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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短篇小说」般山|母亲的眼泪

 谭文峰sdqtneyj 2023-01-31 发布于山西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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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眼泪

一、序言

打记事起,三十多年里,最难以忘怀的,依旧是——母亲的眼泪。高中寄宿伊始,到后来远赴省城读大学,工作以后又不安于现状,辗转中国南北,栉风沐雨,素履以往,鲜有时间回家探亲。儿行千里母担忧。闲暇之余,时刻挂念家里的母亲。尤其是为人父之后这几年,久于他地,居无定所,疲于奔走,前途黯淡。每到深夜静寂,转辗反侧、卧不能寐之际,总能想起日渐年迈的母亲,觉得亏欠实在太多。梦里依稀慈母泪,情至丙子诸作,潸然泪下,愧疚处久久不能自已。

母亲的眼泪,就如同锥刺一般镌刻在我的内心最深处。在我看来,即便是用尽后半生去弥补,也不能抹去那一幕幕萦绕在脑海里历历在目的场景。

二、出生

中国人的骨子里,都有根。曾祖父死的时候,新中国还没有成立,国家危难存亡之际,到处都是战火纷飞,家徒四壁,食不果腹,民不聊生。草草入殓掩埋后,曾祖母带着少年的祖父逃亡多地,几经波折来到咸阳王家,开始落了根。祖父后来回忆,长大后曾去寻过祖上,顺着黄河边上一直走到泾河边上,多次未果,亲人都逃亡了,没留下半点音讯,只好安定下来。

在我出生那年,也就是国家实施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乡镇改革,公社坍塌,农民都在为多分一些土地争得不可开交。那时候曾祖母还活着,已经是暮年了,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活了几十年,但在所有人的眼里,祖父不是在这里生下来的,也不姓王,即使是落了根,还是外乡人,大事小情,特别见外。好在曾祖母为人厚道,不得罪人,祖父本份,也不惹事,时间长了,乡里乡亲,平日里你来我往,面上算是过得去,然而土地分配涉及个人利益,往往都是斤斤计较,各不退让,一个个的,心眼小的简直就跟屁眼一般。村里人横眉冷对,无依无靠,家里又揭不开锅,父亲和身体羸弱多病的祖父只好四处找活,来解决全家人的吃饭问题。曾祖母又染上疾患不起,祖母去镇里找领导协调土地分配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就在家里忙进忙出,要照看着两岁多的姐姐,怀着待产的我,不为填饱肚子,能吃上饭,已然是天大的恩赐了。

当时母亲年轻,面对贫穷的生活,依然很坚强。她常常抱着姐姐,徒步十几里路去外祖母家里借粮,山沟里挖菜,找吃的,以维持生计。那时候外祖父早已过世了,两个舅舅都已成年,有的是体力干活,大舅是文化人,领着工资,生活基本上过得去,因此不间断地接济我们,每逢家里有了难处,舅舅们就过来帮衬,姨伯和姨妈也伸以援手。母亲挺着大肚子,时常带着姐姐去找公社书记和村长,祈求村里给两个孩子一起分配土地,起初也不奏效,多次死缠烂打,临产前,身为村长的四大爷迫于无奈,咬着牙说:大的可以先给分地,小的等生下来才算数。出生前,人们都为了活着,且举步维艰。

1983年深秋,天气早早地寒冷了起来。怀孕期间,母亲身体瘦弱,短衣少粮,唯一的滋补来源是家里的一头奶牛。这般情况下,她还是忍受着饥寒和剧痛生下了我,遭受的苦难可想而知。因为需要抚养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母亲从未抱怨过,也很少流眼泪,表现出来的都是坚强。出了月子,她就又开始做家务了,然而,看着裹在襁褓中的孩子,母亲却总是一脸愁容,因为身体长期补养不足,妊娠期贫血,导致母乳喂养不够,刚生下来不久只能用热的牛奶哺育,算是勉强存活下来。出生后,人们的生活,依稀看到一丝曙光。

三、幼年“变狗”

女人一辈子流下的所有眼泪,多数是当了母亲以后。中国,传统的育儿都是母乳喂养,千百年来,皆是如此。除此外,我的祖上那一辈人,在哺育方面,都不懂得相关知识。后来祖父回忆,改革初期,都没吃的,能养活来下,就是他们能尽到的最大的义务了。分到土地后,家家户户就开始自己耕种了,干劲十足。关中平原属于温带地区,一年可以播种两季。春末初夏收割小麦,然后种上玉米种子;等到秋季就可以收玉米了,清理完秸秆,翻完地,再把冬小麦撒下去,这一年就算是圆满了。出生的第一年,村里算是丰收年,家里收成也不错,皆大欢喜。有了收成,给国家交了粮食,剩下的一家人也不够养活,因此,父亲农闲时还得出去找活干。

