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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痹腿(五)

 同人杂志 2023-02-19 发布于福建

大有电脑创办一周年,同人登场了,首先亮相的是《同人》杂志。

当时的《同人》还只办了不到半年,只有六期,每期不过几页,汇总在一起也只是薄薄的现在一本杂志的厚度,扎着一条红绸带花。这张照片上大家的表情都很喜庆,后来这张照片做了《同人》第100期的彩色封面,是《同人》唯一的一期彩色印刷。

我们现在的力量还很小,从我们的心愿来说,希望到我们有力量的时候,在我们有经济力量的时候,这个《同人》能够成为一个正式的刊物走上社会。

这句话一直没能够实现。

《同人》一直以非正式刊物的身份流传至今,似乎这样与我们的状况更为契合,就像环境无障碍,就像我们一直在努力争取的一些权利。但我们也一直不缺乏理解关爱的人。

这本满脸稚气的刊物得到许多人的钟爱。从一开始没有封面到有了封面,却一直保持经典的黑白,只有第100期特刊例外。没有人在乎这些外表,就像麻痹腿,在乎却也只能不在乎。

1993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残疾人信箱介绍《同人》,并提议建立同人通讯网、同人读书会等。孙恂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残疾人之友节目残疾人信箱的主持人。孙恂把同人带向全国。

她找刘小敏[1],看看能否使《同人》拥有正式刊号。刘小敏是众多厚爱同人者之一,身份却不同一般,是文化界的知名人士。小敏吃的是期刊这碗饭,手头上各种杂志颇多,貌不惊人的《同人》却是必翻必看,有时还从中寻找报道线索,甚至挑选过若干篇章转载。小敏说:《同人》虽非正式期刊,却流淌出一股浓浓的真情,让人聆听到世界上独特的心之声。小敏很用力,用真心真情打动何少川[2],为《同人》上台阶开了绿灯。1995年,省残联向省新闻出版局提出申办残疾人刊物《同人》的报告,一个月后她手里拿着省新闻出版局的正式批文,欣慰欣喜之情油然而生。

接着紧锣密鼓地筹办,似乎《同人》的正式身份已板上钉钉。没有料想到,曾在《同人》上眉批:“《同人》办得好,我很喜欢看。”的残联理事长这时离任,她更没料想到的是,接下来这件事便进入漫长的不断推诿和扯皮中,最终宣告流产。她感觉身心疲惫,这比做任何事都消耗能量。

1999年《同人》成为福建省肢残人协会会刊,有了一个比较合法的身份。

大有电脑由主办转为协办。

同年,从《同人》中精选出来的文章集结《同人――讲述残疾人自己的故事》,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何少川力挺,为这本书作序,他写道:正是这样的一个群体,他们用浓重的笔墨,抒写了自己不平凡的人生篇章。作品中有对爱情的渴望,有对真情的呼唤,有对亲情的倾诉,有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有对自强不息的劝勉……许多文章的字里行间都浸透着作者的血和汗,交织着他们的灵与肉,充满着真切和感人的力量。她从字里行间读到真心与真情。

张海迪[3]从《同人》感受到:这是一本充溢着渴望的读物,它不仅仅是残疾人兄弟姐妹的渴望,也是人类的渴望。这本书的生命体验会告诉人们很多很多。[4]

叶恩忠[5]在他的《解读生命》一文中写道:读着众多残疾人汇集在一起的心灵之作,我的第一感觉是,仿佛望见浩瀚沙漠上一大片的胡杨林。胡杨树生长要一百年,活着一百年,死后还能昂然站立一百年。它们的枝干不倦地伸向大地和天空,峥嵘地挺立着,宣告生命的不屈存在。它们是奇崛的生命。我获得了解读生命的快感,并为窥到生命奥义的一角而激动不已。

同人是理念。无论是指《同人》杂志,还是我们一群人,还是后来创建的同人助残机构,它的宗旨始终不变:自助助人,突破闭塞的世界,建立人与人的相互沟通与和谐。

从我们成为残疾人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被抛离常人的轨道。看着常人的列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我们大声疾呼,我们奋力追赶,但我们注定是已经脱离了常人。我们没有常人的轨迹可循,时常感到人生茫茫,看不到路在何方,甚至有时会处于没有路的一片荒漠中。不在常人轨道上的我们形单影只,在人生的旅途中感到孤独无助。

