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湾,故乡的海湾(散文) 吴常强 胶州湾,故乡的海湾,从小,我闻着你亲切的腥咸,目睹你辽阔的蔚蓝。生我养我的胶州湾,是我生命的摇篮,我人生的小船从此扬帆。 村前一片片发白的盐碱滩,赤脚其上脚心发痒,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曾是我童年的乐园。那里生长着刺刺草、开黄花的海蓬菜,一丛丛红柳站在一片片浅水洼边,我与小伙伴们在那里追逐,奔跑,笑闹,挖陷阱,捉蜻蜓,捕蚂蚱。童稚的笑声、呼喊声随南来的海风飘荡,童年的欢乐雀跃在白花花的盐碱滩上。 盐碱滩以南,芦苇荡散发带咸味的清香。青青芦苇,毛茸茸的芦苇,在微风中摇晃。这是去赶海和返回的必经之地,穿行其中的砂砾幽径,苇高没顶,人影隐现,脚步匆匆。传说有狼出没,人人绷紧神经。时有水蛇、长尾蜥蜴急窜,时有青蛙蹦跳蛤蟆鼓腹,或于路边瞪大窥伺的眼。有鱼跃出水面,空中扭弯你的视线。蚂蚱清脆拍翅,嫩红透明的内翼,娇柔无比,动人的美丽。 走过芦苇荡,再往南就是青岛盐务局的盐场,一方方整齐划一的海水池,是食盐的产地。 盐场尽头是海堤,海堤前面就是大海,就是胶州湾。海堤后面是一宽约四五米的壕沟。壕沟里有小虾,光鱼,还有一种会飞的鱼——“沟光”。它生活在故乡海滩边上和海滩边上的壕沟里,形似光鱼,故名。这是一种两栖鱼,长三四公分,手指粗细,头大身细,灰土色。它的两条鱼鳍较大,机敏灵活,善跳,一蹦老远,一跳老高,从壕沟里跳出水面,跳到岸上的泥泞上,不动了,趴在那里晒太阳,它可以长时间脱离水。要想捉住它,它翻身而起,一个鲤鱼打挺,贱人一身泥浆,溜之乎也,跳到水里去了。这种鱼四十多年前我在老家时,是没人要、没人吃的。现在,野生海产品锐减,又或因有钱人多了,有猎奇心的人也多了,沟光这种原先上不得台面的小鱼,经过媒体的炒作,也上了宾馆的餐桌,成了稀罕物。 几年前,中央4频道“舌尖下的中国”节目介绍过我故乡的这种鱼,美其名曰“跳跳鱼”。我一看,笑了。这些记者的调查了解工作没做到家,没打听到内行,无以名之,就给它现编现造了个名字。 登上海堤,浩淼的胶州湾涌入眼帘,清冽的海风发着颤音掠过耳畔。滚滚波涛在天际歌唱,像千万只翅膀飞翔中闪光。对岸和东南隐约耸立远方城市的倩影,年轻的心灵,在海堤之上,想象城市里的生活是怎样的,想象城市之外,大海向何处澎湃,在哪里靠岸? 故乡的海滩地处胶州湾北岸,不是沙滩,是泥滩。潮水上来,浑浊如泥汤,只在遥远的天际才能望见的碧海。滩还分硬滩、软滩。近岸一公里左右的滩涂是硬的,顶上一层薄薄的软泥,人站上去,不往下陷,可以负重行走。走着走着,越陷越深,乃至没膝,便是软滩了。 退潮时退出七八公里,逢上大潮能退出十几公里远。东望无际,西眺罔极,平展展,广漠漠。空旷辽阔泥泞的海滩,混黄色的海滩,潮汐往来的驿站。落潮时,纵深十数公里,横向望不到边。觅食的水鸟从容漫步,嘹唳的鸣叫使天空发颤。 故乡的海滩,不美观,不中看,却实用。海滩的西侧,即大沽河入海口,由此,这片海域的水,就是大沽河水与大海之水咸淡调和的“二合水”。 正由于肥沃广阔的泥滩和“二合水”,故乡那片肥沃的海滩,就成为各种小海鲜的不竭来源,就产生了一些此地独有、别处所无的海生物、小海鲜,及其特有的鲜美味道。这些海鲜,丰富了故乡人的餐桌,滋养了故乡人的味蕾,充实了故乡人的胃。 潮水撤退得远了,辽阔的海滩展开一个平面而博大的海族博物馆的扉页页面。火红的海星,静卧不动;晶亮的软体动物,磷光跳跳闪闪,指肚大的泥蚂散布其间。蚝根在脚印里、在浅水洼里伏卧,或摇头摆尾,顺细流而蜿蜒,敏捷地往来奔窜。