所谓家庭联产承包制改革后的土地,所有权属于国家,农民只是责任承包制,还需要每年按照比例给国家上缴一部分粮食,即农业税。那时候种地都是靠劳力,耕地多是牛拉犁耙,麦杆清理,场里晾晒,掰玉米,收仓,播种,干不完的农活。大概齐与《白鹿原》小说里的小麦收割类似吧,满是体力的父亲带着祖父和小学没读完的两个弟弟,还有祖母和母亲,全家人下地,能出力的要去,留下未成年的姑姑照看姐姐和我。

姐姐还好,三岁以前,我总生病,小学前亦是如此。村里人把小孩生病称为“变狗”,因为狗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小孩病了,古人认为是见了不干净的东西,狗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会装做视而不见,目的是让不干净的东西早日离开。春夏两季呕吐,厌食,拉肚子,常有的事;秋冬两季咳嗽感冒发烧,高烧三五天不退,咳嗽持续个把月,好了又犯,家里人已经司空见惯了。父亲不在家的那段日子,深夜里我躺在被窝里,高烧加咳嗽不止,母亲愧疚自己没有好好喂养,不停地用热水擦拭我的前额和手心脚心,心疼地直掉眼泪。后半夜,着实没办法,母亲抱着我出去求医,要走很远的路到另一个村子里,三更半夜里砸人家门,半个村子都被吵醒,起初那个年轻的女大夫一百个不情愿,骂骂咧咧量完体温,打完肌肉针,嘟嘟囔囔地开点药,收完钱临走时,仍然喋喋不休叮嘱母亲:下次,早点带孩子看病,大晚上的都要睡觉呢!

大概持续了好几年,母亲一直恬退隐忍,任劳任怨,天底下的女人多是刀子嘴豆腐心,那位女大夫初为人母,也感同身受,对母亲的态度好了很多,临走时居然送到家门口,笑容可掬。为了孩子,母亲常常流下眼泪,心酸大于喜乐。

四、父亲的病

祖宗有云:一勤天下无难事。中国人,除了勤劳,还有善良。经过几年的辛勤耕作,姐姐快上小学前,家里的光景好了很多。再者姑姑嫁人,叔叔也要成家,干活的体力也有了,小时候最不愿意照看姐姐和我的祖母,在曾祖母去世后没多久,突然提出来要分家。分家其实就是把我们给分出去,就像扔掉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分出去,家里的东西都带不走,母亲带走了一部分嫁妆和衣物,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总在我们面前抱怨道:曾祖母活着的时候,答应分家时给我们的家什,都让你祖母占为己有了。

盖完新房,彻底分家后,父亲病倒了。积劳成疾,病的挺严重,当地医院大夫束手无策,祖父只能带着父亲去市里医院,看完大夫让住院,还得配合吃药。翌日,安顿完父亲住院,祖父打算自己回来。母亲回忆说,我可怜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拉着他父亲的手,泣不成声地说:父亲,你回去了,我在这怎么办?祖父也没有办法,家里还有农活,一大摊子事。父亲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因为疼痛,整晚整晚上睡不着觉,孤苦伶仃,心力交瘁,老想着回家去,可是大夫说病情太严重,必须治疗,没有控制住之前不能出院,会有传染给家人的风险。

母亲也去不了医院,需要在家里带着两个孩子,还要去地里干活,每次去地里前,想让祖母照看我们俩,可等她带着我们去了祖母家,大门早早就锁上了,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没有办法,母亲喊来了外祖母帮忙照看,农忙时,外祖母也无暇顾及,母亲就把我们放在田地里,方便干活,我坐在木制的推车里,让姐姐看着我,一连好几个月都是如此。父亲住院前后,屋里屋外,田间地头,全是母亲一个人忙活。那时候,姐姐已经记事了,母亲晚上经常坐在床前,等孩子都睡着了,一个人发呆,然后就不停地抹眼泪,到痛处时,甚至恸哭抽泣。

