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关《金瓶梅》中酒描写的争论，曾是金学研究中一件不大不小的公案。值得注意的是，迄今为止，绝大多数这方面的文字，主要关注的都只是「金华酒」一名[1]，至于此外各种酒，均鲜见论及。只要稍费思索，此一做法的合理性就大值怀疑。无论金华酒是浙江金华府之金华酒，还是山东峄县金花泉所酿之金花酒，抑或苍山兰陵古镇之兰陵美酒，都很难将它和作者的家乡酒划上等号。作者既然要隐姓埋名，遁迹于世，又何必将自己家乡的标志之物，如此频繁、如此耀眼、如此直截地写入作品，那样做，不就等于公开了自己的籍贯，为卫道者寻找「真凶」提供方便？《金瓶梅》多次写到金华酒，一方面，应是当世饮酒时尚的如实反映；另一方面，乃是故布疑阵的障眼法，疑阵之下有真正的家乡酒在，窃以为，就是绍兴酒。南酒（第十六、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三、七十二、七十、葡萄酒（第十九、二十七、三十五、三十八、六十一、七十五回）、金华酒（第二十一、二十二、三十四、三十五、三十九、四十二、四十四、四十五、五十二、七十、七十二、七十五、七十八、九十五回）、上述各酒名，鲁酒系用典，源出《庄子‧胠箧》，金酒或即金华酒之简称；其他，双料茉莉酒与茉莉花酒，透瓶香荷花酒与木樨荷花酒，黄米酒与黄酒，双料麻姑酒与麻姑酒，浙江酒与浙酒均属同名异写。
《庄子》
这22 种酒名中，明显以地名相称的，为金华酒、南酒、浙酒3 种。李时人先生曾根据第七十二回「两坛金华酒」即「浙酒两樽」「两坛南酒」的描写，得出了金华酒＝浙江酒＝南酒的结论，但是，这个结论的逆命题，即南酒＝浙江酒＝金华酒，是否也能成立呢？去明未远的刘廷玑于《在园杂志》卷四中说：「京师馈遗必开南酒为贵重，如惠泉、芜湖四并头、绍兴、金华诸品，言方物也。」据此可知，明清时代所谓南酒并不专指金华酒，至少惠泉、四并头、绍兴酒也称南酒。不仅如此，若稍后乾隆间张开东《白莼诗集》卷十四〈潞酒歌答合阳丞王君〉所咏，「独有酒徒日纷纷，随地随人为区别，官场南酒数绍兴，北人汾酒醉烘腾」，再后丁宝桢《丁文诚公奏稿》卷二十五说，「市肆所售之酒，川省向无著名；酒行如浙江之绍酒、山西之汾酒等项，通行天下，利息甚厚」，清代官场和民间均把绍兴酒看作南酒的最佳代表，与北酒的最佳代表汾酒相提并论，这种看法乃自明代相沿而来，则《金瓶梅》全书多次出现的南酒一名，有不小的可能就是指绍兴酒。事实上，不少《金瓶梅》注释者也曾径将南酒注为绍兴酒，如姚灵犀说「绍兴花雕酒为南酒」（《瓶外卮言·金瓶小札》，天津：天津书局1940 年，页155），毛德标等说「明代称绍兴酒为南酒」（《金瓶梅注评》，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 年，页156）等。因此，尽管「绍兴酒」三字未曾出现，上述大多数酒名却正是或很可能是绍兴酒的酒名。老酒、豆酒。老酒，小说中分别为三个青衣圆社孝顺西门庆和乐工李铭孝顺应伯爵之物，均出小民之手，应为当地土特产无疑。豆酒，第七十五回写到，荆都监送来一坛豆酒，「西门庆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等人在狮子街铺子里，吃「南边带来豆酒」。「南边」透露此酒来自江南的消息。老酒、豆酒，都是绍兴酒的标志性品种。先看老酒。袁宏道万历二十五年〈初至绍兴〉诗云：「船方革履小，士比鲫鱼多。……家家开老酒，只少唱吴歌。」明末清初流寓金陵的四川泸州诗人先着《之溪老生集》卷一〈舟次丹阳汪思雪以子酒至〉云：酒人择酒如择友，好友岂能常与偶。恶醅市酤纷相仍，欲罢不能杯在手。去年南园谬称客，和阳煮白风味烈。醺然入口不苦人，梦回往往窗月白。
平原主人兴自豪，躭饮不厌价直高。千钱买来满船载，绍兴老酒如至交。无事相看日斟酌，得酒方知饮者乐。……在绍兴本地，是「家家开老酒」；对外地酒客而言，是「绍兴老酒如至交」，足见绍兴老酒之广收欢迎。
《金瓶梅词话》影印本
《万历会稽县志》卷三〈物产〉载：「酒，其品颇多而名老酒者特行。」《乾隆绍兴府志》卷十八〈物产志二〉亦载：「越酒行天下，其品颇多，而名老酒者特行。」何以名「老酒」？《越谚》卷中〈饮食〉载：「在家名此，出外曰绍兴酒。」其实并非如此。刘锦藻《清续文献通考》卷三百八十五〈实业考八〉载：「绍兴酒原产浙江绍兴府属。……绍酒著名，以所用之水取诸鉴湖、若耶溪等处故，有花雕及他种名称；经过久远为佳品，称老酒，原料以糯米为主。」足见老酒是以糯米为原料，酿制封存时间较长才开饮的一种绍兴酒，且是绍兴黄酒（从下引王思任「老有雪乳之香、凝霞之珀，泻红玉于春湍」可知）。绍兴人酷嗜老酒，袁宏道的诗可以见出，本地一直流传的大量俗谚亦可见一斑。绍兴县民间文学集成工作小组编《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绍兴市绍兴县谚语卷》（杭州：浙江省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1988 年）即收有：「老酒糯米做，吃了变肉肉。」「侬会雪花飞，我会老酒咪。」「老酒日日醉，皇帝万万岁。」「温州出棋手，绍兴出老酒。」「游过三山六码头，吃过爨筒热老酒。」（页78、106、107）等等。再看豆酒。《万历会稽县志》卷三〈物产〉于「名老酒者特行」后续载：「名豆酒者特佳。豆酒者，以绿豆为曲蘖也。」《万历绍兴府志》卷十一〈物产志〉亦载：「酒，府城酿者甚多，而豆酒特佳，京师盛行，近省城亦多用之。豆酒者，以绿豆为曲也。」《嘉庆山阴县志》卷八亦载：「豆酒，一名花露，甲于天下。」