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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笔下的敦煌【2】 孙江:敦煌系列散文选

 阳关残雪 2023-02-17 发布于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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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关城

孙 江

一场风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同样也能改写一座城池、一个关塞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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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重大历史事件宛如一场场穿行天地间的飓风,命名和造就了玉门关。一座关口充满诗意而凄迷忧伤,承载梦想又磨难重重,正鉴于此,它历久不衰千年来高高矗立于一路远行或渴望远行的人们心中,哪怕风雨早已将它吹打得关墙不存半堵,城垣委为黄沙漫漫。

公元前156年至公元前87年,汉武帝派张骞两次出使西域,中原农耕文化的犁铧在水草丰美的草原翻开第一道热气腾腾的沟垅,同时使西域的骏马骑射、物产习俗纳入汉王朝的视野与胸怀。之后汉王朝曾三次大规模出击匈奴,廓清边境,“列四郡,据两关”,开通了一条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的大道——丝绸之路宣告畅通。

作为政治、外交总枢纽的重要开关,军事的坚固堡垒、前沿哨所,经济的通商口岸、贸易门户,文化的碰撞、对接焊口,玉门关下,使者“相望于道”,“驰命走驿,不绝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各种肤色、各样服饰和多种语言的人们穿梭往来,络绎不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道如青天,路上的人们,每天都有收获,每天都是节日,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月亮每夜一盘美玉,世界最广大繁华的集市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在丝绸之路的黄金时代,出玉门关,沿天山南麓西行,经车师前王庭(吐鲁番)、焉耆、龟兹(库车)至疏勒。然后翻越葱岭,过大宛、康居,沿乌浒河(阿姆河)向西直达地中海东岸地区,最后从这里通往印度、西亚以及欧洲各国。

一条彩带,连接牵系起世界的文明。

一根琴弦,弹奏吟唱着民族的友谊。

东汉初,玉门关仍雄立故址,公元89—105年的和帝年间,匈奴屡犯汉家边陲,玉门关址被迫东移400公里,设在今玉门市玉门镇。后朝廷派班勇率兵西进,重开西汉玉门关。

六朝时因安西通哈密一线日渐险要,玉门关迁至瓜州晋昌县境内(今安西双塔堡附近)。

隋唐时的玉门关据考证设在今安西锁阳城一带。宋以后,海路开通使历代昌盛的丝绸之路趋于衰落。近年学术探讨认为嘉峪关西北的水关峡为宋代玉门关所在地,证据是宋以来在此大量屯兵至今犹存的兵营遗迹。

1907年——1915年间,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先后两次对敦煌的长城烽燧进行考察发掘,共获汉简789枚,在小方盘城附近黄土堡遗址发现一枚清晰地标明“玉门都尉”字样的汉简,特别是据此90米处一座古驿站遗址中出土的大量文书和汉简等,由此认定小方盘城即汉玉门关。

 “一川碎石大如斗,风吹满地石乱走。”玉门关也是风吹动的一块巨石。

玉门关的频繁迁移,无疑均与兵马战事的起起伏伏有关。

多少个出关者和入关者的眼睛曾荡漾明净安详的湖水,尽管胸膛里常常回响马蹄踏掠的波涛。

向崩碎的玉石敬礼!向撤退的时光致意!让一路翻滚的石头、流沙,代替久违了的旗帜,在飘满断翅的天空,将乌云击溃,把噩梦涤荡,让灵魂独自成长,登临绝顶,穷尽深渊,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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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树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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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有很古老的历史,四处遍布的文物遗迹可以复活无数过往人事的细节;敦煌有深厚的文化积淀,一代代志士仁人甘愿于此头白身老;敦煌有天作之合的好去处好景致,天上飞翔神舟,地下深埋宝藏……一切并非过眼烟云,未来仍需努力同心奋勇开拓。

敦煌古时为过客的故乡,多少身影风尘仆仆匆匆行过,多少泪眼回头一望半生神伤,多少游子魂牵梦萦肝肠寸断。阳关,曾是伤别恨离的代名词。敦煌,古来即为至大至盛的象征。太遥远了,距历史的源头;太遥远了,距逐鹿中原六朝形胜。可是,这里从来是国家门户、疆土要塞,没有寂寞过、冷落过。终于,有人留下来了,更多的人长久地留下并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有山有水,有水便可成绿洲、良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树,只要能生长的树,成了生命的象征,成为人更高站立的精神标尺。《说文解字》上说“树,生植之总名。”亦即“树”的解释和“植”有关。树在天地之间,在人类与星星之间,树与人可堪比作终生结识的兄弟挚友。在西方,远古的人们认为只有树木才能把天堂、人间和地狱紧紧地连在一起。东西方文明相遇在敦煌,东西方文明早已水乳交融。

