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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散步|毛宣国:“春花”“秋月”抒写与中国文学的美

 渐近自然 2023-02-05 发布于北京

作者介绍

毛宣国:中南大学文学院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理事,中华美学学会中国美学学术委员会委员,湖南省美学学会和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教育部人文社科基地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兼职教授,《意象》、《美与时代》、《中国美学研究》等刊物编委。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学术月刊》《北京大学学报》《光明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100多篇,有30多篇论文为人大复印资料、《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等刊物全文复印与转载,出版理论专著《美学新探》、《中国美学诗学研究》、《西方美学思想史》、《汉代〈诗经〉阐释的诗学研究》等。

“春花”“秋月”抒写与中国文学的美

毛宣国

“春花”“秋月”——从李煜《虞美人》说起

一提到“春花”“秋月”,人们自然想起李煜著名的词《虞美人》。这首词大家都很熟悉,它写的是国破家亡后的感受,词头两句用了两个非常美的意象——“春花”和“秋月”,紧接加上“何时了”的字句,那身世的伤感、往事的伤怀一下子就凸现出来了。相传李煜在自己的生日之夜命歌妓唱这首词,唱出了家国情愁,所以惹怒了宋太宗,赐药酒将他毒死。这首词是李煜的代表作,也是李后主的绝命词。李煜的词现在留下来的有几十首,除了《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之外,有不少写春花和秋月的词。无论写春花,还是写秋月,都很动人,寄托着诗人对生命的无限哀思与情愁。

《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是一首写“春花”的名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词以“春红”二字指代花,春天的花竟然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全都凋谢了,而且谢的不是一朵花、一束花,而是满林子的花,昼夜风雨竟然将这样美丽的花朵全都摧毁,诗人面对此情此景,痛惜、感伤、悲悼之情可想而知。“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春天的花朵,红的像胭脂,竟然留不住,原来那不是“胭脂”,而是一夜风雨过后,凋零的花树上留下的滴滴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看见这样红艳的花朵,诗人只能感慨,只有悲伤,从凋谢的花朵,想到流不尽的江水,想到整个人生,想到人生的有限与生命的脆弱,留下无限的哀婉与情愁。以这样的笔触去写“春花”,在李煜的词中并不少见,如《浪淘沙·帘外雨潺潺》《忆江南·多少恨》、《临江仙·樱桃落尽春归去》,等等,表现的均是这样的情感。

《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可以说是一首写“秋月”的名词。词云: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词写的是秋月,是秋天的“残月”。在诗人的心中,天空上的这轮残月,不知经历过多少次阴晴圆缺,见证过多少次人间的悲欢离合。而这一切,对于身为亡国之君,锁在高墙深院的诗人来说,不知会增加多少别恨离愁。这种离愁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无从说起,也无人可说,难言滋味只在心头。“秋月”在李煜的笔下并非都是离愁伤感的对象,早年他也写出了“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这样的具有爽朗气象的“秋月”诗句。但是,“秋月”与“春花”一样,在李煜的大多数词中的情感指向是一致的,那就是表现繁华不在、家国不存的生命痛彻与感受,这种感受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强烈,于是有了《虞美人》这样的词,有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样的既经典又完美的意象表达。

宋·宋徽宗《花鸟小品图》

对于《虞美人》 这样的词,叶嘉莹认为是非常难讲的。为什么?因为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就有可能把新鲜的感受给磨去了,不知道它真正好在什么地方。俞平伯认为这首词好就好在词头两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它是“奇语劈空而下”,一下子就抓住了你。叶嘉莹认为这两句诗把人类——不但是中国人,是古今所有的人类共同的一种悲哀——都包含在里面了,那就是宇宙的无尽与人生的无常。年年有春来,年年有花开,年年有秋来,年年有月圆,可是曾经威权赫赫、纵情声色的至上君王,如今已成为阶下囚,受尽凌辱。人生是这样的短暂,世事是这样的无常,故国不堪回首可是又不能不回首,一切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只有那春花与秋月的四季循环是无休无尽的。面对此情此景,诗人只有悲苦和怅恨,只有感叹和伤怀,只有将满腹的愁怨和万般的无奈都化成满江的春水,让满江的春水来表达心中的无尽悲苦、哀思与愁怨。这就是李煜所写的词,用王国维的话说,是“以血书者”的词,这首词是以“春花”“秋月”两个美丽的意象的连接与譬喻来完成的。

“春花”与“秋月”,就单个意象来说,意蕴都是很丰富的。“春花”意象在古典诗词中,有一些比较固定的意味在里面,“春花”代表人生的美丽与灿烂,人生的诗意与生长。早在《诗经》中,就出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周南·桃夭》),“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召南·何彼襛矣》)之类的诗句,用春花(桃花)的繁盛艳丽来比喻新婚的美满幸福,也比喻佳人。后代诗论家深晓此义,所以评论曰:

“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姚际恒:《诗经通论》)

《红楼梦》也喜欢写春花,比如第二十三回中的一段文字: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痛戏悟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这段文字,既是写春花,也是写美好的事物到来。那时的大观园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宝黛的爱情也在春花灿烂、春光明媚的季节中生长。正因为春花是美好事物的象征,春花的消残最能引起人的伤感。所以中国文人喜欢写春花,感伤春天的流逝,形成伤春的文学传统。

“秋月”所包含的意蕴相比“春花”来说更为深厚。它的美丽,它的明净,它的凄清,它的温柔多情,不知引起了多少诗人的浅吟低唱。“秋月”也是人们期盼亲人团聚和人生圆满的情感象征,早在《诗经》中,就有了写秋月的诗句。《陈风·日出》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描写,虽然没有指明季节,但可以想见那位佳人出现在清辉如水的秋月下,故敦煌曲子词有“此时模样,算来是秋天月”之说。到了魏晋南北朝,“秋月”意象亦成为诗人人格精神的象征,如谢灵运的诗句:“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不仅写出了“秋月”的明澈纯净,更象征着诗人如秋月一样纤尘不染的精神品格。

