板，正是基于对当下乡镇建筑材料的观察。最终，这座建筑的轻质、临时感和熟悉性成为建筑师表达外观的首要前提。
在材料的选择上清水混凝土与砖透出绝大多数的乡村风貌。
市场金属波纹板的色调与村落周围建筑裸露出的混凝土颜色相近，构成简单与轻盈的形态。
在小写建筑事务所看来，菜市场的烟火气很大程度得益于交易物价值表现为货币形式时的不确定和灵活性。和城市里的“超市”不同，菜市场里的物品不是所有的都明码实价，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并随着时间的早晚出现价格波动，形成买卖双方的“争议”空间。这种“嘈杂”的叫卖、吆喝和对话，区别了“超市”里的秩序和安静，强化了我们饮食文化里的烟火气息。尤其是乡镇市集里的菜市场，大多数卖方更是保留了作为商品生产者和售卖者的双重属性，并拥有极其灵活的定价空间。因此，袁媛与李伟希望这个整合的新的⻰坝菜市场，可以照顾到这种双方关系，并反映在空间组织与秩序中，保持他们之间的活力。
大多数摊主既是商品生产者，也是售卖者，市场成为连接土地、菜农与千家万户的载体。
袁媛&李伟：柏树枝熏制的香肠。我们家的年货以猪肉制品为主，大部分以烟熏的方式制成。传统的自制豆腐也是年货的必备品。挑选上好的黄豆，经过研磨、煮沸、过滤、凝结和挤压后，新鲜的豆腐就可以摆上餐桌了。还有一部分可以采取熏制的办法，以便保留更长时间，食用时去掉熏硬的外壳，就剩下香甜的豆干了。
新范菜市场位于浙江缙云县壶镇镇的老城内，这是一个对经营了20多年的旧菜场重建的项目。雁飞建筑事务所创始人、建筑师水雁飞在接到设计任务的前期做了很多研究与记录工作，其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一个人物便是“带鱼女士”——她是市场中唯一出售冰鲜水产的摊主，每天需要拖着冰柜往返于一里外的家与市场之间。故事听上去是有些荒诞，但在水雁飞看来，她就是我们生活在人类世（Anthropocene）的一个绝佳缩影——一种具体的身体力行与无形的技术延伸之间的纠葛。
在谈到新范菜市场的设计过程时，水雁飞谈到了他感到的一种紧迫感——从摊贩那里就可以感同身受。在这个交错的时代中，数字资本对于传统的生产和消费模式，发出了巨大的挑战。新的形式没有完全稳固，老的东西也没有彻底的退出。菜场作为一种社区基础设施的身份，让它成为一种容易被关注的话题。而如今，我们面对菜场转型或改造的讨论往往浮于表面，事实上推动的仅仅是一种士绅化美学的改造，只是平庸的日常被美化了。水雁飞认为，面对这样的语境时，我们更要问问自己是否能放弃一些美学的野心，转而去关注一些机制的讨论。
因而，在设计中，相比谈论乡土或者当地的文化习俗，水雁飞更加在乎的是乡村菜市场背后所隐藏的一种普遍性。具体来说，乡村菜场相比城市，要顾及农村特有的土地制度带来的一部分自产自销的农户，同时也是在地“熟人社会“的一个目的地。比如，当地人喜欢婺剧，他们经常就会在菜场入口的口袋空间排练表演。其次，是建造的经济性。菜场有棚化的大屋顶，往往会采用廉价的工业化材料与就地取材的石城风貌粗旷地并峙在一起。当然，有棚化在这里也有一种技术的象征性，一种卫生免疫体系（immune system）的隐喻。
在改建后的新范菜市场中形形色色的“阿佛顿斯”
注：阿佛顿斯：英文为affordance，由詹姆斯·吉布森（James J. Gibson）于《视知觉生态论》中提出。affordance 一词从 afford 演绎而来，它能同时指向环境和动物两者，因此一般用来解释之间的对应关系。其核心概念是环境或物体的特性决定了动物行为的可能性。比如，一个物件在拥有多种用途时，人们将它用于何种行为，取决于人们的心理状态。
市场代表着烟火气与“平庸”，也是最普世的切入点。在设计之外，雁飞建筑事务所对于菜市场也进行了一系列调研与分析。水雁飞说：“一开始对老菜场的记录更多是出于好奇，也可以说是在混沌的局面下理解它是的运作方式。例如，摊位的目录表记录了个体所发掘使用的可能。这些看似随意的修修补补，背后折射的是根植于大众生活的一种朴实的，便利的实用主义，也正是这样的态度才造就了菜场的烟火气。而这种烟火气所呈现的'平庸’的状态，或者用文武老师话来说也可以叫'庸常’。在他看来，其根源在于中国特有的社会组织形态下，个人或组织可以被建造的权限被压缩在一个很有有限的范围内，但其迸发出来的潜能是无限的，甚至可以称为一种超级平庸的现象。”
对于水雁飞来说，除非是形势所逼，比如去年疫情居家的两个月里，专程买菜做饭基本上是一个奢望。他说道：“事务所隔壁就是一个还不小的菜场，朋友来的时候我们会去转一下，比较典型的'小菜场的家’。还有一点，以前听过王德峰教授的一个讲座；他提到一个说法，把人分成两类，一类讨生活的，一类想建功立业的。独立事务所的建筑师，大多都是想建功立业的，所以也就比较容易住相。讨生活的反而可以超脱的一下，和朋友转转菜场，也大概体会一下什么叫日常中见新意。”
水雁飞：从小在重庆长大，最不可以少的是四川特有的青菜头泡菜。洗干净，切成大块，泡入坛子两天，拌上油辣子，大概是唯一想着就可以流口水的了。
采访、撰文：mizi
设计：YM
摄影：吴嗣铭（黄涌市集）、陈颢（新范菜市场）
编辑：hanxi
图片由建筑师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