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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祖武: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典范

 skysun000001 2023-02-06 发布于北京

作者:陈祖武

原文刊载于《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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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外庐先生是我国思想史、社会史学科的杰出奠基人,创辟路径,作育人才,为我国20世纪历史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今年,欣逢先生百年冥诞,谨以平日读《中国思想通史》之所得,就先生论究乾嘉汉学的若干意见,试做一个梳理。藉以缅怀先生之卓著业绩,并求教于各位同好。

一、对十八世纪中国社会基本状况的认识


在中国思想史研究中,将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是《中国思想通史》一以贯之的基本为学方法论。外庐先生于此指出:“如大家所周知的,思想史系以社会史为基础而递变其形态。因此,思想史上的疑难,就不能由思想的本身运动里求得解决,而只有从社会的历史发展里来抉别其秘密。”唯其如此,外庐先生论究乾嘉汉学,首先提出并加以解决的问题,就是对18世纪中国社会基本状况的认识。

外庐先生从经济状况和阶级关系的剖析入手,认为从16世纪中叶以后,中国封建社会开始了它的解体过程。这是一个蹒跚而痛苦的过程。先生以一个杰出史家的卓然睿识,准确地把握住了这一过程的基本历史特征。他说:“从十六世纪以来,中国的历史没有如欧洲那样走向资本主义社会,这并不等于说中国封建社会没有解体过程,没有资本主义的形成过程。关键在于,既在封建社会的母胎内产生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形态,又在发展过程中未能走进近代的资本主义世界。这即是如马克思说的,既为旧的所苦,又为新的发展不足所苦,死的抓住活的。资本主义要排斥身分性的人格依附。然而封建主义的顽固传统又要维持这样的人格依附。这就是问题,这就是矛盾。”“死的抓住活的”,这样一个明白晓畅的归纳,在我们观察16世纪中叶以降的中国社会时,是不可忘记的经典意见。

当历史演进到17世纪中叶,由于明清更迭所酿成的社会动荡,使中国社会一度出现民族矛盾激化的局面。然而封建王朝的更迭,并没有、也不可能改变中国古代社会的蹒跚步履。外庐先生认为:“自然,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论》《暴力论》中所指出的,落后民族的统治,经过一定时期,也不得不按照被征服的民族的先进经济状况,寻求适应的步骤,甚至改变了自己民族的语言,以求适应客观的历史条件。康熙以后的中国经济情况,就呈现出复苏以至某些发展的迹象。”正是以对明清之际我国国情的准确把握为出发点,外庐先生展开了关于18世纪中国社会状况的研究。

在《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中,外庐先生辟出专节,对18世纪的中国社会进行论证,提出了如下三个方面的基本认识。

第一,要正确认识文明较低民族对文明较高民族统治的历史。外庐先生指出:“清王朝统治中国的历史,是文明较低级的民族对文明较高级的民族统治的历史。马克思说:'依据历史底永恒规律,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被他们征服的民族底较高的文明所征服。’恩格斯在《反杜林论》《暴力论》一章中,更详细地说:'文明较低级的人民的每次侵略,当然中断了经济的发展,并破坏了许多生产力。但是在长期征服中,文明较低的征服者,在大多数的场合上,不得不与被征服国度的较高的经济情况(被征服以后的那个样子)相适应,他们为被征服的本地人民所同化,而且极大部分还引用了他们的语言。’这一分析是适合于十八世纪的中国历史的。”

第二,明清更迭不是历史的倒退,中国社会依旧在缓慢地前进。关于这一点,外庐先生说:“明清之际,中国封建社会在它解体过程中所表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在阶级关系上表现为农民求解放的利益,以及代表市民反对派的利益,和封建地主阶级的利益之矛盾。当时的启蒙思想,通过政治、法律、道德等方面的折射,正反映出这个时代的社会图景及其矛盾。清王朝的统治使这样基本矛盾之上更添加了民族的矛盾,因而历史的发展沿着更缓慢的途径前进。在清初的大破坏时期和康熙后期若干年的相对安定时期,民族的压迫都使中国历史蹒跚不前。但这并不是说,清王朝一系列的镇压政策和统治阶级的主观愿望,就能长久阻止客观历史的前进。十八世纪的中国社会经济就呈显了复苏的景象,它有了恢复,甚至也有了发展。”

第三,学术思想的演进,必然地要受到社会发展水准的制约。外庐先生认为:“十八世纪的中国社会,是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相交错的。从整个形势来看,这时清朝封建统治势力占有相对稳定的统治地位。从发展上看,这时资本主义的幼芽、市民的力量、农民的反抗活动,则是在不可阻遏地生长着。这种历史形势反映在当时的思想界,就是一方面有专门汉学之统治地位的形成,另一方面则有戴震、汪中、章学诚、焦循等人的哲学思想的出现。”

