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一桌酒与半条牛(选自《舍得图》) 过山雨 刘自华到村委会上班的那阵子,大约是大队部改为村委会十年期有余的那阵子,也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阵子。他是被方希胜硬拉进去的。方希胜有方希胜的理由,他扳着手指头说给刘自华:杀猪有什么搞头,贩黄沙有什么搞头,搞运输有什么搞头,都是养爷的活路吗?都能叫爷们扬名立万吗?人家会读书的都进城去了,留下你我这些个不会读书的死守在乡下。可死守也得有个死守的法子呀!你一表人材,玉树临风,不找个平台展示一下,对得起生身的父母吗?人家是没那个加分的机会!你说有说作,做有做作,这是我前后观察了你好几年的。回来吧,回到村委会这个用武之地,叫你的才华放一放光彩。我顶多做两届。两届的村支书之后可不是有第三届?只要你好好干,我保你接着我上位有准,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不接着我上位。就是为了你祖上的名誉你也得回来呀,你看你老子做了一辈子大队长,就差没做到大队支书,你就没有想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刘自华直觉得方希胜点了他的穴,还句句点了穴。他想说他遇到了知音,他想说你知音也有私心呢,你不过想我回去帮帮你。想的是这两句,却说的是那一句:老同学,什么也别说了,你只要记住一个事实,那就是,我无论是杀猪,还是搞贩卖,还是搞运输,收入可是一个一般劳力的三倍以上呢,我这是不跟你回去就不会跟你笔直说。笔直说归总的意思是:我刘自华被遗忘的志向,被掩埋的志向,被委屈的志向,这是被他一下子唤醒了!唤醒了志向的刘自华去村委会上班,第一份工作是做民兵连长。他知道民兵连长是村委会五个支委中排行最末的,它比不上村支书兼村主任的第一把手,它比不上主管工业和主管农业的两个副主任,即二、三把手,它比不上专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妇联主任,也就是第四把手,他甚至比不上那个管账管钱的出纳,也就是没排进支委的第五把手。他又对自己说,他二三四五个排行得到过他方希胜的什么承诺吗?他末了说给自己,重要的,是要看谁有那硬邦邦的功夫,把工作做到呱呱叫,叫那些个骑骡子骑马骑牛的,最后识得谁才是那个坐了直升飞机的。第上百天之后的某一天,也就是刘自华走马上任的第一年,征兵季,考炼刘连长有没有那硬邦邦的功夫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众目睽睽,要看他能不能把这棘手的工作做到呱呱叫。说棘手可是有棘手的背景。九十年代那阵子,当兵可不再像七十年代那样热门,也不再像八十年代那样将就,而是陷入了空前恐怕也是绝后的冷门。不说空前,不说绝后,还是留给那些个消极的历史学家和积极的社会学家去说那板着面孔的或哗众取宠的空前绝后吧。究其空前的原因,无非是说商品经济日益作怪呗,无非是说一切向钱看的观念正大踏步地腐蚀全中国人民纯洁的灵魂呗。就征兵难,就有傻子成堆的农村也把只讲奉献不讲回报的服兵役当成了臭不可闻的臭狗屎。有一个聪明人,实则是傻子,村委会委员叶兵谷那个湾子的,一根筋,生就了两个儿子,都人高马大,都健壮如牛,正是当兵的好材料。可聪明人放言,全湾子放言,全湾子之上的全燎原村放言:我就是不把我的那两个仔送去当兵,怎么样?一个也不,怎么样?谁跟我再提这事儿,我操他祖宗!谁不给我一个兵一年三千六的收入,你跟我免谈!三百块工资是那时燎原村乃至一方一个劳力公认的收入。说穿了,这个叫作叶祖送的家伙,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实在货,全不把国防观念放进心里,只把那真金白银塞满了脑门。不近人情说的是你他娘的可没有为难到不给你发工资的国家呢,却是把我这个要跟你做工作的乡里乡邻,也就是民兵连长,扎扎实实地为难了一把!挑战的结果,是他恨不得说,他国家,他政府,你什么时候就能把那义务兵改成有偿服务哪怕是那么一丁点或者变相的有偿服务呢?一丁点或者变相的有偿服务是我的工作就大大地好做了呢的意思。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义务兵的待遇在九十年代那会儿,是清水衙门到所拿的津贴还只有区区的十来块钱,也就是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叫叶祖送们决然瞧不起的那种。刘自华们除了去拼一个负有招兵职责的民兵连长的本分,硬硬的别无他法。所幸刘自华这一年所要完成的三个招兵指标已叫他事先锁定了两个,只要这个叫他第三个锁到了头上的叶祖送能如他所愿地把他的一个儿子放马出来,他就不愁走在光荣的路上,也就是不愁走进本年度全镇招兵先进个人甚至先进集体的光荣榜。他最先想到了跟叶祖送同一个湾子的叶兵谷。