宋·宋徽宗《梅花绣眼图》

不过,只是到了李煜和他的《虞美人》,“春花”和“秋月”才带着各自的情感内涵有机地组合起来,形成经典的意象。在李煜之前,也有一些诗人,将春花与秋月两个意象连接起来,形成某种意义内涵,如梁元帝萧绎的“春花秋月之时”(《金楼子》)诗句,唐代诗人鱼玄机的“春花秋月入诗篇,白日清霄是散仙。”(《题隐雾亭》)诗句,就以春花秋月为喻,表达诗人对时间流逝的感受和闲适的心情。但是,像李煜这样,将春花与秋月两个意象并置起来,超越时空的限度,寄托对宇宙人生无尽的哀思与感伤,则是没有的。元代白朴在解读李煜的这首词时说:

“慨悲歌,怀故国,又东风。不堪往事多少,回首梦魂同。借问春花秋月,几换朱颜绿鬓,荏苒岁华终。莫上小楼上,愁满月明中。”(白朴:《天籁集》卷上,清覆元钞本。)

这一解读算得上深得李煜心思。既理解他的家国愁苦的个人情感,又深知“借问春花秋月”意象表达所承载的深厚的宇宙人生意蕴。“春花”“秋月”意象在李煜笔下生成,与鲜活的生命情感、与深刻的人生感悟形成一种同构关系,成为人类生命意识的普遍性代码。我们不是李后主,但我们对世间美好事物的向往与追求是一样的,我们同样会像李后主那样痛惜美好事物的消逝,同样有着李后主那样的生命悲哀和爱恨情愁。所以,自李煜以后,“春花”“秋月”意象作为一种经典传唱,回荡在中国文人的心理。

应该看到,“春花”到“秋月”作为一种经典传唱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境界是不一样的,对“春花”到“秋月”的钟爱却是一致的。“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朱熹),写“春花”“秋月”,仿佛是中国文化和中国文人一个隐秘的心结,一旦有“春花”“秋月”文字的抒写,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的美,中国文人对人生,对生命的感伤与悲概,就很自然地表露出来。为什么会这样?要理解这一点,认识春花秋月意象与中国文学美之间的关系,不能只从李煜的个人经历与情感抒写方面展开,更重要的是要回到中国文化的语境中,回到中国古人独特的美感经验中。

中国文人为什么喜欢写“春花”“秋月”?

中国文人为什么喜欢写“春花”“秋月” ,我个人认为,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

首先,它是中国文化中人与自然亲和情感的体现。中国文化是天人合一的文化,也是充满着人与自然亲和情感的文化。中国文人喜欢写“春花”“秋月”与此有着密切的关系。

比较中西文学的差异,不难发现,西方文学也写花,也写月,写“春花”“秋月”,但是它的喜爱是不及中国文学的。就“花”而言,西方文学直到19世纪随着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才开始引起重视,出现了华兹华斯的《水仙花》、丁尼生的《墙缝里的小花》这样的写花写得很好的诗。华兹华斯还说过“一朵微笑的花朵对于我可以唤起不能用眼泪表达出来的那样深的思想”之类的话,可见西方诗人对“花”的美感体验也达到一定的深度。但是,从总体上说,西方文学对“花”的描写和喜爱是不及中国文学的。由于缺乏时间季节的美感意识,也谈不上对“春花”的特别喜好。中国文学则很早对“春花”就有着敏感与喜好,《诗经》中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其中各类花草多达一百多种。西方人读中国诗,对此常常不能理解,他们不清楚《诗经》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的花草,也不理解这些花草的描写与诗人喜怒哀乐情感表达的关系。到了魏晋,随着人们对山水林翳等自然美的发现,对花草的喜好也进一步加强,出现了许多写“春花”写得很好的诗。

爰采春华(花),载警秋霜,我曰钦哉,实宗之光。”(陶渊明《赠长沙公》)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竟用新好,以怡余情。”(陶渊明《停云》)

“九月秋水清,三月春花滋,千金逐良日,皆竞中兴时。”(鲍照《中兴诗》其七)

“芳草生未积,春花落如霰。”(《鼓吹曲》,徐陵录《玉台新咏》卷之五)

这些诗句,或喜悦,或伤感,都是因为领略到自然的美而发现了自己的心情。中国文学写自然也就是写人生,中国文学有一个显著的特征,那就是自然与人生的高度融合。所以中国文学喜欢写花,特别是与时间流逝、季节轮转紧密相关的春花秋花,因为这种描写不仅表达了人与自然亲和的情感,而且也引发出人们对人生人世,对生命流逝的无限感伤、感怀与感慨。无论是写春花还是写秋花,都滋润着天地之气,感受着天地之美,是人与自然亲和情感的体现。

宋·宋徽宗《芙蓉锦鸡图》

中国文学家对“秋月”的喜爱也是如此。一提起月亮,人们自然会想起学术界的一个说法,西方文化崇拜太阳,是太阳文化,中国文化崇拜月亮,是月亮文化。甚至还出现五四运动时用西方的太阳文化冲击中国月亮文化的说法。这一说法并不准确,因为对太阳,对月亮,世界各民族都是崇拜的,中国也不例外,中国上古时代的“羲和”和“扶桑十日”的故事,就是崇拜太阳的神话。“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周易·系辞上》),在中国古代文化里,日月是光明之象。所以《诗经·邶风·日月》说“日居月诸,照临下土”,说太阳、月亮的光辉照彻大地。日月之象也可以成为人间美好事物的比喻,比如《齐风·东方之日》。就以日月之象比喻佳人:“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