通过对16世纪中叶以降,尤其是18世纪迄于19世纪初叶国情的研究,外庐先生得出了他观察18世纪中国社会的结论,这就是:“十八世纪的中国社会并不是所谓太平盛世。”外庐先生将中国历史置于世界历史的大背景之下,深化他的论证,进而指出:“尽管十六世纪中叶以来,中国社会具有若干资本主义的萌芽因素,但农业和手工业相结合的封建自然经济,依然是支配的倾向。在十八世纪的世界市场形成的时候,中国社会缓慢的变化还是远远落在世界风暴之后面。”唯其如此,稍后的鸦片战争及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就不是突如其来的。关于这方面的意见,外庐先生谈得十分清楚。他说:“如单从中国内部来看,自十八世纪末起,社会危机已经尖锐地暴露出来。”又说:“鸦片战争及其所产生的不平等条约的束缚,不是突然而来的。相反地,在鸦片战争以前几十年间,中国已经在外国资本主义的侵略之下,进入破产的时期。”

二、关于乾嘉汉学的形成


清代乾隆、嘉庆年间,何以会形成考据学风靡朝野的局面?前辈大师谈清代学术,这是一个共同关注的问题。

章太炎先生著《訄书》,率先提出讨论,他说:“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馀华;多忌,故歌诗文史枯;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而其术近工眇踔善矣。”章先生的这段话,讲了三层意思:一是从学术层面言,认为理学做为一种学术形态,入清以后,业已失去其发展的理论空间;二是就知识界状况言,因为政治上的避忌太多,因而文人学士的作品遂失去勃勃生机;第三则是就朝廷的文化政策言,由于清廷实施“愚民”政策,桎梏人心,故而学以经世的传统遂告不振。三者交互作用的结果,自然便形成学术界治经以纾死的格局。

对于“为什么古典考证学独盛”的问题,梁启超先生大体沿袭了章太炎先生的意见,他说:“明季道学反动,学风自然要由蹈空而变为核实——由主观的推想而变为客观的考察。”至于这种客观考察“为什么专向古典部分发展,其他多付阙如”?梁先生则认为:“问到这里,又须拿政治现象来说明。”在考察清初以降政治对学术的影响之后,梁先生得出了两条结论:第一,“凡在社会秩序安宁,物力丰盛的时候,学问都从分析整理一路发展。乾、嘉间考证学所以特别流行,也不外这种原则罢了”;第二,“考证古典之学,半由文网太密所逼成”。

在这个问题上,钱穆先生的看法,与章、梁二位先生有同有异。钱先生不赞成梁先生的“道学反动”说。他把清学与宋学视为一个整体,提出了“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的主张。钱先生说:“言汉学渊源者,必溯诸晚明诸遗老。然其时如夏峰、梨洲、二曲、船山、桴亭、亭林、蒿庵、习斋,一世魁儒耆硕,靡不寝馈于宋学。继此而降,如恕谷、望溪、穆堂、谢山,乃至慎修诸人,皆于宋学有甚深契诣。而于时已及乾隆,汉学之名始稍稍起。而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道咸以下,则汉宋兼采之说渐盛,抑且多尊宋贬汉,对乾嘉为平反者。故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至于封建专制政治对学术发展的桎梏,钱先生的看法则与章、梁二位先生一致,他说:“清儒自有明遗老外,即少谈政治。何者?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力,严压横摧于上,出口差分寸,即得奇祸。习于积威,遂莫敢谈。不徒莫之谈,盖亦莫之思,精神意气,一注于古经籍。本非得已,而习焉忘之,即亦不悟其所以然。此乾嘉经学之所由一趋于训诂考索也。”

侯外庐先生继诸位大师而起,博采众长,融为我有,复以其深厚的史学素养和理论功底,掩众贤而上,将研究向前推进。在《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中,外庐先生辟出专章,对乾嘉汉学的形成展开了深入讨论。

一如前述,外庐先生的讨论,首先从对18世纪中国社会状况的剖析入手,高屋建瓴,统揽全局。这正是外庐先生超迈前哲的重大建树所在。其次,是梳理学术演进源流,就清初诸儒的为学风格进行探讨,以论证阎若璩、胡渭、毛奇龄、万斯大、万斯同等人“汉学前驱者”的历史地位。如同钱穆先生一样,外庐先生不赞成谈乾嘉汉学而推祖于顾炎武、黄宗羲,他认为:“讲清代汉学历史的人,往往把汉学上推到顾炎武、黄宗羲。其实清初大儒以经世之务为目的,以考据之学为手段,并无所谓汉学的专门研究。”因此,外庐先生进而指出:“十八世纪的专门汉学,好像是继承顾、黄等人的考据,事实上是把清初学者的经世致用之学变了质的。专门汉学的前驱者,决不应当追源于顾、黄诸人。”再次,则是将先前诸大师对学术与政治关系的论究推向深入,从而直接回答乾嘉汉学的形成问题。

关于形成乾嘉汉学的直接原因,外庐先生的着眼点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社会的相对稳定,二是清廷的文化政策。他说:“到了十八世纪,所谓汉学成为风靡一时的专门之学。这和清封建统治势力之进入相对稳定时期有密切关系,特别是和康熙以来的反动文化政策有密切关系。”两者相比,外庐先生尤为重视第二方面的原因。为此,外庐先生提出了如下的大段论证文字:

康熙以来的反动文化政策,比元代统治的手法圆滑到万倍。一方面大兴文字之狱,开四库馆求书,命有触忌讳者焚之(见章炳麟《检论》卷四《哀焚书》)。他方面又采取了一系列的愚弄政策,重儒学,崇儒士。这不但表现在康熙十二年荐举山林隐逸,十七年荐举博学鸿词,十八年开明史馆,而且表现在其指导理论,打击当时新兴的“经世致用”之学。如十二年上谕命编《太极图论》,十六年亲制《四书解义序》,五十一年上谕朱子配享孔庙,以及选任大臣多理学名家等等。然这不是唯一政策,也不是如梁启超说的“在朝理学与在野汉学形成了一个对峙”,反而在康熙时代已经有《图书集成》的编纂,至雍正三年告成,书凡六千一百零九部。在这样的政策之下,升化了经世致用之学,削弱了清初的知识武器。到了乾隆时代,汉学也就大为朝廷所提倡,作为统治工具的理学的补充。乾隆三十八年至四十七年,招集了海内学者三百人入四库馆,编定了闻名的《四库全书》,凡七万九千七十卷。这是所谓“汉学的大本营”。因此,乾隆朝的政策更实行对封建文化笺注与烦琐并行提倡的指导方针。所以戴震说:“值上方崇奖实学,命大臣举经术之儒。”另一方面,雍正元年(公元一七二三年)以后,中国学术与西洋科学,因了受清廷对外政策的影响,暂时断绝联系。

以上述论证为依据,辅以清廷“御纂”诸经自康熙五十四年以降的编定刊行,外庐先生得出问题的研究结论。他说:“对外的闭关封锁与对内的'钦定’封锁相为配合,促成了所谓乾嘉时代为研古而研古的汉学,支配着当时学术界的潮流……专门汉学就是在这样钦定御纂的世界中发展起来的。”

三、乾嘉汉学是一个历史过程


晚近谈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每以吴、皖分派立论。究其所自,则章太炎先生当属首倡。在《訄书》中,章先生论清儒学术有云:“其成学著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其后,梁启超先生著《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再加阐发遂成“惠、戴两家中分乾嘉学派”之说。钱穆先生从章、梁二先生之忽略处入手,着意论究惠栋予戴震为学的影响,提出“吴皖非分帜”的主张,将研究引向了深入。

外庐先生论究乾嘉汉学,以章、梁、钱三位先生之所得为起点,进而向纵深推进。一方面外庐先生既充分尊重前人的劳作,沿用吴、皖分派的思路,从为学路数和旨趣上去认识乾嘉学术;另一方面,他又选取乾嘉时代的几位主要思想家,如戴震、汪中、章学诚、焦循、阮元等,去进行专题研究。通过探讨诸家思想、学术之个性和贡献,提出了若干具有创获意义的重要见解。其中,如下两个见解,对于深化乾嘉汉学的研究,尤为重要。第一个见解是:“汉学是始于惠栋,而发展于戴震的”;“戴学在思想史的继承上为惠学的发展”。第二个见解是:“阮元是扮演了总结十八世纪汉学思潮的角色的。如果说焦循是在学说体系上清算乾嘉汉学的思想,则阮元是在汇刻编纂上结束乾嘉汉学的成绩。他是一个戴学的继承者,并且是一个在最后倡导汉学学风的人。”这就是说,乾嘉汉学肇始于惠栋,经戴震加以发展,至焦循、阮元而进行总结,方才走完其历史道路。

外庐先生的这两个重要见解,突破吴、皖分派的旧有格局,为把乾嘉学派和乾嘉学术做为一个历史过程来进行研究开了先河。这是外庐先生在乾嘉汉学研究中的一个重大贡献,其思想史和学术史上的意义不可低估。20世纪60年代初,先师杨向奎先生同外庐先生相呼应,在《新建设》杂志上发表了《谈乾嘉学派》一文。文中,向奎先师说:“历来谈乾嘉学派的,总是说这一个学派有所谓吴派、皖派之分。其实,与其这样按地域来划分,还不如从发展上来看它前后的不同,倒可以看出它的实质。”令人惋惜的是,侯、杨二位大师的研究意见,尚未在学术界激起共鸣。

……

18世纪中国特定的社会和学术环境,形成了特定的学术流派,即乾嘉学派。这一学派活跃于18世纪和19世纪初叶的学术舞台,其影响所及,迄于20世纪中而犹存。做为一个富有生命力,且影响久远的学术流派,它如同历史上众多的学术流派一样,也有其个性鲜明的形成、发展和衰微的历史过程。从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角度,对这样一个历史过程进行实事求是的具体研究,其间既包括众多学者深入的个案探讨,也包括学术世家和地域学术的群体分析,还包括分门类的学术史梳理,一致百虑,殊途同归,今日及尔后的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研究,定能创造出一个可以告慰前辈大师的局面来。

作者陈祖武,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注释从略,完整版请参考原文。

编辑:湘 宇
校审:水 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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