根:坚定坚韧,沉着执著。根即本,根为基,根基互生。根是上连枝叶下接大地的必要环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其生机可想而知。《淮南子》言:“根本不美,枝叶茂者,未之闻也。”万物之灵,灵在于心,是谓“根基”。哲人有言:活在人心即不朽,后世景仰乃永生。树犹如此,人当加倍努力以不枉为万物之灵生命精华。立定脚跟者必有高眼界大志向。敦煌人深知根本之重并深得要领,有人必有树,有树必可居可耕可食以至可安可康可富。水火木金土,水生木,敦煌人对水情有独钟,名字中江海波涛汪洋洪浩比比皆是,可见对水之情深。成事者必有根本作保证,敦煌人的根是脚下这方神奇而不竭的热土。以感恩为根者,认定来自社会,必当回报社会。百姓是根,民生是天,已成为当今大识共识。根扎得越牢越深,社会必将大昌大盛。识大理,顾大局,求大同的敦煌人不逐虚华浮躁,脚跟坚实,敬业勤勉,问耕耘也问收获。独木难成林,敦煌人人心向定,人心思安思富,像树一样根扎大地,枝叶相连,息息相关。也有奔跑的树,飞翔的树,意可会,诗能解,理同在。

干:先有深厚的根基,后有栋梁之材。树干的第五层是心材。有人说做人是树根,做事是树干。人立于天地间,选好了落足点,就要挺直腰杆,舒展生命的风采。敦煌多植白杨,更有钻天杨可见其大志高怀。白杨如茅盾所赞,坚定挺拔,高标峻格而质朴清正。如白杨般正直不屈的敦煌人,崇尚美德,注重品性,“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信念不倒,自强不息。“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百年前便成佳话。敦煌人爱吃硬食,如拉条油棒炮仗锅盔,直而结实,助力撑劲。敦煌人走路昂首挺胸,欲与林树试比高。

枝:树干之上的分叉。树枝就像人们的手一样,风来时是欢呼,雨落处是迎接。枝相触,命相依,心相通。敦煌人性情直爽豪迈,敢爱敢恨,歌哭自如,埋头苦干但不愿憋心受闷,胜不骄败不馁。对酒当歌,海量高音可见一端。

叶与花:只有无叶的树,没有无根的叶。叶显葱茏茂盛,花呈美艳娇姿。风中的树叶是哗哗的掌声,雨中的花朵为含笑的妩媚。叶是谦逊的,甘为红花作陪。叶是奉献的,不计名利,淡泊从容。《礼记》:“五色之为花。”中华与花有不解之缘。敦煌人不喜出风头吹牛皮耍做派,相信事实胜于雄辩,红花迷人,绿叶自有绿叶的分担与付出。敦煌人同样爱美如命,敢新潮,爱时髦,敢想敢做,不甘人后。草木开花,如人心向美。女人们直追国际时尚,男人们但求品位质量。敦煌自古为潮流前沿,无论历史、人事、风俗和人情。爱花爱美必痴情艺术,情怀浪漫多姿,敦煌壁画、“草圣”、名将、农学家、佛界大师等高人贤才层出不穷即是明证。

果:木实为果,引而有事之实然者曰果然,因之有果敢、果断之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付出总有回报,敦煌人果敢创新,自信踏实,一年更比一年收获着幸福和希望。狗尾巴草总在风中摇头晃脑,柳絮更在空中无根无向飞扬,只有果实自信谦逊地面向大地。敦煌人也一样,不自夸,不骄矜,以丰收回报土地,让业绩赢得信任。