可见，万历年间正是绍兴豆酒声誉日隆，从地方名酒变为京师名酒，再变为天下名酒的时期。诸家论者多认定《金瓶梅》成书于万历前中期，恰值它盛名初张之时，对它有所反映也就极其自然。小说写庶民之间送礼以老酒，官员之间馈遗以豆酒，老酒、豆酒分属两个消费层次，这正是绍兴当地民风的一个缩影。晚明绍兴士人王思任《谑庵文饭小品》卷一恰有〈老酒豆酒赋〉专咏其差别云：老似民，豆似官；民乃门类之通用，官则席上之偏安。豆之佳者入圣，老之妙者犹仙；圣但知水之有力，仙则吞火而无烟。豆有花露之白、竹叶之青，翻翠涛于秘色；老有雪乳之香、凝霞之珀，泻红玉于春湍。重曰：守吾乡高曾之规矩兮，听他处名号之多般；米欲精兮泉欲冽，老不酸兮豆不甜。新酒。第五十二回应伯爵说，「新酒放在两下里，清自清、浑自浑」。新酒亦为绍兴酒的本地名。据吴国群主编《中国绍兴酒文化》（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1990 年）介绍，新酒与老酒的主要区别，一在于「成熟快，不需要陈酿就可以向市场出售，所以有新酒这一名称」（页126）。二在于酿制方法和酒色，老酒用摊饭法酿成，新酒则用淋饭法酿成，导致酒色上老酒一般色如琥珀，透明黄亮，新酒则「澄清时，清冽如泉水，晶莹可爱；混浊时，则纯白如絮，宛若琼浆」（页76），因而才有小说中「新酒放在两下里，清自清、浑自浑」的说法。新酒更多情况下为乡民家酿自用，而且饮用时均连糟带汁一起喝，故有「吃酒」之称。此风绍兴农村至今犹然。
《绍兴酒文化》 南烧酒。第五十回，西门庆吩咐王六儿安排小厮「有南烧酒买一瓶来我吃」，王六儿笑说：「爹老人家别的酒吃厌了，想起来又要吃南烧酒了。」可见其颇受主人公西门庆的青睐。「南烧酒」一词和「南边带来豆酒」语意蕴相同，表明并非北方市场流行之烧酒，而系南方黄酒地区流行之物。南烧酒与北烧酒口感不同，酿造方法更不同。李时珍《本草钢目‧谷部》卷二十五「烧酒」条所云「近时惟以糯米或粳米或黍或秫或大麦，蒸熟，和曲，酿瓮中七日，以甑蒸取」的酿制方法，乃指北方烧酒。南烧酒可以说是黄酒生产的副产品，是用黄酒下脚料二度酿制而成的。这也是绍兴的一大特产。《越谚》卷中〈饮食〉载：「老酒……糟粕起蒸甑，流汽下为烧酒。」《嘉庆山阴县志》卷八亦载。邻邑则又多叫绍烧。据上述《中国绍兴酒文化》一书介绍：「制完各种黄酒的酒糟中，尚留下部分酒液，用蒸馏的方法仍能回收。这种蒸馏所得的白酒，因为它是从绍兴酒糟中蒸馏所得，而绍兴人又称白酒为烧酒，所以名『绍烧』或『糟烧』。」（页127）竹叶青酒。第三十八回，西门庆到韩道国家会王六儿时说，「头里我使小厮送来的那酒，是个内臣送我的竹叶清，里头有许多药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见你这里打的酒，都吃不上口，我所以拿的这坛酒来」，王六儿回以「俺每不争气，住在这僻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那里得上样的酒来吃」，足见此酒是上等烈性酒。「竹叶清」应该就是「竹叶青」。竹叶青酒今天似已成为大路酒名。但据《中国绍兴酒文化》一书介绍，「古代的『竹叶青』与今天作为酒名的『竹叶青』是完全不同的。古时的『竹叶青』以绍酒为酒基，浸以嫩竹叶而成。竹叶常青，古人用竹叶浸酒，取其长青不衰之意。而且竹有清香，能增加酒的香味」（页77）；具体言之，是「用高度糟烧浸取当年采摘的嫩竹叶的色素配制而成的，色泽浅绿」。明代绍兴东浦「孝贞」酒坊，就以盛产「竹叶青」闻名天下。「据传说，明武宗正德皇帝品尝『竹叶青』后赞不绝口，挥毫御题其牌号─『孝贞』。从此竹叶青又名『孝贞』酒。」（页52）大约从那时起，此酒始为各地所仿制，但此酒的正统风味却是很难仿制得了的。小说中西门庆称此酒「甚是峻利」，恰道出了绍兴竹叶青一般以高度糟烧为酒基所形成的正统风味。因此，有的注者如毛德标等《金瓶梅注评》，将此酒注为「绍兴酒的一种」（页333），是完全正确的。雄黄酒。《万历绍兴府志》卷十二〈风俗志〉载：「端午日以角黍相馈遗，设蒲觞，磨雄黄饮之，仍悬艾虎，女子或以茧作虎，小儿则彩绳系臂，缀彩符，簪艾叶。」《康熙会稽县志》卷七〈风俗志〉亦载：「端阳，用纨扇角黍相馈遗，家设蒲觞，屑雄黄其中，佩则用艾虎及彩符，云以辟恶。」雄黄酒为绍兴人端午节所吃「五黄」（黄鱼、黄鳝、黄瓜、黄梅、雄黄酒）之一。此酒的由来和功用，据《中国绍兴酒文化》云，「在糟烧中加上雄黄，即为雄黄酒。雄黄为矿物，含有有毒的硫化砷成分，又有强烈的气味」「端，午节饮雄黄酒，其目的是为了除去恶秽之气，谓之以『毒解毒』。」（页95）小说中两次端午节活动描写一次第五十一回提到李瓶儿，「与孩子做那端午戴的那绒线符牌儿……并解毒艾虎儿」，一次即第九十七回所写庞春梅等人「吃雄黄酒」，与史志所载绍兴民俗极其吻合。菊花酒。第三十八回，「十月中旬时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两名小优儿请西门庆一叙，以酬送马之情」；西门庆吃毕回家对李瓶儿说，「今日他家吃的是造的菊花酒，我嫌他殽香殽气的，我没大好生吃」。第六十一回重阳令节，「西门庆教开库房，去拿一坛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来。打开，碧靛清、喷鼻香。未曾筛，先搀一瓶凉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后贮于布甑内，筛出来，醇厚好吃」。
