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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十年诗选|独家

 昵称46638367 2023-02-03 发布于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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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根茎能说话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这里是潮湿的,那里干燥

蚯蚓穿过一座孤坟大概需要半生

而蚂蚁爬上树顶只是为了一片叶芽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2012

仿《枕草子》

鸟鸣是春天的好听,尤其是

第二场春雨后

清晨,大多数人还在熟睡

你也在黑暗中

凭声音去猜测鸟的身份很有意思

彩鹬鹊鹞乌灰鸫黄腰柳莺……

水杉高过了屋顶

水杉之上还有其他事物

若是从空中往下看

即便看不清,那些摇摆着的

嫩枝也一定有趣

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掉落的叶子

哀求着的生命

是很有意味的

2012

雨夹雪

春雷响了三声

冷雨下了一夜

好几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

慌张的雪片

以为它们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

那样飘过,斜着身体

触地即死

它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也有

无力改变的悲戚

如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

仍然需要一道又一道闪电

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

2013

冬青树

我在冬青树上睡了一宿

那年我五岁

被父亲赶上了冬青树

我抱着树干唱了一会儿歌

夜鸟在竹林里振翅

我安静的时候它们也安静了下来

我们都安静的时候

只有月亮在天上奔走

只有妈妈倚着门框在哭

2013

对她说

我想过你

但更多的时候我在想自己

人时过半

多有伤感

若有感激,缘于奇迹

我想过摆脱

这时而空虚时而虚无的生活

又妥协于安稳、惯性的美德

我想过你也会这样

日复一日

一边否定自己

一边赞美自己

最终适应了没有彼此的人生

2014

日落之后

日落之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父亲坐在台阶上

背着慢慢变幻的光

他已经戒烟了,现在又戒了酒

再也没有令他激动的事物

落入池塘的草木填满了池塘

落入鱼篓的鱼安静了认命了

风走在公路上,这是晚风

追着一张纸在跑

路过的少年将捡到

另外一个少年的故事

关于贫穷、成长,关于孤独

再也没有忍受不了的生活

如果我也能够像他这样

在黑暗中独自活到天亮

2014

最深的夜

拿一支手电筒在空中乱晃

举着一束光去见满天星光

那天晚上我们顺着

灰白的小路往山岗上走

最前面的人紧握手电筒

落在最后面的

一直想超过前面的那个

当我们推推攘攘爬上山头

电池已经微弱得无法照见

彼此的容貌

磷火在山坡上游荡

星光闪烁,那个盛夏

最深的地方依旧漆黑

没有一颗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颗

2015

我的土豆树

     ——给易羊

每年春天我都会

把多余的土豆埋进花盆

自从我见过你的土豆树之后

自从你的树枯萎

每年的这个季节我都会

把剩下的当成是多余的

多余的生命又发了芽

多余的爱还在泥土下抓挠

死亡并不存在

如你所说

如我所愿

土豆树今天又长高了

土豆树明年还会继续长

我们坐在树下

谈一谈消逝

谈一谈久别重逢

