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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跳舞的猪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2-25 发布于上海

作者:蒋建伟

黄昏四散了,留着大背头的猪进圈了,一路大模大样地走着,一直到它们住的圈门口,突然站住了,好像一个大队干部。它们真讲卫生啊!

猪怕黑,一沾猪窝就睡死了,怎么踢,它都不醒。牛、驴和羊可不像猪那么笨,稍稍一有动静,就“哞哞哞”“嗯啊嗯啊”“咩咩咩”地叫,而且这叫声也传染,乱七八糟地瞎叫,叫到后来没了动静,才不叫,烦得很。倘若遇见小偷,猪可以轻易得手,牛、驴和羊却要费一番脑筋,比如给牛、驴、羊戴上笼头吧,它们的大小不一,又找不到那么合适的笼头;给这些家伙戴上口罩吧,那样代价又太高,怎么办?小偷们大多会拿一个麻袋蒙住牛和驴的头,一个人在前头牵着绳子,一个人用荆条偶尔打几下它们的屁股,慌里慌张朝外面走。羊就方便多了,他们把羊装进麻袋,系上,扛回去,至于后边的死活,只要杀了能卖钱就行。不管怎么说,猪和牛驴羊都是老百姓家的小“银行”,谁家有了小“银行”,吃喝拉撒都不愁了。小偷很缺德,一下子就断了人家的财路,你越骂他,他越厉害,接二连三地瞄上了你,你就该倒八辈子霉了。

爹怕倒霉,所以啥都不养,省得被小偷惦记,坚持到最后,穷得乱发脾气,一分钱都没有,连小偷都闻见我们家的穷味儿,算是穷到底了。这种时候,娘就开始嘟囔爹了。

最初,爹像猪一样忍气吞声,可时间一长,爹那麦秸火脾气就上来了,爹说娘:“你有本事你就养!但是有一条,只养猪,不养羊!”娘问:“因为啥?羊最好养,你为啥反对?”爹说:“羊臊气!”一句话,打灭了娘的积极性,因为连我们知道,羊最膻了,哪怕你把它杀了煮了吃了,那味儿,还是膻。

猪是项城猪,三四斤重,长毛,尖嘴,短腿,蛇尾巴,走路时大肚皮贴着地,一看,就知道是个短不粗,长不大。爹猜娘又是在图便宜,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想说娘几句,又怕娘再嘟囔他,嘴动了几下,还是把话吃进了肚里。娘说:“你别看这猪娃子小,它可是个有大作用呢,以后呀,咱们家要啥有啥!”

其实,猪很不讲干净,见啥都想吃,剩馍头子,剩红薯,剩面条汤,剩糊涂汤,掺上麦麸子细糠面,一盆连着一盆,嘴一分钟都不闲着,吃了睡,睡了吃,啥事不干,比我们舒服多了。娘起先做饭不剩下,但自从有了猪,娘顿顿都有剩饭,而且有一句口头语:“吃不完了倒盆里!”我们都气,心想猪咋恁金贵哩,顿顿都得给它留饭,不留!一个比一个盛得多,一个比一个装成是大饭量,事实上谁的饭量都不大,顿顿都依旧吃不了倒了喂猪。猪呢,盆里有多少吃多少,有时候吃腻了,就围着娘哼哼唧唧要好吃的,也就是汤里再多一点点实质性的内容,娘像小时候对待我们一样,温柔地踢了猪几下,说,这孩子,咋恁挑呢!我们也跟着娘乱踢,也纷纷学做娘的声音说,咦,这孩子呀……

一天,我和一个小孩打架,没打过他,我就学做娘的声音对他说:“咦,这孩子呀……”惹得周围的大人小孩哈哈大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口气像是在骂我们家的猪,我在指桑骂槐呢。

好像春天刮风一样,猪也迎着春风往上长,一眨眼,身子由原来的一尺长,扩大到三尺三,没有多少肉,最先,凸显出一副骨头架。娘说:“这咋办?”爹说:“继续喂,它跟咱孩子一样,先长骨头后长肉!”果然是这个理,猪长到三尺半的时候,就不横着长了,开始竖着长,像吹气球似的,“噗”,就大了。大了的猪发福了,一晃三哼哼,六七十斤,娇气得很,跟我一样。所以,他们干脆给猪换了个名字,叫“建伟家的猪”,我很生气,一听见谁叫这名字,就像叫我的外号一样难听,就跟谁打架,碰上打不过人家的,只好没招,发展到后来,“建伟家的猪”就叫开了,不管他见没见过我们家的猪,反正,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

黄昏的一束束光线,在半春半夏之间弥漫,和着大地上的麦穗香气,四下纠缠在一起。这当儿,我们两手泥巴,薅完草,从田野里钻出了脑袋,个个像喝醉酒似的。刚刚走到村东头,一个小孩迎面截住我们喊,“建伟家的猪”跳舞了!“建伟家的猪”跳舞了!

