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月二十二，大山深处的雪还是那么白净，村里避风向阳的墙角依然没吐半点绿色。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斗娃再次拱直腰杆敲响了那片挂在云头上的铁轨老钟。 记得那是40年前的正月，兔皮帽下的斗娃，系着奶奶一手缝补的棉花手套，甩着毛毡暖鞋趴踏趴踏地赶着脚步，慢慢消失在奶奶的视线外。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许多同学还沉浸在年的快乐中，泛得再不能白的老腌菜成了大家互道祝福的礼物，唯独斗娃不合群地偷偷把一条小狗带进了教室，小狗冻得直发抖，他特意把它放到炕头的课桌下暖和。 石窑云头上挂着的老铁轨似又老了一岁，发出“铛铛铛”地闷响声。早课的时间到了，教室外的学生不顾身上的泥土一个劲地往门内挤。 班长二虎旦往锅头里塞了塞那根烧得只剩半截的疙针根，瞬间苗行内发出“咻——咻”的吞噬声。也不知是谁滚出的几个响落蛋正围着烫手的锅脖子取暖，班长也没问，直接推入锅厅，一股刺鼻的味道从清灰口涌出，全班十几个同学都喊着臭，小狗也嗅到了那不好闻的味，吱吱歪歪地从炕头窜向后炕。 “上课啦！快坐好。”班长的一声令下，后炕坐着的斗娃迅速把狗藏到自己怀里，几个捣蛋鬼也有模有样地把鞋摆好，然后爬上火炕稳稳地坐在课桌旁，等待着学习委员的领读。 “春天耕地，夏天锄草，秋天收割，冬天积肥。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公社社员，积极劳动……”学习委员坐在最后一排的最中央，几乎和斗娃子是同桌，每领读一句就会伸着脖子回顾一下四周，每次都会忽略斗娃的座位，可能是怕一回头闻到那股润得透黄的草席味。 当学习委员提着嗓门领读到最后一句时，班里却炸了锅。一只很少出现在人们视线内的野狼竟然跳上火炕，一口把前排靠墙坐着的莲女给叼走了，班里的同学都吓坏了，不停地哭泣声立马惊动了全校及整个村庄。 莲女是斗娃的堂妹，也是班里最小的学生，坐在后墙斗娃子的前一排。两条麻花辫生的很长，平时爱抿个小嘴，性格虽是内向的那种，但骂起人来征复过全班同学，斗娃更不例外，憋不住的尿炕行为，再加前低后高的炕板石，几乎天天撩骂。 堂妹被狼叨走后，斗娃打了个寒颤，整条棉裤都湿了。当他大爷爷、二爷爷和三爷爷赶来后，十几个同学都被转移到老师的教员室，不远处那只凶狠的野狼正扒拉着莲女柔弱的身躯，还有几只正在山坡上嚎叫。三爷爷手头上有一把两米多长的火铳，朝着山坡一响接一响地打着，希望能救下被困的莲女，可惜顽固的野狼根本不听唤。 斗娃的四奶奶是莲女的奶奶，得知孙女被狼叼走后，没哭半声就晕了过去。此刻，莲女的爷爷和斗娃子的爷爷还在去公社灌煤油的路上。全村就6户人家，是亲上加亲，在村的汉子满打满算不足10人，就那把火铳也是只能吓唬吓唬。 下午，莲女的爷爷和斗娃的爷爷总算回了村，莲女已被野狼叨出村外的沟内。村外八叉沟的积雪还未融化，一人高的疙针中除了不规则的野鸡爪印，狼蹄比兔蹄大出许多，一条鲜红的血迹一直捋向深处，人们沿着血迹小心翼翼地在沟内寻找着，就连不怕死的斗娃也掺呼了进来。 找见了，找见了。莲女仰面躺在疙针窝里，脖子已被身旁已死亡的野狼硬生生地咬断，肚子也已被群狼掏空，更可恨的是那群被象征吉祥的野鹊子，在人们靠近时还在啄着莲女的眼晴。 斗娃的爷爷忙用手捂住斗娃的眼睛，可斗娃还是看见了堂妹惨死下的那两个空窟窿，正冰冷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但更多的是憎恨。 莲女的奶奶和妈妈听到孩子找到后，发了疯似的往八叉沟里跑。莲女的爸爸跪在孩子身旁，脱下羊皮袄紧紧地裹在孩子身上，然后抱着冰冷的尸体不停地哭。莲女的爷爷知道不远处有个躲兵窑，硬咽着悲痛扶起儿子。人们帮衬着把莲女简单收殓后放在了早已塌陷不堪的躲兵窑。莲女奶奶和妈妈很想看孩子最后一眼，却被斗娃的爷爷和人们连拖带拽一路拉了回来。从比，莲女在人们的生活里消失了，连同消失的还有那天寻找堂妹的斗娃。 斗娃的消失是个迷，莲女的死却被村民解开了。原来教室里的那只小狗是狼崽，一定是狼群嗅到了狼崽的气息，才冒着风险跑进教室才发生了狼吃人的事件。即使是同亲，村民照样把怨气和愤气全发泄在斗娃爷爷和奶奶身上。他们把狼崽的皮和被乱铳打死的狼，挂在学校石窑洞的另几个云头上，认为斗娃的消失是报应，被狼吃了活该。 