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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新作|冯骥才《我的一个奇迹》(下)

 积沙成塔0u3svg 2023-02-17 发布于天津

我的城市对我魅力最大的是老城。

原因是我的城市在世界上绝无仅有,它一半是老城,一半是旧租界地。老城的历史六百年,典型的中国北方本土城市,一切传承有序。租界是1860年后西方人在天津城东南硬建起来的一块“殖民地”。列强各国在天津划地自辖,所建房屋都是各国自己的样式。租界中的一切都是由各国搬来。这一分为二的城市,俨然是两个世界。

老城那边地势高,俗称上边;租界这边地势低,俗称下边。老城那边是清一色灰黯和低矮的砖瓦房,租界这边则是高低错落、千奇百怪的小洋楼。老城那边到处是冒着袅袅青烟的大大小小的寺庙,租界这边是响着洪大钟声的尖顶的教堂。我出生并一直生活在旧租界这边。小时候,老城那边穿长衫短褂的多,租界这边穿衬衫制服的多。老城那边都是天津本土的原住民,都说那种语调特别、齿音很重的天津话;租界这边的中国人大多是开埠以来由南方来做洋务和实业的移民,都说国语。辛亥革命那会儿,一个穿西装的人走进老城,会引起围观。我家里若是偶尔来一个客人说天津话,我会特别有兴趣,会站在一旁听,因为天津人说话幽默好玩;他们人人如此,好像说话就是为逗趣的。

天津老城俯瞰全景,今已不在

最初,老城与租界之间来往不多。我很少去老城,对老城那边的世界充满好奇。这是城市的一半对另一半的好奇。好像男人对女人的好奇。反过来也是如此。这种城市感觉极其特别,很性感。记得我第一次去老城好比出国。那次是随着大人坐着胶皮车从租界去往老城东面香烟氤氲的天后宫去买年货。城市中最大的年货市场一直在宫前大街的广场上。此时,宫内外充满着中国人大年特有的亲切感,丰饶又拥挤,热烈又神奇。我感觉眼睛都被炸开了。这记忆太深刻,我曾一次次把它写进散文与小说里。我在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中所写的那个法国姑娘莎娜第一次走进老天津时惊艳的感受其实就是我自己的亲历。

青年时代为了谋生,我到老城那边找活干,识得了这块地域里特异的历史、风习、地理、生活、典故,结识了一些形形色色、说天津话、地道的天津人,熟稔了本土百姓的气质、性格、性情、好恶、规矩、讲究和禁忌等等,这对于生长于租界中的我有些异样,但我渐渐喜欢上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进入了我的笔管。等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笔头最热时,他们就自然而然地一下子全冒出来了。于是我有了《神鞭》《三寸金莲》《炮打双灯》等等。

因此说,我对天津的认识不同于其他作家写自己的乡土。

912年中东石印局印制的天津地图,本土与租界界限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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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租界来看来写老城的。一半是自己写自己的城市,一半像外人写自己的城市。我与老城之间是有距离的。这个距离也可称之为“文化的距离”。这是我的优势。站在租界这边,反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老城那边的文化风景、本土人的集体性格,以及老天津的形象。站在老城里反倒会视而不见。就像自己看不见自己。

认识一个地域的文化,既要深在其中,又要保持距离。深在其中,得其情感;保持距离,产生理性。正是由于我的城市华洋杂处,土洋各半,我才获得了这样的认知的优势;并由此升华为审美情感,升华出一种文化情感。这种文化情感和审美情感是更深刻的一种情感,它是不是后来我保护她的一种深层的根由?

我称这是一种情怀。

同时,由于我生活的城市是“华洋杂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化空间的并存,它直接造就了我写作中的两个“世界”、两种人文景观、两套笔墨、两种审美;一是以《俗世奇人》为代表,一是以《艺术家们》为代表,因使我“与众不同”。

我的城市竟然如此奇特又深刻地影响了我。

天后宫之山门,建于元泰定三年(1326)

旧租界的天津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一种横空出世、惊心动魄的城市景象,便是在建筑的外墙上划一个巨大的圈儿,圈里写一个粗野的“拆”字,再在上边打一个霸气的叉。它赫然入目,处处可见,凶悍蛮横,势不可挡。它是时代性的狂燥,是急切加速更新城市的粗鄙的标志,也是历史建筑的死亡符号。

城市有史以来,一直是线性的发展,记忆渐渐叠加,文化不断积累。但这一次是中断性的,颠覆性的,自我终结式的,一切推倒重来,史无前例地要对所有城市进行一次全新的再造。它令我们猝不及防。特别是当这些“拆”字愈来愈多出现在我的城市里,出现在我所深爱的意蕴隽永的城市的文化风景中,我便像被猛地戳了一刀。刀尖扎在我的生命之根上。我仿佛听见一幢幢带着独特记忆与历史美的老房子向我求救。戈登堂拆了,原奥租界拆了,南市拆了,老城全面拆了……我拿出救火的速度也挡不住城改的燎原之势。在我抢救将要覆灭的老街估衣街时,我看到当地原住民拉了几条过街横标,上边用激烈的言词表达对我的行动的呼应与支持。那一刻,一种火热的东西填满我的胸膛,我感到自己在与城市共命运。

在二十年文化遗产抢救中,我感觉自己像水一样融入城市中。我喜欢这种融化和融合。这是一种命运与共的融合,精神与情感上的融合。这融化与融合的深处是一种爱,爱的深处是责任,我的文化保护的行为已经本能化了;不必问我,为什么放下笔去从事文化遗产保护。

我分不出,我因写作而更深爱我的城市,还是因文化保护而与我的城市更加共存共生。它们分不开,就像托尔斯泰说的,一辆马车从山坡愈来愈疾地冲下来,是因为马拉着车,还是因为车推动着马呢?