2015

腌鱼在滴水

腌鱼在滴水

在白色的冒着热气的阳光下

一排腌鱼都在滴水

水滴由快到慢

由清到浊

最后一滴从鱼眼深处滑下

经由鱼鳍,到达鱼尾

凝聚了一条鱼

最后一点力气

此时落日已被大地吸纳

晚风拉扯着

一旁跳荡的晾衣绳

绳子上挂着粘满了鱼鳞的棉衣

棉衣开始很重,后来很轻

2016

姐姐

我二姐曾经给我做过一双鞋垫

纯棉的,手工的,绣花的

上面绣着:一路平安

这是在二十多年前,我的脚

已经停止长大

我穿上它走了很多年

鞋子换了数双

鞋垫也早已磨穿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它

是在去喀纳斯的路上

坐在白哈巴的一座山顶

我一边看晚霞

一边脱下鞋子磕着沙子

鞋垫掉了出来,但只是

几块彩色的布片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

有时我在路上走

总感觉有人在身后叫我

手里也举着这样一双鞋垫

也像当年二姐那样

站在每一条道路的起点

2016

被词语找到的人

平静找上门来了

并不叩门,径直走近我

对我说:你很平静

慵懒找上门来了

带着一张灰色的毛毯

挨我坐下,将毛毯一角

轻轻搭在我的膝盖上

健忘找上门来了

推开门的时候光亮中

有一串灰尘仆仆的影子

让我用浑浊的眼睛辨认它们

让我这样反复呢喃:你好啊

慈祥从我递出去的手掌开始

慢慢扩展到了我的眼神和笑容里

我融化在了这个人的体内

仿佛是在看一部默片

大厅里只有胶片的转动声

当镜头转向寂寥的旷野

悲伤找上门来了

幸存者爬过弹坑,铁丝网和水潭

回到被尸体填满的掩体中

没有人见识过他的悔恨

但我曾在凌晨时分咬着被角抽泣

为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

为这些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词语

一个一个找上门来

填满了我

替代了我

2017

写诗是……

写诗是干一件你从来没有干过的活

工具是现成的,你以前都见过

写诗是小儿初见棺木,他不知道

这么笨拙的木头有什么用

女孩子们在大榕树下荡秋千

女人们把毛线缠绕在两膝之间

写诗是你一个人爬上跷跷板

那一端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大家伙

写诗是囚犯放风的时间到了

天地一窟窿,烈日当头照

写诗是五岁那年我随我哥哥去抓乌龟

他用一根铁钩从泥洞里掏出了一团蛇

我至今还记得我的尖叫声

写诗是记忆里的尖叫和回忆时的心跳

2017

答枕边人,兼致新年

惟一的奇迹是身逢盛世

尚能恪守乱世之心

惟一的奖赏是

你还能出现在我的梦中

尽管是旧梦重温

长夜漫漫,肉体积攒的温暖

在不经意间传递

惟一的遗憾是,再也不能像恋人

那样盲目而混乱的生活

只能屈从于命运的蛮力

各自撕扯自己

再将这些生活的碎片拼凑成

一床百衲被

惟一的安慰是我们

并非天天活在雾霾中

太阳总会出来

像久别重逢的孩子

而我们被时光易容过的脸

变化再大,依然保留了

羞怯,和怜惜

2018

手机里的菩萨

从云冈石窟出来

手机里多出了很多尊菩萨

在去往雁门关的路上

我一路翻看着他们的情貌

痛苦被放大了

欢乐被缩小

菩萨啊,这么多的砂岩之躯

任由岁月涂抹

这么多的残肢

依然在行走、抚摸和讲述

而我独爱最小的那一窟

他像我小时候

不谙世事

以为哭泣就能得到所求

以为欢笑就能满足所有

2018

烟花表演

回老家的山坡上找

一种叫柞木的树兜

用老家的洋镐把它刨出来

放在太阳下暴晒

如果父亲还活着

他会一如既往

在岁末的星空下等我

他会把火钳递到我手上

让我敲打燃烧的树兜

噼啪作响的烟花在空中飞舞

那是我见过的

最灿烂的夜空

当我在记忆中使劲敲打

残存的木头隐约可见

灰烬中的父亲一明一灭

明的时候山河屈指可数

灭的时候世界漆黑

我也深陷其中

2019

咏春调

我母亲从来没有穿过花衣服

这是不是意味着

她从来就没有快乐过?

春天来了,但是最后一个春天

我背着她从医院回家

在屋后的小路上

她曾附在我耳边幽幽地说道:

“儿啊,我死后一定不让你梦到我

免得你害怕。我很知足,我很幸福。”