《金瓶梅注评》 首先，「蓼辣之性」和初酿酒的「殽香殽气」，可以说是绍兴酒的特色。因为，据《中国绍兴酒文化》介绍，「绍兴酒用小曲或麦曲」，小曲「是用米粉、米糠、观音土为原料，添加少量中草药或辣蓼草，接种酒母，人工控制温度制成的。因曲形呈颗料状，古称『小曲』。小曲是绍兴劳动人民在千百年的生产实践中选育的结果。」（页30）很明显，「蓼辣之性」乃由辣蓼草而来，「殽香殽气」乃自小曲原料中的观音土等而来。其次，重阳节前后，九、十月间酿制、饮用菊花酒，至迟在南宋时期，绍兴地区已经形成传统。《嘉泰会稽志》卷十三〈节序〉载：「重九，亦相约登高、佩萸、泛菊。」泛菊，即泛饮菊花酒。葡萄酒。第十九回，八月初旬，西门庆分付春梅「见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第二十七回，三伏天，西门庆揭开秋菊掇来的果盒，里面有「一小银素儿葡萄酒」。第三十五回，月娘分付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每吃」。第三十八回，西门庆不满夏提刑家菊花酒「殽香殽气」的同时，对李瓶儿说，「还有那葡萄酒，你筛来我吃」。第六十一回，西门庆到韩道国家作客，让「琴童儿先送了一坛葡萄酒来」。第七十五回，冬夜，西门庆一面说「我不吃金华酒」，一面吩咐绣春，「你打个灯笼往藏春轩书房内，还有一坛葡萄酒，你问王经要了来，筛与我吃」。从小说诸回所写饮酒场面来看，此酒西门庆寻常家饮之物。从小说所写浓厚的酿酒风气，如第三十三回写到刘太监家酿酒，第三十八回写到夏提刑家酿酒，第九十四回写到周守备家酿酒来看，此酒亦可能系西门庆家酿。如果考虑到小说对其他各种酒均有受赠或买来的交代，惟此酒仅见从库房拿来，这一点推测更应成立。实际上，绍兴人用本地葡萄酿酒，早在宋代就十分有名。《宝庆会稽续志》卷四载：「《广志》曰：『葡萄，黄、黑、白三种。』越中间有碧葡萄。王十朋〈郯馆葡萄〉诗：『珠帐累累挂，龙须蔓蔓抽。从渠能美酿，不要博凉州。』」木樨荷花酒。第三十四回，西门庆令玳安，「后边对你大娘说，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开筛了来，我和应二叔吃」，并向应伯爵解释，这是「刘太监感不过我这些情」，「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第八十四回，为招待吴大舅，石道士分付徒弟，「这个酒不中吃，另打开昨日徐知府老爹送的那一坛透瓶香荷花酒来」。所写说明是一种比较上等的馈送佳酒。但木樨即桂花，开在中秋，荷花开在仲夏，二者并不能同时入酒；且荷花只有极淡的清香，入酒后并无「透瓶香」的浓香，「透瓶香」只能来自桂花。因此，此酒实即桂花酒。桂花酒乃绍兴酒的传统花色之一。据介绍，「该酒以新鲜桂花浸提液与黄酒组合而成，故称『桂花酒』。此酒选用刚采摘的新鲜规划，经盐渍处理后，用70° 镜面糟烧浸泡3-6 个月后，提取浸出液，用于煎酒（杀菌）后的热黄酒中，每坛放入桂花浸出液1-2 斤。密封贮存半年至一年后，形成酒液浅黄清亮透明，桂花香浓郁而幽雅，酒味甘润香醇，独具一格，是一种传统的独特花色品种，深受消费者的欢迎饮用。」[2]药五香酒。第二十七回写到天气十分炎热，西门庆要吃「药五香酒」。五香，并非烹调食物之茴香、花椒、大料、桂皮、丁香等五种香料，而是青木香的别名。《本草纲目‧草部》卷十四载：「五香者，即青木香也，一株五根，一茎五枝，一枝五叶，叶间五节，故名五香。」青木香，又即马兜铃，其根入药，性寒，具有清热、解毒、止痛的功效。这是绍兴的一味传统中药。《嘉泰会稽志》载：「马兜铃，《本草》日华子注云：『越州七八月采。』」宋以后史志亦多有所载。第三十三回还写到吴月娘坐胎不牢，用艾酒吃药打下。艾，亦为绍兴的传统中药。这两种药酒虽于史志无见，但据《中国绍兴酒文化》，药酒自古就是绍兴酒的一大门类（页128），内中有此二酒亦是自然。如此说来，全书22 种酒名，除了河清酒、内法酒、金华酒、麻姑酒、时兴橄榄酒即佚名《酒小史‧酒名》中所载之「兰溪河清酒」「燕京内法酒」「金华府金华酒」「建章麻姑酒」「南蛮槟榔酒」外，绝大部分酒都是或可能是绍兴酒的酒名。
绘画 · 品酒图 《金瓶梅词话》中，不仅酒名多是绍兴的，连饮酒名目也多是绍兴的，请看─看灯酒，即元宵酒。小说写到第二十四回，西门庆「正月十六合家欢乐」，「赏灯吃酒」。第四十一回，西门庆请「花儿匠扎缚烟火，在大厅卷棚内挂灯」。第四十二回，西门庆先是预备「十五日请乔老亲家母、乔五太太，并尚举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亲家母、段大姐、郑三姐来赴席与李瓶儿做生日，并吃看灯酒。」届时，如该回标题「豪家拦门玩烟火，贵客高楼醉赏灯」所示，先是西门庆和应伯爵等在狮子街楼上边吃酒边观灯，只见「万井人烟锦绣围，香车骏马闹如雷」，再是西门庆回家和女眷们一起边吃酒，边观看「戏文扮了四折」，又「教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再吩咐把自己家的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第四十三回，「吴月娘与李瓶儿递酒」，「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分付下来，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记》」，又「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客人散去，「又拦了递酒，看放烟火」。第四十一开始的这次元宵节吃看灯酒描写，一直延续到第四十六回的「元夜游行遇雪雨」。