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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兔相逢新冠飞

 艾俊民的游子报 2023-01-30 发布于浙江
虎兔相逢新冠飞
■作者:艾俊民

  “怎么大街上都没有人呢?静悄悄的。”彩娟有些心慌,赶紧急匆匆地买好菜回家,连公交车都不敢坐。这是2022年12月中旬,天气雾蒙蒙的,干净整洁的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连汽车也是寥寥无几。
  彩娟记得,疫情管控全面放开前,街上虽然人不是很多,但也不至于如此冷清,买菜、购物,超市里也是熙熙攘攘。唯一冷清的地方就是旅行社、小吃店。旅行社不用说,新冠疫情一爆发,旅游行业首当其冲,第一个关门歇业,这里面就有彩娟儿子学军的旅行社。而小吃店是因为政府不允许堂食,食客虽然寥寥,但人还是有的。真的很奇怪,一放开管控,反而人更少了。
  彩娟拖着购物车回到家,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区,绿化率高,有一条小河在小区边上蜿蜒而过。小河边有一条休闲健身道,绿红相间(绿是树木叶冠,红是橡胶跑道),很是漂亮。还有几个造型别致的木头座椅。天气晴朗时,彩娟和丈夫就会搀扶着她家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茂根(她公公)在这条小道上走一走,坐一坐,晒晒太阳。
  彩娟家的房子也很大,一百四十多平方米,三室两厅两卫。这是她家老爷子花了大半生的积蓄买下来的商品房。两间南面房,一间住着老爷子茂根,一间住着彩娟夫妻俩。一间北面房,平时当客房。现在住着彩娟儿子学军夫妇。
  学军是县城一家旅行社的老总,他妻子原先是旅行社的导游,与学军结婚以后,就主管了旅行社的财务与产品开发。本来小两口日子过得不错,买有自己的商品房,在另外一个小区居住。但是自从新冠疫情爆发以后,旅行社的生意断崖式地下跌,三年来一直不见好转,没有办法,学军夫妇也就当起了啃老族,与父母亲和爷爷住到了一起。
  老爷子茂根是大军南下时参的军,因为是赶到了十月一日之前,属于老干部。以后他又上了朝鲜战场,虽然残酷的大仗没打上,但资历却很显眼。退伍后从政,曾经当过县局级领导,二十几年前离休,现在每月的退休金有一万多元。
  彩娟进了屋,换了鞋。丈夫跃进急忙拿来消毒液,用喷嘴朝她全身上下喷射一遍,然后又叫她在卫生间用洗手液洗了手,才让她进了客厅。彩娟很配合地做这一切,这是她与丈夫达成的共识,老爷子是他们家的国宝,每月坐在家里就有一万多元钱收入,比他们两夫妻合起来的养老金都多,千万不能有闪失。
  客厅里,老爷子正在给他重孙子讲革命故事,也就是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老爷子讲的基本都是抗美援朝时候的志愿军故事,有些是他亲历的,但比较少。较多的都是从书上看来的。他有一本《志愿军一日》,“文革”前出版发行,里面都是志愿军战士亲身经历的小故事。文字浅显,通俗易懂,对老爷子这种有些文化底子但又不是很高的老干部很适合阅读和讲故事用。
  学军无奈地苦笑说:“爷爷,你不是不知道,我和你孙媳妇都是旅行社的,全靠旅游业吃饭。三年疫情,成天封控,我们已经失业三年了。再不放开,我们全家都要饿死了。”老爷子说:“放屁!有你爷爷在,还会饿死你们?”
  儿子跃进赶紧打断孙子学军的话:“少说两句。趁现在有时间多充充电,多学学知识,多长点本事。旅行社不能开,能否转行干点别的,比如开个网店之类的。”
  听了儿子与孙子的对话,老爷子茂根不再发脾气,转身又对儿子跃进说:“快过年了,你明天给我买本年历去。今年2022年是虎年,明年2023年是兔年。虎兔相交,凶啊!”

