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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汉林|记老姑:流光逝去樱桃红

 文乡枞阳 2023-01-27 发布于安徽

老姑,我的小姑。
记忆里祖父辈上年纪的喜得龙凤,最小的那个,人称“老好儿”“老好女,家里侄子辈喊老爷老姑。老姑渐渐长大,祖母慢慢变老,想女儿在家多蹲一年干活搭把手。老姑不怨不嗔,像秋天里一朵静待绽放的棉花桃。妯娌见祖母便夸:看你养的乖乖女。二十六岁,老姑嫁到本大队的山里。
曾和大姑聊天,追忆逝水年华。大姑说老姑可疼小时的我:上街牵着,看把戏驾马肩驮着;蚕豆吃新,线穿着粥锅煮熟,套在我颈上;秋天用芦粟荄(高粱秸秆)给我做眼镜……而这些我竟一点记忆也没有。大姑轻声细语地说我吃了果子忘了树。
有人三四岁就记事,而我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对亲人的最初记忆年纪老大了。怎能忘记:大我两岁的姐姐,小我三岁的妹妹,小我五、七岁的俩弟弟,童年对手足的记忆少之又少;但对老姑的记忆满屏,花絮纷呈。
老姑吃饭前,总是先松松裤带或解解松紧带,我猴儿学样,可自己穿的是背带裤,不禁哑然失笑。这岁月的印记,深深地烙在我脑海。

阴雨连绵,人愁得像喝醉酒。我的鞋湿了一双又一双,母亲呵斥再搞湿就脱赤脚。老姑说,汗木子(我小名)不怕,我们请菩萨上天,求老天不下雨。老姑叫我找来写过的作业本,麻利地剪了一把小纸人,屋檐下一支火柴点着,不停念叨:“菩萨菩萨快上天,求求老天爷,明天就是大晴天。”我心里嘀咕:菩萨怎么不上天呀。快要烧完时,老姑找来蒲扇,用力一扑,顿时纸灰满天飞。我和老姑都笑了。

买小画书

我九岁上学,姐姐辍学。父亲常为凑不到二元钱学费去学校赊账,说情让我先领书。语文和算术两本书。所谓念书,除了课本再没别的书。偶尔看见别人手拿小画书,生性胆怯的我从不敢开口向人借,而心里就像家里的大花猫看见屋梁上吊着鱼,喵喵地叫。
一天在邻居家玩,看到一张折叠的纸,打开一看是张发黄的彩色年画。眼睛一亮,心里乐开花。等幅画面下有文字叙述,讲孙悟空出世和获得金箍棒的经过。这之前几乎没接触过童话和神话,只零星地听过村里人称东瓜大爷讲,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成扫北等故事。年画上神奇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勾住我的魂。我的手变成磁铁,那年画成了铁屑。趁没人在身边,慌张地藏到胸间,像偷着鱼儿的猫逃之夭夭。后来,半年多时间,再也没敢去邻居家。
老姑不识字,常翻我的课本,然后送到鼻尖嗅了又嗅。一天对我说:“汗木子,老姑只认得一副牌克。你姐姐为你念书,也只念三年级。你要好好念书,长大像二爷一样去当兵,当官,带手枪回来给老姑看看。”望着老姑一脸真诚,我一个劲地点头。
春日阳光明媚的早上,我早读回家,老姑刚从队里做工回来,一把拉住我往街上跑:“汗木子,合作社来了小画书,人都抢得挤破头。我们快买一本,到门子(明天)就没了。”那时小街没有书店,合作社包卖日用品和农业用具。那是头回卖小画书,记得后来又卖过一回,我买了成套《铁道游击队》中的一本。
小路两旁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一双白玉蝴蝶飞舞花丛,成群的蜜蜂嘤嘤地唱着歌采蜜。水洗的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老姑趿着布鞋,裤腿卷得老高,汗津津的温暖的大手紧拉着我的小手往街上跑。我高兴得像眼前翻飞的蝴蝶。春光里这美丽动人的画面,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

《草原英雄小姐妹》,方方正正的彩色小画书,比黑白的大但薄,0.14元。老姑劳动一天,年终决算好年成两三毛钱。这本小书,老姑半天的汗水,能买一个包子,一根油条,外加两个油糍(瓶塞子)。往日小吃店热气腾腾飘香的点心令人垂涎三尺,那日对我没一点诱惑。我把书紧贴在胸前,感觉比吃蜜还甜。那时语文课本内容单调,“不称帝,不称霸,深挖洞,广积粮。”依稀记得这是低年级课本上的看图说话。老姑给我买的《草原英雄小姐妹》,给我带来极大的学习兴趣。它是我的第一本课外书,不亚于文字记载前代代口口相传的英雄史诗,给我精神生活荒芜的童年带来无比的快乐。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书的封面模样和故事内容。