2000年的估衣街上

在街头演讲,呼吁保护天津这条古老的估衣街

一直放在身边的小书

今岁壬寅,是我的伞寿。在这个第八十次“生命的节日”的清晨,我在我的城市里自然醒。春天的阳光静静地将床对面的一只老柜子的一小部分照亮,其它部分还在窗帘遮暗的橄榄绿与深褐色交混的阴影里。我喜欢生活的朴素、单纯、自然、日常、平静。唯有这样的日子才适然,才安宁,才是生活的本色。

故而,我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套路化的世俗的拜寿。但我一生的交往太多,止不住亲朋好友各种方式的祝贺纷至沓来,渐渐使我落入被感动的情感的漩涡里。

还好,现代人的交流多在手机上。

我只给自己一个特殊的安排。便是在生日当午,去母亲住处,与母亲共享一顿生日午餐。

母亲长我二十五岁,今年她奇迹般地一百零五岁。我要感谢母亲生我,把我养大成人,并一直与我相伴相依,不离不弃,我八十岁还能叫“妈”,还能感受到做儿子的福分;还能在江行千里之外,回过头来,望见生命的源头依旧活力澎湃。

就像我的城市与我一直不曾分离。我和妻子也是青春为伴,穿过半个多世纪岁月的高山深谷,刚刚过了绿宝石婚呢。怎样的情意才如此永恒般地相守?

没有玉盘珍馐,只是寻常百姓的生日面。打卤、松花、五香花生、炸面筋丝;还有天津本地爱吃的肉末炸酱和素菜码——白菜丝、黄瓜丝、胡萝卜丝、芹菜丝、豆芽菜和亮晶晶的蒜瓣。今天母亲的保姆把菜丝切得特别精细;再有便是白水煮面,一点点贺兰山的红酒了。然而这就很好——像一大丛蓬松而清新的野花烘托起生日的欢欣。我说:“今天不光是我的日子,是我和您共同的日子。”母亲会意,笑了。举起酒,轻轻与我碰杯。

没有任何人为的隆重的仪式,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刻意营造的欢乐氛围;寻常饭菜,日常衣衫,只是说话都避免怀旧内容,以免母亲感物伤怀。装了一个世纪岁月的生命里,会有多少的感触。重要的人生日子一定要平常过。然而,这样的平淡却不平凡的生日多少人会有,这不是上苍对我的厚爱吗?于是一种宏大的敬畏之情不知怎样表达和向谁表达。

八十岁生日这天在学校庆贺,被鲜花包围

老友韩美林连夜送来八十匹“骏马”

今天还有两个生日活动。一是学校的领导和师生为我庆贺,一是儿子冯宽为我邀来十来位朋友一聚。老朋友们大多结识几十年,彼此笃诚相待,此刻自然全是无拘无束。与师生所谈全是未来,与老友聊的全是人生。这样的生日叫我收获满满。老母、妻子、孩子、老友、年轻人全靠拢身边;过去与将来全在今天汇集。人生最高的境界是无所求,这才叫做福如东海了。偏偏此时,好事又向前跨一大步。

手机上忽传来一个视频,身在北京的好友美林和妻子周建萍在他们的画室商议着,说“今天是大冯的生日,送什么礼物?”美林说:“大冯属马,给他画马吧!”说着说着,心血来潮,说大冯八十岁,我画八十匹马送给他。

美林就是这样的性情中人。他抱来一大摞各色的卡纸,说干就干,激情上来,灵感飚至。手起笔落,一匹匹骏马奔到纸上,它们神情各异,有的雄健,有的骁勇,有的刚烈,有的肥硕,有的俊逸,有的轻盈,渐成一群,而且愈来愈庞大汹涌。美林年长我六岁,干活却像汉子,画累了,建萍就站在他身后捏肩膀。此情此义,谁还有?一个多小时过去,八十匹神骏齐集,打着响鼻,喷着热气,摆头甩尾,站在美林的画室里。美林说,快请“顺丰”送过去,无论如何今晚把它们送到天津!

是夜,津京公路群马奔腾,蹄声嘹亮。

晚上我全家正在吃生日蛋糕,门铃忽响,门一开,八十匹骏骥飘着长鬃站在我家门口。我笑道:

“美林叫我仍像马一样奔腾向前。”

这时忽想,这样美好的生活怎样才能把它记下来。不只是记这些事,还要记下这些珍贵的细节,真切的气氛,亲切动人的感觉,这才是人生最宝贵的。谁给我记?怎么记?它们五光十色地一闪而过,抓不住啊。其实我不必着急,这一切我的城市都帮我记住了。就像它清晰地记着我曾经全部的历史。

只要我们有心,去叩问它,默默与它对话,它都会全部告诉我们。

谁还会对我们这样有心?

我曾在庆祝天津六百年的一次聚会上即兴写了一首诗:

生我养我地,

未了不了情,

世上千般好,

最美是天津。

正因为这样,我对自己的城市总有一种亏欠感,我还要为它再做一些事。为了我爱它,为了叫别人也爱它。

2022年7月24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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