  茂根儿子是大跃进那年出生的,所以茂根给他取名跃进。“文革”时期,茂根被打成走资派,到乡下进牛棚劳动改造。跃进小学才毕业,就跑到农村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打倒“四人帮”以后,茂根复出,进入了县工业局的领导班子,自然,跃进被招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跃进本也有心考大学的,但他文化底子太差,小学生考大学,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当工人才是他唯一的出路。招工的时候,茂根问他,想进哪个企业?跃进说不知道。茂根说,人都需要吃饭,离不开粮食。而庄稼也要吃饭,离不开化肥。你干脆进化肥厂好了。化肥厂还是国家企业,比那些县办企业好。于是,跃进就进了国营企业化肥厂,成为端上了铁饭碗的工人。
  以后,在父亲茂根的牵线下,他与同是化肥厂职工的彩娟成为了夫妻,成为令人羡慕的双职工家庭。那时候的双职工家庭,意味着收入稳定,幸福小康。那时候的他们,包括他们的父亲茂根也想不到,国营企业还会倒闭。
  1997年,全国性的企业改制开始了,国营企业化肥厂也不例外,成为第一批被改制的企业。这时候,茂根已经退居二线,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跃进夫妻俩成为下岗工人。不过,茂根毕竟是当过县局级领导的人,眼光看得远,他叫跃进夫妻俩把双方的工龄补偿金,自己再补贴了一部分,在县城新开发的大街上买了一间店面。茂根说:“一铺养三代。只要有这个店面,你们的衣食也不愁了。”
  跃进夫妻俩下岗后,开始几年,通过老爷子茂根的关系,进入到私营企业打工,生活也过得过去,但是一点儿也不舒心。因为在国营企业里,说是八小时工作制,其实做六个小时的事就是蛮好啦。而在私营企业里,加班到十小时十二小时那是寻常事。
  跃进一是心理极度不适应,二是身体也觉得吃不消,便常常发牢骚。尤其是身体疲惫的时候,就当面奚落父亲,说你们这些老革命,抛头颅,洒热血,整天说要打倒剥削阶级。可现在的资本家比旧社会的周剥皮都恶毒,把工人当牲口使唤。
  老爷子茂根听不下去,便对跃进说:“你既然不愿意受资本家剥削,那就自己当资本家好了。你们不是有个店面吗?自己开店好了。”跃进夫妇觉得有道理,便把以前租出去的店面收回自己干。
  但是开个什么店好呢?跃进夫妻俩心中没有主意,便问老爷子茂根。老爷子说:“人总是要吃饭的。你们也没有别的本事,就开一个早餐店好了。”
  跃进觉得有道理。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很少人在家吃早点,一般都在街头的饮食店里吃。尤其是有很多外来打工仔,连家都没有,只有在路边摊解决。开个早餐店肯定不会亏本。
  其实早餐店也简单,就是什么豆浆、油条,面条、包子,煎饼、饺子等。跃进决定就开一家捞面馆,附带蒸几笼包子。专做早上的生意。好在店面是自己的,不用交租金,这就省了一大笔钱。
  跃进的捞面馆开张后,因为地段好,生意不错。而且因为只做早点生意,也不太累。跃进夫妻乐天知命,安安稳稳地开个早餐店,养大了孩子,还把孩子学军送进野鸡大学,拿了一张大学文凭。不知不觉地,两夫妻就陆续到了退休的年龄。
  先是彩娟到了50岁,她到社保局办好了一切手续,第一个月拿到养老金吃了一惊,只有一千多元。虽然她下岗之前在化肥厂的工龄都算数,但是后来在私营企业里打工缴纳的基数属于最低的一档。更为重要的是,两夫妻自己开捞面馆以后,还断缴了几年,所以养老金肯定高不了。
  前车之鉴,跃进此后的几年,便把以前断缴的养老金都补交了,一直缴到60岁。在他退休时,他每月的养老金拿到了三千多元。虽然比彩娟的养老金多了不少,但是两口子的养老金合在一起,还不如老爷子一个人的退休金多。
  老爷子茂根倒是挺开心的,他宽慰跃进、彩娟两口子说:“有养老金拿就好,自己的吃饭钱总够了。而且我的退休金高啊!这都是你们的。”接着,老爷子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们要照顾好我,我多活一年,你们就多拿十几万。”因为茂根上了年纪以后,各种老年病也攀上身来,高血压,糖尿病,一会儿腰痛,一会儿脚痛,三天两头进医院。他就希望儿媳妇彩娟成为自己的专职保姆。
  跃进夫妻俩觉得说得对,他们俩已经拿到了养老金,不愿意再做早餐店的生意,便把店面交给儿子学军创业。学军虽然是野鸡大学毕业的,但他志向高远,不愿意干那些油乎乎、脏兮兮的餐饮业,便把店面重新装修一下,改成了旅行社。开始了自己的创业时代,一时也做得风生云起,娶妻生子。若不是遇上新冠疫情,那也是存款蒸蒸日上。
  而跃进夫妇也安心过起了老年生活,彩娟负责每天的买菜、烧饭,跃进负责每天的打扫家庭卫生。然后就是搀扶着老爷子去小区公园,聊天散步晒太阳,把邻居们羡慕得要死。都说茂根老爷子有福气,每月退休金有一万多元,孙子是个企业家,儿子儿媳孝顺,再好的人生也不过如此啊!