每个敦煌人,都成为根深叶茂、枝展花美、果实累累的大树,敦煌将成为更加丰美、更加充实、更令世界瞩目的神奇绿洲和“飞天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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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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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过多少次敦煌,城里都是我的身影,乡间四处有我的脚印。莫高窟攀过,仰望得脖颈好困,内心好神圣;大泉河水哗哗流淌,在岸边摘掉面具,掬捧起阳光与爱情的交响,洗净模糊破碎的容颜,打亮灵魂深宅的灯盏……这神圣的必修课永远不会有业满的时候。
    “抚摸一弯逃出天庭的月牙/在大地慈母怀抱里/把游子胸中茂盛不衰的诗草/收割了一茬又一茬/我也愿俯首成为温柔镰刀下青嫩的一把。
    三危山巅我的黑头发飘成一面小小的旗/天空是孤独的/漫漫黄沙是寂寞的/而九万里长风深明我的心愿,“因为只有风会倾听”(艾略特)。
    佛把我认下了/人让我醉了一回又一回/树开口道出一声声兄弟/一瓣莲花的馨香足够我们相爱一生/遇见的一群羊咩咩叫个不停/是韵味不减当年的吟留别”。
    再一次从渭城朝雨的青青柳色边赶来,不是孤身一人。
    阳关一片茫茫雪!
    秃山、裸地、砂碛统统踪影不见。天和地是一个颜色:白,干净得好想如同婴儿般新鲜,安恬,清澈如水,将第一声啼鸣作为世界的献礼。众神惊讶于这一大片好田亩,带来怦然心动、幡然醒悟的启示。看不见路,就到处都是路,条条大路在神奇内心的原野,通往无所不在的生命大欢喜、大庆典。
    谁说已成废墟,半塌的烽燧只是一个象征?内心一片废墟的人才会如此有眼无珠,不识抬举。阳关不老,天地尚不老。他灵瘦脱俗,长衫曳地,出神入化飘然于前生后世,尽得天籁神启。
     王维要收回挚友手中珍藏的旧稿,说修改后再重新发表,却对我鲁莽的诗行良久沉吟、不予评点:今夜只谈明月清泉/竹喧莲动 /弹琴长啸深林/归来的路/已被满天大雪挽留/这是燃灯对坐论禅的好机会/我涉千山阻隔万重水绝/请教关于使心情好起来的秘密/塞内烽火正烧遍自家屋檐/墟落空空 荷锄而立的是深冬/星光融不开两三片花瓣/大漠孤烟,倾尽一生的孤独/下次见面/我可是你新作画中/仗剑率师西出阳关的故人?
    寻遍阳关,天下的阳关,永远的阳关,故人们一路迎面而来,春花秋月将古老的家园一次次归还、无数次重建于人们心灵的圣殿而不朽。

天马的行踪

历史不隐:山川作证,风云际会,血脉传承,灵犀相通。早在公元前121年,西汉王朝为抗击匈奴,经营西域,在河西走廊“据四郡”、“建两关”。阳关作为丝绸之路南路的必经关隘,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多少将士曾在此卧冰饮雪戍守征战;多少商贾使臣游客僧侣于此验证过关;又有多少文士才俊为阳关赋诗作画、兴吟不绝。
    相传从前有一匹马,形如天际飞龙,行如电闪雷鸣,朝发咸阳,暮及边关,名为龙马。龙马转战一生,殉难此地,遗下金勒,化为雄峰一座。因而山被命名为龙勒山,县成为汉代的龙勒县。
    魏晋时曾置阳关县。唐代设寿昌县,之所以改名是因为城南10里有个寿昌海,也即汉武帝时出“太乙天马”的渥洼池。
    史载:南阳新野有一名暴利长,汉武帝时获罪发配西域,看见成群野马在水边吃草嬉戏,其中一匹马十分怪异,“沾赤汗,沫流赭”,所谓汗血马是也,亦称千里马。暴利长想出一条捕猎此马的妙计。他先按自己的样子在野马出没的地方做了个手持勒绊的土人,开始野马有些害怕,久而久之,习以为常。某日暴利长偷偷移去土人,自己站在那里,抓住有利之机捕捉住天马,立了大功。渥洼池从此声名大震于天下。

传说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20年)得到一匹生长在“渥洼水中”的天马,喜不自禁,随之写下了司马迁《史记》所记载的《西极天马歌》:“太乙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倜傥,精权奇,策浮云,暗上驰。体容与,驰万里,今安匹,龙为友。”九年之后,又从大宛国那里获得一匹天马,即原种“汗血马”。汉武帝又作歌一首:“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在骏马奔腾的汉朝,历史文献记载了许多关于天马的故事。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出于抗击匈奴的战略考虑,大力发展骑兵用于作战。他对中原的传统马种很不满意,渴望能得到新的优良种马。乌孙与汉朝联盟时进献神骏非凡、奔跑如飞的良马千匹,汉武帝见到后兴奋地称之为“天马”。后来又得到比乌孙马更好的大宛国的汗血宝马,而大宛国却不肯把天马卖给汉朝,还袭杀汉朝使者,夺取财富,引发汉朝十万大军讨伐大宛的战争。战后汉朝获得了三千匹汗血马并将凉州作为繁育天马的基地,使汉朝发展骑兵的速度大大加快。