十八年来,每当冬去春来

我都会想起那天下午

我背着不幸的母亲走

在开满鲜花的路上

一边走一边哭

2019

这不是诗

死神昨晚从我们中间带走了

一个人——这不是诗,因为

死者戴着口罩,死神戴上了面具

诗歌必须正视死者的五官

在殓尸袋的拉链被全部拉上前

在尸体被推进焚尸炉的瞬间

我们能辨认出他是她的丈夫

小提琴手,从南洋归来的好青年

但现在她也戴着口罩无法相认

——这不是诗,因为我没有勇气

冲下楼去面对这样的事实

殡仪馆的车灯照射着惨白的路面

车身两旁站着几位全副武装

戴着防毒面具的白衣人

沉重的铅灰色的夜空下

甚至没有哭泣,更没有

想象中的撕心裂肺

一切都是程式化的,静默的

仿佛死亡变成了一件羞耻的事

发生在凌晨的不幸在天亮以后

变成了微信群里的谈资——这

不是我所能够理解的死

没有讣告,没有追思会

一个人的死把生活碾压成了

我们所有人内心中的灰

惟有加倍努力的活着

因为在死神占据的地盘上

惟有活着本身才能成就一首诗

2020

地球上的宅基地

我的侄子整天开着他的大卡车

把地球上的物质运来运去

通常是些石头、煤块或沙子

这里的坑刚刚填平了,那里

又会出现一座更大的坑

因此我几年才能见到他一次

时光在飞驰,他的车

越换越大了,但车厢再长

车头里面只坐了他一个人

通常他半夜回家,把车停

在院子门前,不用按喇叭

两条狗就从角落里跑出来迎接他

漆黑的夜空,漫天的繁星

他钻出驾驶室仿佛从空中

跳上大地,开始有些不适应

但随即就明白了家的意味

卡车在夜里熄火之后变得特别黑

高大的车轮散发着橡胶味

我的侄子在黑暗中掏出烟

总是他父亲先于他点燃打火机

两颗烟头凑近又疏远

我在遥远的城市之夜也能看见

这一幕:两颗烟头在夜色中

凑近了,又疏远

没有什么比它们更明亮

更能让我看清那块宅基地

在此生的尽头一闪又一闪

2020

报春曲

会唱歌的那只鸟儿回来了

我确信,她就是

去年此时在窗外歌唱的那一只

在消逝了一年之后

她又衔着同一首歌

回到了窗前的樟树林

昨天中午我侧身静听

想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我每天都在等待她的安慰

我确信这首歌

饱含深意——

献给未来,也献给末日

诅咒命运,又热烈地赞颂生命

看似一成不变的樟树林里

落在地上的叶子与新生的叶子

完全相等,但我确信

歌唱和唱歌不是一回事

这只歌唱的鸟儿也不是

在你窗前唱歌的那一只

2021

关于月亮的流调

我有一位老友因为过于关心人类

去年春上得了抑郁症

昨晚半夜他发来的短信:

“记得看一看月亮。她来过我这里。”

今天清晨,我们排队去做核酸

长长的人列像一根线索

缠绕着空旷又深绿的草坪

好久不见这样清白的天空了

“啊!啊……”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太阳还没有出来,月亮像一张镜片纸

在水杉与梧桐树梢之间反复擦拭

我因此而看得清晰,高远

她的流调显示昨晚我们都是密接者

我们都是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

是什么样子的物种

2021

每一次告别都是阳关三叠

我妻子完美地继承了

她母亲的待客之道

每一次家里来了客人

她都会耐心奉陪

末了一定会坚持

将客人送出楼道

更早的时候是在香溪河畔

半山腰上,我的丈母娘

总是站在陡峭的路口朝远去的

背影挥手,这情景

像极了当年昭君出塞的情形

云帆高挂,滴水奔流

所谓前程不过是鸡蛋

执意要去碰触石头

明天她就跨入九十大寿了

我的岳母仍然颤巍巍地

站在租来的楼道扶梯上

对着消逝在旋梯里的脚步声

大声喊道:

“慢走啊,再来啊——”

除了这绵长的人世之音

什么也不曾留下

什么也不会带走

2022

我们之间的能见度

诗是无法写了。还有爱

可是做不出来,你无法

在越来越浓稠的大雾中看清

静默的活物。道路两旁

束手无策的草木,无论

是针叶林还是阔叶树

它们都在忍冬,也在受命

伸向远方的路像一根绳索

终端拴在湿漉漉的墓碑上

凸显的阳文写着:羞耻

凹陷的阴文写着:羞耻

你无法弹落睫毛上积攒的雾水

直到今年的最后一天

你还在接受死亡的教育

试图阻止心肠一天一天变冷

2022

        张执浩,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多部,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多部。近期出版有诗学随笔集《不如读诗—在黄鹤楼下谈诗》。曾获第七集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刊》年度陈子昂诗歌奖、十月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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