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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在衡阳老家经历了“走日本”

 wwm5837 2023-02-25 发布于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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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瑶祖居兰芝堂1980年代全貌

      1985年12月,18岁的我参加工作,在家乡衡阳县渣江区官埠乡政府任文化辅导员(又称文化专干),一直干到1990年9月。联系过与兰芝堂山水相连的诗波村,村子西头有个屋场叫毓秀村,是台湾著名作家琼瑶家族的祖堂。红砂石铺的前坪,条石砌的院墙、槽门,以及水井,至今完好。村干部和乡亲们常向我讲述琼瑶及祖父陈墨西先生的轶事,未曾淡忘。

巧的是,我组建的乡文艺宣传队里,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的骨干陈诗系是琼瑶的堂兄(是陈墨西三弟陈远溪长子陈鹭翔的三子);我所在的衡阳县第四届政协委员渣江区联组里,鼓峰乡六一村的陈鹫翔,是琼瑶的堂叔(即陈远溪的三子),与我在县里开政协会同住一个房间。他们讲的有关陈墨西和琼瑶的情况,与琼瑶自己写的回忆,粗线条是吻合的。尤其是,琼瑶小时候到底在兰芝堂住过没有?住了多久?其实,这是很多人所关注的。真实反映了1944年衡阳沦陷的历史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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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二胡者为陈诗系 中间为作者


     下面,是琼瑶在回忆录中对“走日本”那段往事的讲述

一天夜里,我从熟睡中被炮火声惊醒,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边,满脸凝重地遥望着衡阳城一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吞噬了,连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红色。

第二天,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乱,母亲匆忙地收拾着箱笼,告诉我说,这些箱子要寄放到农家的阁楼上去,因为日本散兵已遍布四周,所有财物,随时可能遭到洗劫。我亲眼看到祖父的长工黄才余,把那几个箱子搬到农家的阁楼上去。母亲说,日本兵不会去抢农舍——农舍中除了鸡鸭猪狗外,只有一些稻谷。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里,却被母亲仓皇地摇醒了。我睁眼一看,父亲正手忙脚乱地给麒鳞小弟穿衣服,满屋子的人奔来奔去。我胡乱地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后,我听到了枪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农庄中到处都是火光。人声、枪声、追逐声、鸡鸭犬吹声乱成了一团。我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这时,吓得完全呆住了。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着我们三个孩子,匆忙地说:
“嘘!不要出声音,我们要躲到山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到山里去,但,已完全体会到周围的紧张气氛。于是,我们摸黑离开了居住的农家,父母扶着祖父,抱着小弟,拉着我们这对双胞胎。大家跌跌撞撞地走入山里。山中遍是荆棘和杂草,我们被刺到了,割伤了,却没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个山谷里,大家藏在巨石堆中,紧紧拥抱在一起。整夜,我们看到火焰冲天,处处都冒着火舌,天空都染成了红色。

慢慢地,天亮了。枪声逐渐远去。当黎明终于来临,四周变得特别地安静。然后,我们听到黄才余的声音,在呼唤着、我寻着我们。我们从蛰伏的地方跑了出来,黄才余找到了我们,见我们完好如初,又惊又喜。接着,却又哭丧着脸告诉我们:一队日本兵连夜侵袭了农庄,他们果然没有抢劫农舍,却很干脆地放了一把火,把整个农庄烧成了平地。烧掉了阁楼,也烧掉了我们的箱笼。


在山沟里


接下来,日军大批地拥入了乡间,洗劫村落。他们所过之地,杀人放火,搜刮一空。据说,日本兵最恨知识分子,凡是搜到读书人,一概杀无赦。我们家,祖父、父亲和母亲都在教书,又都是积极的反日分子。平时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厌其烦地给学生灌输民族观念,此时,想当然耳,会成为日军杀戮的目标。事实上,那时日军铁蹄践踏之处,生灵涂炭,疮痍满目,不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惨道杀害,又岂是读书人而已。但,读书人,尤其是教书,确实更难幸免!
      因而,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们三个孩子,有一段时间,完全隐藏在深山里。我记忆最深的,是一条山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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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山沟原来是有泉水的,现在水已经干了,我们用油布铺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经坐了整整三天。山沟的出口处直通山下的小路,黄才余砍了许多松柏树木,伪装地种满了那出口,以遮住外界视线。我们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沟中,靠黄才余冒着生命危险,每天送食物来给我们吃,并报告给我们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是越来越坏,因为父母的眉头越皱越紧了。