第七十八回，西门庆与吴月娘商议，「到明日灯节，咱少不得置席酒儿」，「也只在十二三挂起灯来，还叫王皇亲家那起小厮扮戏耍一日」；至初十，吴月娘说「趁着十二日看灯酒，把门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带着请来坐坐。」西门庆旋即又「叫花儿匠在家，攒造两架烟火，十二日要放与堂客看。」小说一再出现的「吃看灯酒」，与《中国绍兴酒文化》介绍绍兴有「元宵节喝『元宵酒』」名目（页97），完全一致。小说所写元宵节搭棚、挂灯、放烟火、游街、扮戏、弹唱等等狂欢民俗，也几乎就是史料反映绍兴民俗的艺术再现。「绍兴灯景为海内所夸者，……自庄逵以至穷檐曲巷，无不灯，无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过桥，中横一竹，挂雪灯一，灯球六；大街以百计，小巷以什计，从巷口回视巷内，复迭堆垛，鲜妍飘洒，亦足动人。十字街搭木棚，挂大灯一，俗曰呆灯，画《四书》《千家诗》故事；或写灯谜，环立猜射之。庵堂寺观，以木架作柱灯及门额，写『庆赏元宵』『与民同乐』等字。……庙门前高台，鼓吹五夜。市廛如横街、轩亭、会稽县西桥，闾里相约，故盛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旋放烟火，挤挤杂杂。……城中妇女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否则，大家小户杂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方散。」同书卷四〈世美堂灯〉还讲到一个里中李姓花儿匠，「穷工极巧，造灯十架，凡两年灯成」故事，以及自己以为「灯不演剧，则灯意不酣」，在元宵节期间「敕小傒串元剧四五十本」等作为。小说所写元宵节狂欢时间，从正月十二正式开始，直到正月十六，一共五天。《雍正通志》卷九十九〈风俗上〉引《嘉泰会稽志》载，「元宵前二后三夕，比户接竹棚悬灯，朱门华屋出奇炫华，豪奢相矜。」《万历会稽县志》卷三〈风俗〉载，「箫鼓歌讴，彻旦不息。……男女游观于道……极嚣杂，……如是者五夕乃已」，「前二后三夕」「五夕乃已」，绍兴的元宵欢庆原来也一直是五天。
《陶庵梦忆》
上坟酒。第四十八回写到，西门庆「清明日上坟」，预先「推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官客请了……约二十余人」，「堂客请了……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连同家人、奴仆、乐工、戏子，倾巢而动；须臾祭毕，「西门庆邀请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请堂客在后边卷棚内」，大摆筵席，分别由四个妓女和四个丫鬟「轮番递酒」，作尽日畅饮。第八十九回，吴月娘「清明节寡妇上新坟」，也是「早在杏花村酒楼下边，人烟热闹拣高阜去处那里，幕天席地，设下酒肴」。同回还写到守备府，也是「大奶奶、孙二娘并春梅都坐四人轿，排军喝路，上坟耍子去了」。名为祭祖扫墓，实为合家游乐、饮酒，小说所写，实是绍兴的一大奇俗。「越俗扫墓，男女袨服靓妆，画船箫鼓，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必鼓吹，必欢呼畅饮。下午必就其路之所近，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酒徒沾醉，必岸帻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扫墓而至于一路「游庵堂寺院及士夫家花园」，且「欢呼畅饮」「酒徒沾醉」，与小说所写「人烟热闹拣高阜去处那里，幕天席地」，毫无二致。吴国群主编《中国绍兴酒文化》介绍绍兴自古「吃上坟酒」的习俗说，「扫墓，绍兴人称作『上坟』」，「祭祀以后，家人聚饮，称作『吃上坟酒』」，此俗最早可以追溯到东汉；「吃上坟酒的滋味在于下酒菜。菜以素食为主，一般有豆腐、素鸡、香干、香菇。特别还有刚上市的嫩笋」，「扫墓之余，善男信女趁便上附近庵堂寺院求神拜佛。更多的则是欣赏山野春色」，「『吃酒赏春』是清明上坟之余的一大享受」（页93-94）。难怪西门府清明上坟，要预先「推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盖因「吃上坟酒的滋味在于下酒菜」也。会亲酒。第十九回，西门庆娶李瓶儿，「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第二十回，先是西门庆与李瓶儿商议，「二十五日，请官客吃会亲酒，少不的请请花大哥」；果然，「到二十五日，西门庆家中吃会亲酒」，「头一席花大舅」等。第四十一回，吴月娘等人准备替一岁的官哥儿结亲乔大户家，西门庆嫌乔大户家不般配说，「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第九十七回，春梅将流落无归的陈经济安顿在守备府，替他娶了开段铺的葛员外女儿三日后，「请亲眷吃会亲酒」。吃会亲酒为绍兴传统婚俗之一。《越谚》卷中〈风俗〉载：「会亲，初结婚姻两家设筵相会也。」吴国群主编《中国绍兴酒文化》对此名目也有介绍说，「旧时绍兴人结婚前，要举行一个订婚仪式。这个仪式称作『会亲酒』」，「会亲酒宴请的，主要是男女两家的亲属。所谓会亲，即亲戚相会之意。作为当事者来说，办过会亲酒，就是正式缔结了婚姻契约，并对亲戚宣布；对于其亲戚来说，赴宴喝酒即是承认了这门亲事，所以在酒席上，人人都喜气洋洋，少有拘束」（页99-100）。