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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阎真:走入年轻人的困境

 王旭玲2019 2023-02-17 发布于中国台湾

作家阎真今年66岁了,他至今仍旧保持着一个习惯——在每个新学期的开始,他会以教师的身份讲授一堂课。听这堂课的学生,都是刚刚考入中南大学文学院的,或多或少带着些“尖子生”的光环。

面对这群稚气未脱的孩子,阎真常说:“你们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是百里挑一的了,但这并不是你们未来前景的保障,你们人生的高光时刻,是在拿到这所985大学通知书的那一瞬间,它已经过去了。”

阎真把这堂课命名为“年轻人的成长之路”,在课上,他跟学生们分享自己的几个人生关键节点。这位投身于文学事业数十年的作家,希望能引导台下那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真正意义上进入新的阶段,寻找人生方向。

最近几年,阎真注意到学生生活里发生了一些重要的变化,“有一部分年轻人在走出学校以后,很难在社会中找到合适的位置,尤其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处境则更加艰难”。

身处女性学生偏多的文学系,阎真类似的感受越发强烈。无论是就业,还是婚恋,他的学生们都面对着极大的不确定性。

阎真心底酝酿着一个想法。他想,有朝一日,自己要像当初写《沧浪之水》那样,展现当下年轻人的生活。

作家阎真作品。

“当生存与尊严对抗,我们如何是好?”

阎真最大的创作冲动,来自自己的儿子。几年前,他的儿子从香港读完硕士回到广州。

依照外人的理解,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又有不错的求学履历,这样的人理应有着更多的人生选择。但现实却是,阎真的儿子在工作后,同样为前途感到担忧。在和父亲交谈时,他常常表达对未来的迷惘。

有一次,儿子很气愤地和父亲分享了他在职场上的遭遇。彼时,他在一家公司上班,整个月的工时达到了290小时,日常加班是常态,就连周末的私人时间也被侵占了。

可即使如此,老板还是找到了他,责问他:“为什么别人都工作300小时以上,你却没有达到?”

阎真在同情儿子遭遇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儿子这代年轻人身上的无可奈何。

阎真说:“站在老板的立场上,这个事情不难理解,社会竞争如此激烈,如果不加大人力投入,优势就不会明显,但是对年轻人来说,长期处在这样的节奏里,很难让人觉得这是一种正常的生活状态。”

结合儿子的经历,以及对学生的观察,阎真开始筹备新小说的写作。阎真说,自己爱惜羽毛,不想写出没有创见性和新意的“大路货”。

为此,在正式动笔之前,阎真准备了一个笔记本,专门用于记录自己的见闻与生活化的语汇。事实上,为了呈现现实感,阎真在书写过往的任意一部作品时,都是如此。

在做了大概2000条笔记后,阎真所构想的故事也渐渐明朗。阎真将小说的主人公设定为一名叫做许晶晶的女性。

在小说里,许晶晶家境普通,近乎贫寒,而她对于生活的追求无非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与一个相知相伴的爱人。然而,即使是如此简单的诉求,也总是得不到满足。

学业方面,许晶晶的保研名额被“顶包”;在后续的求职之旅里,她处处碰壁;而她经历的每段感情也并不顺遂。面对生活里的困境,以及不时出现的诱惑,许晶晶的内心处在不断的浮浮沉沉之中。

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提出“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的永恒之问,而阎真在小说里,则变换一种方式,提出“当生存与尊严对抗,我们如何是好?”的问题。

书稿写作完成后,阎真把小说名定为《乱梦纷飞》。在他看来,这是个很有灵动性的表达,但在编辑的建议下,他又将小说名调整为《如何是好》。

阎真说:“原本我根本接受不了,但我后来思考,'如何是好’,这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普遍的处境,几乎所有的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都要问自己这个问题。”

“不同的竞争局面,塑造着人的生活状态”

“为什么这代年轻人会如此迷惘呢?”

每每发问时,阎真常能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时代。他说,在他读大学的时候,全国每年只招收几十万人,而现在大学生人数飞涨到1000多万人,这个数字扩大了20倍,就业的难度自然而然也就增大了。

随之而来的,是很大一部分年轻人不得不走入一些边缘性的岗位,基本生活需求都不见得能够保障,更遑论理想与精神追求了。

阎真说:“比起当代年轻人'头上随时随地悬着一把不知何时落下的剑’的生活,我们那代人面对着的是截然不同的竞争环境,尽管我们当时工资很低,生活条件也比较差,但就社会成长来说,我们那时候确实更为宽松。”