    唐代,诗人写马,不足为奇。李白的《天马歌》神采飞扬、遍历八荒:“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天马呼,飞龙趋……尾如流星首渴乌,口喷红光汗沟朱。曾陪时龙蹑天衢,羁金络月照皇都……”杜甫写马在诗中出现了310多次,频率高,种类多,他诗中的“胡马”、“铁马’、“白马”、“紫马”、“龙马”、“神马”、“快马”、“戎马”、“大宛马”、“汗血马”、“青骆马”以及“赤驻”、“缅驹”、“驹”、“膘”、“骏”等都能传“天马”之神:骨耸精爽,清拔劲健,骁腾空阔,一往无前,体现着杜甫的精神向往和审美理想。

中国旅游标志“马踏飞燕”简称“天马”俗称“铜奔马”,是中国旅游文化的图腾和权威性的形象标志,也是一件空前完美的艺术杰作,在世界上有很高的知名度和震撼力。其涵义是天马行空、逸兴腾飞、无所羁缚、前程似锦、奋进有为,象征着中国数千年光辉灿烂的文化历史,显示了文明古国的伟大形象可吸引全世界的旅游者。

“天马”凝聚着中国人天马行空的最深层次的民族记忆,饱含着最具民族特色的古朴、典雅的传统美学追求,体现出人类的创造精神、审美理想,展示着人类的生命记忆与精神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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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无名

坚韧遒劲又畅如流水般精湛绝伦的线条,沉静高古的形象,素雅庄重的设色,心手可触的质感,自然天成的意趣,丰富绚烂的美感……至美无上的壁画,无疑是莫高窟第一流的珍品。

铁线描、折芦描、半兰叶描、行云流水描、高古游丝描等多种笔法,从中国传统美术用线条造型的特点来看,敦煌画工远在隋唐以前的用笔用线已达到极高的水平,千变万化的线条提炼出了人类精神光华绝美的轮廓,“以形写神”的中国绘画艺术观在那时已得到确立,他们令人惊异的艺术感觉和创造力,不亚于近现代任何一位绘画大师。

这些精美绝伦、令后世惊讶不已的壁画与雕刻,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古代的壁画不同于文人画作,很少署题画师姓名。雕刻、塑像更不会留下塑匠和建造者的姓名。

终于有了了不起的发现!三号窟西壁帐门北侧观音像左下方有一处墨笔题记:甘州史小玉。在四四四号窟的两处题记里,也发现了他的名字。其中一处为:“至正十七年正月六日来此记耳,史小玉到此”。另一处为“至正十七年正月十四日甘州桥楼上史小玉烧香到此”。

翻遍《中国绘画史》及相关辞典,也找不到史小玉这个名字。《甘州志》上也查不出这人的任何踪迹。好在他让后人知道他是河西重镇甘州人,家居桥楼上。但桥楼何处,已无从考证。

像史小玉这样留下题记的,还有平咄子、汜定全、温如秀、雷祥吉等十几个人。那时画师们的姓名是不能题字在壁画上的。留下的这些也许是在自我成就感的驱使下随手写上去的。可是这些名字的背后却空空如也,关于他们生活、艺术及个人生涯的记载无从查证。

画师们是如何在漆黑沉闷的洞窟里作画的呢?幽闭黑暗的洞窟中,他们一手举着小油灯,一手执笔,在忽明忽暗的墙壁上,脚踩晃晃悠悠的悬梯,时而仰首耸肩,时而弯腰佝背,要么蹲着跪着,墙根和佛坛底座还得趴在地上,就这样用简易的陶碟、木杆毛笔、油灯、粗糙的颜料,画出了令世人惊叹不已、仰之弥高的伟大作品。

画师或画工们的来路可作如是推测:中原西行画师、当地周边专业或业余画工、游方僧、文人骚客、过路观访者等等。可他们的去处呢,他们又在哪里留下了浸润自己心血的杰作?