我真不知头两日是怎么挨过去的,只记得麒麟总是哭,总是吵肚子饿了。母亲为了安抚他,把皮包里的钥匙链、发卡、口红套子、小梳子、小镜子…都搬出来给他玩,他藏了一口袋叮叮当当的东西,仍然又哭又闹。小弟只有四岁,是无法讲道理的年龄,他爱动物,抬起头来,他就研究松树上有没有鸟窝,低下头去,他就在草丛里猛抓蚂蚱,他唯一的好处是爱睡,一无聊就哭,哭哭就睡着了。三个孩子里我最安静,乖乖的坐在那儿。

第一天,我们全家只吃了黄才余送来的两大碗白饭。第二天,仍然只吃了两碗白饭。第三天,长工一直没有出现,我们饥肠辘辘,麒麟和小弟又开始哭。我听到父亲在悄声对祖父说,他真担心黄才余的安危。时间从清晨一直挨过去,太阳从山沟的那一边移向山沟的这一边,在饥渴交加之下,最安静的我也不能安静了,麒麟叫饿,小弟叫渴,我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闹成一团,父亲喝骂着,祖父直摇头叹气,母亲左手搂着弟弟,右手搂着我,不住口地安慰,整个山沟里都是我们的声音。

就在此时,山沟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有一个人影从掩护着我们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全怔住了,忘了哭,也忘了叫。霎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缝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着的人——一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着血,一跛一跛地飞跑着逃走。然后,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怎样突然就来临的,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

      母亲脸色雪白,她紧搂着麒麟,用手按住他的嘴,阻止他哭出声来。小弟的头全埋在父亲的长衫里,吓得身子发抖。祖父的嘴唇颤动,在那儿不出声地诅咒。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那批日本兵从山沟出口的松柏掩护之处,一个个地走了,居然没有人发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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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在兰芝堂新屋釆访陈墨西先生邻居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见了,母亲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脸色依然发青。麒麟挣出了母亲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气,也忘了吵肚子饿了。小弟拾起头来,那对又黑又亮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嘴里结结巴巴地叽咕着:
“枪…好长好长的枪
母亲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结巴着:
“枪有枪有枪

母亲的脸色猛然间僵住了,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拾头向上看,这才发现,居高临下,一排日本兵站在山沟外,俯身注视着我们,一管管长枪,正对着我们。我和弟弟挤在一堆,全倚进母亲怀里。有几秒钟,山沟里的我们和山沟外的日军,大家彼此注视着,都没有出声。然后,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跳进了山沟,拿枪对着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说:
“站起来,给我检查!”

祖父不得已,站了起来,那军官在祖父的口袋里搜出了钱、名片、钢笔、校徽一大堆东西,他收起了钱,紧盯了祖父一眼:
“教书的,嗯?”
祖父拒绝答复,那军官也不再问。同样地,他又搜查了父亲,洗劫了父亲身上的钱。母亲早已悄悄地把皮包塞进了草丛中,站起身来,她主动地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实在无处可以藏钱。

那军官仍然握着枪,望着手里的校徽、名片等物,犹豫地看着父亲和祖父。山沟里的空气僵着,母亲的嘴唇越来越白。忽然间,我那孪生弟弟麒麟排众而出,大踏步走到那军官面前,昂着头,清清楚楚地说:
“你不用检查我,我身上的东西,都给你算了!”
他从口袋里,叮叮当当掏出他那些钥匙链、口红套、梳子、小镜子、发卡、弹珠,还有些小石头子儿,全递给那个军官。一时间,那军官怔着,接着,一丝笑意忽然掠过他的嘴角。同时,山坡上的日军,也发出一阵哄笑。在这突然爆发的笑声里,那军官跳出了山沟,对他的部下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显然,祖父和父亲的命是捡回来了。那些日本兵正要走开,其中却有个身材高大、相貌粗鲁的大汉,突然蹿了出来,用日本话吼了几句,就一下子跳进了山沟,直奔母亲而来。这一下我们全呆了,母亲慌忙说:
“我身上没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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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本大汉敞着胸前的衣服,军装上一个扣子也没扣,手里没有拿枪,却握着一根大木棒。他咧着嘴,面目狰狞而凶恶,一伸手,他抓住了母亲的手腕,用生硬的中文,口齿不清地说:
“跟我走!”
说着,他就死命地把母亲向山沟外面拖。一向文质彬彬的父亲,立即爆发了,他陡然间冲过来,抱住母亲,对那日本兵大吼大叫:
“放手!你这禽兽!放手!”

