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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琴图》中一炉香

 长江古今谭 2023-02-20 发布于山东
中国历史上最为珍贵也最著名的传世绘画之一,无疑是《听琴图》。
  在这幅画的右上方,宋徽宗赵佶以独创的瘦金体题写了“听琴图”三字,并在左下角潇洒地签署了他自己设计的狂妄画押——“天下一人”。人们曾据此把该画定为宋徽宗的作品,但如今,绘画史学者们经过研究认为,画画人只是当时画院的一名御用画家。也就是说,《听琴图》的题材和内容都是宋徽宗的主意,他想要这么一幅画,便将其意旨传达给画院。没有留下姓名的画家按照皇帝的要求画出了作品,结果宋徽宗很满意,便在其上欣然题押。
  流行的观点认为,画中的主要人物就是宋徽宗本人,他坐在一株古松下弹奏古琴,两名宠臣凝坐聆听,其中穿红袍者为蔡京。画面上方是蔡京书写的七言绝句:“吟徵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
  这幅画的立意,是宋徽宗给自己的一个侧写,展示他作为文人士大夫的一面。因此,画面上全无宫廷的辉煌富丽元素,只有一棵姿态斜欹的婆娑古松。树根之侧生出一条凌霄花藤,盤缠着树干一路向上,在半空开出花朵,藤影与松影有如二重唱。松树之后则为几丛秀竹,显示出宫廷园林中的露天环境,颇有自然气氛。宋徽宗本人也没有采用帝王穿扮,而是一袭文人士大夫居家休闲时的标准着装——白色交领上衣掩入深灰色下裳里,外面罩一件深灰色大袖对襟袍,头上只戴了一顶小冠,脚下则是白袜与黑丝履,没有任何金玉之饰,朴素却雅致。同样,他面前的琴桌、身畔的香几也是素雅风格,不加过多雕饰。这位“天下一人”与两名大臣都坐在山石叠成的座位上,以毛皮为坐垫。穿红袍的蔡京听琴入神,低头品味,无意间斜坐了身子,一时竟忘了臣子该有的恭敬。
  画面着意刻画的,是在那个片刻,君臣三人如风雅的士大夫一样,作为知音,一起品赏古琴的泠泠乐音。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不是朝堂上的权势,而是艺术。
  赵佶是个复杂的历史人物,他是昏君,朝政黑暗,任用奸臣;是亡国之君,导致了靖康之变的灾难;是骄奢淫逸之君,挥霍无度,大兴土木修建宫廷园林与道观,以“花石纲”劳民伤财,恶名昭彰。可另一方面,他富有审美天赋,热爱艺术和文化,并且以特有的方式深度介入多个艺术领域的创作活动,利用皇帝的特权与敏锐的才华,把宋代文化推上了一个新台阶,对后世的影响余韵不绝。
《听琴图》由宋徽宗亲笔题名画押。

  《听琴图》中,宋徽宗刻意自我赋予了雅人高士的形象。实际上,这一画面也确实呈现了宋代文人士大夫雅集的典型场面,无论整体环境,还是其中的细节,都表现了彼时文人生活的特点。比如,在宋徽宗身旁,有一只香几,其上有一只小香炉,立在香盘里,袅袅散着烟缕。小香炉通体白色,要么是白瓷质地,要么是白玉琢成。这一局部让我们领略到宋人生活中的一缕风雅,那就是香文化的发达。
  在两宋时代的上层社会,香炉里焚爇(音同若)名香,是昼夜不能间断的一项常规设置。氤氲的香氛差不多就和当今某些公共场所或咖啡厅的环境音乐一样,是活动展开的一个基本背景,仿佛没了它,生活便不能正常流动。一旦有任何文化活动,无论是朋友们鉴赏书画,还是抚琴吹箫,必有香炉飘出的袅袅芬息相伴。南宋诗人范成大有一首诗《雪寒围炉小集》,如是吟道:“席帘纸阁护香浓,说有谈空爱烛红。”可见宋代的知识分子雪夜小聚,争论有无、色空等佛学概念,也一样焚着香,使冬天的纸暖阁里芳氲郁馞。
  宋代上层社会把品香变成了一种审美活动,一如读诗阅文、观赏书画、听歌听曲一样高雅和纯粹。在他们的感受里,香品的配料不同、工艺不同,获得的香息也会迥异,同时在心理感受上催发出不同的效果,让人联想到不同的气质、不同的境界,有些是富贵气,有些是清雅气,有些妩媚甜美,有些则朴淡脱俗。
宋徽宗身旁的几案上放着香烟袅袅的薰炉。

