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水浒: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个英雄死去,一个杀神诞生

 木槿读书 2023-01-27 发布于河北

话说武松在飞云浦桥头大发神威,两个公差并两个刀手,四个贼男女奸计不成,反教武二郎结果了性命。立在桥头,武松手拄朴刀,寻思踌躇了好一阵。看官,你道他作甚要犯寻思?现如今既杀了公差,武松还有回头的路吗?没有了呀,头前已在刀手口里问得分明,这一番是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勾结,孟州府里上下银子使遍了,将武二郎做进这一双杀死局,不仅要坏他的性命,更要坏他的名声。

天可怜见,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回旋,牵挂,武二郎可愿意杀人落草?八尺昂藏的汉子,只因心中善念一点,竟落得而今天下之大,无可去处。待想明白这一节,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曾经对这尘世有多不舍,有多眷念,如今二郎的心中就会有多恨。看官,你只看这鸳鸯楼刀出连环,血海汪洋,武二把事做到这般绝处,便知晓他心中的恨得有多深,便知晓武二对这红尘万丈的一片痴心,刀刀追魂,索的是别个性命,剜的却是他自己的心。“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从此,武二与这尘世,与曾经的二郎,一刀两断。

十字坡前,馒头店内,孙二娘把一双镔铁戒刀掼在桌上,手里拈起一只乌黑的铁戒箍,笑着对武松道,“叔叔,来,你且把这箍儿戴上”。张青站在一旁,却问,“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也不回话,伸手将头发解开叠起,把那铁箍儿箍上,再讨了面镜子一照,忽地哈哈大笑,“我如今也做得个行者了”。张青孙二娘一旁看见齐声喝彩,“却不是前生注定”。眼见得天色将晚,武松辞别张青夫妻,离开了十字坡,单拣那小路一径便走。十月里天气,日头正短,走着走着,便已日落月升。就着月色,一步步走上一道山岭,立在岭头,只见那月儿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行者一时愣住,竟看得有些痴了。

人生于世,所谓万丈红尘,分别于你我个人所在处,能得几何?便于这方寸天地,你我哭笑颠倒,演一幕幕悲欢离合,无非“贪嗔痴”而已。那武松,武大一母同胞,却一个生得“谷树皮三寸丁”,一个八尺有余,铁塔一般的汉子,看官你道这是为何,这符合遗传学吗?那武二来得世上不多时,父母就都已故去,是他这个十岁出头的哥哥,正当发育成长的年纪,终日里担着沉重的炊饼挑子,背着嗷嗷待哺的弟弟,风里来雨里去,遭着无数白眼喝骂,一家一家讨得奶水,才活下他武二一条性命。那武大一副炊饼挑子,几十年如一日,但有一口好吃的,都留给了弟弟,供他识字练武,自己却因营养不良和少年时期的过度负重,被生活的重担活活压成了“谷树皮三寸丁”。

看官,你见那武二在外行走,多只说想念哥哥,从不曾说想念父母,却是为何?只缘他能记事起,便没见过父母,他的哥哥就是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将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父母。那武松景阳冈打了老虎,阳谷县里做了都头,街头偶见武大,“扑翻身便拜”,进家里见了嫂子金莲,又是“纳头就拜”,这一部《水浒》百几十回,对哥哥嫂嫂行这般大礼的,看官你可曾见第二个去?武二心里,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那是的的确确,真当那么回事的。待得东京走了一遭干办回来,惊闻哥哥死讯,有如劈头浇了一盆冰水,那一晚灵前祭奠,武二放声大哭,直哭得四邻八舍无不凄惶,直哭得那嫂子金莲也不由悲从中来。那一晚过后,武二的家没了,从此他便也是个无根的人了,从此江湖万里,他已再无人牵挂。

似此不共戴天之仇,看官你道那武二县里告状无门,却又怎生耐得性子,巧作铺排,证人,证物,证状,件件桩桩安排明白,方才手刃奸夫淫妇,又到得县里自首?须知这武二自小便惹事不休,街坊了不知生了多少闲气,三天两头都是他哥哥四邻陪着不是。后来没奈何,哥哥送他去了习武,几年后返来时,已是一条长大汉子,却越发为些闲气闹得凶了。三不五时,武大就要被里正,县里叫去问话,不知坏了多少银钱,直到这武二为些口角一拳打翻县里公人,误以为伤了人命,亡命江湖一去便是经年。

若还是这般性子,遇着这般仇恨,想那武二怎耐得住,一把朴刀早便从王婆到何九爷排头砍了去。如果说,武大的被害,断了武松心中亲情的一个“痴”字,那么他能耐得住这性子,却是缘于一个“贪”字。此前20多年,武松空有一副好身板,一身好武艺,却活得浑浑噩噩,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一味逞强斗狠,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又做了一件事,这一个“贪”字在他心中,有如幼苗滋生,迅速长成了参天大树。