捡雁令菇

我上的小学,处于柳峰中心的九曲口,故名九曲小学。学校后河山曾留下我寻黄栗(橡栗)做烟斗的足迹,前面南景山曾现我掐映山红的身影。翻过南景山是队里的小屋山,阳皮草山,长蕨鸡;阴皮柴山,有松树,多毛栗柴,生雁令菇。那里有我童年美好的记忆。
分山到户后,我上山给父亲送中饭。邻勾山的仁先大爷也在砍柴,见我两眼直直地看他吃饭,他一边比划一边说,昨晚打死这大的老鼠,剥皮用柴火熏后放熟菜炒了。话落筷起,夹一块要我尝。那是我头回吃老鼠肉,也是平生唯一的一回。其情可感,其味难忘。
春回燕归,雨霁鸟鸣。大清早老姑喊我一道去捡雁令菇,说三月雨后小屋山有雁令菇。雁来蕈,老家叫雁令菇,难得的山珍,家乡舌尖上的美味。三月燕来,九月雁南归,有松的山上常萌生,至今人工栽培不了。每年砍柴季节,父母从山上捡回几个炒熟菜,其味赛鱼肉,我和弟妹抢着吃。蕨鸡,葛粉,雁令菇,可谓老家山上三宝。姐姐年年上山打蕨鸡,但从没上山捡过雁令菇。
那时,我大概上二三年级,早读回家吃饭,上午9:40上课。旷课可以说谎,如果迟到就要罚站。我只爬过屋后的小山,没爬过大山,母亲担心我跑不下来。山,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毫不犹豫地拎着篮子跟老姑上山了。
学校距家三四里,小宝山看似在学校对面,但比到学校的路远得多。走到山脚下,汗水湿透了衬衣,粘着身十分难受。看山又高又陡,我脚下发抖。老姑一边给我打气,一边编梦似地说:捡一碗就回去。雁令菇,菇生一线,有一就有二有三。终于在一丛稀疏的茅草窼,老姑发现雁令菇,浅褐色,像一把童话小伞,又似小精灵打着小雨伞等候远方客人。一阵惊喜,捡起放掌心细看,那菌褶水润精致,宛如未合的书页让人沉迷。左寻右找,果然又找到两三个。按老姑的指导,我也找到雁令菇,别提那高兴劲儿。最后每人捡了二十几个。老姑说回去,免得上学迟到。下山时,我两腿发软,几乎被老姑拽下山。
人常说跑断腿,那回我尝到了。上学时间紧,往常小跑一阵准能上课前赶到学校。那天,腿像拽了石头,就是走不动。老师问我为什么迟到,我低头未语。罚站,但不感觉委屈,收获的喜悦冲压心底。长那大,除学校大扫除、家里菜园散菜苗外,我没做过重一点的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懂得父母的辛苦。上山捡雁令菇,头回体会劳动的艰辛,品尝到收获的喜悦。
我收获的一部分自然归功老姑。母亲说从没捡过这么多雁令菇,一部分炒熟菜,一部分炖鸡蛋。那是一顿丰美的午餐,雁令菇异香奇鲜,柔嫩爽脆,熟菜也鲜味无比。一家人随心吃个鲜,十分开心。最难忘那一碗菇炖蛋,后来再也没吃过。这不仅仅是记忆的味道,更是童年的味道,故乡的味道。
东去春来,燕子年年归,山上雁令菇年年如小精灵演绎着人间至尊美味。童年,疯在野外,癫在山上。但一天天长大,身心如蜗牛驮着甩不掉的壳,与山渐行渐远,那以后再也没上山捡雁令菇。后来有一年门前西牛山萌生特奇多的雁令菇,上山捡菇的人如过年上街的人一样多,全都捡得箩满筐满,奶奶连连说:“奇事,奇事。自古以来没听说过山上有这么多雁令菇。”队里二虎喊我去捡菇,母亲没让我去。再后来,离开家到外打工,渐渐地,故乡似他乡。只有过年或父母生病才急急赶回,待不了几日,又匆匆离去。2016年萧索的秋天,木然地送84岁父亲入土为安。山上看见拎着篮子寻雁令菇的乡亲,但我不认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脑海忽然飘过贺之章的诗句,继而感到比古人更深之悲。