  由于宋人时时刻刻都离不开香,自然对香品的要求特别高。因此,彼时流行的是经过复杂技术精心配制、香调层次叠合的“合香”制品。现代香水所强调的前调、主调、尾调之类,在宋人那儿是再熟悉不过的体验。在那个时代,合香制品花样琳琅,或宜于熏衣,或宜于待客,或宜于户外,或宜于夜晚的寝帐,乃至解酒的、安神的,一应俱全。大概也只有宋人的灵敏鼻子能够精确接收种种香气在微妙区别中传递出的、足以影响心灵的密码。
  由是,还兴起了一种空前绝后的特殊风气:上流社会的风雅人物流行亲手调制合香产品。宋徽宗恰恰是这样一种审美创造活动的积极人物。明人周嘉胄《香乘》中有“宣和香”一条,引《癸辛杂识外集》的记载:
  宣和时,常造香於睿思东阁,南渡后如其法制之,所谓“东阁云头香”也。
  宋人顾文荐《负暄杂录》则记云:
  绍兴光尧万机之暇,留意香品,合和奇香,号“东阁云头”。其次则“中兴复古”。以古(《香乘》作“占”)腊、沉香为本,杂以脑、麝、栀花之类,香味氲氤,极有清韵。
  宣和年间,宋徽宗在宫中的睿思东阁设立了香坊,安排了一些制香巧匠,让专业匠人按照他这位皇帝的品味和构思调配高档香品。香坊精工细制而成的各色奇香还有个专称,叫“东阁云头香”,是名副其实的皇家品牌。及至南宋初年,宋高宗在临安模仿徽宗当年的做法,也对香品很下心血,指挥巧匠调和奇香,最成功的一款便采用前代的名称,号称“东阁云头”,略为逊色一筹的则叫“中兴复古”。
上图:陕西蓝田北宋吕氏墓出土的景德镇窑青白釉薰炉。下图:四川彭州窖藏出土的南宋高圈足银薰炉。

  另外,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提到:
  宣和间,宫中重异香,广南笃耨、龙涎、亚悉、金颜、雪香、褐香、软香之类。笃耨有黑白二种,黑者每贡数十斤,白者止一二斤。以瓠壶盛之,香性熏渍,破之可烧,号瓠香。白者每两价值八十千,黑者三十千。外廷得之,以为珍异也。
  宋代是一个繁荣富裕的时代,有多个生产领域处于世界领先位置,因此有大量优质产品可以出口,再加上海上丝绸之路的成熟,中外文明交流极为活跃。与出口的兴旺相对应,大量异国奢侈品也得以进口,其中很大一项就是来自西亚、南亚和东南亚的香料。《墨庄漫录》中所提到的异香,有些是天然香料,如笃耨、金颜,有些则是异域制造的合香产品,如亚悉、软香。这些香料频繁进入宋代宫廷,成品直接焚于炉内,原料则用于调配新品。一如《负暄杂录》所记,宣和时,睿思东阁香坊使用的全是贵重香料,包括越南沉香(占腊)、海南沉香、龙脑、麝香、番红花(栀花)等。产地不同,香性不同,宋徽宗依照他的品味,指挥匠人把种种的香料加以复杂变化地配合,造出各种妙香,亦即香型缤纷的“东阁云头香”。
  宋人不仅进口异国香料,还与西亚等地有制香技术的交流。如所谓栀花,宋时称为番栀子,实际上是番红花。利用番红花调香,本是西亚香艺的特色。由此可见,宋徽宗指导宫廷香坊借鉴外来工艺,“东阁云头香”的产品中,不乏散发着异域香气的款型。
  如今,看着《听琴图》中的那一炉香,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它浮动着怎样的气息,不过,当时特定的物质氛围却以视觉的形式触动着一代又一代观赏者。在画家创作这幅精品的时代,文化生活既建立在奢侈之上,也建立在精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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