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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航:消失的记忆,八旬翁眼中的老重庆.下篇(36)

 故人旧事2020 2023-02-19 发布于重庆

下篇  文革前后

          4、石门乡

石门乡是是江北区最后一个建镇乡,它所管辖的范围东接猫儿石乡,西接石马河乡,在南桥寺交界玉带山,盘溪、大石坝一带。这个乡主要的大厂是第十兵工厂,也是最大的国营企业,之后改为江陵机器厂。石门乡辖区内还有西南财贸学校。
乡长赵文贞是个农民,原是大地主石廷荣的丫鬟,初识文化,工作积极,投身革命,忘我劳动,是市妇联竖的典型标兵,群众选她为乡长,深得群众信任。为了辅助她工作,区上派我为石门乡的文书兼财粮科干事,后来,干脆任命我为副乡长,也好进行工作。连同民兵队长詹青云,炊事员叫张四娘,乡政府人员一共五人。为了好发工资,我给张四娘改了个名字叫张仕良。张仕良四十几岁,是个寡妇,善良勤劳,她热心照管我们的一日三餐,还帮我们洗衣服、洗被子,像长辈一样照顾我们的生活。

说到张仕良,就会引来她几次看管和爱护文物的事。由于我为她解决了工作问题,虽是供给制,也纳入了正规编制,还发了一套列宁装,成了工作同志,老有所归,她很感谢我,便在空闲时,开了一大片土地,种上四时蔬菜,还有四时鲜花。赵文贞也高兴,四的喊,很敬重她。乡政府的地址在石廷荣的公馆里,房子都空着,人进乡政府就像进入了
冷清的琼楼玉宇。
一天,张仕良跑来告诉我,她发现了石廷荣的酒窖。我跟着到了阴森森的酒窖地下室,一排排的绍兴黄酒,足足有上百坛,每坛酒都记有年号,远的是光绪四年,有七八十年的历史,这简直是酒的宝库。地窖里还有十几大缸用泥封存的酒。民兵队长詹海云叫两个民兵把其中一缸的封泥撬开,一阵酒香扑鼻而来,喷得人昏昏欲睡,大家都嚷嚷着用瓢掐点来尝尝。人够进缸,一勺下去,空的。按住脚,再往深处去,捞起一瓢,一看,一大半瓢红黑色的酒浓浆,如同浓鼻涕似的,用手蘸点一尝,浓烈的酒香充满口腔,像是水草的浓缩品。大家都想尝尝新鲜,拿凉水来勾兑,原来是一缸缸果酒。兑好后没有下酒菜,就这么你一碗我一碗,大吃起来,吃得满身发热,脸颊发红,醉得站也站不起来了。
我将这一发现赶快通知区委区府。刘政委指示:“不能乱动,把酒库封存好,等候处理。”赵文贞说:“这是张四婶的功劳,我曾听石老虎说过,“这是陈年果酒,名贵的馈赠品,是好东西,应该送给刘邓首长吃。”在写封条时,张仕良细声地神秘地对我说:“我已弄了两桶,封存放在你寝室里。”
这酒派民兵送到区委,又送到市委,然后到了西南局,区上领导吃过这酒的人都说:“小张饱了我们的口福,那么多的好酒,一辈子也没见过,也未尝过。小张应记大功。”他们哪里知道这其实是张仕良的功劳,不是我贪功,而是同志们的误传。我到处申明:“美酒我们炊事员发现的,莫栽在我头上。”我知道刘政委、余区长、魏科长等几个顶头上司都喜欢喝一杯,便将张仕良送给我的木桶酒分装成陶
罐,给他们送去。
石荣廷公馆大门外,盘溪河边,就是我们乡政府的菜地。一天,张仕良摘菜时,发现有人在撬地边的堡坎石头,有人还去推倒了大石碑。她上前阻拦:“公家的东西,随便乱整么,放倒!”那人见是个中年妇女,穿一身列宁服,一个四不像干部,根本不畏惧。“叫你放倒!聋了吗?乡政府的东西动不得!”张仕良大声呵斥,惊动了值勤民兵,提起枪跑过来吼道:“叫你搁倒,你莫看这个老太婆,她是乡政府的工作同志,莫看她不起眼,不信玄就来试试。”那人怯生生地说:“几块烂石头,我想撬去修猪圈,又不是什么宝贝。”说着,灰溜溜地离开了。等我下村回来,大家都笑谈此事,四婶真威风,像个工作同志。
我去探究竟,跑去一看,硬是个宝贝。那是一块风化模糊的大石碑,与其他石碑不同,上面还有个大石盖,像是屋宇的房盖。基座的龙虎纹还依稀能辩。我返区时,闲谈中与文教科的同志说起这事,他们便将这事汇报给余区长。余区长是文化人,觉得盘溪的这块石碑有来头,说不定是块“汉阙”,急忙叫文教科打报告,请市文化局的文物专家来鉴定。果然,那是块汉阙,文化局派人拨专款修复了汉阙,并定为市一级文物保护,迄今,汉阙仍挺立在那里,但谁会想到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发现的呢。
石公馆实在是太大了,乡政府几个人哪里能住这么宽大的房舍。自从发现酒窖,发现“汉阙”之后,这儿也引起了市文化局的关注。一天,我从区上开会回来,老远就听到乒乒乓乓的响声,声音传得很远。那声音是从石公馆内传出的。我三步并成两步跑回乡政府。果然又是张仕良,这次她几乎惹了大祸。她领着几个民兵,正在砸一箱一箱的书橱,有的人对砸不开的书匣还使用斧头敲打。他们私自打开了石荣廷的书库,民兵看见一匣一匣的书放在大木匣子内保存很好,便给张仕良说:“四婶,这盒盒很扎实,我们想拿去当板凳,送给我们吧!”张仕良见书匣子多的是,正好用书发火煮饭,便满口答应:“这些盒盒,只要你们打得开就拿走,留下书我要用来发火煮饭。”这些无知的民兵,那里打得开书匣子啊,书匣子是很硬的红木做的,还有暗栓,难怪他们使足了吃奶的气力也打不开,于是就想用斧头砍,用铁锤砸,这才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我一见这光景,赶快制止:“那个叫你们乱整的,放回原位。这些书是无价之宝,这些盒子也是宝贝,亏你们想得出来,拿去当板凳,拿去发火!”我把张仕良叫来责备道:“你放牛娃儿就敢跟主人把家当了。这些书值价得很,已经报告给文化局了,不久就有人来清理,这偌大的石公馆宝贝多得很,你怎么能随便作主,想砸就砸,想烧就烧呢?”张仕良忙说:“小张同志,我错了,下回再不敢了,我没有给你这个老板讲,是我的错。”我生气地说:“你还不懂,我不是老板,人民才是老板!真无知啊!”我不得不给张仕良和民兵上了一堂保护文物的课。不久,文化局果然来了专家和工作人员,一一清理石公馆的书籍文物。他们也在乡政府搭伙,派人帮助张仕良搞后勤。在与文化人接触中,张仕良也略知文物是不可再生的,是国宝,不能随便处理,要爱惜保护。今天重庆市图书馆的古本善本藏书,很大部分就是那时从石公馆中收集来的。
后来,公安局看中了石公馆,把它改为劳改队的看守所,我们乡政府便迁到盘溪河边的曾公馆。这是一栋小洋楼,是一个姓曾的地主的别墅,有十来间房,有临近溪河的庭院,风景秀丽。庭院内有四季不榭的花,八节长青之草,住起来真安逸舒适。这时,赵文贞已调到市妇联,我这个副乡长也就成了代乡长,管理乡里的日常行政工作,迎来了土改。
土改定江北区为实验区,西南局派来了土改工作团,第四分团的一个工作队进驻。这个工作队的成员都是民主人士和文艺界的同志。队长是作家艾芜,副队长是经济学家陈豹隐先生。工作队直接与我打交道,我便与艾芜同志熟悉起来,他收集了不少石荣廷的素材,我也给他提供了许多斗争地主的事情,在此基础上,艾芜同志写了一篇小说《石老虎》,发表在《西南文艺》杂志上。我们一起谈到乡长赵文贞,从一个丫头成长为女乡长,当上了市妇联的领导干部,他也有心向人民介绍这个巾帼女英雄,只是无缘,她调走了。他说:“小张,你熟悉她,你写她吧!”我的文化只是个高中生,哪敢去担当作家的任务呢?不是谦虚,是不敢。经过艾芜同志的多次鼓励,我那狗脚鸡文章敷衍出来了。
与其说是文艺作品还不如说是工作简报,那里上得台面,几经艾芜的修改,每改一次,艾芜同志就给我上一次文艺创作课,这样,便由艾芜同志帮助发表在《西南文艺》上,题目叫《女乡长》。因为认识了艾芜,我对文艺才有了点兴趣。我跟他讲了我的家庭,讲了我如何参加革命,讲了余区长、刘政委对我的关心,他们是我的老师、诤友和父辈。艾芜对我也很感兴趣:“小伙子干练,有魄力,好好工作有前途,如果喜欢写作,我当你老师,好吗?”我向他谈到我的两个国文老师也是作家,他们是何建熏和黄碧野。

