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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腊月二十四，雪。 雪下起来的时候，我不在那个小城里。 我坐在去往省城的车上。雪下得铺天盖地，漫漶恣肆，一发而不可收拾。四周白晃晃一片，无数细小雪片在风中上下舞动，如春庭飞絮。雪压树枝，融而复积，远望一片琼枝玉叶。 汽车原本一路飞驰，车内的音箱播放着流行音乐，曲调轻松而惬意。然而狂风一起，汽车走得有几分步履维艰，音乐声中似乎也多了几分滞涩，宛如冬日林中呜咽的寒风。些许雪片飘落在窗玻璃上，随即融化，来去匆匆。让人来不及看清那方寸之间的剔透与皎洁。 此行何去？赣江风雪弥漫处。[①] 待上赣江，桥上车辆寥寥，辚辚之声亦不复闻。桥面早被雪水濡湿，灰白变成纯黑，雪落其上，黑白交映，越发清冷空寂。车窗外，大桥的栏杆与灯柱在近处成排掠过，晃成一片模糊的侧影。远处，赣江两岸的一带高楼沉默伫立，玻璃幕墙在阴沉天幕下显现出蓝灰本色，传达着后工业时代特有的冷漠与坚硬。桥下赣江，依然奔流，江水一片寒碧，倒映着天上翻涌聚集的流云。正值冬日，水位下降，江边沙地露出，只有几只眠鸥宿鹭栖身其上。时有一二白鹭振翅欲翔，又在狂风大雪中悻然退却。江中狂风鼓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我的心中也泛起阵阵涟漪。 去年雪景，全不如此。那时尚未放假，一班人正在教室听课，窗边一声惊呼，引来无数目光注视。只见窗外漫天飞雪，衬着红墙绿树，煞是鲜活好看。班上喧嚷起来，语文老师当即决定弃课下楼，玩个尽兴。那天，雪在传遍校园的欢呼声中下得热烈，许多地方积雪成片，大有北国之风。许多人打起雪仗，雪球当空乱飞，击中人时便碎裂开来，碎琼乱玉满地飞洒。玩到酣畅之时，连铃声响起，都觉得它多了几分如雪般的空灵与婉转。 归来之后，老师布置下任务：写一写你与雪的故事，择优展示。翌日上课之时，许多作品被当堂朗读。虽然大多是些雕云镂月之辞，但听着听着，也能听见雪之灵动与遇雪之欢娱。细思之余，疑窦渐生：在大多数人的笔下，总有一个“你”与雪相伴相随。 为何写雪之时，还要写一个“你”？ 我问过一位同学，他听罢问题，双眉一挑，笑道：“大概是小说看多了，动不动就想煽情。”  这也许是合理的解释，流行小说里的那些花前月下，要么发生在蝉噪林逾静的初夏，要么发生在晚来天欲雪的暮冬。夏日自不消说，如今有幸遇雪，雪之纯洁晶莹，恰似似水流年中萌动的心绪。见雪思春，也在所难免。 然而“你”之内涵，又何至于此呢？不少人笔下写到“你”时，分明是满纸思念与期盼，无一丝小儿女的羞怯与忸怩，甚至分明把“你”当成了故人。 东坡云：“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②]然而此处无爱亦无恨，只有一往情深。 “你”到底是何物？无人能解。但人人心中都分明觉得，有一个人或一件事，也应该如冰雪般美好，值得自己穿枝拂叶，不惮劳苦地寻觅，直到同它紧紧相拥。少年心中有对美好的无限向往，而“你”就是向往的产物。它在万里雪飘中隐入尘烟，宛如一个玫瑰色的梦，让我们不断地寻寻觅觅。 无论它是什么——一个人、一个志向，或一个爱好、一个“小目标”。 “对，有些东西你总想得到，可总也得到不了。下雪的时候你很开心，可它没几天就要化了，你只能得到它一时的陪伴，陪伴过后依旧是离别。而且，这由不得你。” 有一个同学，他的作品中有一句“面对无限风光，我竟如此迷茫。”老师大笔一挥，批了“不妥”二字。大概老师觉得，玩雪即是快乐，如此消沉颇不应景。然而今日，我走在雾失楼台、雪迷津渡[③]的赣江路上，竟然与那位同学有了同感。 南方小城，难以遇雪。如今雪不期而至，打闹之际，-不免油然而生空寂之感。日日盼雪，而今夙愿得偿；可自己为之牵挂、为之奋斗的“你”，却杳然无迹。“雪似故人人似雪”，而今雪至人却未至，如何不嗟叹？如何不迷茫？ 也许，“故人”就是自己，是自己的青春芳华。找“你”，便是在找青春的意义与活法。然而，纵使芳华如雪，亦有融化之时；雪落掌心，顷刻融化，冰清玉洁随即消殒。青春亦如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安得不悲？  于是，欢娱渐消，离愁顿生。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风雪。[④] 此刻江畔，风雪已歇，万籁无声。夕阳余晖在天穹之上点染出万道霞光，远处滕王阁的琉璃瓦顶闪着金色的光泽。数只归鸟掠过，在天空留下黑色的剪影。耳畔听得几声啼鸣，似长吁，亦似赞叹。 纵是孤鹜，亦有落霞与之齐飞；而此刻之我，却茕茕孑立于霞光之中，茫然不知“你”之所终。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⑤] 夜晚留宿南昌。住处远离城区，但依然能看到，城区夜空已被灯光映成病态的紫红色，令人不忍卒睹。窗前有一汪湖水，水接天隅，波澜不惊。 月亮从城市楼群后缓缓升起，金波淡淡，玉绳低转[⑥]，清光充盈室内。湖面依旧平静，月华如水，水波似练，月痕倒映水面，掬水而月在手[⑦]。一阵风起，月亮的倒影被湖水揉碎，点点银光，恰似当年落雪。弥弥浅浪[⑧]，翻涌有声，一下一下冲击着心坎……是怀人？是伤时？是思乡？个中滋味，无法言表，或许我又变回了那个面对雪景却怅惘迷茫的学生。 月光下，湖水边，我想起一年前课堂上的那些句子，不觉莞尔。远处恰巧有焰火腾空而起，在空中绽开，满目璀璨。 [①]毛泽东：《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 [②] 苏轼：《江神子·黄昏犹是雨纤纤》 [③] 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④] 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 [⑤] 唐寅：《一剪梅·两阙》 [⑥] 苏轼：《洞仙歌令》 [⑦] 于良史：《山中夜月》 [⑧] 苏轼：《西江月·顷在黄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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