父亲出院后,还得坚持吃药,为了治病,家里一贫如洗,没钱买药了,母亲就四处借钱,舅舅家,姨妈家,亲戚家都跑了个遍,能伸手的人家都去过了。为了家庭,母亲满是心酸,几乎快流干了眼泪。

五、车祸

对于农民,土地是命根子。父亲病情好点了,能开始下地干活了。他是念过书的,高考恢复后也考了好几年,最终差之毫厘⑥,遗憾落榜。八十年代末,平原上的人都吃上了饭,镇里倡导村民种植经济作物,父亲在家里的扶持下种上了果园,也算是是关中地区第一批种上果苗的,栽种树苗时亲戚和家人都来帮忙,五亩园子很快就种好了。头三年,是培育期,不产生经济效益,因此,地里除了种树苗,也种大豆,种西瓜,种红薯,种白菜,能卖钱的都种,卖了钱用来家用和还债。

孩子大点了上学后,父亲和母亲便开始没日没夜在果园里耕作,累是累了些,母亲觉得有盼头了,心里也少了那么多酸楚。那个时期村里的大学生都是凤毛麟角,父亲也算是有文化,踏实肯干,果树的嫁接和培育知识很快就掌握了,且能学以致用,没过两年就成了技术能手。等到了第一批果园的挂果成熟期,多数人家地里的树苗存活率都比较低,活下来的树苗产量也小,我们家的五亩园子在父亲的精心培育下第三年就收获了小面积丰收,第四年、第五年产量过万斤,物以稀为贵,价格自然也高,卖掉后年收入几万块,在那个年代,很多地方想都不敢想的,三年时间就成了小有名气的万元户,村里第一台海燕牌彩色电视机就是我们家买的,每到晚上好多孩子过来挤着看电视,一个个扎着马凳,排了三排,从傍晚看到睡觉,祖父也感到很欣慰,觉得父亲给他争了光,在村里可以扬眉吐气了。

这几亩果园一直撑到了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为家里的贡献有目共睹,父亲到老了,也不忍心砍掉它,他时常去果园地头,坐在那,满是欣慰,回想着自己多年的付出和成果,半辈子的心血都在这了,爱得深沉,情深难舍。福兮祸所伏,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十有八九。第六个年头的秋天,正是硕果累累的季节,我们几个孩子在马路上玩,我被飞驰而过的昌河面包车给撞倒了。那几个孩子给村里人描述,我们正在玩过家家,都在马路上站着,面包车开得太快,其他人都躲开了,我被撞倒一瞬间,像一个弹球一样滚到了路边的草丛里,叫也叫不醒。

那是我们这一带第一辆汽车,司机是邻村的一个小伙,脸都绿了,下车后木讷在原地,不知所措,母亲闻讯赶来,失声痛哭,赶紧求救,送到本地医院时仍昏迷不醒,大夫看完后摇了摇头说:需要做CT检查,送到市里医院吧,咱这没法检查,别耽误了,快去吧。母亲听完,差点昏死过去,那一刻对她而言,就好比是晴天霹雳,末日来临一般。至今,我的记忆里仍然没有事故发生的所有场景,就跟断了片似的。

我在市里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没有醒来,这两天两夜里,母亲独自守在床前,寸步不离,整宿以泪洗面,眼睛里带着血丝,两个眼眶都哭肿了,可以想象她是多么地无助与绝望,以至病房里的人都不忍直视。走廊里后半夜到天明回响着母亲啜泣的声音,由近及远,值班的大夫们也为之动容。第三天醒来时,我的胳膊上和脚上都插着针管,母亲终于止住悲伤,破涕为笑。住院将近一个月,两个胳膊上密密麻麻都是针头扎过的黑点,就跟长了麻子似的,整个人瘦的一圈,皮包骨头了快,母亲也同样面容憔悴,苍白无力地抱着我回家了。

回到家门口,外祖母和姨妈早早就请了一个神婆,是远近有名的法师,白发苍苍,顶着一个黑头套,门前点燃了一堆火,进屋前要跨过火堆才能进去,说是能去掉晦气;然后神婆拿着火把,从门口走到房间,再到厨房、院子里都走了个遍,嘴里低声念着咒语,说是可以驱鬼辟邪;最后,给我脖子上戴了一副黄色的符咒,胳膊上戴了一个桃木剑,要求七七四十九天内不能摘掉,期满即可祛病化灾。我可怜的母亲,为了儿子,又一次流尽了眼泪。