哪有失去心头肉不心疼的，再加同亲的打击，斗娃奶奶一气之下吊在了门头上。斗娃爷爷也可怜自身命苦，儿媳一直不生，儿子不急公婆急，老两口在龙王庙不知瞌过多少响头才求得香火，可不争气孙儿在三岁半时都不会说话，吱吱唔唔只会拍炕。 一天，雷声阵地又要下雨。斗娃妈赶个匆忙去收拾院子里刚晒干的柴火，回头一看自己家的斗娃竟然坐在了窑顶，一只手里拽着几根刚拔的龙须草，一只手却不停地拍着窑头，示意着让妈妈上来拔草。这可惊慌了斗娃妈，万一孩子从窑头上掉下来那是直死无活。 “斗蛋，斗蛋，听妈的，不敢动，不敢动。”斗娃妈扔下柴火就往窑后的晒场跑。 “轰隆——咔嚓”伴随闪电而来的雷声，正好击中了斗娃妈。斗娃妈去世后，他的父亲再未成亲，斗娃也一直跟在爷爷、奶奶和爸爸跟前。 四年后，斗娃7岁。天真无邪的他已经成了家里的劳动力，放牛、背草、拾猪粪，劳动是最快乐的。麦垛中掏房子捉迷藏是每个小孩都爱玩的，实在无聊时磨磨带角的粪巴牛也是一种乐趣。可他却在那年的秋收季节，陪同父亲赶着小平车碰坏了脑子，父亲则是当场死亡。 10岁时的斗娃才开始读小学一年级，脑子总是慢人半截，惊不住吓，老尿裤子。正月二十二，是开学的第一天，斗娃有望读小学二年级，爷爷给他鞣了一张兔皮帽，奶奶给他补了新棉裤。斗娃开心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老天捉弄人也不看家庭。斗娃消失了已有五年，他奶奶也已过三周年，山头上的狼群依然接二连三地报复着村民。斗娃的大爷爷、二爷爷、三爷爷全家老小先后搬到了外地，村里只剩莲女的爷爷和奶奶，天天惦记着为孙女烧纸钱，还有斗娃的爷爷也不愿离开村，他天天盼着斗娃能回家。 一天夜里，伤心欲绝的莲花奶奶睡不着，推醒老伴让去点着煤油灯，说是要剪一些纸钱给孙女，老伴蹭着灯蕊抽起一锅旱烟，屋内的灯光忽亮忽暗。 “谁？”莲花爷爷发现一个人影在窗外站着，提着烟斗迅速跑出屋外，人已经不见了，只听到山坡上传来群狼的嚎叫，响彻整个村落，让人毛骨悚然。莲花爷爷总感觉不对，一路小跑，敲醒了老五家的门。 “我说老五，我好像看见你家斗娃了。” “娃，在哪？我的斗娃呀！”不难听出老四的思孙心切有多重，这也许就是斗娃爷爷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兄弟两个也没顾及山上的狼群，顺着八叉沟那天留下的脚印找了一夜，不知道越过多少个山坡，爬过多少个沟叉，也没得到半点回音，甚至是狼嚎声。不过他们找见一处狼窝，摸到了斗娃爷爷亲手鞣制的兔皮帽。 第二天，兄弟俩再次深入狼窝，一堆散乱的骸骨呈现在斗娃爷爷眼前时，他放声大哭，直接瘫倒在洞穴内差点要了命，还好莲花爷爷拉着脚拽了出来。 斗娃的骸骨在莲女爷爷的帮助下，埋在了村里的祖坟外侧。接过良米，莲女爷爷与斗娃爷爷道了别，要去看看自家的孙女。 八叉沟除了兄弟俩砍柴外，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去光顾，更别说那里的躲兵窑还葬着莲女。 莲女的简单入土是迫于当时的凄景，等今年七月一定为孙女选个风水地好好安葬，这是全家人都赞同的，特别是莲女的妈妈在失去孩子后精神失常，再也没要孩子，母女连心，亏了孩子就是亏了当母亲的。莲女爷爷带着沉重的心，一路想了很多很多。 “我的娃呢？”莲女爷爷看着被动过土的躲兵窑，疯狂地用双手抛着洞口，六月的黄梁土虽然很松软，但仅靠双手足以削肉割骨。 躲兵洞中莲女父亲的那件羊皮祆，只是多了几块塌落的土块，莲女却骨头不剩。失孙之痛的莲女爷爷犹如万剑穿心，放声大喊，响彻山谷，让人心酸泪目。 莲女爷爷拖着疲惫的身子和崩溃的心，踉踉跄跄地走出叉沟。此刻，他最想见的人就是同宗老五，不是怨恨，不是憎恨，只是无处倾述。 老五院子中央站着一个不熟悉的背影，身后蹲着三只足长体瘦的狼，门头上挂着一具失禁的尸体。莲女爷爷看见尸体直接晕倒在地上。 当莲女爷爷醒来后，莲女奶奶哭得更厉害了。 “四爷爷，是我捡的狼崽害了妹妹，坟里埋的是妹妹，我对不起亲人们，想让狼吃了我，可它们不吃。”跪在地上的斗娃始终不敢抬头，不是因为他的消失，宗亲也不会搬走，爷爷、奶奶也不会走上绝路。 莲女爷爷伸出五个血手指紧紧地握住斗娃说道：“娃，人活着要笑着告别，哭着告别比分别都难受。” 从此，守村人斗娃被人们遗忘，村里的钟声却在每年的正月二十二响起。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