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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吴亚明/远去的“嘣嘣——嘭”

 潇湘原创之家 2023-02-12 发布于湖南

远去的“嘣嘣——嘭”

作者:吴亚明

小时候,听到最美妙的音乐是“嘣嘣——嘭!”,虽然只有三个音符,我却能感受到音乐的清扬、激越、震撼。

专家说,音乐起源于劳动,这个我信了。“嘣嘣——嘭”就是劳动者的歌,这位演奏者叫楚保子——我的外公。尽管住在西溪桥背,长寿街老一辈人几乎都认识他。要找到他不难,循着“嘣嘣——嘭”的声音,就可以找到,他是远近闻名的弹匠,用土语说,是个打絮咯。长寿街弹匠不多,要打新棉絮,或旧絮翻新免不了要找他。

外公大厅里布着一个很大的台子,台子上铺满了棉花,外公腰上绑着一张弯弯的长木弓,那长弓弦是牛筋做的,左手举着。右手握着一个像手榴弹样的光溜溜的弹锤,站在地上,用锤子不停地敲打弓弦,“嘣嘣——嘭”的声音,高低错落,悦耳动听,我也忍不住要弹几下,可弹不出节奏感来。吉他的制作原理,是不是来自于中国弹匠的弓弦,我不知道。那颤动的弓弦,只要粘上皮棉,就会弹开,皮棉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成为絮状。外公戴着口罩,眉毛、胡子都雪白,像个传说中的白眉道长。

外公弹棉花大概半小时就会歇息,我能见眼动眉毛,只要他准备卸下身上的装备,我会立马搬一个矮椅子,放到他经常坐的地方,将那个被捏摸得熠熠闪光的铜质水烟筒送到他手上,并且装好烟,点燃一支香。

外公伸出青筋暴暴的手,接过水烟筒,会望着我笑一笑。外公不笑的样子很吓人,笑起来更可怕。外公已经很苍老,额头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如果头皮蹙紧,估计可以夹断蚊子腿。两个腮帮子有些塌陷,抽烟的时候,一鼓一瘪,鼓起来的时候,像个快要炸裂的猪尿泡。眼睛却放着深邃的光,很严肃的模样,外婆说是马老爷(凶相菩萨)相,他不太喜欢说话,很多人有点怕他。

他瘪着嘴,吧嗒完第一口烟,就会咳嗽。我便会端着那个盛了酽茶的搪瓷把缸,轻轻放到他脚边。他喝一大口茶水,让咳嗽停下来,接着抽烟,抽三斗烟,咳嗽更厉害了,脖子撑得很大,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整个人弯缩成一团,眼睛通红,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溢出来。他再端起把缸喝两口茶,咳嗽稍微缓解一点,喃喃自语:“原来抽霸烟没事,现在抽三烟都咳,老啰。”外公说的霸烟,是一种很冲很烈的草烟,三烟没有那么杀火。我偷偷学外公的样子抽水烟筒。抽水烟也是一项技术活,我烟没抽成,倒吸了一口烟筒水。烟筒水又麻又辣,啧啧啧吐了半天口水,用水漱了几次口,嘴巴里还是麻和辣的。外公告诉我,那烟筒水很厉害的,可以呛死蚂蟥。我便每隔三四天去洗水烟筒,从水烟筒倒出来的水,黄中带黑,有一种恶气。蚂蟥是一种生命力十分顽强的软体嗜血动物,外公屋旁边有一方不深的水塘。能经常见到蚂蟥闪动腰身游弋,我从不敢下水去。蚂蟥听水响,我用一把木瓢,在水里捣鼓几下,就能舀到蚂蟥,将烟筒水浇在蚂蟥身体,它折腾几下,就会踡缩成一团,不一会呜呼哀哉,一物降一物。长大后,才知道烟筒水含有大量的尼古丁,怪不得香烟盒子上要写上吸烟有害健康。

抽完水烟,喝了酽茶,外公又开始“嘣嘣——嘭”的工作。被弹过的棉花,雪白如银,蓬蓬松松,铺满一台子。外公将棉絮铺压成长方形,还要在上面捺四层线,横一层,竖一层,斜两层,纵横交错,成英国国旗“米”字型。如果哪家闺女要出嫁,要准备六床、八床新棉絮,准新小娘满脸绯红,亲自来拉线。结婚嫁女,要图个吉利,往往要用红绿两色线,曲一个双“喜”字,或者“百年好合”“花好月圆”喜庆文字。曲这些字,外公不用打谱,一次性曲成,反复修改就会让人不高兴的,准新小娘看到这精致耀眼的楷书文字。就会满脸羞红,开始幻想洞房花烛夜激动场面。普通的棉絮拉线就是外婆,很多时候,我也帮着拉,末了就曲一个生产时间。

外公完成这些初步操作之后,就会拿起比锅盖稍大的木盘,放在刚捺过线的棉絮上,两手抓着圆环,将上半身压在木盘上,用力从四周向中间转动,主要还是压紧棉絮。中间按压不到了,外公就会站到木盘上,扭着腰,摆着臀,带动小腿,脚像装了吸盘,牵着木盘左右前后转动。那动作之协调,之柔美,比花滑运动员的冰上芭蕾还让人惊艳。可惜了外公生不逢时,若是今天,外公往广场舞队伍里一站,一举手一投足,定会迷倒一大片大妈。

