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6月。天上有月,房中有人,一老一少。
![]() 马一浮岳父 汤寿潜 沉默了许久,马一浮才低声道:“岳父……你知道的。此生,是我对不起汤仪。她去了,我也没了那方面的心思,就不好再耽误别人家的好女儿了。” 老人听完,一声长叹,竟一时不知如何再劝。 其实,早在几年前,他便跟这个他最中意的女婿提过,让女婿娶了他的三女儿做续弦。 当时,这个女婿也是毫不犹豫拒绝了。 马一浮16岁娶妻,3年后妻子离世,之后他终身不娶。 世人皆说,他这个女婿是个痴情种子,只有老人心里清楚这背后的原因——马一浮对汤仪情深不假,但更多的,其实是愧。 人生若只如初见1883年,农历2月25日,马家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 马家的当家人马延培有经世济民的学识,也曾做过四川省仁寿县的知县,当家主母何定珠也是出身世家大族,自幼读书,家教极好。 这样家庭出生的马一浮物质与精神上都被富养,同时也继承了父母的好基因,聪明好学,超过一般孩童。 马一浮八岁能作诗,九岁诵《楚辞》、《文选》。 就连他的启蒙先生也因他天资过于聪慧,觉得无法再教授他什么,跑去找他父亲请辞。 天才好像大多都是这样的路径,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16岁那年,马一浮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与周作人、周树人等人一同参加了绍兴乡试,一举夺得榜首。 发榜那天,贡院门前人声鼎沸,有看榜的考生和大户人家跑腿的下人,还有躲在马车里想着“榜下捉婿”的乡绅大户们。 那其中,就有汤寿潜和他的爱女汤仪。 ![]() 汤仪 年过十五的汤仪生得明眸皓齿,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雅,也有小女儿的娇羞含蓄。 汤寿潜在人群中一眼便看中了里面最为显眼的马一浮,他把马车的窗帘撩开了些,指着马一浮,对着女儿笑道:“你看,那就是马家的四少爷,你可中意?” 汤仪一听这话,羞得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哪里好意思真往那边去瞧,只小声回道:“爹爹的眼光总是好的,女儿全凭爹爹做主。” 汤寿潜听得这话,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行!那我就给你做了这个主吧!” 汤寿潜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害羞内向的女儿,其实也是中意马一浮这个少年郎的。 早在看榜之前,马车车轴碾过青石板上的晨光时,江南的春风偷掀了少女的车窗帘。 窗外有细碎的说话声,青衫的少年撑着一把油纸伞,俊秀儒雅的面容被轻轻压在了纸伞之下,只来得及让她惊鸿一瞥。 刚刚父亲手指之人,她偷瞧了一眼,竟然正是那擦肩而过的少年。 所以,缘分这东西,实在是不可言说。 上天眷顾,所遇之人竟就是心上人,这是汤仪的幸,也是汤仪的劫。 独守空房古人有云,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17岁的马一浮算是年纪轻轻就经历了两大喜事。 乡试之后的第二年,在家人的安排下,马一浮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大事。 大婚那天,他被灌了好些酒,原本清冷的少年也被酒意熏得有些眼神迷离,才脚步踉跄地被推进了新房里。 ![]() 清末迎亲及花轿 红盖头被挑开时,少男少女皆是眼前一亮。 汤仪看到的是天光,马一浮看到的却是如光般亮眼的新娘。 一身喜服的男女都有些拘谨,沉默良久,相顾无言。 少女见少年急促,大着胆子微微一笑,贝齿如玉,看得少年人花了眼睛。 红帐暖,喜烛灭,天光亮,儿女情长,世间又多了一双天造地设的少年夫妻档。 汤仪心中原本也是满意的,觉得自家夫君是天纵奇才,也许还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天上文曲星下凡也说不准,不然怎会年纪轻轻就做了榜首。 只是汤仪不知道的是,这天上的神仙啊,心里装的都是苍生黎明,却未必装得下一段儿女情长。 ![]() 清末新房模拟图 只不过一月后,马一浮就打点好了行装,准备去上海继续求学。 汤仪为他叠着衣衫,怕他冷了,冬装都尽量厚,怕他盘缠不够,钱币都足够丰……又收起了两双亲手为他做的鞋,眼泪便忍不住掉了下来。 