1980年,阎真考上了北京大学。在被录取前,他一直在工厂工作,每个星期上6天班,每天8个小时。在没有老师系统地教授的情况下,他近乎全凭业余时间的自学,进入了这所最高学府。4年过后,他在求职时,自然变得更为从容。

阎真说:“当时我可以去中央单位,但我个人喜欢宽松和自在一点,于是就回了湖南,做了高校老师。”在阎真的观察中,如今的本科生已经无法有这样的选择余地了,哪怕是毕业于顶尖高校的博士生、硕士生,想要到稍微好一点的学校任职,都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了。

20世纪80年代末,阎真只身前往加拿大攻读硕士。求学期间,他也同步赚取着薪水。1992年,他更是拿到了加拿大的绿卡。在当时“出国潮”之下,阎真在同辈人之中俨然有着更光明的前途。但在一番思考过后,阎真又回到了故乡。之所以做出这一选择,阎真主要基于两点考量。

第一,他清楚自己在国外没有太多优势,受限于专业、语言,阎真只能从事一些身份相对卑微的工作。对于内心仍有着骄傲的他,现实中的落差促使他回到国内——尽管当时他在国外一天赚的工资,能抵上国内一个月的薪水。

第二点,则是因为作为一个学中文的人,他对中国文化有着强烈的依恋。他内心深处,仍然需要故土所提供的文化与精神空间。

回国后,阎真一边教书,一边开始创作小说。时至今日,他依然在作家与老师这两个身份中来回切换。在他看来,写作是感性的,而教书更偏向理性思维,两者并不冲突,反而是相互滋养的。

在那不久后,他就完成了讲述留学生活的小说。小说出版后,阎真希望能将其作为成果,参与职称的评选,但均遭到了拒绝。也正是在那时,阎真察觉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悄然发生了变化。

2001年,他的代表作《沧浪之水》出版,书中讲述了男主角池大为的蜕变。他从初出茅庐时笃信自身能力的研究生,最终转而变成深谙职场潜规则的“老油条”。

直到现在,《沧浪之水》仍是豆瓣热门官场小说榜单的第一名。但在阎真眼里,这个故事不只讲述官场进阶之道,更展现着那个时代年轻群体所面对的世界。

作家阎真近照。

“不同代际的人有相似的困境,不必悲观和绝望”

回溯《沧浪之水》的创作过程,阎真说,出版于世纪之初的这本小说,更多的是关于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成长。

阎真说:“我希望能用故事传递这类人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变化,就像故事里的池大为,很想承担社会责任,可又没有机会,在受到各个单位的打压和领导的排挤后,被边缘化的他只能那么做。他所面对的挑战是纯粹的精神性的,是形而上的东西。”

但在二十多年后,阎真在《如何是好》里的聚焦点更多是年轻人的物质生活。他说:“社会在剧烈地变化,主人公许晶晶面临的主要困境,也不是精神性的了,而是怎么能够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她是很多年轻人的缩影,想有一栋房子,有好的男女朋友,也期待着更好的生存条件。”

在阎真看来,这正是不同境况之下,年轻人的主要矛盾与心态的历史性变化。和前作类似,《如何是好》在出版后,也引起了不少人的讨论。

在阎真得到的诸多反馈中,有许多人从性别的角度去解读这部小说。阎真对此感到有些意外,他说:“我在写作过程中,实质上没有刻意地把性别作为决定性的基点,我只是想展现女孩子人格的自主性,以及她们在个人经历中的独特之处。”

身为男性作家,跨性别的写作并非易事,想要把握好异性的所思所感,注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阎真在校园里的教书生活,则为他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其所在的文学院,八九成学生都是女性,他门下的博士生和硕士生也都是如此。在平素的交流里,阎真也把学生们的感受都记在了笔记本中。因此,在《如何是好》出版后,学生们读完就接着感慨:“这就是我们每天在过的生活。”

在豆瓣上,有人将《如何是好》称作“女版《沧浪之水》”。在阎真眼里,这两本书里讲述的不同时代的年轻人,面对的困境内核实质是相似的。他说:“尽管竞争的激烈程度加剧了,但不论在任何时候,只要你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付出持续的努力,终归是可以熬出来的。”

在《如何是好》书中,阎真还特意写了一封手写信,信里如是写道:“不管你是谁,在哪里生活,小说中一定会有你熟悉的人,有你自己的身影……如果你在生活中曾流过泪,那也是小说主人公的泪,还有作者我的泪。”

阎真觉得,用这种方式去和年轻人沟通会更加真诚,他想告诉每一个受困于当下生活的年轻人:“尽管大家面临的挑战很严峻,但也不必那么悲观和绝望,只要内心笃定,并付诸实践,总有一日能找到适合的平台,探寻到让自己得以发展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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