小说第十九、第九十七回所写会亲酒是在婚后，与古代绍兴会亲酒是在婚前似有不同。但西门庆娶李瓶儿与春梅替陈经济葛翠屏，本来都不是一般的明媒正娶。西门庆娶李瓶儿，乃是两人勾搭成奸并害死花子虚之后，西门庆对朋友之妻的盗娶；春梅替陈经济葛翠屏，乃是作为周守备夫人的庞春梅与作为流浪汉的陈经济奸情复萌后，为掩人耳目而匆忙拉来一个无辜者瞒天过海的骗娶。这样的「伪婚姻」，当然不会也不能有一般光明正大的婚前会亲酒。寄名酒。第三十九回写到，西门庆趁在玉皇庙打醮，将官哥儿「就寄名在这吴道官庙里」，预先送了两坛南酒、鸡鹅豚羊等大量菜肴和十两银子，「与官哥儿寄名之礼」。寄名之时，吴道官先「将官哥儿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书，奏名于三宝面前，起名叫做吴应元」，吴道官即成为官哥儿的师父；因西门庆怕吓着官哥儿未带他来，吴道官又「拿他穿的衣服来，三宝面前摄受过，就是一般」。事毕，吴道官一面派人给西门庆家里送去一坛金华酒、大量斋馔和官哥儿的道衣道履，以及刻有「金玉满堂，长命富贵」八字的一付银项圈条脱等护身物，一面就在玉皇庙「摆了许多桌席」，「谢将吃酒」。西门庆、吴大舅、花大舅、应伯爵、谢希大等，在此「整吃了一夜酒」。第八十四回，据泰山石道士所说，徐知府小姐、公子亦「寄名在娘娘位下儿」。寄名之俗和吃寄名酒的名目均为绍兴所特有。《中国绍兴酒文化》介绍说：旧时的绍兴，有关为小孩子而举办的酒席，还有「寄名酒」和「认干亲酒」。孩子出生后，一般要请人算命排八字，如果算出他命中有克星、多厄难，就要把他送到附近的寺庙里，作寄名和尚或道士。所谓寄名，即让孩子拜寺庙中的住持僧为师，让师父给他一个法名。把装有孩子生辰八字的红布袋挂在佛橱上。这个红布袋称作过寄袋，挂了过寄钱，即算是寄了名。鲁迅幼年时，曾给城内的长庆寺寄过名，拜长庆寺住持为师。法师给鲁迅取的法名曰「长根」，并送给他一块铸有「三宝弟子，法名长根」的银饰。
《越谚》 一般的大户人家，给孩子寄名的仪式十分隆重，先要亲自带着孩子上寺庙烧香点烛，求神拜佛，并许下愿心，布施钱物，发愿今后年年来寺庙烧香磕头。有的还要让孩子穿上僧衣，拜见法师，算是把孩子过寄给神佛。在家中，还要大办酒席，祭祀神明，并邀请亲朋好友，三亲六眷，痛饮一番。（页107-108）满月酒。第三十一回写到，李瓶儿坐褥一月将满，「许多亲邻堂客女眷，都送礼来，与官哥儿做弥月」，「西门庆那日在前边大厅上，摆设筵席，请堂客饮酒」。第七十二回，应伯爵「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满月」；第七十五回，吴月娘等人「径往应伯爵家吃满月酒去了」。做弥月，吃满月酒，亦为绍兴极具特色的一大生养习俗。满月，是指婴儿出生后满一个月，亦称弥月。……绍兴习俗，婴儿满月要办满月酒，邀亲接眷，摆筵设席，十分隆重。亲友多以钱物馈赠祝贺。外婆家除送外孙穿戴的帽子、抱裙和形如披风的「一口钟」外，还要备馒头、面条等供品，为孩子谢神。婴儿依俗习，均在这天第一次剃头，故满月酒又称剃头酒。给婴儿剃头时，桌上燃香点烛，供上糕点水果等十样供品，俗称「十盘头」。请一位福寿双全的老人，怀抱婴儿，端坐堂中，请来手艺高超的剃头司务，把婴儿的胎发剃除。……剃下的胎发，要团成一团，纳入桂圆壳中，以丝线系住，悬于床前。……剃头后，主人便开宴待客，并抱出婴儿与宾客见面朋的祝贺。[3]注意，给婴儿做满月之「满月」小说中叫「弥月」，绍俗也叫「弥月」。十轮酒。第二十三回，吴月娘提议，「只当大节下，咱姐妹这几人，每人轮流治一席酒儿，叫将郁大姐来晚间耍耍，有何妨碍？强如赌胜负，难为一个人」；孙雪娥回说，「你每有钱的，都吃十轮儿酒，没的俺们去赤脚绊驴蹄」。孟玉楼乘机以此向吴月娘告了一状，可见「吃十轮酒」名目不雅。姚灵犀《瓶外卮言‧金瓶小札》注为「轮流作饭饮之主」，未甚确。十轮酒当是结拜为十弟兄者，轮流作东所饮之酒。小说中西门庆一伙饮的就是十轮酒。第十回西门庆与应伯爵等人结为十弟兄，第十一回即写到「一日正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第二十回写到「西门庆在常时节家会茶」，即由常时节摆酒；第二十五回写到「西门庆有应伯爵早来邀请，说孙寡嘴作东」，在郊外摆酒。结拜十弟兄，吃十轮酒，在古代绍兴，乃是公认不齿的市井恶习。《越谚》卷中〈风俗〉载：「结拜十弟兄，此无赖恶习。」寿酒，即生日酒。小说二十余次写到西门庆家人做寿，并多次提到「寿酒」「生日酒」的名目。如第二十三回，潘金莲说，「那日又是我的寿酒」，第五十八回，「周守备家请吃补生日酒」，第六十八回，西门庆「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等等。前述《中国绍兴酒文化》介绍说，「绍兴习俗，五十岁以上要做寿，五十岁以下也要做生日」，「寿筵，又称为『寿酒』，亲友祝寿，称为『吃寿酒』。」（页108-109）此外，第十八回「前边上梁，吃了这半日酒」，第十九回花园卷棚盖成，「庆房整吃了数日酒」，第六十回段子铺开张，摆了「十五张桌席」，中餐刚罢又「从新递酒」吃晚餐，所写饮酒名目分别为上梁酒、进屋酒、开业酒。上节所述雄黄酒、菊花酒，从饮酒名目角度看，又即端午酒、重阳酒。《中国绍兴酒文化》对这些名目均有介绍（页110-111）。第三十一、六十二、七十五、七十八诸回，还有「吃庆官酒」的描写。庆官酒的名目亦为绍兴所有。这样看来，全书几乎所有饮酒名目，均为古代绍兴人所有，尽管可能不是专有。这些名目「以酒代筵」的命名方式，与全书男女老幼、主仆官民每日必酒、每饭必酒的描写表里互证，透露了嗜酒如命的酒乡人消息。