天上文曲星,地上马一浮,神仙心里是苍生,马一浮的心里是她看不懂的情怀与抱负。父母、国家、最近吵得沸沸扬扬的新思潮,对他而言都很重要。 而她汤仪,于他而言,不过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存在。 不负如来,实负卿马一浮离家之后,汤仪心中不无思念。 但汤仪过去十几年的教养让她将这份思念悄然压制,她家是高门大户,她从小也是受得贤良淑德闺阁小姐的教育,她知晓即便丈夫不在,她也应该孝敬公婆,友爱妯娌,为丈夫守好这家宅。 除此之外,就是按丈夫离去时的教诲,学会读书识字。 那个人啊,自己是个书呆子,还与她说什么:“不能识字,比于盲瞽,不能读书,比于盲行。” 可明明这个世道说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会识字的大家闺秀比比皆是啊。 ![]() 清末大家闺秀的旧照 可既然嫁与他为妻,丈夫便是汤仪的天,丈夫的意志也就成了她的意志。 在侍奉公婆的同时,她也潜心学习,还时不时写信给丈夫马一浮汇报她的学习进度。 他们是少年夫妻,但又像是同窗好友,通信交流学习心得是他们夫妻间的小情趣,又像是同窗般互相促进。甜蜜又苦涩,汤仪却也觉得甘之若饴。 春来之时,一向风平浪静的马家变得纷乱不堪。 ![]() 马一浮与姐姐(右一)一家在杭州延定巷寓所合影 1900年,汤仪不过17岁,眼睁睁看着公公瘫痪口不能言,二姐因为突染急症去世,又因婆婆早逝,大姐已出嫁。 只能靠汤仪一人,撑起偌大一个家,忙得脚不沾地,夜不能寐,身体不适也无暇顾及。 马一浮期间也来过几次信,汤仪一想到他正为了他口中的新思想、新思潮四处忙碌奔波,一面忙着求学,一面和同好们筹备着办什么《翻译世界》的月刊,实在不想他因为家中之事分心。 给他去信总说:家中有我,君勿烦忧。 如若不是公爹的病情急转之下,汤仪也不会唤马一浮回家。 待接到汤仪诉说父亲病情的电报,春天都已然快过去。 马一浮见着电报上的内容,大脑一片空白,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夜坐着火车回了家。 他归去时,已是夜深,匆匆忙忙进了门,便迎面看到了一个瘦削如薄纸的身影。 她依旧是如一年前般俏丽温婉,只是瘦得不成样子,面色苍白凹陷,平白看着有些沧桑脆弱,就像是精致的琉璃盏,经不得伸手一碰,只怕一碰便会碎了一地。 她嗫嚅了良久,咽下了许多未竟之言,只道:你回来了? 他在她几步开外停了脚步,脚下踏碎了夜半的月,哽咽道:阿仪,我回来了。 千里孤魂,无处话凄凉处理好父亲的丧事,已是一年过去。 这一年,汤仪越发消瘦,每每总是咳嗽不止,却在马一浮面前总作无事发生。 他并不知道,她已病入膏肓,安葬了父亲没几天,他望着她说:阿仪,我要走了。家中就托付给你了。 汤仪依偎在他怀里,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万般苦涩涌上心头,她却说不出一句挽留。 只因她清楚,他得回去上海,在那里有更多的人需要他,在那里有他远超于儿女私情的抱负与理想,时局动乱,他在努求索救国之道,没日没夜地学习,四处奔走参与革命。 如果她以一己之身留下他,只会让他痛苦煎熬。 ![]() 《金粉世家》剧照 她们这个时代的女子啊,以夫为天,贤良淑德是生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学到的教育,也不过是身为女子就该为男子牺牲付出。 所以,这一次,汤仪依然没有出言挽留,哪怕心里清楚,这一别,也许就是阴阳两隔,黄泉不见。 冬来之时,万物萧条。 19岁的汤仪吩咐佣人给自己搬了张躺椅,坐在花园中晒太阳。 冬日的阳光实为可贵,苍白如纸的面颊都被晒得有些泛红了。 只是身子还是觉得冷,哪怕已穿了极厚的冬衣,却还是能感觉到热度正从身体中一点点流逝。 汤仪知道,流逝的不仅仅是热度,还有她为数不多的寿数。 半梦半醒间,她吩咐贴身的丫鬟道:你给四爷去封电报,让他回家一趟吧……就说……就说……唉,还是算了吧……他太忙了,太忙了…… 她喃喃说着,眼皮就越发沉了,迷迷糊糊看着月亮门下的一树红梅。 ![]() 心里想着,梅花开得真美,这人世间总还是美的…… 眼皮落下,世界陷入了黑暗,身体的热度已全然殆尽。 那封汤仪没让发出的电报也终究到了马一浮的手中。 拿着还有打字机热气的电报,马一浮的指尖却开始渐渐凉了。 看着电报上的几个字,聪慧如马一浮竟变成了一个无法思考的傻子。 眼中有雾气渐渐积聚,又成了晶莹落在了他苍白的指尖,他终究没能忍住,不过20岁的青年,缓缓蹲下身,将头埋进了膝窝里,哭得无声无息,又悲痛不已。 