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丹半岛上,那座突起的小山冈名叫阿米克山脉,日本人守在山脉上,我们想尽快攻下这座山,但邻近山脉的敌人炮火却使我们一直难以靠近。 上一次大规模进攻结束后,进攻部队除了一名军官和十九名战士其他都战死了。上级要求F连的连长鲍勃·福勒率领连队再一次发起攻击,在傍晚时分夺取山顶,我在铁路路堤的阴影下把命令传达给鲍勃·福勒。 他的手持536型对讲装置不能用了,背携式300型对讲机也摔坏了,与团部的联系陷入了中断状态。于是团部派我到福勒那里传达命令。 我知道自己携带的其实是张死亡通知书,所以我宁愿悄悄潜入连队哨卡,把命令传达给高级军士和列兵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愿面对面把指令传达给福勒。 我在部队里是个流动人员,需要人手的军官都可以征调我。事情果然在朝这个方向演变着。刚到那不久,有个战士浑身是泥地跑到路堤上,告诉大伙本来准备率领班组从右侧发起攻击的下士肩部受了伤。 福勒认出了我的身份,让我顶替下士的位置,我意识到自己面临着巨大的危险。班组的十二个人可以互相依靠,但谁来关照我这个新来乍到的三条杠班长呢? 福勒随后也战死了,因此我并没有心怀怨恨的理由。但那个夜晚结束之前,我确实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对待。 我们碰巧没有参加那次攻击。山的西面有条小水沟,水沟里到处都是弹孔,福勒希望确保那里没人,生怕日军会潜伏在那里攻击我们的侧翼。 那里的确没有敌军,但威胁还是无处不在,因为日军一直在用迅猛集中的火力攻击整个山脉。 在大战中,最危险的是在头上炸开的弹片。日本兵恰恰就是这么干的。左侧冲上山坡的冲锋队员们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其中来自南方的人甚至喊出了南北战争时反叛的口号。 我小心翼翼地走向水沟,打开枪保险,手指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对眼前轻微的响声和移动物体开火。我像个戴着副双筒望远镜、不知道陆地还有多远的人一样高抬着腿往前走。 尽管战斗经验不够丰富,但我完全能让自己不过于冲动。发现水沟里没有伏兵时,我没有预见到会发生麻烦,日本兵的炮弹还没有打到这呢。 但这时我却摔了一跤,返回班组的时候我的脚突然绊在了通信电线上,头部朝地摔在上次轰炸留下的一个泥坑里。 这时日本人的一发炮弹突然发射过来,在水沟上方十五英尺的地方炸开了。这一跤救了我的命,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死于这发炮弹。 福勒的攻击显然失败了。叫喊声渐渐消退,最后完全听不见了。天黑之前我躺在地上一点都不想动。天黑以后,我在四处爬了一阵,看看有没有人还活着。 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死了,没有人发出呻吟。我摸索到的只是血块、骨头碎片、黏稠的肠子和黏糊糊的脑浆。 我突然涌起一鼓怒气,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如此大的伤亡,身边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我把身子挪回刚才摔下的泥坑,麻木地躺了一会儿,搓着手试图擦去手上的内脏。 我突然感到一阵幸存者的罪恶感,想把自己埋进淤泥永世不出来。我不断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身体,高声抽泣着,这不公平,这不公平,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我没死啊,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十二个战士把生命托付给我,我却让他们丧了命,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流着泪在泥坑里昏死了过去。 战场上没有钟表,时间很快地一分一秒流逝着,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在黑暗中恢复知觉以后,我发现有只苍蝇走着“Z”字绕着我的头四处乱转。 水沟边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无边的沉寂陪伴着我。 昏迷的时候显然下过雨了,我浑身湿透,身边聚起了新的水塘。我感到浑身麻木,孤零零地躺在泥坑里,黑暗的夜空像块毯子似的铺在我身上。 我的心情非常绝望,似乎在渐渐走向永恒。 这时我又昏迷过去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手掌和脖子背后的皮肤一阵针扎似的疼痛。恐惧感悄悄地潜入了我的内心深处。 我坐起身,瞪着在月光下逐渐暗淡下来的弹孔,肌肉在恐惧中皱了起来。这时我发现自己有个同伴,某种似曾相识的生物在视线边缘不断浮现,轮廓渐渐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罗伯特·格里夫斯和西格夫里·萨松在他们的一战回忆录中提到,战壕里出现幻觉在打仗时是件常见的事。 躺在黑暗的战壕,聆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这时已经死去的物体会时常在我眼前出现,光秃秃的岩石会变成人的脑袋,一头尖的石头会变成女巫的手指。 最常见的幻觉是在远处看见个你知道已经死去的伙伴,你很清楚他已经死透了,现在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的面前,他正在对你微笑。你匆匆上去查看,人却早已不在那了。 有时你也会看到日本人的幽灵。 有个陆军少校在瓜达卡纳尔群岛的丛林中脱下裤子,蹲下来大便。这时传来一声枪响,有个海军战士看见可可树上藏着个日军狙击手,一枪把他打了下来,狙击手掉了三十英尺,正好掉在少校面前的地上,之后他便患上了便秘的毛病。 每次排便的时候他都会看到头顶有个日本兵。三周之后他被送到努美阿动手术去了,与此同时他在作战中的价值也化为乌有。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第八十一炮兵团的一个炮兵身上,有天晚上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旁站着六个手拿刺刀的日军战士。他抓起卡宾枪,试图打开保险,但却失手把弹夹掉在地上。 尽管拥有着武器,但却少了杀伤敌人的弹药。他从枪环处抓住枪杆,握起枪向四处乱挥,呼喊着找人帮忙。幸运的是他并没有被身边的海军战友所杀死,他们把他摔在地上,告诉他没什么危险。 但直到三星期后他阵亡的时候,他还一直固执地宣称周围的日本兵都是真实存在的。他也许是把周围的战友都当成夺他性命的日本兵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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