一切发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举起木棒,对父亲拦腰一棒,父来站立不稳,那山沟又是一个住下倾斜的斜坡,父亲摔了下去,顺着斜坡,就一直往下滚。祖父忍无可忍,也冲上前去,日本兵再棒,把祖父也打落被下。然后,他继续拉着母亲,往山沟外面拖去母来用手抓紧了山沟两壁的青草,哭着往地上赖。我眼看父亲和祖父挨打,母亲又将被掳走,恐惧、愤怒和无助的感觉一下子对我压了下来,我用双手扯住母亲的衣服,放声大哭。同时,麒麟和小弟都扑了过来,分别抱住母亲的腿,也放声大哭。

我们三个孩子,这一哭哭得惊天动地,我们边哭边喊着:
“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我们哭,母亲也哭,那日本大汉却用日文大声咒骂。顿时,哭声、喊声、咒骂声,闹成了一片。而母亲的身子,逐渐从我们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弟弟们惊恐之间,哭得更加惨厉。就在这时,那戴眼镜的日本军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忽然用日文呵斥了一声。那大汉立即松了手,抬头和那军官争执着,军官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大串,一面用手指着哭成一团的我们,脸色非常严厉。终于,那大汉悻悻然地一甩手,跳出了山沟,背着他的木棒,扬长而去。我们惊惶之余,都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用双手紧抱着我们,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半晌,才发现那日本军官并没有走,一直站在那儿望着我们发愣。等我们哭声稍歇,他就跳进山沟,把小弟拉到他身边,我们以为他要掳走小弟,又都惊忍地扑过去抓小弟。谁知,他知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泪痕,转头问母亲:“他几岁?”
母亲颤声回答:
“四岁。”
那军官仰头看了看遥远的云天,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了句:
“我儿子和他一样大!”

     说完,他转身走出山沟,手一挥,带着他的队伍,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惊魂未定,实在不相信就这样渡过了一场大难。我那时还不能了解,即使是日军,也有妻儿,也有子女,在他们残杀无辜的当儿,也会有几个无法全然泯灭“人性”的军人。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想必也是个知识分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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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瑶的祖父陈墨西先生

当时,父亲和祖父都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一家人我望望你,你望望我,刹那间已恍如隔世。父母执手相看,惊吓未消。我们三个孩子,用手臂紧拥着父母,仍鸣咽未已。祖父用拐杖一戳地,毅然地对父亲说:
“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经老了,不拖累你们,你们还年轻,给我趁早离开!你们到后方去,想办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沟中默默相对,彼此心中都明白,大难已在眼前,分离是必然的事。只是当时,谁也无法去面对这个事实!



在柴房中


从山沟到柴房,这两个不同地点所发生的事,之间到底隔了几天,还是一周,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只记得那些日子里,日军整日在乡间搜刮抢掠,杀人纵火之事,更是每个村子都经常遭遇的。我们一家东迁西徙,到处躲避日军的耳目。主要,仍然因为父母是“读书人”的缘故,日军可以放过一般农民,却杀掉了无数的知识分子。

似乎在离开山沟后没几天,我们一家就和我表叔一家会合了。表叔是父亲的表弟,年纪很轻,表婶在我记忆里是个娇小玲珑的小美人,他们有个一岁大,还在襁褓中的儿子。我那小表弟长得白白胖胖,面容清秀可人。很明显地,他是我表叔和表婶的命根子。

那天,我们到了祖父以前认识的一位老农夫家中,这位老农夫自己有田有地有农庄,是个敦厚朴实善良的典型农人。他的房子占了一个极好的地理环境,建造在一座竹林的深处,因为单独隐蔽在密林之中,极难被外界发现。更妙的是,这屋子背后就是一座未开发的山林。万一给日军发现,往这深山里一躲,那就更难被找到了。所以,我们投奔到这老农夫家里来。

到了老农夫家里,我们才发现那儿已成为附近所有知识分子及乡绅们的避难所。老农夫热情而慷慨,来者不拒,家里早就挤满了人。这是父母始料未及的,而最没料到的是这“避难所”早被日军发现,据老农夫说:
“昨天一天,来了三批鬼子,到处抓人。我早派了人守在竹林外面,一有鬼子来,我就叫大家躲,十分钟之内,所有的人都可以疏散到山里去。所以,日本鬼子一个人也没抓到!”湖南人称日本人,都称“鬼子”。