不过,在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就有一种强烈的太阳崇拜的心理,则是事实。柏拉图的“日光隐喻”和日神阿波罗在希腊神话中的崇高地位就说明了这一点。柏拉图将太阳看成是认识事物的源泉,认为有了太阳,人们才能在感知的领域中清楚地分辨一切事物。有人认为对太阳的崇拜是一种柏拉图式的崇拜方式。阿波罗是青春、美、力量的化身,在希腊文学艺术中,充满了对日神阿波罗的赞美。希腊神话里面也有月神,名字叫阿尔忒弥斯,她也是狩猎女神,跟阿波罗是孪生姐弟,拥有双重人格,既有温柔的一面,也有凶残的一面,跟中国的嫦娥是不一样的,在西方文化中,她的地位远不如日神那样崇高。相反,在中国文化中,人们对太阳常常怀有畏惧的情感。早在“后羿射日”“夸父追日”等神话故事中,太阳就成为一个被贬斥的对象,它的酷热与月亮温柔清澈的光辉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中国文化和艺术中,人们也赞美太阳,在唐诗中,就有许多人们所熟知的写太阳写得很好的诗句。不过,相比太阳,月亮更是人们亲近和喜爱的对象,也是人们赞叹和歌颂最多的对象。以《唐诗三百首》为例,月亮的出场就远远超过太阳。写月亮,最主要的也就是写秋月。宋玉《九辨》的主题是悲秋,十多个世纪以后杜甫写下了“摇落深知宋玉悲”的诗句,认为这种悲是从草木摇落的秋天气象引起的。其实,不只是草木,还有秋月,引起了宋玉的悲秋的情怀。“白日晥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诗人从月的盈缺与消减的中,感受到一种秋天衰飒悲凉的意味。到了汉魏六朝诗人那里,秋月引起的人与自然亲和的情感就更加突出。“秋月出中天,远近无偏异;共照一光辉,各怀离别思。”(梁武帝《边戍诗》),诗人从千里同照的明月清辉想到了可以借月传情,可以通过月传达对远方亲人的思念。这也是《玉台新咏》里的《近代吴歌九首》中的《秋歌》“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所表达的意蕴,从此以后,借月传情成为许多相思怀远的题材常见的表达方式,它的起源则是中国人对于自然的那份关爱的情感。

“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谢灵运《邻里相送至方山》)

谢灵运这首诗所表达的意蕴也是这样,从秋月的明洁光亮中,秋月阴晴圆缺中,想到月与人的关系,唤起了人对于自然悲愁喜爱的情感。“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张潮《幽梦影》),中国人写“春花”“秋月”,是中国文化中人与自然亲和情感的一种体现。

其次,中国文人写“春花”“秋月”,也是中国文化同情关爱精神的体现。这种关爱不仅是对人的爱,也是对天地万物的爱。反过来讲,对天地万物的爱,也是对人的爱,是对人的生命情感的尊重。用朱熹的话来说,是“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朱熹《仁说》)。天地之心和人心是统一的,对万物之爱和对人的爱是统一的。中国诗人写“春花”“秋月”,就具有这样的爱心与情怀,“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张潮的《幽梦影》),于花开花落,月缺月圆的世界中显露万物的生意和万物的美,表现人对于生命的珍惜与关爱。

宋·宋徽宗《写生珍禽图》

中国文化的同情关爱精神与中国文化中的女性意识有着密切地关系。钱穆在《中国女性之美》一文中认为,中国人情味厚,西方人情味薄,所以中国文化与比西方文化更尊重女性。钱穆的这一观点并不准确,因为古代中国在政治制度层面,可以说是一个男权社会,男尊女卑,男性的权力远远大于女性。但是在文化心理层面,却可以说有一种女性的情结和对女性的迷恋。即使是在天子威仪高于一切的皇权社会中,女性的品格也是最高贵的,所以才有“母仪天下”的说法。《礼记·祭器》云:

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

“大明”即太阳,它代表男性、刚强与力量,月亮则代表女性、柔顺与温婉,她最容易激发起爱的情感。女性是德性、才华的体现,也是温情、美丽、爱的象征。在中国文学艺术作品中,对女性的赞美和歌颂是非常突出的。《诗三百》中的第一首诗《周南·关雎》,就是写诗人对女性的爱慕。西楚霸王乃一介武夫,也要写诗献给女人:“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以对女人的深情爱恋作为自己的生命终结。读《汉书·李夫人传》,最难忘的就是李夫人病重时引被蒙面不肯见武帝的情景,为什么不肯见,因为她怕皇帝看见被疾病摧残的面容,这样就没有了男人对女人的迷恋。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男人迷恋女人的作品是非常多的,女人的才华常常是高于男性的。明代才子佳人小说《平山冷燕》中的女主人公山黛10岁就能够做很好的诗,所以让才子们很感叹:“山川秀气尽付于美人,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燕白颔语)《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也有一种女性的情结。女人成了男人的心结,也成为男人仰慕与爱恋的对象,在男权和父亲意志的高压下,人们常常从女性那里找到一种情感的归属。在这样的文化心理和情感背景下,春花秋月自然成为中国文人的一种重要选择,因为写春花,写秋月,常常就是写女性的魅力和女性的美,就是写女性之美带给人们的情意缠绵与温馨,带给人们的爱。

再次,它是士大夫文人审美情怀的体现。王国维有一段话非常有名,他说:

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这里所说的《金荃》《浣花》指的是后人所辑的温庭筠和韦庄的词集,它们还属于借闺阁女子言恨抒情的“伶工之词”,只是到了李煜这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才变成言志抒情的“士大夫之词”。王国维这段话对于理解李煜的词,理解李煜和中国文人的“春花”“秋月”意象描写很重要。

宋·李嵩《月夜看潮图》

中国文人为什么钟爱“春花”“秋月”,歌咏“春花”“秋月”,绝非停留在抒发“类不出乎绮怨”(刘熙载语)的男欢女爱的情感境界上,也不会因为人生的小小失意就去嘲风月、弄花草,而是因为在这些抒写中展示了一种大志向、大情怀。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用“儒道互补”来描述中国士子文人精神:“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构成了后世士大夫的互补人生路途,“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成为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常规心理与艺术意念。而李煜,他做皇帝时不是一个好皇帝,没有兼济天下之志,当变成了囚虏,只能吟诗弹唱时,独善其身也没有了可能。但是,苦难的经历培育了他的士子文人情怀。这种情怀,按王国维的说法,它不再是“自道身世之戚”,而是“俨有释伽、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虽然这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并不意味着李煜真能像基督那样承担、救赎人类的罪恶,却说明李煜作为一个人士子文人,他的词已上升到很高的境界。它不再沉溺于个人的身世之戚和悲欢享乐中,而是有着沉重的历史感和家国意识,有一种宇宙天地人生的情怀。这种情怀并不只是属于李煜个人,也是中国士大夫文人普遍的情感心理的体现。

