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媳妇,是个事,还是个大事。是个事,且是大事,就必得办。办好了,完成了,就过去了。这就是过事。老弟兄们见面,总问:“娃的事都过了?”“都过完了!”——几个儿子都娶媳妇了,回的很自豪,听的很佩服。过事是家里的大事,也是村里的大事。早早地,一村人都知道,谁家要过事了,就互相传着,等盼着了。过事往往安排在冬季。冬天人们都没事干,帮忙的人众,围火的人多,过事就热闹。过事可是个花钱的事。户门中,男娃多的,负担就重。都能娶上媳妇,单门另过,是光彩;光棍子一堆,老帮了,娶妻无望,就让人抬不起头。二蛋是村里的一个娃,弟兄好几个,他是老小,我们老家称“老碎”。家里过活不咋行。女子娃找下家,只对娃少的感兴趣,最好是独子的人家。二蛋家,哥哥们长得烂怂,家又穷,就被媒婆躲着、女娃家避着。所以二蛋的仨哥哥,超年龄了,都没媳妇,只能对花烛望洞房,望眼欲穿,徒羡别家过事。不过事,娶不进媳妇的人家,就像夏天没长叶子的树、缺水少土的山。好在二蛋人长得好,聪明,勤快,给他大暗黑的心房,留了个透亮的小天窗。二蛋家没事可过,过不起事,干盼过事,帮别人过事却必须。这是礼节、人情。帮忙,哥哥们棍着,去这场合,羞脸没皮,大和妈,更难露面。很长时间了,一直非二蛋莫属。二蛋已上高中了,虽说学习不错,自己自豪,却往往听人说“学习好,球不顶。”就这,二蛋还是愿意在学校,不愿意放假回村。过事回村帮忙,另当别论。在学校,他有优势;回家,他就熬煎。哥哥没媳妇,低头耷拉脸;大和妈满是羞愧,唉声叹气,天天一副苦瓜脸;自己将来也没事可过。二蛋眼里有活。他一到过事的场场,就跟陀螺一样,忙不停。摆板凳、擦桌子、洗盘子、刷碗、扫地、倒茶、挑水、烧锅、借家什。不用招呼,轻重缓急顺序,他驾轻就熟,一扫眼,就胸有成竹,都能及时干到向口上。一到过事,二蛋没回来,一家人就念叨。他一露面,就没人看见了。尽管他像拧紧发条的钟,呼嗒着奔忙的脚步,跟狼撵一样。二蛋不缺哥,缺的是嫂子。看人家一个个过事娶媳妇,一个个迎亲,一个个闹洞房,一个个生娃,他就像被扒光了衣服示众样难受,暗自着急、生气。气了就偷着抽烟,一上午能抽半盒羊群,尽管只七分钱一盒,他抽完就心疼。因为他又想到娶媳妇——钱攒多了,就是岁再大,长得再拿不到人跟前,也一定有人跟,弄不好还要贴赔着跟。结婚,男方要去人把新媳妇娘家准备的嫁妆搬回来,叫搬陪房。陪房也没啥,就是打衣服尘土的摔摔子,梳头的梳子,剔除头发里的虱子虮子的篦子,洗脸和面的洋瓷盆盆,枕头巾巾,喝水缸缸,刷鞋刷刷……让二蛋说,二蛋就专挑这些小东西说。他绝不说上面有南京长江大桥的抬头镜,面上有龙凤缠绵的缎子被,让人眼红的敦煌牌缝纫机,还有明晃晃、亮锃锃的飞鸽、永久自行车。二蛋最见不得缝纫机,他看见就骂那漂亮的飞天女:把驴X的女子能得,长得好看就能飞上天?穿得那么飘,谁相信!村里那些婆娘女子,个个灰头土脸、破衣烂衫——就这,X他妈,也没我哥一个半个。那次,他把自己往安排的大总管眼里搡,满怀希望去媳妇娘家,一睹为快新媳妇。总管挑来挑去,为缺一个人受难为,左等又等,左顾右盼,等着,也不点他。总管急得瞪着大而亮的眼睛,四下里踅摸,他仰头渴巴巴地跟在总管眼睛转。总管的大眼,遇见他就变小;总管的亮目,扫着他就迷离。好容易人够了,队伍齐整了,二蛋希望的肥皂泡破了,成辛辣的水,溅进他的眼睛,刺激得眼红欲泪。搬陪房的要出发了,总管嘱咐:“你这伙娃听着,到了媳妇娘家,都给我乖些,精神些。挑了你们这些'能拿到人跟前’的人样子,是去赢人的,不是丢丑丧德的。这可是咱村的面子。影响不好,你驴X的长大没人跟,娶不着媳妇就得打光棍。”那“光棍”抽在二蛋身上,生疼,疼得他低眉顺眼,没了生气。那“能拿到人跟前的人样子”,对二蛋打击更大。没选去搬陪房,就是嫌自己长得不心疼,是歪瓜裂枣。二蛋抽空跑回家,擦亮他妈落满尘土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端详来端详去,连自己都觉得,是到不了人跟前。好在他妈的镜子中间破了一条缝子,镜子里的脸被分成了两半,给了二蛋留了点希望。他要等搬陪房的回来了,用南京长江大桥照一下。一有这个想法,二蛋心就突突跳快了,好像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搬陪房的回来了,里面有南京长江大桥抬头镜,有带钢丝腿的小圆镜,有装在木架上的大方镜,还有脸盆架上的曲边镜。