曾经在一个洞窟里挖出一个画工早已干枯的尸体,身上盖着一张画稿。大概是这个画工劳累而死后,没有棺木,没有装裹,连破烂的布单或草席也没有,其他画工便把他草草掩埋,只在他身上盖了一张画稿。可见画工们的艰辛贫困。就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竟然绽放出如此热情饱满、多情浪漫、光华灿烂的艺术奇葩。

自古至今,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多少人在岁月的风尘中湮没,多少事都化作过眼烟云。而历史有心,以得以保存至今的这些伟大艺术品,见证了人类精神的杰出典范,并且昭示后人不断向前,勇于开拓,才能不辜负自身所处的时代和人生。

人类艺术史上的无数事实证明:伟大的艺术家们生前孤寂,后世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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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化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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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国古代历史和文化,尤其对西域的历史和文化有着浓厚兴趣的井上靖,多次踏上古代丝绸之路,到中国西北以及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旅行访古,并完成一部《丝绸之路诗集》。散文诗中雄壮宏伟的自然景色,对古代民族盛衰兴亡的感慨,人生的哲理,尤其对敦煌的诗意表达,令人耳目一新。

丝绸之路在他眼中是“三十五个民族盛衰兴亡的地方,汉武帝的远征军通过的地方,玄奘三藏的取经队前进的地方,多少个世纪驼队运输丝绸的地方”,而在“两千年前匈奴的青骢马自由奔驰过的山冈”,“唯有新时代持有的巨大的钥匙,才打开了丝绸之路的锁。”在丝绸之路的重要地段河西走廊,他乘着吉普车的奔驰,“简直是一次疯狂的长时间的旅行”,“渡过无数的红水河,穿过无数的白碱地,”在酒泉,他想到两千多年前在这里追逐着匈奴、在漠南消灭了他们的王廷的霍去病,并且那么情真意切、诗兴飞扬:“我喜欢这位二十四岁就夭折了的、像一支飞箭般的司令官。”在祁连山脚下两天的奔驰,远远地看着焉支山,“张掖升起的是白色的月亮,武威升起的是红色的月亮,”但“那都是霍去病仰望过的月亮,”“匈奴因此哀吟:我失祁连山,何处养六畜?我失焉支山,焉得我心爱的女人的口红?”

至死对敦煌钟情萦怀的井上靖,在《千佛洞素描》中,“不记得是哪一个窟,窟里飘着自由、安详的气氛,使得人不由得要向四面环视,”尽管同样“不知道供养人是谁,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而开凿了这个窟,”他当时想到“唯有一点是知道的,这里是地上唯一的人造的空间,年老的天文学家和年轻的情人紧挨着悄悄地站在这里,”而洞窟里“本尊的脸上带着微笑,包容着一切;迦叶和阿难低伏着眼睛,一味地表露出慈祥;两尊服饰华丽的菩萨,微扭着身子,对人间悲伤而愚昧的营生,做出一副似看非看的样子,严肃地站在那里。”当薄暮迫近,在巨大的寂静中,他真切地感受到“四面的墙壁上好像要飞出阵阵的胡乐”,“我屏住呼吸,静听着天女飞翔与千佛出动”,而“在漫长的人生中,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像这样庄严而严肃的事情。”

在《四月初八日》中,人们从沙漠中的各个村庄汇集到千佛洞前的树林中举行集市,到处摆着货摊,有人拉胡琴,有人唱歌,面对此情此景,“三千尊塑造的佛像都在他们的石窟中听着、瞅着石窟外面的喧闹情景,他们一定再次高兴地想到:啊,人们还活着!”

面对双脚交叉成十字的交脚弥勒,因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现代人的姿态,井上靖神游万仞,奇怪地联想起雷鸣、碧空、陨石这些有关天体的事物。站在千佛洞中风靡长安的胡旋舞的壁画前,“那身背琵琶的舞女的身姿消失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军鼓的声音,只觉得在这军鼓的响声的前头,那舞女像一股龙卷风似的飞旋而来。”这分明是在暗示战争和胡旋舞的关系,由此,诗人对她们的悲悯之情跃然纸上:“啊,飞旋就是那可怜的胡族舞女的命运吧!”