  这天吃过中饭,彩娟收拾碗筷,跃进打扫卫生,完事后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搀扶老爷子茂根下楼散步,这时彩娟的手机响了,原来是她姐姐秀娟打来的,说老母亲不行了,新冠病毒引发了基础病,危在旦夕。

  彩娟的母亲名叫娇娥,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取名秀娟,住在乡下,吃农业粮,嫁了一个杀猪匠。小女儿取名彩娟,招工进城,吃商品粮,嫁了一个端铁饭碗的工人(当然后来下岗了)。这截然不同的命运,都源于彩娟母亲娇娥与跃进父亲茂根的相识。
  本来茂根与娇娥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茂根住在县城,是个领导干部。娇娥住在农村,是个乡野村妇。两人相距上百公里。以前交通不便,连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更谈不上成为亲家。
  他们两人相识源于“文革”时期。那时茂根被打成走资派,被发配到乡下劳动改造。而娇娥由于夫家的家庭出身不好,丈夫也被监督劳动,与茂根住在一个牛棚里。
  这一天,茂根淋了雨,受了凉,发高烧,睡在稻草堆里浑身发抖。而娇娥来给丈夫送饭,看见病得可怜无人理睬的茂根。她心善,回家烧了一碗姜糖水给他喝,又连着几天趁送饭给丈夫的机会,烧了一些好吃的比如鸡蛋汤给茂根吃,算是救了茂根一命。
  茂根心存感激,“文革”结束,他复出后当了县工业局的领导,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报恩,他亲自到乡下招工,这时娇娥的大女儿秀娟已经嫁人,茂根便把娇娥的小女儿彩娟招进化肥厂,当了一名吃商品粮的工人。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商品粮与农业粮的区别还是蛮大的,当工人也被视为端上了铁饭碗。农村的姑娘都把能够进城吃商品粮、做一个国营企业的职工作为人生的最高理想。娇娥一家是千恩万谢。
  以后跃进看中了彩娟,想娶她做媳妇,这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彩娟的母亲娇娥举双手赞成。原本相距上百公里的不可能相识的两家人便成为了亲家。
  成为亲家后,虽然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但也是常来常往。尤其是当秀娟家遇到困难时,跃进父亲茂根那是有求必应,老爷子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秀娟妈妈是我的救命恩人,更何况我们现在是亲家,她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说到底,秀娟母亲娇娥的命不好,她原先做姑娘时也是一个出挑的美人,一心想嫁一个有钱的人家。不曾想有钱的人家出身不好,糊里糊涂地跟着受牵连。加上她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生儿子,在农村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后来改革开放,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子,两个女儿也长大了。本想好日子就要到了,可是丈夫由于长久的身体劳累和心情压抑,过早地去世了。这时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嫁人是不大可能的,只有守着两个女儿过日子。
  好在两个女儿都不错,大女儿秀娟嫁了个杀猪匠,在农村里也属于先富起来的一批人,率先盖起了楼房。小女儿彩娟进城当工人,嫁了个局长的儿子,在县里也算是进入了上流社会。
  娇娥虽然成了局长的亲家母,但她是吃过苦的人,也深知人性的邪恶,从不在人前显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亲家办事,生怕给跃进父亲添麻烦。尤其近几年双方都老了,走不动了,更不敢提什么要求,在电话里都是说好话、讲好事。今天秀娟给妹妹打电话,说明母亲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茂根老爷子深知亲家母娇娥的脾气,听到秀娟的电话,赶紧对跃进、彩娟说:“你们两口子都赶紧去一下。把银行卡带上,有病治病,不要怕花钱。我身体不好,只能抱歉了。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给我。唉!虎兔相交,凶啊!”