那老农夫一副得意样儿,他的太太是个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妇对祖父和我们招呼得无微不至,细心地告诉我们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径入山,如何在山里找山洞树洞,等等。我们这才知道,他们几日之内,已救了无数人。而其他的避难者,也早对入山之路,熟悉万分了。

那是午后,我们走了许久的路,抵达老农夫家里时已又饿又累。老农夫对我们指示完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呼我们吃饭。我们都饿得头发昏,谁知才拿起筷子,就听到门外一阵吆喝,马上就是一阵人来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乱之声,我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老太婆已冲进屋子,对我们挥着手叫:
“快!快!快!去山里鬼子来了!快快快!”
老农夫也冲了进来,口齿不清脸色仓皇地喊:
      “来不及了,没时间进山里了!鬼子来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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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芝堂居民在介绍情况


说得容易,农家的房子家具简陋,房间都一目了然,我们两家老老小小有九个人,什么地方可以躲?我们正犹豫间,农夫的儿媳妇又冲了进来:
“鬼子已经进来了!这次来得凶,看样子知道我们家藏了人!别人都躲进山里去了,只有陈家…”

再没时间耽误,老太婆当机立断,招手把我们带出屋子,绕到农庄后面,把我们两家老小,全塞进了一间堆柴的柴房,仓促地对我们抛下一句叮咛:
“千万千万不要出声音!”说完,她带上房门,匆匆而去。

我们挤在那小房间里,大家面面相觑,呼吸都不敢大声。我记得,麒麟手里,还紧握着一双筷子,嘴里叽里咕噜地唠叨着:
“我饿了,我要吃饭!”
母亲用手捂住麒麟的嘴。父亲试图把柴房的门门起来,这才发现,这案房根本设有门门,乡下人堆柴的房间也实在不需要门门,而且.那简的木板门上有者手指一般宽的缝隙,从内往外看,可递农庄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从外向内看,也不难发现我们这群妇孺老小。这个“藏身地”,实在是糟透糟透!父亲挥手要我们远离门边,但是,天知道!那柴房一共有多大,挤了我们两家人,已经是密不透风了,还能退到哪儿去?

我们紧倚着柴堆站着,孩子们都瑟缩在母亲的怀里。很快地,我们听到日军走进农庄的声音,一阵大声的吆喝,日本兵立刻分散在农庄各处,显然在大肆搜寻。有个发号施令的军官,似乎就站在柴房外的天井里,在用日语大声下令。于是,我们听到,日兵在每个房间每个房间地搜查,有箱笼倒地声,有桌椅翻倒声,有日军呼喝声,有老农夫喊叫解释声…在这一大片混乱声中,还有日兵在抓老农夫的鸡鸭宰杀,于是鸡飞狗跳,人喧马嘶,闹得天翻地覆。而那些搜查的日兵,已逐渐走近了柴房…

我们倾听着那日军的靴声,沉重地敲击在晒谷场上,发出重重的声响,我们听老太婆在赌咒发誓,呼天号地地乱喊:
“什么人都没有!鸡也快杀光了,狗也给你们杀了,你们还要什么
外面很闹,柴房里却静得出奇,母亲紧紧地搂住麒麟,因为这些孩子里,麒麟最会闹。可是,我们却没算到表叔的小儿子,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会忽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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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阳县西乡山区民居


     这婴儿的哭声使我们全体都震惊了!表婶也无法避讳,立即解衣哺儿,想堵住他的哭声。谁知那孩子拒绝吃奶,却哭得更加厉害,表婶急了,用手去捂他的嘴。可是,却捂不住那哭声,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哭得更响了。祖父长叹一声说:“命中注定,该来的一定会来!”表叔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他迅速地对我们全家看了一眼,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意义(在很多年很多年后,我才能体会到表叔那一眼的深意)。

然后,忽然间,表叔从表婶怀中抢过了孩子,迅速地用手勒住了孩子的脖子,死命地掐住,孩子不能呼吸了,脸色也变了。表婶扑过去抢,哭着喊:
“你要做什么?你要弄死他了!”
的,我要勒死他!”表叔哑声说,“可以死他一个,不能死我们全体!”
“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表婶忘形地大嚷,眼泪流了一脸,她发疯般扑过去抢孩子,一面哭着喊,“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

“你要识大体!”表叔叫,“我不能让这一个小小婴儿,葬送了我们两家的性命!尤其是连累表哥一家人…”
“你要杀他,先杀我!先杀我!”表婶是疯了,她的头发披散了,泪流满面,喉咙嘶哑,居然拼命地抢过了孩子,孩子能够呼吸,就更大声地哭了起来。父亲立刻抱住表叔,表叔还要挣扎着去抢孩子,父亲沉着嗓音喝阻着:“够了!如果日军要发现我们,这样一闹,他们已经发现,你杀他也没用了!”