许多个黄昏,当十多个小时的沙漠旅行结束后,来到风声平息的村落,井上靖不禁这样想到:“假如我在这里死去,”入睡前躺在床上设想自己死去,后事将很简单,家人不会来,谁也不会来,被放在沙枣树林中,唯有自己变成木乃伊,“这里既无地狱,也无天堂,只是一片沙的世界。”其实这一夜他睡得很平静,“在从未有过的安心中,我进入了梦乡。”

在情怀至上的诗人心中,天堂就是故乡,哪怕如井上靖认定的第二故乡——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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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敦煌河仓城的古代麦子一同醒来

在敦煌西北60公里处疏勒河古道边的戈壁滩凹地上,俗称大方盘城的河仓城西距小方盘城玉门关20公里。古城西面的湖岸边长满芦苇、红柳、甘草,东边是一大片沼泽地。古人选择在此处建军需仓库,颇费苦心并进行了周密勘察和精心设计:地势低凹,临河而建,隐居于高出城堡的大戈壁滩怀抱,水源充足,周边道路畅通,守卫仓城的几座烽燧如警惕的哨兵在不远处守护逡巡……

斯坦因、闫文儒由此处挖掘的汉简、西晋碣石所记载的文字考证,此城建于西汉,自汉代到魏晋一直是长城边防储备粮食、衣物、草料等的军需仓库,用于保障把守玉门关、阳关、长城烽燧以及西进东归将士的军需供给,是古代中国西北长城边防至今存留下来古老的、罕见的、规模较大的军需仓库。

我来河仓城,正是秋天。万物到秋最为美。苍茫戈壁滩的巨大包围中,一座历尽万千劫波的古代城池,如同一个惊人的逼视或追问:除了那些终究要坍塌或消散的物质及其余波,你的胸中究竟储存了什么,用以应对短暂的生和永久的死?震惊和慨叹之余,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匹饥渴难耐从远古归来的战马,背上驮满夕阳和疲倦,但眼眸中仍然充满新奇和惊讶。今夕何夕?大梦谁先觉,今生有谁知,在这个空前伟大的筑梦时代,将以怎样的姿态豁然醒来并起身奋力向前?

我想得到一把河仓城储存的汉代的麦穗。我看见了,并深受感动。在许实的散文《在敦煌河仓城》中:“这里曾出土过汉朝的麦子,褐色的麦穗,一仓一仓的麦子排列整齐地睡在麦壳里,麦芒仍那么锋利,如同匕首,随时刺向入侵者,保护它的果实。2000多年了,它枕戈待旦,2000多年了,它没有披挂一身绿色,开出碎碎的白花,接受风雨的搓磨。它被泥土淹没了,被光阴淹没了,不知它还有没有生根发芽的梦想。……我似乎闻到了2000年前春天的味道,温暖的阳光使土地暄软,河水解冻,田野里到处泛着水花,绿色从草根、树枝、墙角里冒出来……”

天缘巧合。就在我深深迷恋河仓城的古代麦子时,2014年4月14日《甘肃日报》“探索·科技”版《两千年前的小麦》,把从新疆吐鲁番胜金店古墓葬中出土的3100株麦秆捧在了人们面前:“两千多年前的麦子如今还呈现出:金黄的小麦秆,新鲜如才被碾压过;有的麦秆上还有完整的麦穗,也呈现金黄色。这是世界考古史上保存质量最好的小麦。”

我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过麦子:老家的命,攥在童年的麦子和野草手中。

友人邀我写一首以“中国梦”为主题的诗歌,说要由书法家书写后结集出版。要写成那种朗诵式的宣传腔调,不难,可我不愿让真正理解的美好梦境受到轻慢甚或玷污。这段时间,我正在读一本《1933,聆听民国》的书,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杨杏佛对未来的梦想中肯而理智:“我梦想中的未来中国应当是一个物质与精神并重的大同社会,人们有合理的自由,同时有工作的义务,一切斗争的动机与力量应用在创造与服务方面。物质的享用应当普遍而平等。”猛然又记起了早年刀刻斧劈般留在脑子里鲁迅说过的话:“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我把“中国梦”同敦煌河仓城的古代麦子联系在了一起,诗中有这样一段:

 “土墙之下,茂密的芦苇曾长成

麦子的模样,养育边关和百姓。

从一段残墙的圆洞中望出去

天空湛蓝,太阳炸裂般燃烧着梦

而梦想照进现实,古代的那些麦穗

还郁郁葱葱地生长在古老大地

永不放弃的伟大梦境,而我

正是轮回至今的新鲜麦穗中的一粒

----我没有浪费我的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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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涵人间:鸣沙山、月牙泉