绍兴正是这样一个全国罕见的酒乡。酒坛包装。第三十八回，韩二捣鬼「看见桌底下一坛白泥头酒，贴着红纸贴儿」。第四十九回，西门庆「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倒出酒来递与胡僧。有学者曾误解白泥头酒、红泥头酒和金华酒、竹叶青酒一样，都是独特的酒名，并以为「泥头酒也是相当驰名的酒类」[4]；两种版本的《金瓶梅鉴赏辞典》「红泥头」辞条说，「古有红泥酒，以红泥盖坛顶而得名」[5]，这种解释也以为是一种酒名，同样不精确，又对「白泥头」一语未置一辞。只有台湾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曾就第三十八回所写正确地判定说：「这是绍兴酒坛子的样式，北方的白酒似非如此封坛。酒家人必能正说。」[6]盖酒以坛装，用泥头封口一直是绍兴酒的传统包装方式。据《中国绍兴酒文化》介绍：绍兴酒装坛前先要煎酒……煎酒后迅速将酒灌入已杀菌的瓦坛中，坛口立即用煮沸杀菌的荷叶覆盖。荷叶上又用小瓦盖（俗称「灯盏头」）盖住。这「灯盏头」像一只小碟子，刚好卡在坛口。再包以沸水杀菌的箬壳，用细蔑丝扎紧坛口。外面还要用黏土、盐卤和砻糠三者捣成的泥封上，再涂以石灰。这种包装虽然笨重，但有它的好处：一是不易倒翻破损，二是开坛后，泥坛头还可以压住沙袋等当封口；更主要的是，这个包装，使酒不见光，不会坏不会酸，而且有微量空气，经过滤进入坛内，起促进后熟的作用。这就是绍兴酒酒度不高，酒液中又有较多的营养成分，但却能够贮藏几十年不坏，而且越陈越香，口味越美的原因。从明清以来，绍兴酒独行天下，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种包装无疑是比较先进的。（页140）因黏土、砻糠皆为黄色，故一般泥头如「女儿红」酒都是「黄泥头」（页99）；如果石灰涂的比较多，或者用石膏代替黄泥封口（页142），则形成「白泥头」；「红泥头」则是为增加喜庆成分，而在原料中添加红色素而成。泥头封酒故意让微量空气可以渗透内外，一方面可以让外面微量空气持续透入促进酒液发酵，并让水分蒸发，另一方面长期封藏之后，也可以借透盖而出的酒香而判断酒液的醇厚程度。
魏子云注释《金瓶梅词话》 《徐文长逸稿》卷四〈送白君可……白好客，人呼为白孟尝，饷我鸭、酒……〉云，「水掌乍肥鳬正贡，泥头未破酒先香」，后一句正道出白氏所送乃是一坛封藏已久的好酒。饮酒方式。与《水浒》相比，小说这方面的描写，突出地多了一个「筛」字。筛并非斟的同义语，而是斟之前的一道步骤，如第三十七回所写「筛上酒来，妇人满斟一杯」，第五十回所写「筛酒上来，赛儿拿钟儿斟上」等等；最奇特的是，「筛」字还往往与「热」字连在一起，如第五十一回「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筛热着些」，第七十五回「绣春前边取了酒来，打开筛热了」等等。「筛热」一词在其他小说中绝难觅见，它实质上反映一种必先筛过、热过方始饮用的特殊的饮酒方式。这是绍兴人的饮酒方式。众所周知，绍兴以黄酒为大宗。一般黄酒以麦曲为酵母就有灰，《本草纲目》诸注家就留下「黄酒有灰」「有灰不美」的遗憾；绍兴黄酒以小曲为酵母，故灰质和酒脚更多。今医家配药用酒，必注明「无灰酒」，佥言绍兴酒有灰。近闻之绍兴人，力避绍酒有灰，其偶有灰者，以酒味将离，用灰制之。这是清代改良的情况。明代绍兴酒的灰质成分当更多，饮酒之前先加筛过，也就十分必要。第三十五、四十二等回有「用铜布甑儿筛酒」的描写，盖出于此。酒必热饮的描写，较之《水浒》亦相当特殊。《金瓶梅》第五十一回来保要王六儿把酒「再筛热着些」，发生在端午前后，暑热正起；第六十一回西门庆「教春梅筛热了烧酒」，时令亦不过九月初。酒须热饮乃是绍兴人的传统习尚。（绍兴酒）凡煮酒之法，必须热水温之。……以初温为美，重温则味减。若急切供客，隔火温之，其味虽胜，而其性较熟，于口体非宜。至北人多冷呷，据云可得酒之真味，则于脾家愈有碍。第三十五、四十二、五十一诸回所写即「热水温之」，第四十六回所写「火盆上坐着一锡瓶酒」，即「隔火温之」。相关菜。第二十回、三十四回写到红糟鲥鱼、糟鲥鱼，第二十七回写到糟鹅胗掌，第四十四回写到糟蹄筋，第四十五回写到糟笋，第四十九回写到糟鸭，第七十八回又写到糟鱼，糟鲥鱼、糟蹄筋、糟笋、糟鸭等都是糟菜。第三十四回还写到糟鲥鱼的制作方法，把鱼「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瓷罐内」。《嘉庆山阴县志》卷八载：「酒糟，诸物迎其味即甘美。」「以前，绍兴乡人多自酿酒，制造黄酒的糟，与烧制白酒的酒糟不同，里面还有许多酒的成分。一般就取黄酒糟，加上盐放在酒坛里闷上一年，用这糟制的糟鱼、糟鸡、糟鸭、糟鹅、糟肉，放上餐桌、酒桌，就糟香四溢，令人垂涎。」（页165）服饰和器具类。小说3 回4 次写到毡帽。第五十回，玳安嬉游蝴蝶巷，在虔婆曾长腿屋里看见「两个戴白毡帽子的酒太公」。第六十七回，天气下雪，应伯爵「头戴毡帽」，进入西门府。第九十三回，王杏庵接「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等物，给陈经济穿戴，未过几天就见他「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冻的乞乞缩缩」。吴越文化研究者早已指出，毡帽乃是古老的江南地方特色服饰之一，戴毡帽几乎是绍兴人的标志。「时至今日，具有江南地方特色的服饰已不多见，只有绍兴的乌毡帽，以其独特的风采展现在人们面前。戴乌毡帽是绍兴人的一个特征，绍兴的农户、船家、手工业工匠，几乎没有不戴它的。毡帽以羊毛为原料，经过拣毛、弹毛、去腻、脱脂、捏坯、套盔、染色、干燥、修整等三十多道工序才可制成，制作过程全为手工操作。乌毡帽具有隔热保暖、不易受潮、不透雨水、坚固耐磨、用途广泛等特点，既能抵御风寒，又能遮阳避雨，为在外劳作的人们提供了不少方便，因此深受欢迎」[7]。鲁迅笔下的闺土就从小到老都戴着毡帽；阿Q 也有一顶破毡帽。毡帽在绍兴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张岱《夜航船》卷十一载：「秦汉始效羌人制为毡帽。」
