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陈冲的文章很多,她本人接受的采访也不少,似乎她的故事我们已耳熟能详。 不过,看陈冲自己撰写的文字,还是能得到新鲜的体验:一来,她的文字功力优秀。二来,经过岁月打磨,从前的记忆反而更加鲜活客观。 还有,她的记忆属于她自己,也勾勒出那个时代的风貌。 那时我太年轻,每一次分离,我都还没有准备好。 每拍完一部戏,我都像被恋人抛弃。 没办法,十八岁的我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珠江电影制片厂请我去演《海外赤子》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从珠影厂回来后没几个月,我又去演了滕文骥导演的《苏醒》。 回头看,这两部电影其实都不适合我,但比起在外语学院,摄制组的生活要有意思得多。 《苏醒》的男主角叫高飞,在我们相遇前,他曾经和当时最红的日本明星栗原小卷同拍过一部叫《望乡之星》的电影,据说栗原小卷爱上了他。 我从上海到达北京那天,滕文骥让他骑着当时最新款的日本摩托车去接我。高飞穿着一条牛仔裤,蹬着一双牛仔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等着我。 用今天的眼光看,他很酷,血液里都流淌着酷。 我在摩托车的后座刚一坐稳,车就嗖地飞上了大街。高飞骑得很快,拐弯时把身体压在一边。 我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到达。 拍《苏醒》给我留下最难忘的回忆是去西安郊外的山上打猎。那天我们开了两辆军用吉普车,同去的有几个当地的猎手,都是退伍军人,还有高飞和许还山。 您能认全照片中的五个人吗? 记得他们不愿带一个女孩子去深山老林打兔子,都极力劝阻我。可我想显摆一下我在射击队学的本领,就固执地跟他们上了车。 我不记得我们去的地方叫什么,只记得那里荒山野地一片白雪皑皑,根本没有路。 我们扛着步枪,艰难地从山脚往上爬,一路寻找兔子的足迹。大概在半山腰的时候,我没跟上,被他们个落下了。 在我四处环顾寻找他们的时候突然一脚踏空,滚下去好几米。起身后我意识到我完全迷失了方向,突然害怕起来,如果我找到他们,就会冻死在山上。 一想到这儿,我就拄着步枪拚命往高处爬。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山间突然回响起我的名字。他们大概也意识到我走丢了。 我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音量一遍又一遍地高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我们下山的时候刮起了一阵大风,同去的猎手们把我们带到一栋半塌的木仓库里避风。 高飞看到木壁沿上的大老鼠,举枪就射。老鼠开始乱窜,我也举起了枪。 突然,一个形同骷髅、衣衫褴褛的人从一堆干稻草里蹦了出来。他手里紧握着一把刀,眼睛在刹那间同时闪出恐惧、凶残和疯狂。我们惊呆了。 带我们去的猎人马上跟他说,我们来山里打猎,一会儿就走。 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人突然用虚弱和可怜的声音问,有干粮吗?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山里藏着不少逃亡中的亡命之徒。不知那人从哪里逃出来,又想逃去哪个容身之地? 我一生遇到过成千上万的人,偶尔有人会拿出跟我的合影,给我看我们曾经分享过的时刻,而我却不一定记得。 但是那个跟我只有过几秒钟对视的陌路人,却像烙在我眼底的印记。 (文章原载《上海文学》杂志) 转自:森森老电影画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