“春花”“秋月”抒写的美感特征

前面谈到,中国文人之所以钟爱“春花”“秋月”有三方面的原因,其实这三个方面也决定着中国文学美感特征的生成。“春花”“秋月”作为一种美的类型,它将中国文学中人与自然的亲和情感推向极致,同时又很好地表现了中国文化同情关爱精神和士人文人的审美情怀,所以对于理解中国文学的美感特征是非常重要的。“春花”“秋月”唤起人们的美感体验是非常丰富的,和谐、静谧、美丽,灿烂,明媚、绰约、温婉、典雅,迷离、朦胧、宁静、高远,等等,都可以包含在内。下面,我主要从中国文人的审美心理与审美情怀方面,谈谈“春花”“秋月”的抒写带给人们的美感体验。

1.感伤的美

日本著名汉学家小川环树曾以“风”“云”为题谈中国感伤文学的起源,认为它最早体现在宋玉《九辨》“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描绘中。其实,不只是“风”与“云”,“花”与“月”,很早也成为中国感伤文学的表现对象。《诗经·豳风·七月》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此中的“蘩”即“白蒿”,是《诗经》花草世界的一部分。这里亦是借花草的描写,表现诗人伤春的情感。不过,《诗经》中的这种以花草为喻的感伤意识,还只是一种萌发状态,并不十分强烈。到了汉魏六朝时期,随着以“悲秋”为主题,表现时令季节、男女恋情的诗歌作品大量出现,这种感伤意识才变得越来越强烈,遂成为中国文学美感意识的重要体现。

“春花”“秋月”意象所表现出来的感伤的美感特征,前面谈李煜的词实际上已经涉及到。这样的诗篇很多,不妨再列举一个例子: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这是辛弃疾的词作《摸鱼儿》的上阙,展现是一幅惜花伤春的图景。开头几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就将惜春、伤春、留春的情感表现出来。诗人写“风雨”,即是写对花的怜惜与伤感。春天非常短暂的。而且又要经历无数风雨,这么短暂的春天,还有一阵一阵的风雨来,每一次风雨,都会有花朵凋残。那些已经凋残的花朵还能经得住几次的风雨吹打?所以诗人在心里说,“惜春长怕花开早”,因为担心花的凋残,甚至不愿意花开放得早,因为花开得早也就凋零的早。但是现实是无情的,“何况落红无数”,诗人的一切担心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那样的无奈,满地还是残花狼藉,春天还是要随着满地的残花匆匆地离去。诗人只好说:“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希望春天听到他的诉说,为他暂时地留住。可是,春天却不予以回答。诗人留不住春天,只能“怨春不语”,产生怨恨的情感了。可是怨恨又有何用!诗人看着画檐上的蛛网,又怎能不生出羡慕之情,因为柳花零落飘散了,画檐上的“蛛网”还能留住一点点象征春天的飞扬着的柳絮,这或许就是处于无可奈何之际的诗人心中最大的宽慰了。

清·邹一桂《牡丹蕙图轴》

辛弃疾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词人,这首词作于淳熙六年(1179年)春,时年辛弃疾四十岁,南归已有十七年了。在这十七年中,诗人一直怀有扶危就亡、恢复实地的志愿,而他寄予希望的南宋小王朝却越来越昏庸腐朽,处在风雨飘摇中,现实离他的志愿越来越远。诗人写“春花”,写匆匆来去的春天,实际上是写他的英雄无用武之处的落寞与悲哀,写他壮志难酬,无法改变自己的现实人生处境的无奈与悲愤。

康德说过,有一种美的东西,人们接触到它的时候,往往感到一种惆怅。李煜和辛弃疾,一个是身陷囹圄的亡国之君,一个是壮志难酬的爱国志士,他们对美好的事物,美好的生活怀有理想,怀有希望。可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些美好,那些希望,就像故国不堪回首中的月明,匆匆归去的春天,风雨中零落的花朵,要把捉它,要实现它,是如此的无期与渺茫。对此,诗人只能感到落寞与悲伤。“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曲江二首》),“春花”“秋月”的世界太美好了,哪怕是“一片花飞”,诗人就会觉得春天的世界不完美了,何况面临的还是“风飘万点”,无数花朵被风雨摧残的的处境!“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苏轼《中秋月》),“春花”“秋月”的世界太短暂了,目睹了今夜月亮的美好,诗人想的是,明年今夜我不知身在何方,能否还将这美丽的月色找寻?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

清秋时节的别离总是令人伤感的,何况还是两个多情人的分别!别了,别了,让浓酒冲淡自己的忧愁吧。也不知夜已深沉,忽然醒来,却见船已在中流,陪伴着船的是两岸已萧疏的杨柳,还有微风吹送着,高挂在天空上的一轮残月。这就是“春花”“秋月”的世界,落寞、悲凉,哀婉,它令人感伤,也令人惆怅。这种感伤,正是中国诗人那种敏于自然,钟情于天地人生的心灵的写照。

2.人伦温情的美

“春花”“秋月”的抒写有一种人伦温情的美,这种美早在《诗经》中就展现出来。比如,

《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或以花(春花)喻,或以月(秋月)喻,写美丽的女性,均传达出一种温婉和谐的人伦亲情意味。《齐风·鸡鸣》写早晨起床时的夫妻对话,写的非常细腻,非常生活化。妻说:“鸡既鸣矣,朝既盈矣”,鸡都叫了,天已亮了,你也该起来了。丈夫说“匪鸡则鸣,苍蝇之声”,这不是鸡在打鸣,而是苍蝇的声音,他不愿意起来,不愿意动。妻子接着又说“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天已经亮了,太阳已经出来了,你要出行了。但是丈夫还是不愿意起来。在这首诗中,丈夫的恋枕贪睡,妻子的勤勉认真,表现的淋漓尽致。这是写夫妇间的人伦温情。丈夫最后回答的这一句很有意思:“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月亮在这里出场,绰约而温婉,给夫妻间的人伦温情表现增添了一种朦胧的诗意。

清·马荃《花鸟图》

唐代“春花”“秋月”诗篇的一个主题, 即是写人伦温情,写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关爱。

它或是对朋友:“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白居易:《江楼月》)

或是对兄弟:“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

或是游子思乡怀远:“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盆亭望月》)

或是宦海羁旅言愁:“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柳宗元:《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或是写佳丽美人引起的情思:“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张泌《寄人》),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张九龄的《望月怀远》,等等。

