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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 刚 || 翻 墙

 作家董刚 2023-01-31 发布于陕西

 

/董刚

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停电。农村的小孩六点就得到学校,夏季上学天就亮了,而秋冬两季,经常是漆黑一片。要知道,农村的旷野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没有一丝丝的光亮。偶尔远远地看到一点微弱的光,那就是打着老式手电筒来上学的孩子。

到学校就得用蜡烛,前后桌四个人用一根,大家轮流从家里带。合阳农村的冬季是很寒冷的,夜间上厕所只能把便盆放在炕下,有时清晨上学的时候能看到便盆里是黄色的冰块。冬季农事少,大多数人天亮才起床,老师在宿办合一的房子里也赖床,我们到学校基本没有人管,但老师把要背诵的内容先一天已经布置好了,大家还是很认真地诵读。

一开始背得很起劲,迟迟不见老师进教室,大家就都松懈了,背诵声稀稀拉拉地,打闹却是不敢,坐在座位上玩起了蜡烛。蜡炬成灰泪始干,蜡烛是要流泪的,在我们看来是浪费,有的小孩就会把流下来的残块收集起来,烤软揉成一团,把纳鞋的绳子插上一条,变成了自制的蜡烛。这让那些有能力带蜡烛的孩子羡慕,便把文具盒里的铅笔倒出来,放一根新的蜡烛,靠近烛焰烘烤变成流状蜡,揉捏着玩。

蜡烛要立在桌子上,容易倒下,我用小刀在书桌上挖了一个坑,把融化的蜡倒进去,在凝固之前把准备好的一截绳子插上,这样,整个书桌就都成了蜡烛,而且不必担心蜡烛倒下。这个办法有人用过,其他人很羡慕,但很少有人敢这么做,因为我们都怕老师,挖坑的地方会想办法用泥巴涂平或者书本遮盖。班里总有打小报告的,老师来的时候,我的蜡烛快要燃尽,把书桌上那一块小坑也燃成了木炭,用嘴吹气能看到红红的木炭火。老师把杯子里的水倒了进去,骂了我一顿,说,还敢点桌子,要是把房子再点着了,看你家能赔得起不?

其他小孩都嘲笑我,我不敢反驳老师,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我们家赔得起学校的房子,我就是把学校的房子给点着了,我父亲再给学校盖几间教室就是了。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上世纪七十年代,各组拆了祠堂以及莘村八景部分建筑,倾全村之力才建成了中心小学,包括学校门口的两对大石狮子也是莘村关帝庙之物,真的失火,那是万万赔不起的。

学校中间从北往南是三排分为两组两坡流水的大瓦房,做为各年级的教室,边上有几间教师宿舍。教师宿舍集中在南边一排半边盖的瓦房里。中间是砖石炭渣铺成的路,正北方是升旗的地方。校舍以北是几十亩土地,交给学校管灶的老头承包了,他是一位马姓老师的父亲。校舍以南炭渣路以东是荒地,野草长得比我们还要高,没人敢去;以西是一个大坑。教室宿舍南有一个水塔,有时会有二组那个机井的水放进来,再往南是一溜土坡,土坡下面便是这个坑。这个坑听老人讲就是以前西村的明池,是莘村人饮用水的重要保障。

学校环境很是一般,甚至有荒凉破败之感,但我们已经心满意足,毕竟不必需要再去大队和猪场去上课了。校舍紧张的时候,低年级的学生就得另找地方。教室宿舍南边大坑的土坡那里,上学前班经常和同学在那里玩打仗,拿个树枝就是枪,趴在坡上的土里,对着坡下的同学“突突突”,能喊一下午。等我们上一年级的时候,这个土坡被推平了,多余的土都推进了坑里,另外不知道从哪里拉来了很多砖块瓦砾以及黄土炭渣,把这个坑填平了,做为我们的操场,升旗也就移到了操场这边,后来还安装了两个简易的篮球架。

农村学校管理并不严格,老师经常不来教室上课,我们在教室上自习,自己背课文。尤其到了下午,基本都是自习,有时候老师索性把我们全赶到操场,在操场的土地上写字。那时候学生的文具之一就是废旧电池里的碳芯,一头用纸包起了,不会把手弄脏,用另一头在操场写字,一写就是一下午,快放学的时候,老师来检查一下。如果老师没有来,班干部就会去找老师,等来了放学的通知,大家一哄而散。各个班级放学时间并不一致,由各班老师决定。

很快我们熟悉了学校的环境,下课了便在里面疯玩。泥炮、纸炮和扑克牌是带不进学校的,里面主要玩击斗,即把右腿盘起来,左腿单撑,一群人互相撞击,谁先倒下便算输,最后一个能够保持金鸡独立之势的便是赢家。今天看来,这也是秦地尚勇好斗之风的一种表现,击斗之中,腾挪躲闪,跳跃撞击,气力日渐增加,身体的协调性也得到了提高。