真的,在这一时间,孩子哭叫,大人吵闹,表婶狂喊,表叔怒吼什么声音都有过了,我们大家彼此注视着,父母脸上,都有着听天由命的平静。而忽然间,那婴儿却止住了哭声,柴房里顿时又鸦雀无声了。同时,靴声清脆地停止在柴房的前面。“打开门!”是日军的日本腔汉语。
“啊呀,老天爷”是老农夫的大太,那从没受过教育的老大婆在唉声叹气地叫着,“连茅厕都要检查呀!”她用手推门,声音又平静又自然:“门都没有闩,能藏得住什么人?”

门已经开了一条缝,我们的心怦怦跳。但是,像奇迹一般,那日军用日本话叫了一句什么,就径自掉头而去。我们几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难道我们那一阵哭叫和喧闹,他们会听不到?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婶都瞪大了眼晴,不相信似的彼此注视着。然后,又一阵鸡飞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许多鸡,一个军官一声令下,这队日军居然不可思议地走了,不可思议地放过了我们。

好半天,当外面完全平静了以后,老太婆推门走了进来,这时却苍白着脸,又嚷又叫地说:
“老天爷!你们怎么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笼子鸡出来,赶得它们满天飞,才掩盖过你们的声音呢”。


中国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开了。父亲知道老农夫之处已不是藏身之地,事实上,整个衡阳县几乎没有一块净土。我只记得,父母和祖父常彻夜商量,如何越过日军的封锁线,并且讨论又讨论,祖父是否和我们同行的问题,因为祖父已年近八十高龄,如何能承受颠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沦陷区,父亲却怎样也不放心。

这问题最后终于有了结论,祖父留下,我们走。于是,我们要先把祖父送回老家渣江去。记得我们全体化了装,穿着老农夫给的衣服打扮成一家乡下人,不过,尽管父母都穿上了粗布短衣,但父亲的文质彬彬,和近视眼镜,母亲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风度举止,很难掩饰原来面目。不管怎样,我们又离开了老农夫家,冒着被日军捉住的危险,往老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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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是倒霉的一天!
      这天是充满了风浪与戏剧化的一天!这天也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一天!
我们大约在动身后两小时,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站住!检查!”日军吼着。
我们全站住了,这大约是日本兵来中国之后“必修”的一句中国话。此后我们遭遇了几次日军,都是用这句话来喝止我们的。

带队的日本军官大踏步向我们走来,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们。父母都不说话,以免暴露身份。那军官指着祖父,对手下的士兵命令了一句,大约是要搜查祖父。祖父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却无法阻止日本兵在他浑身上下摸索。因为我们都化了装,那日本兵主要是想搜查有没有武器。既然找不到武器,他洗劫了祖父身上所有的钱,然后,就轮到了父亲。

这批日本兵没有为难我们,只是,他们把祖父和父亲身上所携带的金钱全洗劫一空,就挥手命令我们离去。我们默默地走着,祖父、父亲和母亲都那么沉默,使我们三个孩子也静悄悄的不敢吵闹。那时,在我们童稚的心灵里,只觉得日军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但,对于父母们那种受异族迫害的耻辱及愤怒却无法深深体会。

中午时分,我们遭遇了第二批日军。
“站住!检查!”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是日本兵,同样第一个搜查祖父,同样再搜查父亲。所不同的,是祖父和父亲身上找不到金钱了。但,那日军却在祖父身上找到一张写了字的十行纸,他看看,显然并不懂中文,又对祖父那身老农的装束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找不到什么嫌疑,他就抛开那字条不管了。叽里咕噜地,他用日本话骂了一大堆,就带着队伍扬长而去。父亲透过一口气来,才对祖父说:
“爹,你那首诗就丢了吧!”
“不!”祖父简单而固执地说,把那张写满字的纸又郑重其事地揣回兜里。