无不弥漫着人伦温情的意味。不过,表现人伦温情的诗,最出色的是那些表现夫妻之间情感的诗。朱光潜、唐君毅等人都发表过中国人重婚姻轻视恋爱,最好的诗歌乃是表现婚姻之后的惜别悼亡的见解。唐君毅还对此现象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他说:

抑中国爱情文学之好者,实非述男女相求之情,而是述婚后或情定后之生离死别之情者。西方文人重爱情不重结婚,而中国儒者则以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宴尔新婚,如兄如弟’,'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结婚乃真爱情之开始。《西厢记》,中国爱情文学之巨擘也······而《西厢》之最好者,则在酬简后之别宴与惊梦。其中所表现之男女间之爱情,则至深挚而可感也”(《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第229页)

对这一观点,学术界或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就唐代诗歌来说,以花月传情,惜别悼亡,表达夫妻之间情感的好诗不少。杜甫的《月夜》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这是一首对远在异乡表达对妻子思念情感的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首诗颇有些像《诗经·周南·卷耳》,写对亲人的思念,不从自己写起,而是从对方写起。诗人想象远方的妻子独自一人出现在月光下凄清孤独的情景,写出了夫妻之间虽远隔千里而心心相通的情感,充满了人伦温情与关爱。

中国古人喜欢写“中秋月”。中秋是人们期盼亲人朋友相聚,家庭夫妻团圆的最佳日子,当一年之中天空上最大、最美、最圆的月亮出现时,人们自然睹物思人,相思怀远,将它与心中最美好的思念与期待联系起来。为什么中国人喜欢写中秋月,也是因为这种抒写最能唤起人们温馨美好,婉曲蕴藉的人伦情感。钱穆说,中国文学应该称为心学。所谓心学就是人心与人心相通之学。中国诗人抒写的“春花”“秋月”的世界,正是这种人心与人心相通的同情关爱精神的体现。

3.风雅的美

“春花”“秋月”的美,也是一种风雅的美。这里所说的“风雅”,主要是指一种文人的操守修养,一种高雅而不媚俗的审美情趣。“春花”“秋月”抒写主要属于诗文领域。中国文学实际上在《诗经》时代就走向了雅化的道路。《诗》被用于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交往,用于日常宴饮的唱和应答,体现着君子文人的风雅教养。中国文人吟咏“春花”“秋月”,正是这种文才风流的君子人格与风雅情怀的体现。

“春花秋月入诗篇,白日清霄是散仙。空卷珠帘不曾下,长移一榻对山眠”(《题隐雾亭》)

唐代女诗人鱼玄机这首以“春花”“秋月”为主题的诗,意境说不上高远,但却写出了士大夫文人的闲情逸致与风雅情怀。“春花秋月入诗篇”,一个“入”字,就将春花秋月带给人们的闲散快乐写了出来。有春花秋月为伴,生活是那样逍遥快乐,即使是神仙也比不上。“空卷珠帘不曾下”,屋子里用珠子串成的帘幕从不曾放下过,为什么要放下呢?放下了,我们还能长移卧榻,面对着满是繁花绿叶的青山枕眠吗?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宋)黄龙慧《春花秋月》)

“春花秋月两相宜,月竞光华花竞姿,花发月中香满树,月笼花外影交枝。”(唐寅)

“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总把千山眉黛扫,未抵别愁多少。”(晏殊:《清平乐·春花秋草》)

“恰春朝,又秋宵。春花秋月何时了,花到三春颜色消,月过十五光明少。”((元)王和卿:《拨不断·自叹》)

“春花秋月,古往今来暂时间,贵贱贤愚,曾经换几番。死生似蚁任循环。”((元)侯善渊:《满江红·春花秋月》)

中国古代吟咏“春花”“秋月”的诗篇,未必都能立意深远,具有高的思想境界。这一类诗篇,从情感表达的价值取向来看,有世俗的一面。但由于表现了士大夫文人对于生活的情趣兴致,有对自然人生的真切感受,有一种优雅的气度,是中国文人文化教养的体现,所以很少走向媚俗,表现粗鄙低俗浮艳的情感。

清·马荃《白头荣贵图》

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李煜前期写“春花”“秋月”的词看出。王国维说李煜的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我想,不仅仅指眼界的开阔和情感的深厚,也包含着诗的情感表达雅化而不媚俗的意味。前期词所描写的生活,多是与繁华享乐,思妇哀怨相关,立意说不上高远,表达的思想情感也说不上深厚,但却有一种文人雅致和风流情怀的美。比如,《望江南·闲梦远》 一词: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写春景春花,没有什么深刻的立意,却写出了杨柳春风、满城花絮的春色的美好,特别是“忙杀看花人”一语,写出了看花人那种喜花爱花,兴致之高的风雅情怀。

4.超越的美

“春花”“秋月”之美还是一种超越的美。这种超越着眼于现实人生,它是对现实人生的不幸与苦难的超越。欧阳修写春花的词,就很有这样的意味,为说明这一点,我们先来看一个例子: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玉楼春》)

欧阳修有许多写春花的诗,这是其中最著名的词。这首词写送别,被送行的人是一个男子,送别的人是一个很有感情,但身份低微的女子。男子就是欧阳修,这首词是他将要离开洛阳时写的。离别从来都是悲伤的,何况还是一个归期无法确定,甚至永远都没有归期的一场离别。可是,在欧阳修的眼中,它却有着另外一番意味。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恨”是由于情痴,与“风月”没有关系,即是没有“风月”也一样的情痴,一样的恨,既然如此,又何必埋怨这惹人伤情的“风月”呢?“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春风”与“洛城花”(春花)一样,都是“春天”的代表,“看不尽”也要看,直到是最后一个时刻,直到把它“看尽”。所以我不会为过去了的春天,为凋谢了的花朵感伤,因为我一直在享受春天,享受春天花朵给我带来的快乐。这样,即使是我离开了又怎么样呢?我没有遗憾了,也无须感伤,因为我已经享受了美,享受了我应该享受的东西。这就是欧词想表达的内容,它的情调不是感伤,哀怨的,而是乐观,超越的。