武松亡命江湖,多半的日子里,都在那柴大官人的庄子里借光。因他一身好本事,起先也倒受人敬重,日子一长,这武二贪杯莽撞的性子发了,一个庄子里讨嫌,自家犯了疟疾时,竟没得一个人肯管顾,正没奈何时,就遇着了郓城宋江。一番言语之下,那宋江却与武松一见如故,拉拔他吃酒席,送与他新衣裳,欢谈从无厌时。武松思乡心切,那宋江执手相送,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红日平西方洒泪作别。想那武二不过一个落魄莽汉,江湖行走交往不过阿猫阿狗,几曾得遇宋江这般人物看觑,兼又恩深情重如此,心中感佩之余,不由得就生起一个“贪”念,宋大哥江湖人人景仰,名不虚传,总须这般方是武二榜样,成一世英名才不枉活这一遭。

心中有了方向,目标,那该如何做呢?可巧,景阳冈上那条大虫,把个机会端端的就递了上来。一夜之间,武松就已是万人敬慕的英雄,而他也从此就以一个英雄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说了这么多,看官你说不信?我且问你,自打虎下山至鸳鸯楼下,十字坡前,那武松可有一次酒后误事,生事?为个贪杯,那武松此前此后生了多少事,便是打虎不也是管不住性子,多喝了几杯误打误撞而成的么,但凡他本事少了一分,早已被那老虎祭了五脏庙了。正因着对自己有了要求,心中有着目标,方向,有了这个“贪”念,有了这得来不易的“名声”,那武二才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始终保持极强的自我控制能力,也才能在血海深仇之前,能一直耐得住性子。

待得到了孟州牢城营里,那武松作出种种不合常理的举动,无非是想在这人生的谷底,凭一身勇力本事为人赏识,为人所用,以期最快的速度爬出深坑。这时节的武松,虽然落魄,空拳毙虎的惊人勇力却早已名满天下,也正是凭着这,机会转眼就来了。点视厅前,那武二作张作势,一味强梁耍横,怎料管营并无动怒,反倒点拨他途中遇病,免去100杀威棒之苦,武松心中一时转不过弯来,直着嗓子叫“不曾病,不曾病”,惹得一围军汉不叠的笑。受人恩情,与人消灾,这点道理武松是懂的,除非一身威名勇力为人所用,凭他自己,要爬出牢城营这个深坑,不知猴年马月。

其后,才有了醉打蒋门神,义夺快活林,武松顺理成章成了快活林的守护人,虽然实际上不过是个打手,好歹是跳出牢城营了,到这一节,他并无不满意。忽然间这孟州府的“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就点名来要武松,转眼间就成了这张都监的亲随,虽只是个跟班,可跟的这可是妥妥的大官啊,比那快活林的打手不知强到哪里去了。接下来,因着亲随的身份,请托收的礼,多到武松要专门买个箱笼放置,又得都监亲许养女婚姻,这幸福感,飘飘的如在梦中。经历了打虎的高光,刺配的谷底,武松这时显然是能够保持清醒,并异常珍惜这份幸福的。都监家宴中被恩许陪座,他再三小心推辞,推不过了便“远远地斜身坐了”,被劝酒时又“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这份卑微,小心,这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如天神下凡,心高气傲的打虎武松吗?

天可怜见!他武二是个生来不知好歹的浑人,莽人吗?他武二是一心只想着杀人落草吗?一个顶天立地的八尺汉子,一个披肝沥胆,空拳毙虎的奇伟男儿,只为了求一份安身立命,当真把自个卑微进了尘埃里,就便如此,仍然为人所不容。他们不但要杀人,还要诛心,要把个打虎英雄搞成忘恩负义,偷取主家钱财的下三滥。鸳鸯楼上,“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武二斩钉截铁,断了这个“贪”字。

蜈蚣岭上,武二仰头看那月光,额上铁箍映得越发乌黑,手里却径抽出戒刀来,烂银也似月光,正照着那烂银也似刀光。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已断了“贪,痴”二字的武二,此刻与这尘世唯一的纠葛只剩了仇恨,此时满腔肺腑间充盈着一个“嗔”念,他提刀的手越握越紧,“杀”!远处林间传来嬉笑人声,武二近前一望,却是数间草屋里,一个道人搂着妇人正看月戏闹,他再次抽出戒刀,“却是好刀,只不曾发市,且把这先生试刀”。

一个英雄死去,一个“杀神”诞生了,无冤无仇,无情无故,为杀而杀,从此世间只有英雄的传说,再无英雄。那一日,武二走下蜈蚣岭,觉道身子困倦,寻一处僻静所在小憩,不觉竟入梦乡。梦里头,一个容貌似曾相识,都头打扮的人街头行走,两旁商贩纷纷笑脸行礼,都头一路回礼,微笑行去。武二忽地醒来,摸一摸额上铁箍尚在,却想不起那都头容貌,自家笑道,“却也作怪,好似一条狗”,笑着笑着,不觉落下一行泪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