《越酒文化》 小说写得最多的日用饮食器具是瓯子。第十六回，李瓶儿陪西门庆吃南酒，「西门庆止吃了上半瓯，就把下半瓯送与李瓶儿吃。一往一来，迭连吃上几瓯」；第二十回，迎春端上「一瓯黄韭乳饼」「两银厢瓯儿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儿」，李瓶儿再吩咐把昨日剩的金华酒筛来，「拿瓯子陪着西门庆，每人吃了两瓯子」。第三十三回，潘金莲先叫秋菊喊陈经济「来这里呵瓯子酒去」，后又叫春梅「取了个茶瓯子，流沿边斟上递与他」。第六十二回，王姑子「拿着瓯儿」，给李瓶儿喂粥吃等等。《徐文长三集》卷四〈修柱杖首，修发网，胶漏瓷壶及哥窑瓯……〉云：「双瓷越窑翠，物菲人易求。」卷二十一〈书石梁鴈宕图后〉：「如说梅子，一边生津，一边生渴，不如直啜一瓯苦茗，乃始沁然。」二十卷本陶望龄《歇庵集》卷十四〈祭商仲文〉：「花月之夕，风露之辰，名香苦茗，举瓯相对。」可见，瓯子乃是常见的越瓷产品之一。第二十三回，宋蕙莲烧烂猪头，「将大冰盘盛了」，端到李瓶儿房中。第二十九回，西门庆吩咐春梅，「有梅汤提一壶来，放在这冰盘湃着」，「于是春梅向冰盆倒了一瓯儿梅汤，与西门庆呷了一口，湃骨之凉」。《越谚》卷中〈器用〉载：「冰盘，最大之盘，古之簠也。」果品与花卉类。首先值得注意的是第三十五回提到的榧子。该回西门庆与应伯爵等人掷骰子罚酒唱曲，因不会唱曲，遂说了个笑话：「一个人到果子铺，问：『可有榧子么？』那人说：『有。』取来看。那买果子的不住的往口里放。卖果子的说：『你不买，如何只顾吃？』那人道：『我图他润肺。』那卖的说：『你便润了肺，我却心疼。』」可见榧子是果子铺里常见而又较珍贵的干果。这是只有绍兴地区才能见到的景象。《万历绍兴府志》卷十一载：「榧，《平泉草木记》曰：木之奇者，稽山之榧。」查唐代名相李德裕《李卫公别集》卷九〈平泉山居草木记〉，内中确载：「余二十年间，三守吴门，一莅淮服，嘉树芳草，性之所耽。……木之奇者，有天台之金松、琪树，稽山之海棠、榧……爰列嘉名，书之于石。」同卷〈平泉山居戒子孙记〉又载：「吾随侍先太师忠懿公在外十四年，上会稽，探禹穴，历楚泽，登巫山，……首阳微岑，尚有薇蕨；山阳旧径，唯余竹木。……得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际，平生素怀，于此足矣。」足见中晚唐时代，父子名相兼学者李吉甫、李德裕在连袂「上会稽，探禹穴」后，就把榧子树当作绍兴地区的一大标志性奇木。更有甚者，唐初孙思邈《千金翼方》卷一记载江南东道的特产含：「越州：榧子、刘寄奴。」盛唐天宝十一年（公元752 年）完成的王焘《外台秘要》卷三十一同样记载：「越州：榧子、刘寄奴。」「宝历二年，浙东国贡舞女二人，一曰飞鸾，二曰轻凤，修眉黟首，兰气融冶，冬不纩衣，夏不汗体，所食多荔枝、榧实、金屑、龙脑之类。……每歌声一发，如鸾凤之音，百鸟莫不翔集其上；及观于庭际，舞态艳逸，更非人间所有。」可见至迟在唐初，榧子就已是绍兴地区闻名天下的特产，唐末甚至衍生出女性专吃榧子（「榧实」也就是榧子；《杜阳杂编》虽然还写到「荔枝」「金屑」「龙脑」，但它们不过是行文时随意拿来陪衬「榧实」的虚写之物，因为荔枝自古就不产于浙东，「金屑」「龙脑」更不是什么真正实有的东西）而宛若天仙临凡的妙曼传说。其次，其他不少果品名目也为绍兴特有。例如，第三十二、三十三回写到玉黄李子，第四十九回又写到流心红李子。实际上，前者即黄蜡李，后者即胭脂李，均为绍兴李子中的名品。《嘉庆山阴县志》卷八载：「越有黄蜡李、麦熟李、迎瓜李、皱李、白淡李、紫茄李、胭脂李、夫人李。」第五十八回写到癞葡萄。此即绍兴玛瑙葡萄的别称，因其个大、色泽橙黄而不均匀，状若癞痢头而得名。《万历绍兴府志》卷十一载：「蒲陶，有浆水、玛瑙二种。」此品绍兴地区至今尚种。例如，第十回的玉簪花，第十一、十九、二十七回的瑞香花，第十二、十九、二十七、三十四、五十二、八十二等回的木香花，第五十二回的紫薇花，第八十二回的凤仙花和木槿花，以及第五十二回的枇杷，第二十七、五十八回的杨梅，第三十一、七十三、七十七、七十八的柑子等，就均见于各种绍兴史志物产志；第三十三回提到的十姊妹花除了见于史志，还见于《越谚》卷中〈花〉。食品与菜肴类。先看一种小吃。第二回王婆子的「风」话中提到饺窝窝；第七回写到杨姑娘送给孟玉楼乡里来的几个艾窝窝，孟玉楼又转送十个给薛嫂。艾窝窝、饺窝窝二名合一，即绍兴民间的著名小吃艾饺。《越谚》卷中〈饮食〉有「艾饺」。小说第二至第七回的情节时间为清明前后。《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绍兴市绍兴县谚语卷》收绍兴传统民谚说：「清明吃艾饺，勿怕阵雨浇。」「清明吃艾饺，立夏吃樱桃。」（页109）再看一种小菜。第二十、四十五、五十八、六十二、七十八、七十九诸回写到酱瓜、甜酱瓜茄、十香瓜茄、十香甜酱瓜茄等名目，实为甜酱瓜一物，乃是明清两代绍兴的八大贡品之一，至今尚为绍兴人所嗜食。