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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中文】老去的村庄

 程虫虫 2023-02-13 发布于河南

​我不是职业作家,但我最近几年又拿起了笔,陆陆续续写出一些小说,书中所写的大都是关于故乡、童年的故事,不少朋友都问过我,我也常常问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些小说呢?

到目前为止,我的小说大多写的都是童年时期的故乡及其回忆,并没有将沧桑巨变充分地表现在作品中,但这些沧桑巨变却是我创作这些小说的前提。正因为我的家乡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我所熟悉的人和风景已经消失不见了,所以我才格外珍惜,想以小说的方式留住我记忆中的那些风景。

我们村只是豫东平原上一个普通的小村庄,虽然变化巨大,但也只是时代和中国巨大变化中的一个小小角落。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就是我们这里传统文化影响深厚。我在小说里也写过,人祖伏羲和女娲姑娘的墓就在我们县,大泽乡起义的陈胜和吴广在陈州定都,七步成诗的曹植做过陈州王,包公下陈州等等。

千百年间儒家文化浸润深厚,对父子、夫妻、师生等关系有一套完整的规则,讲究礼义廉耻,讲究家族文化,讲究伦理秩序,虽历经20世纪革命思想的冲击而仍有较多的遗留。

传统的乡村,在迅速现代化的过程中必然会引发剧烈的思想冲突,漫长的农耕文明中所形成的交往规则与生活习惯,也在工业与信息文明的冲击下发生着裂变。改革开放以来,村民的家族意识、人情态度、生育观念、经济理念等各方面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发生在我们这里的故事,不仅有“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也有“现代”与“后现代”的矛盾,还有“传统”与“后现代”的矛盾,错综复杂地混合着不同年代、不同层次的丰富矛盾,远比19、20世纪欧洲经典小说精彩,只是尚待发掘和提炼。

从来也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故乡,总是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叩开你的心灵之门,告诉你它的存在。

三毛的乡愁是梦中的橄榄树,余光中的乡愁是小小的邮票,我的乡愁却是家乡的手擀面,那是妈妈的味道啊!

苦难无法遏制孩童的天性。在故乡,我们的童年也有乐趣,采松花做松花糕,清明采绵青做清明团子。故乡以前没有种翠竹,四季但是有竹笋可以买着吃,想到吃一颗竹笋就少一棵竹子,心里便有些不安。春来桑葚遍野,我们爬上桑树,吃得满嘴乌黑,口中唱:“吃桑葚,拉桑子,乌脚乌手乌卵袋。”边地驿站,寂寞羁旅,绵绵乡愁在我胸中发酵。那个拼命想逃离的故乡,此时却以不可抗拒的魔力吸引着我,那种甜蜜和温馨的乡愁,温暖着一个游子的心……

我一直以为,只有人会老去的,其实,一座村庄也会老去。  

老去的村庄,并不古典,也没有怀旧的美丽。村庄里的房子,其实很多都是新的,还有别墅,高檐轻挑,白墙红瓦。看着,却不是喜气,感觉空荡荡的,仿佛是刀划过了村庄,将一些勃然的生气收割了。没有人居住的村庄,缺少一些人间烟火的气息,自然,就寂寥了、空虚了,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苍老了。  

我居住的房子,也老了。

这空房子,仿佛消弭了我童年的一切生活的迹象,但事实上,它又保留了我童年生活的蛛丝马迹。一切的存在,或许并不存在,但一切的不存在,可能也会存在。我以为我的童年只是一段记忆,一段在时空里演绎的光与影的幻境,充满着不真实,但是看着老去的房子,我才知道,原来,我是童年是一段真实的过往。因为,这时光里凝固、定格的老屋子,帮我还原了一切,记载了一切。它告诉我:我就出生在这儿,在这儿长大,我曾在这座房子里哭过、笑过、蹦过、跳过。村子前面的不远处有一条小河,这里也是我们的乐园。夏天的时候,我们特别喜欢去河里玩水,太阳火辣辣的,这时在清凉的河水里泡一泡,那感觉真是太妙了。大人们不许我们小孩擅自去河里玩水,所以我们就偷偷约定去河里游泳的暗号——食指勾两下,只要一看到这个暗号,小伙伴就会自动集结去河里玩水,玩水后还要在河边把头发晒干了才回家,不然被家长发现又免不了一顿训……

我离开故乡后,城市化浪潮汹涌,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他们挣钱后回乡建房,那充满田园色彩的旧村舍渐被废弃,新楼拔地而起,村里靠种田为生的农户慢慢少了,让人心中充满怅惘。

故乡究竟是苦难的、丑陋的,还是美丽的、温情的?我想,无论是谁,恐怕都难以三言两语说清楚。但我越来越明白的一点是,正是故乡的生活,决定了我能走多远、飞多高,正是故乡的土地养育了我的性格,也为我的职业打下了底色。

