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晴雯没有在八十回前枉死，很多年以后，早已离开败落了的贾府的晴雯，一定会清晰记得并且无数次回忆起自己在大观园那个秋夜，记得那晚分外明亮圆满的如水月色。那夜的月是如此清亮洁净，一如晴雯清白坦荡的为人与内心，然而，隔着贾府家破人亡的血泪之路，隔着无数生离死别的辛苦路，再去回首这一段繁华富贵过往，无论这一夜的月，是如何洁白圆满，都不可避免的带一点悲凉之色。可是，若是穿越回到那一年大观园的盛时，在彼时晴雯的内心深处，一定会固执认为这样的好日子，是天长地久的，是不散的筵席，是无限的欢乐与满足，是无尽的柔情与蜜意，是不老的青春与永恒。“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若一遍遍回忆起来，那已是很久以前的秋夜了。那日，袭人的母亲病重，袭人不得不回娘家小住，这贴身服侍宝玉的差事，便落到了晴雯和麝月的身上。正是深秋时节的寒凉天气，可是，那初初的秋夜，在晴雯的身上心上，却兀自萦绕着一重又一重蜜蜜的温暖之气。那暖融融的熏笼，围坐其上，一片春意；那罩着铜罩的火盆，亮黄的铜，火红的炭，让暖阁内到处热气氤氲；还有麝月细细点起的一块块素香，在秋夜的空气里静静弥散，让这深秋的怡红院，到处是一片暖香，望眼迷离，几不知此身是在天上人间。那夜临睡时节，一向行事端正、坦荡做人的晴雯，在宝玉提出要一人伴他在身旁歇息时，为了避嫌，直接了当拒绝了。宝玉笑道：“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往他外边睡去。”这样，在袭人离开大观园的第一个秋夜，麝月睡在暖阁外，晴雯睡在熏笼上。虽然麝月离宝玉离得近，晴雯亦时刻不忘自身职责，所以，当宝玉三更要吃茶，也是醒来的晴雯，提醒睡在宝玉外边的，只顾着翻身打哈欠的麝月。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这秋夜的月，也就在他们吃茶的当儿，隔着假山池沼，隔着竹外轩窗，隔着寂寂长廊，隔着满溢着暖香的怡红院的熏笼暖阁，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窸窸窣窣，洁白的茉莉花一般，轻轻绽放到麝月晴雯的眼前来，荡漾到她们吃茶的潋滟的暖壶上、杯子里，温温柔柔落到她们红绸小棉袄精巧繁复的花纹里。麝月第一个受不了这美丽月色的蛊惑，开了后门，揭了毡帘，便要去赏月。麝月便开了后门，揭起站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然后，只穿着小袄的晴雯，也下了熏笼，蹑手蹑脚跟了出来。这秋夜太好的月色，在晴雯眼里，此时才有了具体的形与色，伴着秋夜一阵微风，水一般拂过晴雯的寸寸肌肤。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二人月夜归来，后来又有了宝玉邀请晴雯去他被窝暖手暖身的经典情节。这一段文字，在作者写来，纯是一派小儿女天真无邪情态，若以猥亵眼光读之，则全然辜负著书人一番苦心也。在宝玉暖阁内温暖的被窝里，此时的晴雯，被阵阵浓浓暖香重重包裹，但觉眼前这男子，像极了自己的兄弟姊妹，充盈在她心上的，是被亲生父母娇宠，被兄弟姐妹环绕，被浓浓亲情包围的巨大幸福之中，恍惚间她只觉自己是置身温暖的家中，虽然在现实中，她并不知自己家在哪里，情归何处。在暖阁内烛火的映照下，晴雯被冻得通红的两腮，犹如胭脂一般，更像是盛开在夏日傍晚时分的大红凤仙花。那一刻，晴雯便是一朵盛开在秋夜的大红凤仙花，被温暖密密包围的她，再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也如这大红凤仙花一般，要被揉碎鲜花红满地，香魂一缕哭断肠。有了这一回的宝玉月夜暖身暖心之举，后一回作者接着又写，因着了风寒，尚在病中的晴雯，咬牙狠命强撑着坐起来，为宝玉病补雀金裘。正是，你给我亲情般温暖，我定解你救火般急难。于宝玉而言，晴雯是完全不同于袭人、麝月般的独特存在，她身为丫鬟，却志不在姨娘，他是宝玉闺中腻友，一如《聊斋志异》里的娇娜之于孔生。只是，故事里的孔生，在娇娜遭遇雷霆之劫时，不顾自身安危，执意要救娇娜于危难之间，为娇娜挺身而出：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小说里的贾宝玉，却只能瞅人不见，偷偷来看晴雯，又在诔文里遮遮掩掩说几句狠话：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如果没有那一夜太美的月色，如果没有怡红院的暖香氤氲在心头，如果没有宝玉亲情般呵护，从未被珍视，被善待，从未享受过一丝一毫亲情呵护与温暖的孤苦无依的晴雯，会不会甘心情愿为宝玉病补雀金裘，为宝玉，生死不出这园子；还是会像当日受了冤屈的茜雪一样，毅然决然离了贾府这深宅大院，从此一去不归，放自己一条生路，许自己一个未来？只是，人生没有如果，一旦选择了，所有的祸福都必须由我们自己独自承受。在缠绵病榻，行将就木之际，晴雯或许是后悔的，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只怪那夜的月色太美，只怪怡红公子亲情般的温暖和娇宠太多，心高气傲的晴雯，终究活成了温室里的花朵。有一天，风雨来了，严霜来了，冰雪来了，她只有枯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