六、外祖母的晚年

古人有云:百善孝为先。外祖母一生勤勤恳恳,养育了五个孩子,两男三女。老大是女儿,生下来几年后就失踪了,那时候平原上狼多,老人们说是被狼叼走了,养大成人的是四个孩子,母亲是最小的一个。外祖父年轻时出门干活,落下了痨病,去世时咳血不止,我的母亲还小,不懂事,家里穷的一塌糊涂,在村里是最差的。好在大舅已经成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上了学,本家人照顾,托关系找了个绘图师傅,开始从事建筑绘图,领上了工资,没几年就当上了工程师,带个眼睛,文质彬彬,学问比我父亲高,来我们家里的时候,穿的整整齐齐的,村里人好生羡慕,我母亲脸上也有光。男靠舅家,女靠娘家,二舅家的果园比我们家早,母亲常说,那些我们家年日子苦,也多亏了你们两个舅舅的接济。

外祖母到了晚年,孙子们也长大给家里帮忙了,不愁吃喝,其乐融融,上了年龄生活上不能自理了,本该可以安享晚年,谁料想老大撒手不管了,大舅母不愿意服侍,大舅也拗不过她;二舅妈是个老实人,见状也跟着效仿,等我懂事后才明白,村里老人到了晚年都这样,养儿防老,等真的到了老的不能动弹的时候,没有一个儿子愿意管了,都得女儿侍奉。那会我上初中,去镇上读书了,来回骑车,总能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外祖母一个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背,胳膊上夸个包袱,不是在去我们家的路上,就是在去姨妈家里的路上,或者就是在我们两个家中间路上踱步,徘徊着,不知该往哪里去。春夏秋冬里,在我们家住上几个月,然后去姨妈家住几个月,中间回到自家里住一段时间,还是没人管,就自己又拄着拐杖,再次来到我们两家。为这事,姨妈和母亲没少了去找大舅母理论,甚者大吵一架,但是最后还是让村里人看了笑话。每次我回家,看到母亲给外祖母梳头,满头的白发梳的整整齐齐,梳着梳着就有眼泪流下来,嘴里叨咕着没有良心,没有一点良心。日子过好了,人却变了,让她感到困惑,甚至为老无所依的母亲感到委屈。可是生活毕竟是生活,来不得半点的虚假。

我去省里读大学的第一个冬天,那次是最后一次见到外祖母,她正坐在我们家的椅子上,身子蜷缩成了一团,脸上的老年斑一片一片的,没有了一丝表情,她在等着儿子到来,或许已经感觉到了寿终正寝,特意呼唤儿子接她回家,即使死了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母亲已经收拾好了包袱,准备了很多东西,临上车前还嘱咐二舅要注意不要吃生硬发凉的食物,车门关闭的那一刻,我注视着外祖母微弱的眼神,充满了依依不舍,又觉得这是在向我们永生的道别。车子走出去好远了,母亲一个人站在村口,泪流满面,我站在家门口,也跟着湿润了双眼。

几年后一个春节,我们去看望姨伯,提及此事,他告诉我说,外祖母回家后已经不能下地了,整整三天,跟前没有一个人侍奉,还没等到两个女儿闻讯赶到,已经溘然长逝了。女儿们掀开被子,大的小的都在被窝里,一股恶臭扑鼻,我可怜的姨妈和母亲见状嚎啕大哭,凄惨且悲凉的哭声传遍了整个村子,声音里有悲恸,更多的是有委屈。我的母亲,为了外祖母的委屈,哭的更加感天动地了。

常言道:好女人,旺三代。人,若是忘了本,就会坏了根。舅舅家的孩子们,都是贪图玩乐,不怎么好好上学的,没有一个能继承工程师的衣钵,即使老了依然干着体力活;到了孙子辈,更不成器,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全部指望着长辈们给予,不出意外,家道也逐渐败落下去了。

七、高考

古代风水先生有云: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命不好,运气也差,家里的风水又不行,祖上也没有积累什么阴德,那么,改变命运最好的途径:就是读书。古往今来,无不例外。读书,是为了明理;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一九七七年,靠着步行,父亲一路读到了高中毕业,没书可念了,只得返回家里跟着祖父干活,可是父亲并不甘心,收好了所有的书籍,等着机会到来。

