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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亡书 
缝 五 去年九月，陈颖开始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字，当她向我提及“佩索阿”、“冒牌”、“裂缝”这样的词，我猜测自己大概是知道她要做什么的。经过迁延日久的沟通和聊胜于无的排演，就在昨天，冒牌宇宙的时空裂缝打开了，抛下一具尸体，和一连串这个星球无法回答的问题。我想，这个裂缝应该就是那些被时代强力取消了的非存在者悲剧生命的总和吧——他们的人生被议论被规划被指派被实事求是被井井有条被物尽其用被移花接木被不了了之，他们没活过一天没爱过值得爱的人没有内脏可供利用没有物质的囚笼可供逃脱，他们是一个可以随意替换的符号一个螺丝一个飘忽不定的光子一行毫无意义的代码，从某种文明诞生的那一天开始，他们被预定了失败者、僭越者、理想主义者、亡命之徒、疯子、木头、傻瓜这样的代号，不管他们以怎样的方式苟活或者死去，他们终究是被收回了，时空总体用最不义的手段铭记了他们向他们致以卑鄙的歉意和无耻的悲伤。阅读这篇文章的过程中，你会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炭笔符号，一些残疾、癌化、腐烂的汉字或者肢体行为的余烬，它们往往代表了空气、液晶面板、视网膜以及心灵图景的一部分光或者运动的缺失，代表一种存在的消亡，一种裂缝的产生。这样的展览始于人类首次仰望星空并流下眼泪，现场在冒牌宇宙最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裂缝中心——那个被陈颖视为家被人上人视为成功坟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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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 
神经 
病 
引言
十月底，我给陈颖写了下面的第二段文字《败亡书》。那时候，花下的净琉璃世界尚未破灭，鲜甜的血肉滋养着珪璧琮璜堆砌的山河，古代的月亮和桂树凝固在时间囚牢的天心，生命的断肢残骸中还能看到摇曳的小草，而她也没有完全进入冬眠，一些简单的社交活动看起来还不是那么让人难过。可是很快形势变了，我把文章发给她，她激动了一阵儿，说会发新画给我。一天、一周、一个月、两个月，她没有发画，山上的聚会照片里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我知道，她废了，我也废了，我们这个时代，废了。该怪罪谁呢？像那些不断重演的历史段落一样，得找个人出来，扛下所有的罪名，然后剩下的人，继续肮脏，继续作恶。看到了吧——我们的宝贵传统——那个促使某些人为所欲为、无恶不作的魔鬼，也住在你我的内心。 这就是答案吗，不，答案是，就算我愚蠢而邪恶，但有一个比肉体成型、血液奔涌更久远的力牵引着我，要往宇宙最残酷最炽烈最虚无的中心走，要去接受反向凝视和骸骨质问的双重鞭打，要去永恒的寂灭之火中将丑恶的自我燃烧殆尽，求一个虚幻而疼痛的光明。
在这个重新注解爱和死亡的时刻，没有人被以爱的名义去爱，却到处都有人被以爱的名义囚禁、殴打、失踪，对此，大多数人表达了他们最高规格的良知和理性——优雅旁观，无动于衷，计算利益，伺机入戏。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彻底进入冬眠，微弱的呼吸透过蠕动的宇宙根须和撕裂的时间基层向空虚里蔓延，与社会生活不断扩大的裂缝使她日渐走进宇宙最宁静萧索的山峦和旷野，在呼啸不止的时空寒流中，她又一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穿过画面，进入内心，寻找小破孩，返回维纳斯，返回维纳斯。 