午后,我们“运气”真好,又碰到第三批日军。
“站住!检查!”
父亲忍无可忍了,他翻开自己所有的口袋,把口袋底都拖了出来,愤愤地说:
“你们要检查几次?身上的东西,早被前面检查的人拿走了,再也没有东西了!”
那日军不见得懂中文,但是,他懂得了父亲的意思,知道我们已不是第一次遭遇日本兵,更明显的,是知道我们这疲倦的、老老小小的一家人,身上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搜刮了,于是,他又放走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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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里遭遇三批日军,使我们深深明白,整个乡间已遍布日军了。对我们来说,这天还是幸运的,因为这三批日军都志不在人而在财。黄昏时分,我们已走得又饿又累又渴,再加上随时可能听到“站住,检查”的声音,使我们都精神紧张而心力交瘁。

小弟弟开始哭父亲只得背着他走。当夕阳衔山、晚风拂面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已经越走越荒僻了,乡间四顾无人,只有山林树木,四周安静得出奇。在遇过三次日军的吆喝与跋扈之后,这份“安静”居然也使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在这暮色渐浓、山树模糊的景象里。

我们走了一大段山路,什么人都没有碰到,连个农家和茅屋都没有,父亲怀疑我们已迷路了。大家彷徨四顾,犹豫不决是否往前走,尤其,前面是不是有日军占领?正在磋商而举棋不定时,忽然间像天神下凡般,迎面走来了一个乡农,这农夫一目了然就是湖南乡间那种最老实憨厚的乡民。他大踏步而来,手上拿着一根竹枝,背上背着两个摞起来的竹篓,通常,是农夫们用来装鸡鸭或红薯的。

亲和祖父都兴奋了。有什么事比迷路在荒郊野外 — 遍布日军的荒郊野外——遇到一个自己的同胞——一个中国人,更令人兴奋和快乐的呢?祖父拦住他,几乎是喜悦地问:
“你从前面来,有没有遇到鬼子呀?”
那农夫瞪眼望着祖父,似乎不了解祖父在说什么。湖南人一向称日本人为“鬼子”。父亲怕那乡下人误会我们的来路,又重复了一句:
“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们在躲鬼子,前面有没有日本人?”

那农夫的眼光从祖父身上移到父亲身上,他慢吞吞地放下背着的竹篓。父亲觉得不对劲了,拉拉祖父,说:
“我们走吧,别问他了!”
那农夫迅速地拦住了父亲,用标准的普通话,厉声地说:
“不许走!站住!检查!”

父亲母亲都呆了,祖父的脸色也顿时大变。我们三个孩子,虽然懵懂无知,但对这“站住,检查”四个字已经十分敏感,就也都呆呆地望着那个农夫。在这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了,这农夫和我们一样化了装,他不是普通的乡下农民,而是“知识分子”,为日本人做事的知识分子。是的,他是中国人,比日本人更可恶更可怕的中国人,日本人到底是为他们的天皇打仗,这中国人却为日本人来打中国人,这是一个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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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农夫”用手指着祖父:
       “你站住,我先检查你!”
每次都是先检查祖父!祖父瞪视着那“农夫”,忽然间爆发了,他高昂着白发萧萧的头,坚决而果断地说:
“不行!我不给你检查!日本人检查我,我无可奈何。你,中国人!不行!我不给你检查!”

那“农夫”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把地上那摞着的竹篓打开,里面没有鸡鸭,没有红薯或任何收成,只有一堆稻草,稻草上,赫然是一把手枪!
“很好。”那“农夫”拿起手枪,对祖父扬了扬,“听你的语气,就知道你的身份,农人?你是个老农夫吗?不给我检查?你身上藏着什么吗?”

祖父的脸色更难看了,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空气好沉重、好紧张。我想着那张写着字的纸。望着祖父和父母,我知道,他们也在担忧那张纸,一个中国人,他会认得中国字!
“你不许碰我!”祖父严厉地说,“今天我们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检查过!我再也不被中国人检查!”那“农夫”大大地发怒了,他吼着:
“不检查,也行,我马上枪毙你!”