叶嘉莹说,欧阳修的词有一种谴玩的意兴,这种谴玩的意兴是在他的苦难之中表现和完成的,欧阳修写春花,特别是当他的生活遭遇坎坷与不幸时写春花,就有一种谴玩的意兴。比如,他贬官到滁州的时候,写过《丰乐亭游春》三首小诗,三首诗都写的是春花,表面是写是游春赏花带给人们的快乐,实际上表现的是经历了人生苦难之后的一种超越情怀,它没有停留在苦难的境遇中,而是对生活充满乐观与自信。

清·袁耀《露台秋月图》

不仅是欧阳修,中国古代诗人笔下的春花秋月,不少都具有这样的意味。“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白居易《大林寺桃花》),人间的春天都过去了吗?即使过去了又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呢,你看那山上的桃花不是刚刚开吗,而且是开得那样繁盛,那样艳丽!“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浣溪沙》),美丽的春天总是短暂的,烂漫的春花也将随着无情的风雨在我们的眼前消尽,可是为之伤感又有何用呢?与其沉浸在对已经过去的事物的伤感中,不如好好地珍惜现在······

“春花”“秋月”之美作为一种超越的美,它绝不仅仅是现实不幸与苦难所产生的谴玩的意兴,也不仅仅为了珍惜眼前与现在,更重要的是,它系之于整个宇宙天地人生,为整个宇宙天地人生的生命意蕴与气象所感动,所忘我,所动情。这种美,更体现了中国文人超越的美感意识与生命情怀。

“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朱熹:《水调歌头·隐括杜牧之齐山诗》)

宇宙生命是无限的,时间空间是无穷的,春去秋来、花开月圆,有多少光明永恒之象呈现在人们眼前,只要立于宇宙天地之中,就会有一种生命的彻悟,就会有一种生命的感怀,怎么还会像登牛山之人那样独自下泪,感叹人生的悲苦无常呢?朱熹的这几句诗,亦向人们展现了一种超越的美,一种超越的情怀。春花是美丽灿然,妩媚多情的,这种美丽,这份多情,总会随着风雨消殒的;秋月是澄澈宁静,绰约温馨的,这种澄澈,这份温馨,总会随着时间流逝的,它令人错愕,也令人伤感,但更是激发起人们超越的情怀。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黄庭坚)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辛弃疾

一片新蕊,一点落红,一缕清辉,在具有超越情怀的中国诗人心中,都可以表现江山万里之景象,呈现四时变化之佳兴,抒写人生千载之感慨。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当我们读到这样的诗句,难道不产生一种超越的美感,领略到中国古人那种与宇宙天地人生同情同感的超越情怀吗?

5、时间审美的意味

“春花”“秋月”的抒写,还突出地表现了中国文人独特的时间意识及其审美意味。对于“时间”,无论是中国哲学还是西方哲学,都是很关注的。最早在古希腊哲学家泰利斯那里,时间就被描绘为最智慧的,因为它发现了一切。但是,西方哲学家虽然重视时间,却没有很好理解时间对于人类生活的意义。因为从古希腊开始,哲学家基本是以客观的态度对待时间,无论是赫拉克利特从运动变化理解时间,还是巴门尼德从持恒不变理解时间,时间都是能被客观察觉的实体性的存在,亚里士多德将时间看成是可计量的东西,是“一线或平面的实体”,更清楚地表明了这样的时间观念。而对于中国哲学来说,从先秦开始,“时间”不是计量的、物理的、实体性的存在,而是与人的感觉、意识、心理紧密相关的,是一种与人的生命,生活经验密不可分的时间性体验。比如,庄子所说的“时无止”(《秋水》),“时生于心者也”(《德充符》),屈原所说的“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离骚》),“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离骚》)。中国人对于时间的意识更多的不是与“史”而是与“诗”联系在一起的,不是客观的而是主观的,不是实体的而是心理的,感觉的,体验的,想象的,它是中国人的宇宙诗心与生命情怀的体现。

所以,相比西方艺术,中国艺术是更加重视时间体验的艺术。宗白华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引用斯宾格勒关于独立文化都有它的基本象征物的说法——在埃及是“路”,在希腊是“立体”,在近代欧洲是“无尽的空间”——来论述西方艺术“空间境界”的特质,而对于中国艺术来说,宗白华先生认为,是时间与空间不能分割,

“时间的节奏(一岁十二月二十四节)率领着空间方位(东南西北)以构成我们的宇宙”,空间感觉随着时间感觉而节奏化,音乐化。(《美学散步》第89页)

也就是说,中国艺术中的时间体验非常重要,它构成了中国艺术的显著特征。中国文人乐意写“春花”“秋月”,正表现了中国古人独特的时间意识,它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

清·弘仁《松梅图卷》

首先,中国文人抒写“春花”“秋月”常常出于对自然界的时间季节变化和风物的敏感。是时间季节的流转和景物变化引发人们的“春花”“秋月”的情思。

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文心雕龙·物色》)

中国文人对于自然有着极为敏感的心灵,一叶下落即能触动情怀,几声虫鸣便可以勾引心思,何况面临的是清风明月的秋夜、丽日方树的清晨呢?所以,当春夜的风雨来了,诗人会感叹花朵的凋落(孟浩然《春晓》),当空山雨后,秋夜来临时,诗人会倍觉月色的美好(王维《山居秋暝》)。

其次,时间意识即是一种生命意识,中国人重视时间体验,也就是要走到时间背后,体验生命,把握生命存在的价值。

“今年花胜去年好,可惜明年花更红,知与谁同。”(欧阳修《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总把千山眉黛扫,未抵别愁多少。”(晏殊《清平乐·春花秋草》)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对于中国诗人来说,时间意识就是一种生命的意识,时间体验就是一种生命体验。

这种体验,如宗白华先生所说,也是一个“灵的生命空间”。它不再是驻足于某个固定地点,由固定角度透视深空,而是俯仰自得,回环往复,以时间统空间,充满了流动与变化,充满了生命的情调与韵味。“春花秋月何时了”,李煜为什么要选择“春花”“秋月”两个意象开篇,因为这两个意象的融合完美地呈现了一个时间的流动过程,“何时了”也是这从春到秋,从秋到春的时间循环带来的,这种时间循环又将空间视象(春花、秋月)的美丽凸现出来,它是无尽的时间循环,也寄托了无尽的生命哀思。

