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玉门关

大概是1999年夏大吧，我来到杭州，住在西子湖畔的栖霞岭。满山苍翠，满目碧水，还有令人心动的杭州姑娘，玉石造就的一般，又有水的柔肠，晶莹剔透，浑润无暇。记得走在苏堤上，一家人在柳下小憩，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姑娘，憨憨地挪着步子，我怀疑是天上的丘比特飞入人间，不禁驻足，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地看呆了。花港纤美的金鱼，苏小小玲珑的墓茔，岳飞宏伟的庙宇，还有远处龙井村娓娓的故事，都让我生出乐不思蜀的念头。最是入夜的时候，一湖水在月下象一湖银，像是要漫上岸来，荷花朦朦胧胧，荡来荡去的小舟子从暗影里飘来带香的歌声。人们躺在草坪上纳凉，有随意走动的，也有坐在石凳上低语的，印月的三坛蒙上了影子，此时，若有河灯漂来，那更会妙不可言。远处茶房的灯光映出穿和服的中国姑娘的倩影。在黑的路上走一段，便到了叫中山公园的地方。这里比较僻静，就是恋人也躲到了怪石的背后，一大片草坪上点缀着雪白的椅子，草坪前是望不到头的荷塘，躺在椅子上品着雪碧，突然觉得天、地、人的和谐之趣，便深深地陶醉起来。想念两句诗表表心情，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

住久了栖霞岭，闻惯了吴音软语，突然有了金戈铁马的念头。岳飞“怒发冲冠凭栏处”的豪情，就像燃着的狼烟，渐渐在心中腾起，风助火威，火喷烟柱，直上九霄。西北汉子天性中的“野”便疯狂地生长起来。有一次打的，面对漂亮文雅的女司机的款款而谈，我突然问道：“你就不问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游客吗？”女司机迷人地笑道：“向客人问这问那是不礼貌的。”我有些不高兴：她把我当客人了？可我不是他的客人又是什么人？不禁哑然失笑了。我便告诉她，我来自敦煌，敦煌有莫高窟、玉门关。她说，听说有这么个地方，大概很远吧。我突然意识到，对他们来说，玉门关就在天边。王维不是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吗？我告诉她，太阳就是在玉门关前落下的！

上有大堂，下有苏杭。这是人们的共识。但此时，处在天堂里的我，强烈地思念起我的玉门关！

我本不是玉门关下的人，我的先人的出生地远在中原的潼关。先人出潼关，过大散关，到嘉峪关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了。满目青翠不见了，潺潺流水不见了，莺歌燕舞不见了，亲朋好友不见了，无边的沙，四望的荒凉，火一样的太阳把他们的血都要蒸干，他们木然地走着，在夕阳如血的时候，身心憔悴地来到了天边，来到了有玉门关的地方。狼的嚎叫，让地球发抖的沙尘暴，使他们惊魂不定。然后，我就出生了，出生在这天地的尽头。

我怀疑我在前世是不是李广麾下的一个大头兵，是不是丝路驼队中的一个牵驼人。我的灵魂深处，有一轮高悬边关的如血残阳，我喜欢野性的东西，敢一个人骑着马在戈壁上狂奔，铺天盖地的沙尘暴让我气血旺盛，击节高歌！

处在天堂，我思念敦煌，思念玉门关！

古代的长安，征人的家属长在月下捣洗征衣，发出月圆人不圆的感慨。洗好征衣，要远寄玉关，因为她们的“良人”就驻扎在这里。寄征衣是个由头，寄相思才是真实。玉门关下其实有的是遮风挡雨的羊皮，有的是剽悍爽快的牧羊女。羊皮对她们的“良人”来说，是多么可爱的东西，牧羊女却让她们大受威胁。其实这些长安的家属多虑了。牧羊女的生活中早已有她们的所爱，豪爽的她们只不过看着这些“兵哥哥”可怜，才给他们一碗马奶子，一张羊皮！

玉关下有比西湖大十倍百倍的罗布泊，胡杨林绵延千万里，深秋的时候，金黄火红的胡杨，就是太阳落下的残辉。罗布泊长长的鳄鱼，尽情地在碧波中畅游。西湖还在自然状态的时候，玉门关的苜蓿就长得到处都是，美玉、胡萝卜、西瓜在驼铃的丁冬声中源源不断地流进来。高鼻子、大眼睛、黄头发、泼辣异常的姑娘，就闹得戈壁不得安宁。一条青龙自罗布泊跃出，化作天马去渥洼池嬉闹，被献给了当朝的皇帝，成了天子的坐骑。取经的玄奘来了，神勇的张骞来了，匈奴来了，吐蕃来了，投笔从戎的班超来了。这里太热闹了，天边太热闹了。于是天上的人儿也来凑热闹了。他们带着颜料，带着彩笔，在三危山凿啊，画啊，塑啊。他们想把天庭搬到这儿，最后还是搬来了。人们说千佛洞鬼斧神工，算是说对了，说千佛洞巧夺天工，算是说错了，千佛洞一开始就是天工的杰作。

孔雀河流啊，塔里木河流啊，疏勒河流啊，党河流啊，它们流不到大海，就要在玉门关下造一个大海，它们流了千年万年，汇集在这天边的玉门关下，让楼兰公主洗长长的黑发，让爱情在这里扎根，让一切生命繁衍，繁衍。但生命中有一种叫做“人”的东西欲望太强，让繁衍失去了控制，吸干了孔雀河，吸干了塔里木河，吸干了疏勒河，吸干了党河。龙没有水，身体发黄，开始发疯，开始肆虐，人害怕了。罗布泊死了，一切都死了。玉门关还坚守着。绝情的人们远离了它，遗忘了它。于是，西湖热闹起来了。柳浪闻莺，花港现鱼，三坛印月，苏堤春晓，平湖秋月，雷峰夕照，就是龙井的水、西湖的茶，也成了尤物。白居易、苏轼、林和靖，郁达夫为它平添了许多魅力。西湖人杰地灵，物华大宝，人们向往之，实属正常。

玉门关遗在了天边！

但太阳仍旧每天在他的身边落下。就像太阳要落在天边的玉门关，我总想回到敦煌。

面对花红柳绿，面对碧波荡漾，面对款款软语，面对多情的眼睛，我的内心深处，永远是太阳的归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