这 
的宇  宙
是一个冒牌 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真正疯狂的人，一个在药物和绝望生活的催眠下昏昏沉沉直接走向死亡的人。她，最后只剩下棉花一样洁白的重量，和水中烛火一样沉入浑浊海底的眼睛。我想起她红色的儿童呼啦圈，她的卡通长裤，她躺在西安第十医院的钢板床上，她去兴庆公园买回葫芦形橙子汽水。我爱那个疯狂的人，但睡眠已经持续了十五年。在那短暂相伴长久分离的岁月里，我明白了一件事，疯狂，使悲剧的生命在某些时候接近神性。而这些，正是我在今天理解这个小破孩的唯一基础。
冃 目
片 卑
天冷了，大地上的鸟兽、植物、岩石也冷了，太子沟那些魂魄裸露的人和动物，冷得更多一些。值此永夜，他们在这物质崩塌、灵魂毁灭的世界上做些什么？在晦暗的窗前发呆，在凄瑟的山谷里打转，或者在死一般沉寂的村落废墟上捡拾垃圾，像一个三岁或者十六岁孩子的亡灵一样，漂荡在爱和关怀的地狱，怯生生的逃避着，文明的猎杀。嵩山，给了他们随性生长的勇气，和探索灵魂的能力。挣脱他者的奴役，拥抱自我的悲剧，在我看来，那才是艺术唯一可靠的精神起点——做一个人，一个为真实而活的人，一个为生命悲痛的人。陈颖，是山上的奇怪小孩，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和我这个废物一样，有着一败涂地的过去。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种因缘流落于此，遂跟一了披褐散发，乞食山林，在亘古荒寒的天人绝境里胡涂狂抹、乱怼一气，以命作笔，以身殉道。本是江南水土化育的女子，竟长成了嵩山上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她住在唐窑一个破旧的农家，院子里有通往清凉冥间的茶室，有专为猫狗提供食宿的太子沟大饭店。她画了许多画写了许多诗，却从没想过是为了什么。你瞧，她早已看透人生的本质。她没准备在这样的世界取得成功，或者为谁好好活着。因为在这里，成功、感恩和智慧、修养、品味这些词汇都包藏虚伪，让人恶心。对，她不要活在名词或者抽象的概念里，不要活在别人期待的目光里，归根结底，她不要活在人类意识的牢笼里，她要占据只属于她自己的存在的裂缝——不被人类语言框限的、无法识别也不可填补的裂缝。寄居古老的嵩山，她用药物、炭笔、神秘的幻想和充满情义的生活，维持着体内宇宙的平衡。在那个月球一样苦涩而孤独的支点上，她找到了时空的杠杆和此在的重量。借此，她得以穿梭于宁静的生命之流，与猫狗、滑梯、小皮鞋、捉迷藏等童年挚爱的事物，在一个神圣的公式里相互演化、合而为一。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用肉体中磅礴无垠的漫漶和枯萎与嵩山交换了一个可以跨越物质自由呼吸、自由延展的刹那世界。住山离山，成身毁身，不管何时何地，人世的生活总要把灵魂禁锢在一个虚妄的外壳里。让一个人装模作样的在这痛苦充满的世界为欲望寻找短暂愉悦的居所。这根本是荒谬的，但它却提供了一种可能，让身陷其中满盘皆输、走投无路的人，不得不直接面对生命无法逃离的空无结果，从而站在永恒消亡的立场上，向生命本身发起终极的爱。爱那一无所获的辛劳，爱那作茧自缚的热诚，爱那粉身碎骨的行愿，爱那徒劳无益的牺牲，爱那杜鹃啼血、百炼钢为绕指柔的悲从中来，爱那镜花水月、一枕黄粱都成空的荒诞不经。而这重重败绩、累累伤痕纠缠交织成的惨烈图景，大概就是她灵魂的线条从循环往复的黑暗时空中挣扎扭曲、超拔而出的——决裂的世界，败无可败、毁无可毁的世界。江海荣枯，聚散无期；花开花谢，人生败矣。我们这些宇宙的废物啊，在一个被永恒家园抛弃的星球上苟且偷生、自欺欺人，浪费了那么多青春的年华、爱恨的泪水，终于走到一起。像所有命运般的故事一样，那遥不可及的太空远端、那周而复始的寂灭原点，在日月星辰、霜雪雨露凝合幻化成一个独一无二之生命的瞬间，爆发了悲哀的、沉重的、响彻整个时间之维的咆哮——歌颂失败，歌颂毁灭！为了纯净的一无所有，为了空无一物的盛开，去鄙视这个造作的世界吧，去挥霍终将凋谢的生命吧！去画你灵魂的肖像啊！我，相信你！