猪怎么会跳舞?

我们跟随嘻嘻哈哈的人群,来到一户破岔子院里,看见了一头围堵在院子里的猪,正急得团团转,像困在河对岸上蹿下跳想过河的狗似的。它,不正是我们家的猪吗?我看见了猪,那个亲切啊!可是此刻,猪没有看见我们,猪正跳在兴头上呢!项城猪都是小胖子,没胳膊没腿,没脖子没腰,粗细都是一体化。它也是个小胖子,每一次举止都是硬邦邦的、恶狠狠的,像是在跟空气打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又像是缺牙老汉在吹灯,不是往前跑,就是往后冲,而灯,死活就是吹不灭。我往前面挤了挤,找了最佳位置,像平常看电影一样站在第二排,大气不敢出,拼命看。猪沉浸自己的激情中,脸色绯红,舞步高亢,举手投足之间,都隐隐透出一种狂野,一种豪放,一种解放了的火辣辣。可是看得时间一长,再津津有味的东西也会看腻的,何况是看我们家的猪跳舞?果然,第一排的小孩开始回头张望,四下张望,显然,也发现了我。发现了也就发现了呗,有好事的还乱叫,“咦,蒋建伟!建伟来了!”还有人对着猪大喊:“建伟家的猪,建伟来了!”或者干脆齐声喊道:“建伟家的猪!快跳!快跳!”

只一声,猪就醒了,就软了,只会哼哼了,猪又变回我们家的猪了。

爹摸黑路,从南蒋庄请来了兽医蒋可夫,想请他给猪看看病,看看我们家的猪得没得精神病。蒋可夫看看猪的耳朵,看看猪的牙口,没有说话,接着,又去看猪身子底下两排奶头的颜色,立马感觉有戏,慌忙去看屁股沟的颜色,眉毛立马笑开了。爹问蒋可夫为什么笑,蒋可夫没有回答,只是拿眼神点点猪的屁股沟,点点窗棂上的那盏煤油灯。爹端起煤油灯,凑近猪的屁股沟仔细看了看,开始没有看明白,可眨眼之间,爹“扑哧”一下笑了,是那种憨憨实实的傻笑。娘在一边早心急火燎了,急得差一点都要哭了,慌忙问爹,猪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有闲心笑?爹懒得回答娘,就把手中的煤油灯递给娘,让娘自己看,娘呢,就着灯光看,看了没有两眼,娘笑得比爹更加厉害了。我们一群小孩越来越糊涂了,本来给猪看病呢,怎么一个个笑得好像没事似的?我们家的猪是不是快完蛋了?我慌忙问娘:“猪到底跳的什么舞?”二姐也抢着问:“到底是迪斯科,还是大秧歌?”娘白了我们一眼,说:“小孩子家,少问那么多!”然后,娘好像事先和爹、蒋可夫商量好似的,谁也不回答我们的问题,非常自私地拉开了家常。

临走了,蒋可夫跟爹说:“这两天别忘了,找小石营的胯儿。”

爹说:“好。”

我悄悄问二姐:“胯儿是谁?”二姐说不知道。大姐夺过来问题说:“胯儿是个赶郎猪的。”我问:“赶郎猪的是干啥的?”大姐说:“郎就是'新郎’,郎猪就是指猪是个男的,需要天天结婚的新郎呗。”我问:“你那是说郎猪,我是问什么叫赶郎猪的?”大姐说:“笨蛋,就是那种天天牵着郎猪找母猪的人啊!”我还是不明白,还想问,娘瞪了我一眼,说:“小孩子家,瞎打听啥?一边去!”

娘扭头问蒋可夫:“找一趟胯儿得多少钱?”

蒋可夫说:“去年是五毛钱一趟,今年应该不会涨价吧?“

娘说:“那么贵!”

蒋可夫说:“咦,俺奶奶呀,你别小看你找这一趟,我告诉你吧俺奶奶,不出三四个月,你们家的猪就能生一窝小猪娃子,一个猪娃子简直就是一座小金山、小银行啊!你想想,哪头划算?”

娘没有说话,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爹跟蒋可夫说:“我吸一颗烟再走吧?”

蒋可夫摇摇头说:“不了,我还得上蒋寨村西头给小鸡打针!记住,明天别忘了找胯儿!”

爹说:“好。”

娘说:“好。”

我们乱七八糟地跟着说:“好好好。”

也不知道,蒋可夫什么时候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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