  跃进、彩娟夫妻俩赶到岳母家,秀娟抹着眼泪说:“老娘已经不行了。早几天她身体不舒服还瞒着我们,只说喝一碗姜糖水、睡一觉就会好。哪想到新冠病毒这么厉害。”
  跃进说:“那赶紧送医院啊!”秀娟说:“我们刚从医院回来。医生说病人太多了,住不下。老娘就要求回家,死也要死在家里。”
  跃进夫妻走到岳母面前,娇娥睁开已经失去光泽的双眼,跃进说:“我爸爸问你好,要你保重身体。有病治病,不要怕花钱。我银行卡都带来了。”娇娥努力露出笑脸,满脸的皱纹像菊花似地绽开来,想说句什么话,但是说不出来。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然后头一歪,就断气了。
  在江南一带,由于土地资源紧缺,殡葬改革比别的地方来得早、做得彻底。遗体一律火化,没有丝毫情面可讲。然后在村子的公墓里,有一块三尺见方的放骨灰盒子的地方。这个都是统一规定的,也没有什么后门需要走。不过跃进想不到,在火葬场却遇到了难题,火化要排队在几天后。据说是近日去世的人比往日多了好几倍,火葬场日夜加班,还是忙不过来。
  于是跃进便给老爷子打电话,要他找个熟人疏通一下。于是茂根老爷子便打电话,找了好几个熟人,通过熟人的熟人,总算在午夜时分把娇娥的遗体火化了。跃进夫妻俩感到可怕,原先总以为新冠病毒是大号感冒,无非就是发烧几天、嗓子痛几天就过去了,想不到对老年群体的危害这么大。跃进心里祈祷:老爷子千万不要有什么事,这可是他们家的钱袋子。
  处理完了岳母的丧事,跃进要彩娟再在乡下住几天,陪姐姐秀娟宽宽心。他自己急匆匆地坐车回县城,因为他不放心老爷子。平时都是跃进夫妻俩照顾老爷子的,作为孙辈——学军夫妇根本就不做这些事。一是因为感情上隔了一层,虽然老辈人是隔代亲,但是孙子辈总觉得与爷爷辈有代沟。二是因为他们都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加上职业是做导游的,就会耍耍嘴皮子,说几个黄段子,平时在家的机会少,也不怎么做家务事,有空就是看手机、刷抖音、拍视频。
  跃进赶到家,家里冷锅冷灶的,冰箱里都是空的,连个面条都没有。跃进怒气冲冲地问儿子学军:“你们都不烧饭啊!给爷爷吃什么?”学军说:“点外卖呀!现在谁高兴烧饭。”“现在新冠病毒这么厉害,你还敢吃外卖呀!”学军笑道:“哪有那么悬乎?我也感冒好几天,多喝喝开水就过去了。”跃进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走进父亲茂根的房间,看见老爷子正在闭目养神。跃进问:“爸,你还好吧?”茂根说:“没啥。你岳母的后事处理完了?”跃进说:“彩娟还在乡下。有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还要处理。”茂根长叹一声,说:“娇娥这一辈子苦啊!”
  晚上,茂根老爷子突然发烧,起夜解小便时从床上摔下来。等跃进听到“咚”的一声从隔壁房间跑进来,老爷子已经头歪脖硬,不省人事。跃进赶紧拨打120急救车,把老爷子送进了医院。
  医院里人满为患,住院部连走廊里都摆满了行军床,给病人挂点滴、上氧气瓶。好在茂根老爷子是老干部,医院的床位再怎么紧缺,老干部的医疗还是有保障的。茂根老爷子顺利地住进了专属病房。
  不过古话说,医生治得了病,却救不了命。抢救了半夜,最终还是因为茂根老爷子年事已高,基础病严重,又摔了一跤,种种不利因素集合在一起,导致老爷子呼吸衰竭去世。
  跃进呼天抢地,给妻子打电话:“彩娟啊,不好了,天塌了,爸爸去世了!”
  这正是:虎兔相逢新冠飞,神州大地尽伤悲;病毒无情拉人去,疫情早散万民祈。

@原文刊载于第354期《游子》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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