果然,第二年国家恢复高考,父亲铆足了劲,白天在公社里干活,晚上回到家里看书学习,家里虽然生活拮据,可是全家人都特别支持父亲。然而,在那个年代里,想考取功名,谈何容易啊,恢复高考第一年,全国考生几百万呢,犹如过独木桥,难度之大可以想象,成绩公布出来,离最低录取分数线差两分,祖父长叹一声:唉,可惜了啊,太可惜了!可他并不泄气,反而看到了希望,使劲鼓励父亲说:孩儿啊,别灰心,不行,咱再考一年,明年肯定行。父亲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一言不发,心里暗暗发誓明年一定要卷土重来。没想到了第二年,祖父身体不好,已经干不了沉重的体力活了,妹妹弟弟一家人都等着吃饭,父亲是家里的老大,主动扛起了家庭的重担,白天黑夜地干活,看书时间很少,等第二年考试成绩公布出来,已经距离最低录取分数线差很多了。祖父眼里噙着泪,愧对父亲说:孩儿啊,是父亲拖累了你,把你给耽误了,你可别埋怨我啊。父亲低下头,蹲在了墙角,身体抽搐,过了半晌,他站起身来,抹干了眼泪,用坚定地语气告诉祖父:父亲,让我再试一次吧,明年一定可以考上。

第三年,不出意外,名落孙山,父亲一脸沮丧地回到家里,祖父拍拍他的肩膀说:孩儿啊,认了吧,这都是命啊。在祖父和父亲的心里,最让他们这辈子引以为豪的,便是家里到了第三代,我考上了大学,除了扬眉吐气,更是光耀门庭了。记忆里很多年,每年的七月七日高考以后,老人们都站在村口相互议论,方圆几里哪个孩子考上了大学,给家里争了光。后来多少年过去了,我才恍然大悟,早些年从我们这里走出去读大学的,大都是专科,本科太少了,在解决温饱问题的年代里,考上本科太难了,难于上青天。

高考结束,填报志愿后,我一度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主心骨,跟几个同学约出去玩了几天。大约过了两周多,父亲也有些着急了,在屋子里坐卧不宁,打算第二天骑着车子去市里找同学打听一下。到了第二天上午,邮车开进了村里,老远就开始广播了,打听了我们家的地址,村里人一看,这是喜事,大人小孩都跟着车子,开到了我们家门口,父亲正在家里换衣服准备出门,一听见门口放鞭炮,先是一愣,停顿了几秒钟,拔腿跑出去一看是邮车,喜出望外啊,摸了摸裤兜,没带烟,转身又往回走,都不知道该迈哪只脚了,身子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好在被人扶住了。挨个递完烟,母亲发完喜糖,我跟个哑巴似的站在边上,邮差道完贺,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信也送完了,我们也该走了。父亲唯唯诺诺地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伸手送了过去,一万多个感谢随口而出,邮差顺手接过红包,欢天喜地地跳上车,一股烟开车走了。

父亲一只手托着信封,另一只手已经发抖了,颤颤巍巍地打开信封,取出录取通知书,刚一打开,眼泪叭叭地往下掉,豆大的泪珠滴在了纸面上,他安抚了一下情绪,用袖子抹了抹双眼,定睛一看,大声对旁边的祖父说:父亲,是西安省城里的大学,本科啊。祖父也接过通知书,他不怎么识字,还是看了又看,自言自语道:省里的本科,好啊,省城好,我就是进了棺材,也可以瞑目了。我们家没有血缘关系的老村长四大爷,拄着拐杖,一步一瘸地也凑了过来,听到了父亲的喊话,也特别高兴,他抬起头看看天,长舒一口气说:好啊,我们家也出大学生了,祖宗显灵了。

那天夜里,祖父和父亲俩人谈了半宿,父亲抱着通知书睡了一晚上,我不知道他中间做了多少梦,梦见了哪些人和事,即使是梦到了自己高考的情景,我想醒来时看到通知书,也应该是可以聊以慰藉了。这是我在前半辈子,为家里做的最大的贡献了。

到了报到那一天,得出远门了,这是我第一次背着行囊出门,省里是去过的,初中时候父亲带我去过大雁塔,但是这次是去读书,还要住在省城里很长时间。亲戚和邻里们送来很多东西表示祝贺,母亲也早早地收拾好了被褥和行礼,亲手做了好多吃的让我带上,出门临行前,她突然变得毛手毛脚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神情也开始恍惚了,等我坐上了车,她开始用两只手擦拭额角上的眼泪,孩子长大了,要出门去看外面的世界了,她纵然有百般的不舍得,也是无法阻止的。而后,母亲一个人站在村口的马路上,孑然一身,望着我们逐渐走远了,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伫立着,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出远门时,母亲流下的眼泪。