明·文俶《花卉图》

“春花”“秋月”所带给人们的时间体验,不仅仅是流动的,变化的,也是含蓄的,富有暗示性的。“春花”“秋月”两个意象,承载着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心理与内涵,体现了中国文人的趣味与情感,所包含的意蕴是极其广阔的。它不仅有着时间上的久远,也有着空间上的无限,不仅系之于自然,也系之于人生,所以其表达方式也是极具有暗示性和象征意义的。你忧愁了,不是说忧愁,而是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你欣喜了,不是说欣喜,而是说“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辛弃疾);你要表示友情,不是说友情,而是说“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白居易);你要表现对亲人的思念,不是说思念,而是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说“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杜甫)。“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一个“夜”字,带着伤感,惋惜春花烂漫的情景不复存在,但它却不仅仅是伤感,春天在鸟鸣花落中,在暖帐迟眠中悄然走来,又悄然离去,这又带给人们多少惊喜与感动。这就是“春花”“秋月”所表达的世界,它是流动着的时间,也是一个充满暗示,让人们浮想联翩的诗意空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樱桃一年一年地红,芭蕉一年一年地绿,人的生命,在永不停转的时间面前,在亘古如斯的自然界面前,是极其短暂,转瞬即逝的,但是,在这种短暂、这种消逝的过程中,有美丽,有灿烂,有无穷,有永恒。中国诗人写春花,写秋月,就是要让这种短暂,这种转瞬即逝,如春花,如秋月般地绽放它的全部美丽与光华。这也就是中国诗人于“春花”“秋月”所表现出来的时间性审美意味所在,它是当下的,又是永恒的。是一种永恒就在当下,当下即是永恒的生命情感与体验。

“春花”“秋月”我们这个

时代还需不需要这样的美?

“春花”“秋月”之美,属于中国古典美学范畴,主要表达了中国文人的审美情感与趣味,所涉及的领域主要是诗词。它体现了人与自然的亲和情感,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同情关爱精神。这种美,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还需不需要提倡,还有没有存在的价值,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看看两篇文章,一篇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接受诺贝尔奖的演说词——《我在美丽的日本》,一篇是曹文轩教授写的文章。两篇文章都与“春花”“秋月”相关。

川端康成的演说词开始引用了日本道远禅师的一首和歌:“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由这首诗他谈到日本文学对“花”“月”的喜爱,谈到日本文学对大自然的喜爱,对人间的同情体贴的心灵。他用“雪月花时最怀友”这句诗来概括日本美术的特色,认为用“雪,月,花”几个字来表现四季时令变化的美,在日本实际上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万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传统的,而《源氏物语》是这种美和这种传统的发端,它包含的内容很丰富,物哀,纤细,优雅,空寂等等,这些都可以看成是日本文学的美、日本文学传统的象征。他自己的文学创作,完全承继日本传统美学的精神。

曹文轩教授的文章题名为《春花秋月杜鹃夏》,它可以看成对川端文章的解读。曹文轩教授谈到了川端康成为代表的日本文学的特色,如“物哀”,樱花情结,对死亡的平静态度,女性化的倾向,纤细、优雅的风格表现、出色的风景描写等等,其核心内容在于:从《源氏物语》到川端康成等日本现代作家,有一种对美的崇拜与无节制的沉湎,它创造了日本人生存与生活的情调与格调,如日本文学钟情于大自然,对季节时令的美感意识强烈,对大自然和人生充满温馨与同情的情感。而在现代中国,这种传统的美的情调与格调却基本丧失,对此,曹文轩教授深感惋惜。川端将东方人的尤其是日本人的自然观完美地显示出来,成为二十世界最出色的风景画家,从这一话题中,曹文轩想到中国当代文学,他认为:或许是现代文明阻断了人与自然的交流,而使中国作家不再有对自然的鲜活感觉,或许是对现代文明的浅薄向往而轻视昔日文学亲近自然的高雅风尚,在当代作家的作品中,人们已经很难再看到风景了。

现代·潘天寿《花卉》

川端的演讲词,曹文轩的文章,使我想起中国文学中的“春花”“秋月”的抒写。川端康成所说的“雪、月、花”和我这里所说的“春花秋月”,有某种相似,都是以人与自然亲和的情感将令人感伤、感怀、感动的事物凸现出来,都反映了人对自然,对人生的同情与关爱。当然,中国文学与日本文学也有不同,那就是中国文学对自然的思致更显得深远,更善于从整体上把握自然,日本文学则更加着眼于具体的自然现象(如风、花、雪、月、松、竹、云、鸟之类),对于自然现象更加敏感。日本民族的美学意识可以说深受大自然风物的影响和规定,季节意识比中国更强。今道友信将这称之为“植物美学观”。“植物美学观”对日本文学纤细、优雅的特征形成有很深的影响,也使得日本文学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自然风物成为文化的象征,最典型的是樱花,它作为日本人生命的象征,在日本文化中居于特殊意义。樱花是极其炫美的,但是生命又是极其短暂的,极其容易凋谢的。这样,美就与人世的感伤、世事的无常联系起来,形成了“物哀”的审美传统,并使得日本文学笼罩着强烈的悲悯、死亡的意识,这些都是日本文学不同于中国文学的地方。虽有上述的不同,但是对于“春花秋月何时了”的中国文学和“雪月花时最怀友”的日本文学来说,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它们对大自然的亲和情感,对人生的同情关爱,对美的迷恋与崇敬。日本文学曾受到中国文学的很大影响,上面所说的共同之处在很大程度上也与日本文学受到中国文学相关。日本文学受到中国文学影响,并将它融化在本民族的血液中,在今天,这一传统仍得到延续与弘扬。而中国文学传统很多美好的东西,在当代中国却正在流失。川端康成提倡的“雪月花时最怀友”的美的情调与传统在日本文学中仍得到继承发扬,而中国诗词所表现出来的“春花秋月何时了”的美,在现代中国,已不太为人们所关注,渐渐离人远去。

为说明这一点,我们先看看一个例子。中国当代大陆唯一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莫言,与川端康成一样,在瑞典文学院也发表了一篇获奖的演讲词。在川端康成的演讲词中我们发现了“清谈与纯真的日本文学之美”(刘白羽语),发现了川端对日本文学美的痴情与迷恋,对日本文学传统的固守弘扬,在莫言的演讲词中我们发现了什么呢?