常常想起,童年和老姑上山捡雁令菇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找山樱桃

手都冷脱了,寒冬常有人这样埋怨天气,并非言过其实,我左耳确是冻豁了一块。那时上小学,耳朵生了冻疮,结痂流黄水,反反复复地。第二年春天,左耳上耳廓不知不觉没有疼痛地掉了一块。为遮丑,头发常养的老长,好几个女理发师傅抚触到我伤残的耳朵,吓得像触了电。
童年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年年大雪纷飞,三九寒冬大塘小凼全结冻冰,严严实实时,胆大的孩子彳亍其上。絮袄絮裤过寒冬,有人只有两条单裤过冬,难得纱裤纱褂,帽子手套是奢侈品。即使路再远,也有人拎着火球上学。冻疮是冬天最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我生来怕冷,一到冬天手脚脸生冻疮,天一暖就痒得难耐。
老姑摸着我冻豁的耳朵,心疼地说:“汗木子,痛么?都说樱桃雪水搽着不生冻疮,老姑给你找樱桃。”
“老姑,樱桃多大?”
“豌豆大。”
“奶奶说她这一生只吃过一回樱桃,你到哪找樱桃?”
“山上。只要世上有,老姑能找到。”
那年头,没钱买药,也不知有没有冻疮膏。生了冻疮,顶多用蛤蜊油抹抹。樱桃雪水搽患处,来年不生冻疮,以前老家流传着这传说的偏方。祖母、母亲也常这样说,但没见人试过。大雪年年有,樱桃踏破铁鞋无觅处。桃、杏、梨,是儿时吃过最多的水果;香蕉、苹果没见过;现在紧随草莓上市的樱桃当时只是听说而已。樱桃好吃树难栽,是家乡流传的俗语。我想,樱桃是贵族的水果,填不饱肚子,这是那物资匮乏的年代未被广泛栽培的原因。
大雪如期而至,老姑没忘记她说的话,找来一只陶罐,喊我一起装满一罐白雪,用塑料袋封口藏在屋角。第二年樱桃成熟季节,老姑到几里外的山上寻找樱桃,无果而归。秋天,大红囍字贴满门窗,老姑出嫁了。藏在屋角的雪水也不知挪到哪。夏天害疱节,母亲找来波藤叶,用糖水煮熟凉透给我敷贴患处。冬天手脚耳脸生冻疮,只得任其自生自灭。
一个阳光如绵的春日,门前高大枫香树上喜鹊喳喳叫着。
“小婊子家来了?!”祖母自语着,声音浑厚而显苍凉。老姑出嫁后,祖母就用这交织着爱恨与思念的称呼叫老姑。
我闻声迎出门,果然是老姑回来了。
老姑打开手帕包裹,白底蓝条的手帕撮着一捧淡黄微红的小果子,豌豆大小,阳光下闪闪发亮。
“汗木子,你还记得老姑说的话吧,这就是老姑给你找的樱桃。”
樱桃?!头回看到樱桃,我高兴得跳起来。仰头望着老姑,她一脸笑意,光洁的额上渗着颗颗晶莹的汗珠。老姑随手揩向额头,晶莹的汗珠摔落手帕里闪着光亮的黄里透红的山樱桃。
转眼老姑已出嫁三年,孩子两岁了。老姑当初的承诺,我早忘到爪哇国。老姑千百个日子记在心里,一诺千金,最终兑现诺言。心里想着老姑真好,眼里溢出感激的泪花。
老姑用棉花蘸着雪水,给我生冻疮的患处擦了又擦,然后用樱桃果肉搽了一遍又一遍。冰凉,冰凉。温润,温润。山樱桃清甜的水果香令人陶醉。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柔熨帖。一股股暖流从耳际脸庞流遍全身,一直流到心田。恍如童话世界,老姑宛如救死扶伤的仙女,我是一只受伤的小鹿。

老姑嫁到山里,满以为容易找到樱桃。可是春天里跑了七山八洼,没见樱桃花开,只见老树茬萌发的嫩枝。那年头,忙吃忙穿忙烧,山上树少,每年秋天山砍得光秃秃的。伙伴们夏天打柴,把人家祖坟上的草皮,像剃光头似的锄得寸草不留。老姑恍然大悟,挖了棵樱桃苗栽入家园,精心养护,第二年开花了,第三年结果了。老姑的笑容像绽开的樱花。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这事实。这真是阳光般明亮热烈的爱。现在回想起来,心底依然涌起深深的感动和浓浓的幸福。我的童年处在大集体生产队时期,靠工分吃饭,母亲白天和劳力一样出去做工,回家要做家务,农闲和夜晚还要为一家人做鞋、纺纱请人织布做衣,一年到头忙得像陀螺,根本没时间照看陪伴我兄弟姐妹五人。但我很幸运,有叔叔姑姑,有家乡秀丽的山水,温暖的亲情和大自然拥抱着我的童年。回想俩孩子随我们漂泊他乡的童年,没有父母的亲近,没有众亲情的呵护;没有乡愁,难得玩伴,花鸟虫鱼的大自然如同虚拟世界,那孤单、寂寞与自卑令人难以想象。经历人生之痛,愈觉愧疚,更明白亲情无价,是生命的阳光雨露,是成长的铠甲。
那棵小樱桃,早已长成高出院墙的大树,每年枝头挂满数不清的黄里透红的山樱桃。每年到老姑家拜年,我总要去庭院抚摸聆听,这棵具有童话色彩的樱桃树。永远忘不了,春光里那捧摔落老姑晶莹汗珠的,闪着光亮的微黄透红的山樱桃。这永不褪色的记忆。
老姑大我十多岁,我跟孩子喊小姑奶奶,已年届古稀,满头白发,用祖母的话说,一头白芽菜。早些年姑父嗜酒如命,老姑劝他少喝不成,一气之下也端起酒杯。心想你不少喝我喝,你不就少喝了?不料,自己也喜欢上酒,生活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日常俩人常常对饮成趣。到老姑家,从不沾白酒的我恭敬不如从命。老姑本不胜酒力,三杯两盏下肚便脸红舌卷:“侄儿——你——对老姑真心,我俩——喝个双的。”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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