冬日里还会玩挤暖暖。学校四周都是土墙,北边是庄稼,也太远;南边倒塌了几处,何况那一片杂草丛生,人根本过不去;东边在阴处;只有西边的土墙太阳刚好照在那儿,很暖和,下课了便都凑到一块,胳膊交叉伸到袖管里。不知道哪一天起,中间站了一个人,两边的人起哄,大家便在左右使劲往中间挤,这样一来身上很是暖和。可是玩了几次之后,人越来越多,中间那个便大哭,很快没了声音,老师也跑了过来,一看被挤在中间的那个学生,瘫倒在地,起不来了,好大一会才哭出声。学校反复强调,老师也一次一次警告,坚决不许再挤暖暖,说是有个学校的学生挤暖暖,把中间两个挤死了。

每个男生似乎都有使不完的劲,都想做一些引人注目的事,都想偷偷干别人不敢干的事。下池塘,抓老鼠抓蛇,为一两句话打架,老师严厉惩罚,在我们心里只是怕老师,却总也不明白做了这些事后老师为什么那么生气,直到自己做了老师以后才明白。没有学生要故意犯错,也一定不是针对老师去犯错,而是那个年纪总喜欢去犯错,而老师就是一天一天在教育我们怎样做人,懂得规矩。

冬日早晨的太阳照在西面墙上,暖暖的,下课了都凑在这儿,既然不能挤暖暖,有学生动起了歪脑筋,看这墙有两米多高,便尝试着爬上去。土墙和砖墙不一样,同样的高度,砖墙笔直,难有借力之处,一般成年人都爬不上去。而土墙在岁月和风雨的侵蚀之下,墙面会有斑驳之处,上面的小坑给了翻墙者借力点。退后十余米,猛然启动前冲,足尖向上使劲蹬一下,另一只脚在高处再蹬一下,两只手向上伸展,迅速抓住墙头,用力一撑,腿跨上去,便骑上了墙头,炫耀一番,贴着土墙溜下来。

当第一名学生翻墙成功,令其他人羡慕不已,自然而然都想去尝试一番,我也很想上去,这样就能博人眼球,自以为别人会佩服自己。一开始没人能上去,一天一天过去,能上去的人越来越多了。学校的放学时间由班主任决定,一接到可以回家的通知,不少同学便翻墙回家。墙那边是什么,我不知道,有时很好奇,总有爬上去看看的冲动,但一开始我望着高高的墙,知道自己上不去。如果和他们一起爬,万一自己上不去会被嘲笑的。后来我上去了,但就爬过一次,在那之后没有人再翻墙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有一样的遭遇。

那是一个早上,学校接到通知,老师去开会,学生们放学回家。我磨蹭到最后,看看学校基本没人了,墙这边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决心借这个机会爬上去。助跑试了一次,我知道自己可以爬上去,于是卯足了劲,冲上去足尖蹭蹭蹬了两下,手攀住了墙头,翻身骑了上去。往学校这边一看,很是骄傲自豪,心里遗憾没有人看见。往墙外一看,更是惊喜,原来墙这边很高,学校就像是坑里建的一样,而那边连一米高也没有,贴墙有一条小路,西边是起伏的庄稼。

就在我得意非凡之际,忽然身上挨了一拐杖,回头一看,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站在身后,拐杖指着我说,叫你不学好!碎碎的娃不学好!这个老头有一丛雪白的山羊胡子,戴着石头镜,头上顶着瓜皮帽,穿着棉衣(后来我知道那叫羊皮大氅)。他看起来很痛心,这些娃娃不学好……我不怕他,因为他肯定追不上我,只是感到心怯。他不是我们的老师,但他说的话似乎像我们的老师,翻墙这个游戏已经玩了很长时间了,老师都没有发现,而这个多事的老头发现了,而且还教训我。我不敢回头,撒腿就跑。

之后这三十多年里,这个老头在不经意间会在我脑海里闪现,我常常想起他。那个时候的他已是风烛残年,而且那件事之后不久,他应该就去世了。假如活着的话,我肯定还能遇见他,毕竟他就是二组人,很有可能和我是同姓。挨了他一拐杖,我对他却从来没有有过恨意,抱怨都没有,甚至一天天地长大,在心里我对他越来越充满了敬意,山羊胡子、石头镜、瓜皮帽、羊皮氅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不久,没有人玩翻墙的游戏了,也就是说,不只是我遇到了这个老头。一根指头就能戳倒的老头,教育一群素不相识、并不是自己孙子的小孩,叫他们不要走歪门邪道。关于我们翻墙这件事,老师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只是这个老头制止了我们。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并没有这个义务。而我们当年这一群孩子早已走向了社会,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去教训我们了。

2023131日星期二


作者简介:

    董刚,陕西合阳百良镇莘村人。2002年毕业于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现为西安市东方中学高中教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陕西散文学会会员,渭南作家协会会员,西安高新作协会员,合阳作协理事。在《长江文艺》《延河》《陕西文学》《华文月刊》《西部散文选刊》《文化艺术报》《西安晚报》《教师报》等报纸杂志及《文学陕军》《中国作家网》《中国报道》等文学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诗词歌赋等二百多万字,出版个人文集《一路艰辛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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