于是,同人成为我们的伴侣。相似的经历让我们找到了彼此,共同的语言汇成了《同人》,我们相互沟通,相互帮扶,相伴同行,倾述我们对人生的感悟。

因为同人陪伴左右,孤独的人生不再寂寞,闭塞的世界有了突破口。

《同人》一路走来磕磕碰碰,许多时候已经走不下去,已经停下了脚步,但仍有钟情者不舍,没有纸质《同人》,就建立微信公众号《同人杂志》继续耕耘。

今天《同人》已经走过了三十年,几乎没有一本民间刊物能够坚持这么长的时间,更不用说一本没有任何背景的残疾人的读物。

但任何事物有开始也就必有终结,这是熵,是自然规律。

她将《同人》创刊以来的所有电子版本上传到360doc我的图书馆《同人杂志》[6],到2017年停刊,共172期,让有兴趣的人可以从这里抽取阅读。实际显示的没有这么多,有些被定为私有了,是在审核时被认为有政治敏感内容不能公开。她头发已经花白,不再活跃于社会活动。在波涛起伏的大海里,浪花簇拥着浪花,她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欢快地捕捉阳光洒下的点点晶莹,渐渐地,她消失在大海中。一边上传一边再一次地阅读,看到同人在成长,那些刚开始时的丑小鸭成长为作协会员,作品越来越成熟,甚至出版专著。同人走出个人的喜怒哀乐,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残疾人状况也在不断提升和改善。她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出一个个熟悉的面容,时而近时而远,还有那些熟悉的名字和文章,虽然从未谋面,却已经非常熟悉。她沉浸在曾经的岁月里,脸上漾起笑意,心中充满感恩。

那时我们正年轻,生活值得我们去挥霍,我们享受能够尽情地挥霍的那个美好时光。

地上摊着印好的《同人》,还有我们横七竖八的拐杖,我们围着装订,装信封,聊天说有趣的事:爱情,渴望不可及,就说拐杖、手摇车、轮椅车、电动车、摩托车,这些是我们的爱恨情仇,永远也说不够的话题。

他新买了一辆木兰车便从十几公里外开来,脸上洋溢着新婚的喜悦,嘴里却美滋滋地抱怨:公主是娶到家了,可日子还长着呢。平时怕太阳晒着,怕雨淋着,怕哪里不小心又嗑碰了,就是梦里还怕偷儿偷了……得了,这辈子就这当车奴的命了。更是把一副拐杖写成了诗:左边是一棵树/右边是一棵树/中间搀扶我/打着绷带的路//春天忘了开花/秋天忘了结果/相扶着缓缓倒下/相扶着慢慢爬起/默契得一对孪生兄弟//抚摸瘦硬的树干/仿佛能触到脉搏和体温/夜阑人静/更像一对疲惫的老枪/默默斜靠一旁/等候充实上路的子弹。

代步工具,因为是代步所以不可或缺,但似乎又因为是残疾人的专用工具,因为这个特殊的受众,所以显得格外粗制滥造。不用不行,用了就得要愤愤。就像残疾人还没有进入主流社会生活。直到肢体残疾人可以驾驶汽车,我们才有了与他人同等的行动装备。

迟了困了就地躺下就可以睡觉。

记得刚到大有电脑工作时,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老有打不完的稿件。她觉得纳闷,就问:咱们这个店生意真好呀,老有干不完的活。

哪儿啊,我们这是在打《同人》的稿件。有人告诉她。

《同人》?是谁的资料呀?这么多,得花多少打印费呀!她感叹。

之后她一边录入《同人》稿件,一边阅读,竟生出许多好感,因此爱上同人,爱上麻痹腿,最后嫁给了麻痹腿。婚后离开大有电脑,对《同人》依然难舍,每月都要来取走一部分的稿件去录入。

他主动提出承担《同人》的校对、发行工作。开始时需要在每个信封上写地址,工作量大,之后才用电脑打印地址标签,然后封装再送邮局寄发。他童年在广东时被国民党的飞机炸掉了双脚,穿着假肢,要将一大捆《同人》送往邮局很不容易的事,但从未听他说过一个难字。他对哪个邮局是无障碍,哪个邮局门前有多少台阶了如指掌。他会在封装《同人》后在家里先过个磅再送邮局,以免超重增加邮资。但一些同人电话或来信说没有收到某期《同人》,他必定再邮出甚至用挂号。他说《同人》一定要按时出刊,因为《同人》可能是一些残疾朋友能够读到的唯一书刊。有时他会大声嚷嚷:你看,这一期又没有按时出刊了!对此,他比所有读者都更着急。他一边抱怨深陷同人不能自拔,一边主动拓展业务成为《同人》通讯员,与全国各地的同人书信往来,有求必应,被同人叫做福建爸爸。

《同人》从免费赠阅到收一点工本、邮费,但可以申请赠阅。

一个同人来信说:最近我心情很不安,害怕那种失去家人关爱的孤独和失落,我不要过那种孤儿似的生活,心整日无处寄托,我好害怕无助!能再给我免费送一年《同人》吗?能吗?我现在真的无力订阅《同人》。我想有个家,可是我没钱买一封家书,好没办法呀!请答应我好吗?可以吗?不要抛弃我吧!