像几匹伏卧苍天之下的骆驼,鸣沙山庞然的身躯以雄性的壮美,如女儿般护佑着一弯名叫月牙的清泉——哪怕没有任何宗教情怀的人,也会因这妙造天成的人间奇景,心生敬畏并由衷赞叹:活在此生此世是不够的,还应心怀深深的感恩拥有诗意的世界。

扬起一把沙,我们究竟是其中的哪一粒,风或命运精心还是随意地引导着怎样的未来?掬捧一泓水,我们焦渴的嘴唇、喉咙直至泥沙俱陈、鱼龙出没的肉体深处,将领受何等安详的抚慰,进而涌现生命的大欢喜?

已找不到确切史料证明鸣沙山的形成年代。唐代《元和郡县志》“敦煌条”记载:“鸣沙山一名神沙山,……积沙为山,峰峦危峭,背有如刀刃,人登之即鸣,随足颓落,经宿吹风,辄复如旧。”南朝刘宋时刘敬叔的《异苑》说:从前的一个将军在此领兵打了败仗,全军覆没,积尸数万,一夜间狂风埋尸而成山,沙内时闻鼓角剑戟之声。清代《敦煌县志》也称:“鸣沙山虽天晴无风而沙常鸣。”

我宁愿相信这灿烂的五色沙并非血腥染成,如雷的和鸣中也没夹杂着残暴的撕杀和凄厉的哭喊。

清代在月牙泉官厅东侧立了一块“汉渥洼池”的木牌,庑廊两柱的楹联为:“沙自几时鸣,惊雷时有蛰龙起;泉犹亘古在,出水还期天马来。”由此认定汉武帝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擒天马处即月牙泉。

月牙泉又有“药泉”之说,“铁背鱼”、“七星草”相传食之可长生不老。我可不想被孔子斥责“老而不死是为贼”并“以杖叩其胫”。若还能寻到一二,能治我的抑郁症吗?

我来之前,鸣沙山就在这里安顿下世界,月牙泉就在这里爱人般依偎——如果有前世,也已算计不清多少个轮回。“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们都是时光小鸟依人的女儿,温顺,多情,吃苦又善于忍耐。

如果妄自将这里称作风水宝地,不免有些强差人意。就风说来,的确盛产;就水来说,金贵如油。可偏偏就有狂沙般的人潮如涌,高一脚低一脚受罪的旅途在所不辞——幸亏我们的灵魂还携带着一瓶母亲赐予的生命之水,或满或浅,但尚未饮尽。

现代主义的圣地如纽约帝国大厦、艾菲尔铁塔高耸入云,自诩“手可摘星辰”,但并没有让莫高窟、鸣沙山矮下大地哪怕一寸,倒是一些远来的人,似乎一脸逃难的表情,然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发出真正回到家的感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幸福无须多言,命运自会安排——我扬起沙、掬捧水的手就是上帝。

鸣沙山不知道自己曾历经千劫万波,月牙泉如菩萨低眉般将人世蕴涵于眉睫之间,都从来没有让人们把自己当作纪念碑或圣坛膜拜,更不会以致谵妄迷狂。“你来,或者不来,我就在这里,不离不弃;你爱,或者不爱,我就在这里,不增不减。”

我似有所悟:正法眼藏,于斯为妙。朗照宇宙谓眼,包含万有谓藏。

说三危山金光一闪,是佛祖的启示。那个叫乐僔的和尚,在鸣沙山头伫立过吗?用月牙泉的清水洗过一把尘沙弥漫的脸后,他该面朝苍茫人世,内心默默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释迦牟尼报告了怎样盛大的好消息?

好消息应该是:人间安好,众生梦醒,天堂就在每个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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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江,男,1964年腊八生。甘肃金塔人。曾编辑《阳关》杂志15年。自1987年以来在《诗刊》《星星》《飞天》《诗神》《萌芽》《朔方》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多篇。作品入选多家选本。曾获飞天十年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等。散文《持斧者》于2008年获《人民文学》“纪念朱自清诞辰110周年全国征文”二等奖。出版诗集《横渡苍茫》、《尘埃中的青草》和散文集《饮不尽这一瓢》及文史著作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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