艾先生告诉我,他们都是他的好朋友,何先生在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当系主任,黄先生在武汉作家协会当主席,后来我上大学,就是奔着何老师去的。由于没有缘分,艾先生回省城成都再无联系,阴差阳错,我失去了做文艺工作者的机会,只要一想起来,就不免后悔和惋惜。
这个曾公馆的主人,原是杭州美专的学生,徐悲鸿先生的高足。抗战时,徐悲鸿先生逃难到重庆就住在这里。曾家的财产没收后,没有动过,我们乡政府驻进时就贴上了封条。大家都注意保护这院子内的藏书。可是土改工作队的炊事员就不那么注意了,有人将藏书拿来生火煮饭,又有人在花梨木的八仙桌上切肉,砍肉斩馅包饺子。这下子惹恼了张仕良,她大声吼叫:“没文化,包谷杆、高粱杆有的是,瞎了吗?敢烧书?这桌子是文物,拿刀砍成路路,是在搞破坏。”她一吵,惊动了工作队的文化人,他们都责怪炊事员,连忙赔礼道歉,还夸奖张仕良有胆识,有眼力。说也奇怪,张仕良一个普通农家妇女,懂得了道理后,竟能挺身而出,保护起文物来。如今,那些家财万贯的开发商,为了商业利益,竟然肆意破坏文化遗产,相比之下,不应惭愧吗?
由于这些文化人的关注,我们清理出了徐悲鸿先生的留下的遗画。如今,重庆市博物馆里陈列的徐先生的《嘉陵江吸水图》,就是从这里寻到的。市文化局的同志还从这里找到徐先生的许多草图原件,这也是土改中的意外收获。
土改工作结束后,区财粮科要搞夏征公粮了,还要发放土地证,需要作大量准备工作,财粮科迫切需要我回去。区政府的调令来了,改派办公室的秘书郑裕同志来替换我的工作。郑裕同志是地下党员,对农村工作很熟悉。就这样,我结束了石门乡代乡长的这段生活。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汝航,重庆人,(1931---2023.1)。上世纪50年代中期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重庆清华中学(重庆市第九中学)、重庆第三十七中学任教。晚年投入成人高校教学,桃李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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