据介绍，此瓜用青瓜制成：将刚长到六寸左右的上等青瓜，洗净沥干，用甜面酱拌和，一层一层地装入坛内，装满后用黄泥封住坛口。酱浸半个月左右。瓜成青红色，即可取出，洗去酱泥，切成薄片，就可佐餐……它肉质鲜嫩，咸中略带甜味，清脆爽口，拌以香麻油，确实是味胜鱼肉。[9]小说中李瓶儿、西门庆重病临死之时，家人皆以此瓜喂其吃粥，可见此瓜极受人们青睐。此外，第三十四回还写到「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一道菜。王瓜除见于史志物产志，还见于《越谚》卷中〈瓜〉：「王瓜，有家园者皆种。」再看一种蟹肴。第二十三回，丫鬟笑话宋蕙莲，说「五娘教你腌螃蟹，说你会劈的好腿儿」。第三十五回，西门庆对应伯爵说，「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两包螃蟹，到如今娘每都吃了，剩下腌了几个」，分付小厮「把腌螃蟹几个来」，「不一时，画童拿了两盘子腌蟹上来，那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抢着吃的净光」。相传绍兴有个师爷在两淮衙门作幕，当时两淮流域河蟹为患，当地百姓不知食用。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敢于第一个吃螃蟹者是勇士。」眼见伤害庄稼而又驱赶乏术，于是向官府求救。这事落在绍兴师爷之手，他忙下令捕捉，并教以捉蟹窍门。捕来之蟹，统统放入他准备好的百口已配有盐水的大缸内，多捕者多奖。他把这批腌蟹装篓运回浙江，特别是绍兴营销，结果是大赚其钱，获致巨资……由于腌蟹以盐为主，所以咸而失鲜，于是有位美食家，用绍兴老酒、姜末来「醉」。果然，醉蟹膏黑肉白，肉质咸鲜，味美无比。……外地制作醉蟹的不多见，有的话也是在外定居的「绍胞」。[10]绍兴师爷明清两朝遍散天下。绍兴人发明腌蟹的时间，与小说的成书时代晚明亦相距不远。此外，第二十一回写到柳蒸的勒鲞鱼，第八十回写到四尾白鲞。勒鲞即鳓鲞，和白鲞一样，都用海鱼干制而成。《越谚》卷中〈水族〉有「鳓鲞」「白鲞」的词条。《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绍兴市绍兴县谚语卷》收绍兴名谚还有：「带鱼格下巴，鳓鲞格尾巴。」「偷白鲞，咬乳头。」（页76、150）最后尚需一提的是，作品尽管写到了绍兴酒及大量其他绍兴风物，却不见绍兴府县之名；相反，绍兴周围地名，如海盐、杭州、湖州、明州、金华、严州等却一再出现。这使人们有理由相信，作者以身边的生活为依据来进行文学描写的时候，故意将家乡府县名回避了。这也就是小说写到绍兴酒，很多人却看不到绍兴酒的真正原因。
《绍兴百珍图赞》 注 释： 1 如戴不凡〈《金瓶梅》零札六题〉，收入氏着《小说见闻录》（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 年）；张远芬〈也谈《金瓶梅》作者的籍贯─对戴不凡「金华说」的考辨〉，《徐州师院学报》，1981年第12 期；李时人〈《金瓶梅》‧兰陵美酒与兰陵笑笑生〉，载王利器主编《国际金瓶梅研究集刊》第一集（成都：成都出版社，1990 年）；吴晓明〈《金瓶梅》中的酒文化〉，《徐州师院学报》，1995 年第2 期。 2 马忠主编《中国绍兴黄酒》（北京：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9 年），页88-89。 3 徐冰若等《绍兴民俗文化》（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页65-66。 4 张林《金瓶梅纵横谈》（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 年），页305。 5 上海市红楼梦学会、上海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金瓶梅鉴赏辞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页880。孙逊《金瓶梅鉴赏辞典》（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5 年），页527。 6 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年），页259。 7 张荷《吴越文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 年），页140。 8 绍兴市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浙江省民间文学集成绍兴市故事卷》上册（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 年），页607-608。 9 绍兴县教委编《可爱的家乡─绍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 年），页81-82。 10 绍兴市文联编《绍兴百珍图赞》（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 年），页280。
文章作者单位：绍兴文理学院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潘承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