八、婚姻

古人云:女人,是家里的风水。女人的好情绪,是一个家庭最好的风水。读懂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接近于不惑之年了。人一辈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见天地,见自己,见众生,吃尽人生的苦,才能有阅历,有见识,洞察人性,洞悉人心。年轻的时候不吃苦,等到了中年,再去吃苦已经没有什么资本了。母亲一生吃了很多的苦,等孩子们长大了,条件好了,所以她尽力保护好我们,避免孩子们跟她一样吃苦受罪,这是一位母亲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可是她不会明白,小的时候不教会孩子吃家庭的苦,长大了他们怎么能学会吃人生的苦呢。姐姐如此,我也是一样,如何面对人生的苦,我们都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更不懂得怎么去很好地去应对。大学里,我读过很多书,读的都是有字之书,对于无字之书,知之甚少。参加工作后去了外地,进了国企,吃不了苦,又不谙人情世故,事事不遂心愿,工作了几年,决定去北京,找了个理由就离开了。家里人百般阻挠,认为国企稳定,踏实点以后还有发展,可是没能劝住,还是去了北京,然后就是全国各地,横跨东西,经纬南北,春节也很少回家探亲。

姐姐的第一段婚姻家里不看好,弄得不顺心,脾气也不好,婚后双方总是闹别扭,吵架,怀孕期间更是气大伤身,孩子生下来缺陷太大没有留住,好在大人平安无事,接着两个人不欢而散,心里蒙上了很大的阴影。到了我这,家里也不同意,但是我已经在北京了,很少回去,时间过去两年,拗不过我,然后操办了婚礼。没孩子之前,就两个人的过活,脾气都不好,小矛盾常有,都不在家里,跟父母不在一起相处,也就得过且过了。儿子出生后,我买了机票,父亲和母亲一起过来了,头一次来北京,路过天安门,见到家里的第一个长孙,母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兴奋的合不拢嘴,而后一起住了一段时间,矛盾就一触即发了。儿媳意见相左,母亲不受待见,在这里相处不下去,受的委屈一多,就回老家了。

刚开始我还能忍让,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于是两个人频繁发生口角,从孩子出生一直断断续续闹到了一岁多,心乱如麻时让人抓耳挠腮,无所适从,家不和则万事不兴,工作上也不踏实,几年下来碌碌无为,不进则退,一事无成。国庆七十周年那一年,正值年关,为了散心,我独自回老家时,父亲看到我回来了没有说话,母亲先是非常欣喜,后一会神情变的凝重起来了,她抬头看看我,似乎在说:怎么没把孙子带回来,但是她没有开口,知子莫若母,我明白母亲知道儿子的苦衷,在这个世界上,母亲,也只有母亲,对待子女是最宽容大公无私的。

到了晚上,大过年的,家里冷冷轻轻的,夜深了,母亲悄悄在房里流眼泪,眼泪里有为姐姐流的,更多的是为我而流的。

此刻,母亲的眼泪里,流出了我人生。

九、再去北京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年轻时从家里走出去,老大了归来时,回过头望见昨日的一点一滴,站在家乡的门前,唏嘘地感慨到,属于我们的时间正一年一年地消逝,但家里的日落日出永远不会改变。这一刻,再次望着母亲年迈的容颜时,竟不知不觉地无言以对,只好让家乡日落前的暮色,逐渐渗满泪眼。眼前已不是我熟悉的双眼,陌生的感觉一点点,但是他的故事依然使我怀念,蓦然回首处,正看见有一群朴素的少年,冲我微笑,轻轻松松地走远,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重逢相见。

再次出发去北京时,我迟迟不愿意动身。磨蹭了半天,还是得出远门,汽车开出去,母亲仍然一个人站在村口的马路上,依旧孑然一身,望着我逐渐走远,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伫立着,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车子刚启动时,我知道,母亲还会留下眼泪,但是透过后视镜,已经看不到了那一幕熟悉的场景了。因为,这一次,泪水早就模糊了我不孝的双眼。

十、结语

多少次,思绪万千,伏案执笔,但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每每想到母亲的眼泪,便纠结苦痛万分,揉了揉眼睛,又重新振作起来,写下了上面的文字。

2022年秋完稿于北京海淀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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