小虾在水洼里蹦跳游玩,扁体黑盖的小蟹蚂蚁搬密集,密密麻麻的爬蚂一片一片,鼓突米粒样的小眼,闻人声猝然钻入泥洞,消失不见。 蚝根。这是一种只在春天才会有的、永远长不大的极小的小鱼,长两三公分左右,粗细不过几毫米。它们是家乡的海滩上独有的。它喜欢泥,喜欢在泥水里生活。退潮时,不往深海里走,就滞留在滩涂的泥泞中或浅水洼里、脚印里。 捕蚝根的方法是 “垒堰”。退潮后,在近岸,用海泥垒起一道二三十公分高的堰坝,留下几个缺口,分别插上一把笊篱。潮上则鱼虾随之,潮退则鱼虾俱下,蚝根就被泥堰挡住。等潮水退得差不多了,垒堰人下海,守候在笊篱处只管收取。 蚝根的吃法,是清蒸后拌韭菜。将韭菜开水一焯,切段,与蒸熟的蚝根一拌,即是一盘佳肴。蚝根青黑的脊背,蒸熟后呈淡黄色,白的肚皮,肚皮下泛红的鱼籽,与翠绿的韭菜,几种颜色的自然搭配,色香味具足,看着都诱人,吃起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尤其是每年二三月份的蚝根,满肚子鱼籽,更好吃,鲜嫩而且清香。 蚝根的生长范围仅限于故乡的那片泥滩,产量原本就不多。现在,更其罕见。捕蚝根的人,碰巧了,能弄个一斤两斤的,碰不巧,空手而归,连个鱼影也见不着! 故乡的海滩上还盛产一种小蟹,叫爬蚂,两三寸许,扁体,长方形,多如牛毛。从春暖花开到秋末,潮水一退,看吧,满海滩都是密麻麻黑压压的爬蚂的集团军在鼓沫游走。人一走近,一片沙沙唰唰之声,钻入海泥中,隐身遁形,悄然无踪。稍远处的,则停住不动,倾耳侧闻,窥伺观望。人走过,刚才隐身不见的,复又探头探脑相继而出,鬼鬼祟祟的样子煞是可爱,博人一笑。这些小蟹都是有窝的,顺手指粗细的窝口伸进手去,一掏一个或多个,每掏必中。干这营生的,多为妇女姑娘,潮一退,她们就下水,弯腰俯身一个窝一个窝地抠,直到海潮再次上涨,拖着的大网包盛满为止。 开春时候,爬蚂肉肥而鲜嫩,因为是乍暖还寒时候,其他海产还不易得,它们便成为百姓餐桌上的必有之物。爬蚂可生吃可熟食,生吃尤佳。用盐腌制一下,剥开盖,便可吃了。蟹盖里的蟹黄最是味美,且香,回味悠长。咬一口大黄饼子,就一口生爬蚂,那味道,令人馋涎欲滴。物以稀为贵。此种小蟹太多而易得,海边的人都不稀罕,夏秋季只做肥料喂庄稼蔬菜。 故乡的海滩上还盛产一种特殊的小海螺,当地称“泥蚂”。泥蚂指肚般大小,头大尾尖,肉肥皮薄,皮色黄中透蓝,皮质介乎硬体软体之间。下锅一煮,你一碗,我一碗,舌尖一抽一卷,嘴里啧啧咂砸有声。泥蚂也多在近岸的海滩上,与爬蚂杂处。它不像爬蚂有窝有洞,而是散乱地伏卧在一个个浅水洼里,明明白白无遮无掩的摆在那里。一开春,摸爬蚂的妇女们搂草打兔子,捎带着拾取一点就够全家吃的了。这东西有人吃了过敏,一夜之间脸会膨胀如鼓,看着别人吃,却不敢染指。 故乡的海湾里还有一种特产的名贵稀有鱼种——白鳝。白鳝鱼形似鳗鱼,体长而粘滑,青脊白肚,蛇状蜿蜒扭动。它产于咸淡水交界海域(一般主要分布在长江、闽江、珠江流域、海南岛及江河湖泊中),而且喜欢泥水中生活。因此,除了故乡的海,别处的海很少见到白鳝。退潮时,它们并不逐流而下,有的就潜入泥中,等待潮水再次上涨。 捕白鳝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推着推网,逐潮头游走,白鳝与其他鱼虾钻进网里;一种是潮水退尽后,白鳝钻入泥水中,逮白鳝的人在泥浆中跋涉,转悠,寻找,发现有白鳝的窝或迹象,用一把带长木柄的铁钩(当地称撂勾)伸进深可没膝的泥浆中,用力来回抽打,钩子刺进白鳝的肉体,上挑,白鳝在空中弯曲扭动,钩子往身边的竹篓里一甩,白鳝到竹篓里吐泡去了。 有一次,在潮水落到最低点处,在没膝深的泥浆中,我踩到了一条大白鳝!它在我的右脚底下蜿蜒,凉丝丝的,那么滑溜。我惊喜极了,心想,这下可有收获了,回家叫娘高兴高兴。