二蛋心剧烈跳着,呼吸急促,装作若无其事,完成了这件大事。二蛋偷偷一照,觉得自己比好几个娃都长得心疼。他心里愤愤不平。“物遇其不平则鸣”,二蛋给自己鼓气,鼓来鼓去,却不知道鸣与谁。他满心委屈回到家,向悄没声晒垫圈土的大,说了自己的委屈。他大黑虎着脸,不做声,末了低头弯腰,把正在抽的烟袋,插在后腰,转身走了。烟锅还冒着烟。二蛋想提醒大,别烧着衣服。张了三次嘴,竟没发出声。二蛋就死心了,心里想,“搬毬个陪房,有啥意思!谁驴X的爱搬搬去,给自己搬回不了一块鳖肉。”二蛋不知道自己为啥不能去搬陪房,知道了能气死——他能干勤快,眼里有活,自觉,不用指使,不是他到不了人跟前。二蛋不像有些人,跟磨盘一样,不推不转,推了也懒动弹,简直就是个溜光锤。于是,就有人私下建议总管,搬陪房别让二蛋去,留下干活。一次,二蛋听说军娃搬陪房时,用搪瓷缸缸拍一下大腿,一走拍一下,一走拍一下。驴X的拍得欢,把裤兜里的洋火拍炸了,把棉裤炸开花了,把缸缸炸飞了,把自己炸哭了,把一队人炸笑了。二蛋刚一听这,不信,洋火拍拍就能炸?太X他妈怪了。可就是真的。二蛋摸了一下自己的裤兜,空的,甩了甩自己的手,打了寒噤,吸了一口气,好像被炸的是他自己。二蛋旋即咬牙,恶狠狠想:“把狗X的手炸掉才好!”随即又忙不迭“呸呸呸”。又嘟囔:“一丧德,南京大桥把我照丑了咋办!”自己不自觉拱手作揖一番,作为补救。这之后,二蛋更拿搬陪房不当回事了。心彻底安了,就一心一意帮着干活。二蛋干活快、干活好。二蛋闲不住,在这热闹场场子,一闲下来,二蛋就觉着自己没用,不自在,不好意思。二蛋就寻活干,学活干。一个碎娃,会蒸馍,就是二蛋最被称道的。二蛋看大人揉馍、蒸馍,就跟着学。一学就会,把大人比了下去,引来众人围观。别人揉馍,两只手揉一个,还很慢。二蛋揉馍,一只手揉一个。只见他“呼啦呼啦啪,呼啦呼啦啪”,揉得飞快。揉的馍又圆又好,蒸出来大家都说好吃。二蛋总是忙的时候在场场忙,一清闲,没活了,就不见人了。清闲的时候,帮忙的就泼一碗油泼辣子,抢着夹热蒸馍吃,吃得满嘴红油,满脸通红。总管和主人看着大快朵颐的人们,说受累的饿得快,要加餐。加餐,二蛋往往捞不着。二蛋一出门,就下雪了。二蛋到生产队大场边,在一堆玉米杆的背风处,依坐下来。雪粒粒子,似撒小米,在枯叶烂杆杆子上,沙沙拉拉响。这在二蛋耳朵里,是天音神乐,让人入静。雪,是从天而降的瑞气,在热情与他打招呼。这时,二蛋才满是兴致欣赏四周上下:风带着哨,天上的云,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跑快得跟狼撵一样。村庄四处都弥漫着希望。一部收音机很响地传出说书人惟妙惟肖的声音,说的书是《李自成》。一句话灌到二蛋耳朵里“管他江山不江山,只要我抱着陈圆圆。”二蛋想:“这阵,过事比啥也重要?”二蛋想着心事,自然想到学校,那是他的领地。据说大学要招生了,不用推荐,只看考,学习好就能上。在二蛋看来,那是光明的呼唤。邻村的女子从初中就和他同班,学习好,人还长得漂亮。二蛋暗恋她。恋得他黯然神伤,深深叹气——他咋能配得上她呢。他甚至想,如果她缺胳膊少腿瞎眼,就好了。为这,二蛋觉得自己好龌龊。二蛋每一次与她相遇,总低头扭脖子而过。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附近也没别人,就回头看她,他俩的目光相遇了。刹那间,二蛋有点眩晕,心跳好快。他知道了,她在偷偷关心关注着他。她从此就成了二蛋的神,是二蛋的骄傲,是二蛋默默倾诉的对象,是二蛋青春梦想里的常客。二蛋一想到她,就觉得自己非常“能拿到人跟前”,二蛋那阴冷、自卑的心,就幸福自信起来。他们有一个无言的约定,高考一起拼一把。“二蛋咦——二蛋咦——二蛋——!你这鬼子怂跑哪浪去了?”总管的声音很大,全村人都听得到!就这样,二蛋帮忙过事,总是被人招呼,总是被人寻,总是离岗不在场,好像二蛋光躲懒。这次二蛋没回声,拒绝得脸上平静,心平气和。他起身拍拍沟子,回身往家方向走,老师布置的一道物理思考题,他有解题思路了。当天晚上,二蛋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他家的树,都枝繁叶茂。尽管还是冬天。村里人谈过事时的二蛋,说远在外地的二蛋,乐道他与同学婚姻的美满,传颂他事业有成,就冒出一句很经典的话:“聪明人干啥事也行。”可是,二蛋外出求学前说:“勤劳比懒惰有更多收获,发现比无视有更多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