他手中的纸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上面赫然写着: “四太太没了,四爷速回。” 终身不再娶短短两年间,马一浮几乎丧失了所有的亲人。 跪在汤仪的棺木前,马一浮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是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眼前一幕幕放映的都是汤仪生前的音容笑貌。 洞房花烛夜,她艳丽如花,又含羞如草。 熬夜温书时,她红袖添香,还念着秋夜天亮,不忘为他添上一件外裳。 送他远行,明明不舍,却还是仰着小脸故作坚强,先行转身离开,却又悄悄躲在廊柱后瞧着他,泪水湿了霓裳。 私下里,她爱唤他四郎。 “四郎,勿忧家中,一切有我。她信中总这般说。 四郎,我近来又读完了一些书,回头你考校我一番,可好?偶尔俏皮,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也是娇憨可爱,让人忍俊不禁。 四郎,你在外地求学,若有难处,定要写信与我知道。早年丧母,娶妻之后,才知晓,家中有人牵挂的滋味,竟是这般甜蜜又心酸。” 可以后,再也没有这么生动的人儿,知他冷暖,与他分担,让他甜蜜又心酸。 想来这三年夫妻,全是聚少离多,仔细想来净是她的隐忍与付出,全是他的轻慢与辜负。 愧疚与自责像是潮水从脚底开始漫开,一点点淹没他的全身,直至淹没五官,让他心痛到无法呼吸。 ![]() 马一浮个人照 直到岳父汤寿潜来劝慰,马一浮才虚弱地晕厥了过去,此时,他已三天水米未进了。 待他醒来,只看到岳父汤寿潜坐在他床边叹息,满脸愁容与悲痛,见他醒来,眼神复杂难言,有埋怨,也有怜悯。 那些矛盾的情绪几番变幻后,汤寿潜才说道:“逝者已矣,你也不必过于伤怀了,以后的日子还长……怪只怪,你们俩缘薄,兴许你以后还会遇见更好的……” “岳父!不会有更好的!阿仪便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汤寿潜被马一浮突如其来拔高的声调吓了一跳,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愣神间,马一浮已经从床上挣扎着下了地,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
汤寿潜被马一浮突如其来的誓言吓住了,忙将人扶了起来,想说点什么,却实在想不到别的说辞了,只能是一声长叹,看着面前神情坚定的年轻人,久久不知如何动作。 时光荏苒,一去几十年。 马一浮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儒雅俊朗的青年,已是到了残年暮景。 1965年,82岁的马一浮跌坐在凌乱不堪的家中,脸上还印着清晰的五指印。 抄他家的年轻人早就逃得没了踪影,清高了一生的他,第一次开口求人,换来的却是无情的一个耳光。 在地上坐了良久,马一浮喃喃说:“阿仪啊,也许不久,我就能来陪你了。” ![]() 马一浮晚年 过去的65年,他用行动履行了自己的誓言,自汤仪之后再未娶妻,而是全身心投入到了各种学问中,他被后世称为“新儒家三圣”,此外,哲学、文学、佛学、书法无一不精。 也许是汤仪的死,带走了他的一颗凡心,才会让他在余生,再无私欲。 他说:私欲一起,人我炽燃,鬼窟里去。 汤仪便是他仅有的私欲,汤仪去,私欲不起,余生也再无情爱扰心境。 有人说,马一浮痴心不悔,因此汤仪死后终身未娶。 但我却觉得,马一浮对汤仪,除了有爱,更多的是悔与恨。 悔的是,儿女情长于他本就是轻如鸿毛,他却还是娶了她,让她婚后多年独守空房。 ![]() 马一浮书法 恨的是,世事无常,他来不及给她任何补偿,她却突然间香消玉殒,只留下他一人,带着这份悔恨,内疚终身。 周国平说,珍惜便是缘,缘在珍惜中。 人生不可能如初见,回忆与家乡都是到不了的远方。 谁也不知道,哪一个转身便是一辈子,哪一个遗憾便要用整个余生去弥补。 珍惜每一缕阳光的温暖,珍惜每一次见面与分开,珍惜每一个相处的片刻。 我们所拥有的并不多,不过是当下的每时每刻,此时陪在你身边的爱人一个。 不要等此情可待成追忆,珍惜当下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文 | 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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