这一路走来,无论干什么,生活在哪里,情感都是和故乡紧紧维系在一起。生命的脐带,一直没有断离养育自己的土地和人群。心目中的乡村,像一条船,永远在风浪中搏击。

故乡是什么?古往今来,多少人曾经记录它、描述它。但汗牛充栋的作品,又何曾穷尽故乡的面貌?故乡是一首诗?一片云?一阙歌?或许,故乡就是一坛越陈越香的酒,时间愈久,香味愈淳。那是一种灵魂的香味,人生倦旅中,给人安慰,催人奋进,给生命注入新的力量。

我一直以为,在草长莺飞、春风拂柳的春天,我再也回不去故乡了。我曾做过很多的梦,关于故乡的,关于老房子的,关于春天的故乡和老房子的。梦中,我见过我的童年和童年时春天的村庄。天空中,总有一群燕子在呢喃。小河边,长长的柳丝总在河畔飘摇。古老的石桥上,总有一头耕地的老牛,抬起头来,“哞哞”地叫唤。我们会养蚕,在绿芽新绽的季节里摘桑叶。桑树总在池塘边,桑树很高,需要把绿色的枝条拽下来,然后一片片地采摘。或者,需要爬上树去。梦中的我和一群小伙伴,骑在临河的桑树上,一边采摘桑叶,一边采摘着桑树上长出来的桑葚,嫩红的,甜甜的,酸酸的,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  

梦里的一切,都清晰得像巨幕的彩色电影。很多时候,我以为这上映的都是一幕幕真实。但又确凿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是水中月、镜中花,我触碰不到。我常梦到我仓皇地奔走在同一条路上,那是通向村后的一片菜园的路。菜园子里的油菜花开得正盛,如铺开的金色地毯,我想走过这条路,去往这一片金色的菜地。可是无论我如何奔跑、寻找,就是靠近不了那一片菜园。我常常在梦中累得疲惫不堪,醒后,大汗淋漓。这,让我确凿地知道,故乡在时光的匆匆中,的确是离我远了,我无论如何追寻、奔跑,再也回不去了。  

村子里变得空荡荡的,年轻的人,跑到了广东、浙江、福建、上海、北京,做泥工,卖菜,租住在城中村里。他们要去捞世界,村庄周围的田和地养不活自己,也喂养不了自己花花绿绿的梦想。村庄肥沃的土地,渐渐荒芜了,以前,这些地,长花生、长大豆、长玉米、长棉花、长小麦、长肥硕的瓜果和绿茵茵的蔬菜,长年轻人的欢笑声。可是,现在只长野草,长及膝盖。房子也空荡荡的,聊无生机,没人住的房子,屋檐上长了杂草,墙壁斑驳,慢慢地,慢慢地,如街边无人过问的流浪汉,面目开始邋遢和狰狞起来。  

后来有人把自己的旧房子推倒,然后盖上小洋楼、别墅。房子一栋一栋地建,也一栋栋地空着。过年时节,这些房子还是会有人住的,房子的主人千里迢迢从远方赶回来,打扫尘埃,铲除荒草,在门楣上贴上对联,热热闹闹地过上一个年,然后,又千里迢迢地奔赴远方。然后,在人去楼空之后,回复了往日的苍白和悲怆。

现在我离开家乡已多年,在城市生活的时间已超过了家乡,对家乡后来的巨大变化并没有亲身参与,但从家人亲友的经历和讲述中也对家乡的变化有所了解,而且远离家乡也让我有一定的距离去观察与思考。我个人的经历很简单,但也包含着丰富的时代内容。我从一个贫苦的乡村少年考上大学,又从事自己喜欢的文学与研究工作,其中有个人的奋斗与追求,但也拜改革时代所赐。在这个过程中,我不仅看到了故乡的沧桑巨变,也看到了城市的巨大变化。

故乡发生了巨变,城市发生了巨变,置身其中的我也在发生变化。我从一个乡村少年转变成一个小小的知识分子,我的内在自我被新的生命体验与一部部书不断解构,又不断重构,蕴含着丰富复杂的内在矛盾,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或者说我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家乡人了,但家乡却奠定了我精神的底色,给了我面对世界的底气,也为我提供了观察时代风云变化的独特位置与视角。

在小说中,我在精神上一次次返回故乡,那里是我生命的源头,保留着我生命最初的珍贵记忆,我个人虽然渺小平凡,但也可以从某个层面折射出时代的沧桑巨变,可以从往昔岁月中汲取面向未来的勇气,就像我现在最喜欢吃的是家乡的普通食物,就像在小说中我似乎仍是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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