我也学外公动作双脚踩上去,想用脚转动那木盘,可怎么扭屁股,那木盘就是不听话,还让我摔倒在新絮被上。外公不恼,还会笑嘻嘻地说,人家肯定会生个男孩的,又细致地将移弄动线纱复原。

外公一生没有亲生儿女,舅舅是从邵阳马颈里过继来的,在部队服役,女儿(我的母亲)是随母下堂的,又出嫁了。家里只有外公外婆,外婆在供销社饮食店上班,很少在家。外公其实很孤单,有时有好吃的,叫我们一家过去吃,如果母亲略有犹豫,外公脸色陡变,声音粗粗地嘟哝“嫌我少了几个银毛(家里人丁少)”,母亲便不再哼声,我们便到外公家打一次牙祭,有时还让母亲捎点菜回家。如果外公高兴了,会赏给我两分钱,我举着两分钱,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因为我可以到日思夜想的上市庙看一场皮影戏,去看侠肝义胆的鲁智深,或者无所不能的孙悟空,这是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

在三姊妹里,我最得外公喜欢。可长大后,我的技能包弄丢了,要是用来服侍上司,我的人生就会重新改写。

邻居揶揄外公说:“外孙狗,吃了照路走”。意思是说外孙是外姓人,培养不出感情来的,不必对外孙那么好。外公却不听这些,一直对我很好。

记得有一次端阳节后不久,外公家来了一位中年亲戚,外婆弄了一桌好菜,饭桌还有一碗盐鸭蛋,外公拨拉着那个最大的。那亲戚两眼放光,盯着那大盐鸭蛋,很激动,脸色绯红,准备拿碗去接,翕动着嘴唇,正要说“谢谢”。谁知外公却将那盐鸭蛋放到了我碗里。那亲戚脸色陡然变绿,两条黑眉毛蹙在一起,嘴巴翘起,仿佛可以挂十二只盂桶(尿桶),草草吧啦几口饭,连多谢也没说就走了。外婆善于察颜观色,跟外公说,怕是一个盐鸭蛋得罪了一门亲戚。外公不屑地说:“一个大人跟一个小孩争盐鸭蛋大小,算什么人哦。”还真被外婆说中了,那亲戚再也没有来过外公家。

下放农村那年,外公说送我一件狐丝棉袄。我想狐丝棉袄,应该是《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打虎上山,穿的那种“萝卜丝”,也有人叫皮袍子。高兴得嘴巴扯到耳朵背去了,又可以在同伴们面前显摆一番,让他们羡慕个死。等外公拿出一件棉衣披在我身上,我一瞧,根本不是“萝卜丝”,还半旧不新了。心是拔凉拔凉的,又不能拂了外公的好意。那件衣服,虽然不像外公说的是“火龙袍”,可穿在身上还挺暖和的。我有些好奇,在狐丝棉袄底部剪了一个口子,扯出里面的狐丝,想看个究竟,那狐丝比棉花白皙,光亮,丝滑,软和。

这个“火龙袍”跟随我在农村摸爬滚打四年多,不少地方露出了狰狞面目,母亲说它不能去登城市的“大雅之堂”,拆了给弟弟做了一个背心,我心疼了好久。

我去读大学前夕,外公煞有介事地叮嘱我,出门在外,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动的不动。我颇有些茫然,外公怎么会说这些。母亲告诉我,当年舅舅航校毕业,被分配到北方军用机场当了机械师。本是前途无量的。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外公却将过苦日子,乡下农民挖野菜,吃陈壁土(观音土)不消化,患水肿病死人的事写信告诉了舅舅,谁知舅舅狗直一根肠的人,经不住领导的循循善诱的启发,在“提意见”的思想会上,拿出那封信一读,不久舅舅被关小黑屋,最后被遣返回了原籍,安排到镇上一个小工厂上班,找了个农村老婆(我舅妈),成了半边户,生了四个孩子,日子过得像屋檐下吊猪胆——苦水直滴。一封信,断送了舅舅的美好前程,这成了外公心中永远的痛。

每年寒暑假,我不忘去看外公,他一天比一天衰老了,腰像弓一样弯,虽然戒了烟,咳嗽却更厉害了,偶尔咳出血来,那应该是弹絮时间久了,吸了太多棉絮污尘,肺部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得了矽肺病吧。用了很多土方,打针吃药不见好。他的话,比先前更少了,除了简短问问我的读书情况,再不想多说。那套弹絮的工具被零乱地弃于门角落里,孤零零的。

我想等我参加工作后,有了钱,带外公到大医院去看病。就在我参加工作的那个冬天,外公不声不响地走了。现在物资丰富了,我用过锦纶被、羽绒被、化纤多孔被、蚕丝被等,这些被子比棉花被子轻巧、柔软、暖和,而且是成品,可是,那“嘣嘣——嘭”的音乐总是萦绕在我心间。

【本文已刊发2023年2期《爱你.教师文学》】

  

作者简介

吴亚明,网名老顽童,退休教师,平江长寿人,老来涂鸦,自娱自乐,以防痴呆,穷求开心。

图片:网络征稿说明 《潇湘原创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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