人曰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笔写不成同一个姓,他也混在村委会的叶兵谷要是能凭着姓氏的亲情,替我去做通他叶祖送的工作,岂不是走了最短的捷径?岂不是选择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的那个交?不想叶兵谷把眼瞪得像牛卵,把手摇得像货郎鼓,连声说:莫找我!找也是白找!我要是能搞定他叶祖送,我还会退出民兵连长的位置?他叶祖送要是能叫我搞定,他还会宁可操祖宗也不要少了一年三千六?你省省吧,你另请高明。你省省吧,我看你是不省也得省,连你自个儿也得省,免得做一份无用功。我才要请你一桌酒呢,只要你不找我,又自个儿能把叶祖送搞定。这一个反把那一个激将。说过话的刘自华因为心中有事儿,就丢下了叶兵谷。说过话的叶兵谷因为心中念着那听的那说的全是不可能的一通鬼话,就也丢下了刘自华。他接下去亲自出马,好像是硬着头皮,又好像跟硬着头皮无关,去做那兼有伐谋却不伐兵的伐交工作了。一星期之内,他朝那拜而不托的同僚伸过去讨账的一块巴掌:叶兵谷,请客!叶兵谷,是一桌酒,而不是一顿酒!叶祖送款款地回他:我给你说个一二三好不好?我给你说个四五六好不好?一二三是这些个,你听好:刘自华说给我,你一个儿子爱赌博,你又一个儿子跟着学赌博,你就没算过赌博是一本折本的账吗?他再说给我,部队是个大熔炉,能熔铁,能熔钢,就不能把一个当下的赌徒熔成日后赚钱的扒钱手?他再说给我,部队可不是最讲纪律的,铁的纪律?又不是最讲团结的,团队精神?到部队去,学到了这两手,还愁你儿子不脱胎换骨?还愁你儿子转业回来,走进社会,不赚个比三千六多得多、比七千二多得多的十万八万?四五六是这些个,你听好:我固执地回他刘自华,说,你说破天也没用,我只要现过现。于是刘自华真的现过现,把我领到了他家去,去牵那牛栏里的那条牛。说,你牵了去。抵不抵得上你要的那个数?或两年后抵不抵得上你要的那个数?说,可记住哩,咱说好了的,是押给你而不是抵给你。抵给你那是不需要还的,押给你那是需要还的。说,还不还可不能由你由我说了算呢,而只能由你那即将当兵的儿子到时候说了算又亲口说了算。我这是不是跟你说清楚了我的意思?叶祖送接下去意犹未尽道,一二三是不是说明他为我想得太细了?四五六是不是说明他为我做得太绝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又加了一份聪明劲进去,叫我怎么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差点儿崇拜他,想要跟他交个好朋友?拿什么交?空屁股坐茅厕?拿什么交?除了把我的一个儿子交出去,把他最喜欢的那个小儿子交出去,交出去当兵,我还能怎么去交这个好朋友?操他个娘……操他个娘……我这是要折一桌酒,雷打不脱了!叶兵谷心里想着你刘自华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呢,嘴里却骂的是这一句。这一句之后,是这一年燎原村的招兵名额完成得满满的。这一句之后,是前脚送走戴上大红花的新兵,后脚就有叶兵谷去镇上请客,请一桌酒,请一桌包括燎原村村委会所有委员还有非委员都在内当然也包括他叶祖送在内的一桌酒。传言叶兵谷被他刘自华好好地也就是不折不扣地宰了一顿。事情并没有完。两年之后,也有人说一年之后,叶祖送把那条从刘自华家牵走的小水牛又给送回来,说,好朋友,不,好兄弟,我总不能牵走了你家的那条牛就装作忘了呀。说,你不是说得由我那当兵的儿子说了算吗,他寄信回来说,得还牛,得立即还了牛。说,我终究是做了一件折本的买卖呢,替你把一条半大不大的小水牛硬是养成了一条可以犁田耙地的大水牛。你这不是不但没赔给我一条牛,反而还赚了我一条牛吗?准确地说,是半条牛,你赚了我哥俩好的半条牛。一时间,刘自华赚了一桌酒又赚了半条牛的笑话,在燎原村不胫而走。
过山雨 男,1965年生,湖北省大冶市人,原名叶柏禄,湖北大学中文系毕业,黄石市首届文艺奖获得者,2020·全国青年作家文学大赛一等奖获得者,第六届滇云网络文学大赛小说奖获得者,第三届中国青年作家杯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现居黄石。著有长篇小说《致命出手》《诸神驾到》等7部,中篇小说《桥头堡》《锣鼓喧天》《麝香词》等22部,短篇小说《谢葵》《从刘家畈到天庭的路上》等13篇,计300余万字及若干诗词作品。其中大部作品见诸《公安大学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长江文艺》《延河》《当代小说》《中华诗词》等纸质媒体和《新浪》《榕树下》《青年作家网》《传奇中文网》等大型门户网站,多部(篇)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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