“关闭视觉经验筛查程序，关闭单向度逻辑分析程序，关闭标准道德审判程序，移除价值实现模块，移除自体尊严保护模块，开启视知觉灵魂接入，开启全介质灵魂灌注，启动全域全维灵魂粒子奔流，超脱载体，进入虚空，寻找铁链妈妈，寻找火后黑体，寻找冬眠女孩。”合上《指南》，她听见冥族富猩的邪恶胃囊发出愉悦的呻吟，抬头看看，黑暗大殿还在生长，无边无际的骸骨穹顶正在拉伸、扭转她的每一根神经和肌肉纤维，生命质料被持续抽离，生命形式走向废墟化，她知道了——她还得在自己干枯、曲折的命运脉络上独自走下去，还得在尘土飞扬中投身尘土，在灰飞烟灭中化身灰烟，还得从自己稀薄的血肉里攫取新的粮票，新的痛苦，给新的欲望，新的仇人。觉醒的灼痛感不断触发自体的灵魂塌缩，在她和黑暗大殿之间形成巨大的精神结构分离层，占有和挣脱两种宿命的力量在其中横冲直撞、毁天灭地，激发出无数个黑白颠倒的末日螺旋，她在每一个螺旋的最中心抱紧自己大脑外侧沟深处支离破碎的岛叶，抽搐着、哭泣着抓住自己纤细脆弱的神经铁链向深渊滑行——“妈妈，快抓住我！”隔着意义取消器透明而坚韧的湮灭薄膜，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上舞台，发射导弹，喷洒药剂，虐杀动物，分食同类，给黑暗大殿制造华丽炫目的布景，再用死亡史诗将其焚毁，最终为扩展黑暗领域完成黑暗圣典贡献自己黑暗的骨骼。黑暗大殿日夜不息的向血液向呼吸向思维的极点增长，意义取消器无声的轰鸣着。她长久的沉浸在生命的荒芜态里，时而在自己僵硬的皮肤上踩着枯枝败叶往昆虫鸣叫流水干裂的地洞里走，时而在蜿蜒的神经回路上眺望过去的银河花园坐在飞蛾燃烧岩浆冷却的地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是你吗，小破孩？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疾病和药物从她身体外面的身体里生成和培育新的病人，放任她们虚构希望然后自由坠落直至血流如注，肝脑涂地。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她撕扯、敲击自己触觉尖端硕大的、形状不一、质感各异的痛苦芽冠，聆听自己的耳蜗被窃窃私语的智慧声带碾成粉末，凝视自己的血液开出黑暗而狂暴的花朵把未来吞灭。
在《指南》最后一页，有这样一段混乱不堪的文字，借助骸骨穹顶闪烁的磷光，才能看清它模糊的痕迹：警告！这不是高贵时尚的视觉玩具，这是粗糙滥制的灵魂遗物，是抽筋拔骨的自我洞察，是撕心裂肺的自我倾诉，是人类命运践踏自由意志并将其苦果馈赠给可感世界的后现代精神现象物质化杰作，是冒牌宇宙星河熄灭的预告，是末日悼歌于昨天的回音。时空寒流乘着无坚不摧的图像之舟侵入万有如一的广漠梦境，给她在物质生灭、人我分野的方块囚牢中戴上星轨和荆棘编织的花冠，那一刻，命运结构中无处不在的尖刺洞穿了她所有的人生，洞穿了冒牌宇宙曾被她命名的每一个星座，每一处真空。穿过运动的宇宙和宁静的宇宙，她抚摸水的心脏和岩石的心脏，每一处空虚都被痛苦填满。好些了吗？机器人。
灵魂置换机将在一千次痛彻心扉的亲吻和一个世纪伤心欲绝的泪水中
①维纳斯，维纳斯宇宙的简称，火后黑体、铁链妈妈和无内脏小孩重获生命和自由的永恒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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