一位同人说:拿到《同人》,我还没有看,心中已经感到热乎乎的了,真的非常感谢您们为我免费寄来了《同人》,我感到自己被关注,有人关心我,想着想着,眼睛已经模糊了。谢谢您,《同人》!

不少生活很困难的同人节衣缩食甚至剪下一头秀发卖钱来订阅《同人》。一些经济稍好一点的同人则主动提出多订几份,几十份,赠送给其他经济困难的同人。

这就是同人。恐怕现在没有人会相信,当年的《同人》竟会是一个乡村残疾人唯一的读物,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正是因为有这些同人的存在,《同人》才有了它存在的价值。

同人是《同人》的根本。

同人十年留下一张编辑部合影。那天拍照恰巧九人,九是个大数,你想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人。但这里有几个铁杆,从加入后就没有再离开。接收稿件、选稿、改稿、审稿、录入、排版、打印、印刷、装订、装信封、邮寄。《同人》没有稿费,没有编辑费,没有劳务费。

丁启文[7]在认识我们后说:知道这是个“四无”刊物:无资金、无编制、无稿酬、无固定人员,大家都是友情助演不取分文,也无文可取后,这种情感愈加炽烈。

确实,我们做的是一项事业,图的是一份开心。坐在前排的轮椅姑娘满脸灿烂,她说:瞧这一个个笑得像捡到了金元宝。可不是吗?我们收获的是无价之宝。我们付出我们得到。付出的越多,得到的也越多。

或许《同人》不是正式刊物这件事反而成全了同人,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同人做成了生活的主人。

正式刊物会有资金保障,可以把刊物印制得更精美,作者会得到稿酬,可以获得更广泛的稿源。编辑部会有编制,配备专业的编辑人员,编辑的水平会使刊物的质量得到大幅度提升。但也会因此而有了束缚,有了不得不管事的婆婆和更多的关于敏感性问题的考量,可能会被赋予某些宣传职责。还会因为有了编制而失去一批心甘情愿无报酬地为残疾友人服务的同人,甚至还可能被安排了并不适合的人来占坑,于是渐渐地离了我们的初衷,难以与残疾人同悲同喜,同呼吸共命运,用现在的流行语言就是少了共情,那也将会使《同人》失去魅力以至生命力。

当然,这么说多少是有点酸葡萄的自我安慰。好刊物还得是正式刊物。

麻痹腿使我们失去许多常人的生活,但又让我们有了机会,甚至有了一种特权,去追求一种与常人不一样的生活。

我们从麻痹腿开始,就与常人不在一个起跑线上。如果我们只是跟在常人的后面,即使是不断地奋力地追赶,我们也跟不上常人的步伐,甚至可以肯定,我们与常人的距离必定会越拉越长。

换一种方式,走自己的路。

不要让常人的生活驱使着我们,我们要做生活的主人。

人生是一个过程,从生到死。这个过程就像是一条路,每个人都有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每个活着的人都路上。

人生是一场体验,丰富与否,精彩与否,还得取决于我们自己。

或许我们得不到常人的那些体验,但我们可以体验不同的人生。常人的人生总是循着一条固定的轨迹,因为熟悉而平常而被常人追捧,因为在常人的前方总有人,所以总要不停地去追赶。

我们走的是一条未知的路,因为未知而有风险而有挑战而艰辛,一路上形单影只分外孤寂,但走自己的路,可以从容、仔细去观察,不断地去思考,或许,我们的人生能够体验到更多。

[1] 刘小敏,福建青年杂志社总编

[2] 何少川,福建省委副书记、福建省委宣传部长

[3] 张海迪,中国残联主席,时任中国肢残人协会主席

[4] 《同人——讲述残疾人自己的故事》序言

[5] 叶恩忠,《同人——讲述残疾人自己的故事》责任编辑

[6] http://www.360doc.com/myfiles.aspx

[7] 丁启文,原中国残联发展部主任,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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