我屏息弯下腰去,双手插入泥浆,紧紧地攥住了它。之后,我抬起右脚,双手攥着它慢慢抬出泥浆,正要往鱼篓里扔,它在我双手中猛然扭了扭,一下又钻入泥浆中了。这是一条我见过的最大的白鳝,米许长,与我少年的手臂一样粗细。它的劲好大,又滑溜,我攥不住它。我心里好痛,好失望,得而复失的滋味很不好受。这次与白鳝的零距离接触,令我终生难忘。 白鳝的地道做法是放盐少许,葱花、姜末少许,清蒸或水煮。熟的白鳝,脊背绽裂,白肉绽露,香气扑鼻,淌油。入口,鲜美而喷香。以此,凡喜欢吃肥肉的人,都视此为佳物。小的,可下手“撸”着吃,大些的,可切成块状,拌以黄瓜蒜泥,下酒。 白鳝是稀罕之物,鱼中珍品,历来受家乡人和邻近市县人的青睐。价格也贵。因为数量不多,半个世纪前,大家都穷的时候,下小海的人一次能捕到一条两条的,若谁捕了几斤大大小小的白鳝,算是发大财了。 每年仲春之后,天气渐暖,水温升高,故乡的人们就开始赶海了,一直到十月下旬,深秋了,水凉了,才告停歇。 每天,落潮的时候,赶海的人们,男男女女,一个一个黑点,撒满了海滩。近岸是俯身摸小蟹、拾海螺的妇女,青年小伙推着竹筐朝向远方的船,朝向落潮涨潮的分界线。近岸是硬泥,离岸越远泥越软,没过脚踝,没过腿肚,一步一步,跋涉艰难。进入网区,潮水涌退,曲线优雅的虾在水面上表演三级跳,银亮的鱼儿跃出水面空中舞蹈,有的鱼紧贴水面穿行,露出青黑的脊背,有的鱼来撞你的腿,钻你的脚,奔东奔西,泥水泼溅。 涛声自天幕下垂的地方响起,涨潮了。 潮水漫回来,一波一波向前浸淫推进。赶海的人们推着鱼筐,逐潮而上,汹涌的潮流像温柔的手,推你向前走。远方是模糊的海岸,眼前是空旷的海滩。烈日烤炙,泥浆涂脸,涂于双臂,在没胫深的泥浆里,弯腰俯身推着鱼篓,一步一步,沉重地往前走。实在渴了,饿了,累极了,一屁股坐于泥浆中,解下斜背在背上的干粮,喝口水,吃口饭。就着微细的海风,咬一口娘做的金黄的玉米饼子,好不惬意。我才知道,饿急了时,粗糙的玉米饼子,吃起来也那么香!一个大黄饼子下肚,抚慰了辘辘饥肠,身上马上增添了新的力量。抬望眼,蓝天静默,白云悠悠,爬起身来,继续走。 …… 哦,胶州湾,故乡的海湾,故乡的海滩。那里有我童年少年的足迹,那里有我对波涛之外的向往。 哦,胶州湾,故乡的海湾,故乡的海滩。海风追赶海风,波浪涌荡波浪。你腥咸的气息滋润着我的灵魂,你的风声涛声你辽远的星空,是我记忆中永远的生动。海浪在海面上飞翔,我童稚的目光叩问远方。在你辽阔而泥泞的海滩上,留下我少年的无数脚印,你锻炼了我的体魄和顽强坚韧的精神。在我生命的旅程中,你开启了我的视野,你向我展示大海的神秘与美丽,你点燃我走向远方的无比渴望。你是我的根,我的故乡,无论走多远,走向何方,你是我永远的凝望。 吴常强,男,1960年6月生,山东省青岛市人。有散文集《凌波而歌》、人物评传《奇人李敖》等专著行世。另编著出版《美文导读》、《攻克阅读》、《绝妙古文小品诵读》等。曾获第二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第三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最佳诗歌奖;中国时代文艺名家代表作典籍(2017年卷)特等奖。 中华作家网、国际文艺网总编: 王伟(微信a13720085131) 执行总编:晨起 副总编:王鑫 策划部:唐莉 主编部:刘海兰 云水禅心 浪淘沙 王成 萧晴晴 孙小玲 周伟 艾琳 周倩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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