我们发现,他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讲述了个人的生活命运和情感经历,即小时候如何挨饿、受苦,如何受到身边的人的影响产生了讲故事的欲望,想将所见所闻讲述出来,使人们懂得正义与宽容。我们也发现,他虽然没有很好地读福克纳、马尔克斯的文学著作,但还是深受影响,将自己心中的故事讲述出来。于是他写作了一部又一部作品,这些作品

不仅仅是本国文学传统与外国小说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说与其他的艺术门类的混合,就像《檀香刑》是与民间戏曲的混合,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说从美术、音乐、甚至杂技中汲取了营养一样。”(莫言的《讲故事的人》)

他坚信,写小说,就是一个正确寻找讲故事方法的过程。他在获奖词中说,自己之所以能创作《生死疲劳》,即是因为他“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将童年留在心中的一个英雄,一个农民的故事讲述出来。

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像莫言这样追求小说创作方法、技巧甚至观念更新的讲故事的人不在少数,而像川端康成那样执念于本国文学传统、本民族文学的美与精神的作家则不多见。德国汉学家顾彬曾提出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说。用“垃圾”说的眼光看待中国当代文学,看待莫言小说,显然不是一个公允的说法,莫言小说,特别是他早期的小说,像《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一类作品等,是很富于想象力的,很有诗意的,其语言和叙事也充满魔幻气息。后来,莫言则不断改变自己,不断探索如何叙述故事的新的方式,这大概是他能得诺奖的重要原因。但是,读莫言的小说,包括中国当代人数众多的一流、二流的作家,我总有一个感觉,对于这些作家来说,形式创新的欲望并不缺乏,叙述故事的能力并不缺乏,迎合时代的能力也不缺乏,甚至对社会公义的弘扬,对社会现实的批判精神,也可以在他们的作品看到。但是,总觉得缺少些什么。是什么呢?我很难回答,但阅读他们的作品,常常有一种走不进去,不贴心的感觉。反而在阅读日本文学作品中常常找到了这种感觉。有人批评日本文学表现的天地狭小,只是守着作家自己所熟知的一小片人生天地,所经历的日常平淡生活,不关心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表现的风格总是那样纤细、含蓄、感伤、哀婉,永远停留在原地而不肯改变。川端康成,村上春树,渡边淳一,岛崎藤村,三岛由纪夫,甚至是写童话的安房直子等,大概都属于这一类作家。但是,他们的作品却能打动你,使你感到贴心。最近电影频道推出了改革开放四十年经典电影回顾栏目,其中日本的电影占到七八部,《追捕》、《望乡》,《人证》,《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绢》,《绝唱》,《生死恋》等等。这些电影,不管写什么,总是使你感觉到属于日本文化的那种美,那种含蓄与感伤,那种人心的温情与关爱,在其中静静地流淌着。前几年我看《入殓师》这部电影,也有这样的感觉。

现代·潘天寿《花卉蝴蝶》

对于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的优劣,很难予以准确的评说。中国文学有自己的优长之处,有日本文学无法比拟之处,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当如“春花”“秋月”般的美丽与感伤,如“春花”“秋月”的人情与关爱在我们的作品中变得越来越缺乏时,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寞与伤感。当金庸为全民拥戴时,有人站出来指责说,他最初的写作动机是为稻粱谋,对他越是追捧,离常识就越远(邓晓芒)。其实,金庸的作品并没有违反常识,因为他的作品也有温情,有关爱,也有语言的美和诗意的流淌。而在今天,像金庸这样的作家也渐渐离我们远去。顾彬指责中国当代文学为“垃圾”时有一个重要标准,那就是中国当代文学,已不像当年的鲁迅那样有批判精神和思想高度。缺乏批判精神和思想高度,固然是中国当代文学难以有几部经典,难以有高度,难以令人贴心感动的原因所在,但是,我觉得还有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中国当代文学界有许多人,已不像中国古代那些写“春花”“秋月”的诗人,用满心的情和满心的爱去看待世界,去走进世界,也不像中国古代诗人那样,痴迷于春花秋月的美,痴迷于有着春花秋月的大千世界。文学要成为文学,有些根本的东西是不能丢的,那就是对自然,对人生的爱,对美的信仰与追求。这些本是中国文学传统留给我们的,可是在今天的文学作品中却变成稀有之物。我们的文学作品常常热衷于写暴力、怨毒与残忍,而不是爱,常常习惯于粗俗冷酷而不是风雅与温情,也热衷于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来讲述故事,而不是将自己的爱与深情带到作品中。

其实,中国当代文学家也曾喜欢、迷恋过川端康成,迷恋过那种清纯唯美,感伤多情,感觉与心理体验细致入微的文学,这种喜欢与迷恋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那是中国当代文学最繁盛的一个时代,也是最有思想,最有探索精神,最有艺术感觉的时代,这种喜欢是与许多世界文学大师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他们中间有奥地利的卡夫卡,爱尔兰的乔伊斯,法国的普鲁斯特,美国的福克纳和海明威,俄罗斯的艾特玛托夫,拉美的马尔克斯等等,但是这种喜爱,并不是川端康成对日本文化和日本文学那种喜爱,并没有走进民族的心灵中,融化在民族的血液里,所以离我们远去。文学是一个大千世界,是一个思想、观念、技巧、方法、情感、欲望、身体,精神、暴力,冷酷、高雅、粗俗,等等,都可以展示身手的舞台,但是,没有了爱,没有了同情,没有了对美的迷恋与执着,没有人与自然,人与人心交融亲和的情感,那么,我们的文学还是什么呢?

我们的文学是什么呢, 在一个精神与道义,美与信仰贫瘠的时代,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下面引两段话,或许是一种回答:

“所有民族都有义务将自己民族的东西展示在世人的面前。假如什么都不展示,可以说这是民族的罪恶,比死亡还要坏,人类历史对此也是不会宽恕的。一个民族,必须展示存在于自身之中最上乘的东西。”

—— 泰戈尔

“我觉得中国社会上的“憎力”太多,“爱力”太少了,没有爱力的社会没有灵魂,没有血肉而只是机械的。”

——宗白华

两位大师的话,会不会使我们有所领悟, 想起“春花”“秋月”的世界,想起中国文学与美学的传统,使我们的文学在美与爱中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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