他舞动着手枪,样子是完全认真的,绝非虚张声势。祖父挺直了腰,更坚决、更固执地说:
“你枪毙我,我也不给你检查!”
那“农夫”举起了枪,父亲立刻扑过去,拦在祖父面前,急急地说:
“爹,让他检查吧,你就让他检查吧!”
“不行!”祖父斩钉截铁地说,“我宁可死,也不给他检查!”他望着那“农夫”说,“你枪毙我吧,放掉我儿子和孙子们!”
“你是个顽固的老头,嗯?”那“农夫”有些困惑地看着祖父,“我只要检查你,并不想要你的命,你对检查比生命还看得重?”
“是的,你可以枪毙我,就是不能碰我!”祖父越来越固执,“你开枪吧!”

那“农夫”再度举起枪,脸色严厉,看样子,祖父的生命已系于一发,小弟弟首先“哇”的一声吓哭了。立刻,父亲对祖父跪了下去,含泪祈求:
“爹,让他检查吧,请您让他检查吧!”
“检查了是死,”祖父低语,“不如维持尊严,让他枪毙我,你们给他检查,你们到后方去!”

“爹,”母亲看父亲跪下了,就也对祖父跪下了,“要死,就全家死在一块儿吧!”
小弟弟素来是祖父所钟爱的,此时已明白这“坏人”要打死祖父,就哭着跑过去抱着祖父的腿,一个劲儿地叫:
“爷爷不要死!爷爷不要死!”
我和麒麟也熬不住,扑过去,和父母们拥成一团,也抱着祖父哭着叫“爷爷”。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哭声震耳,祖父只是用的手紧搂着我们,却依旧固执地嚷着:
“不检查!不检查!不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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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改后与陈墨西先生共住的
老邻居在介绍


那“农夫”大概被我们这一幕弄傻了,半天都直瞪着我们没说话。然后,他忽然粗声吼了一句:
“别哭了!还不快走!”
“走?”父亲愣了愣,站起身来,望着那“农夫”,“你不是要检查我们吗?”
那“农夫”凝视着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哑声说:
“检查过了,你们走吧!”
“全体?”父亲不信任地问。

“全体。”那农夫说,忽然叹了口气。低下头来,他用手中的竹杖,在地下的泥沙上,写下“中国人”三个字,指了指自己,又指指我们接着,他又写下“日本人”三个字,指了指西北方,轻声说了句:
“往东边去吧!”
说完,他迅速地用脚扫掉了泥沙上的字迹,背起地上的箩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好半晌,我们还呆站在那儿,好半响,父母都无法回复神志。最后,我们走了,走往东方。那夜,我们是露宿在一座小山林里的,没有再碰到日本兵。第二天,我们找到了路径,回到了乡间的老家。把祖父平安地送回了渣江“兰芝堂”



夜半,穿越火线



终于到了那一夜。
父母和祖父殷殷话别,我们孩子一个个地吻别了祖父。门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几颗寒星和一弯冷冷的月亮。乡下人都睡得早,这时早已入梦,四周鸡不鸣,犬不吠,寂静得令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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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我们白天雇用的两个挑夫正在等待着,他们每人挑两个大萝筐,萝管中,只有一个装着我们全家的衣服(是乡农们的衣物,我们仍然化装成乡下人),另外三个箩筐,却是为我和弟弟们准备的。这是一次长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从湖南走到四川,这漫长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而正在稚龄的我们,却无论如何禁不起这种步行之苦。因此,竟采取了乡下人的办法,把孩子挑着走。

自幼、我坐过备种交通工具:轿子、车子、轮船、手推的“鸡公车”…而乘坐等管旅行,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对那箩筐的好奇冲淡了我对祖父的离愁,但是,当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满眶泪水,执手无言之时,我才蓦然涌上一股难解的酸楚,第一次体会到那种“生离死别”的滋味。

我们出发了。盘腿坐在箩筐里,我和麒麟被一个挑夫挑着,小弟和行李被另一个挑夫挑着。我们要“夜行晓宿”。四周早已被日军包围封锁,我们必须连夜穿过敌人的火线,如果被发现了,连挑夫带孩子,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沦陷区。我和弟弟们早被父母再三叮嘱,路上绝不可说话、咳嗽,或发出任何声音。

事实上,我和弟弟们已被这些日子的各种遭遇惊慑住了。早就知道日军随时可以出现,刀枪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不用父母叮嘱,我们也不敢轻易出声了。大家“静悄悄”地“摸黑”行进,没有火把,没有灯笼,也没有乡下人用的风灯。父母、挑夫和我们孩子都穿着全黑的衣服。

      我们怎么知道,这条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当我们在一年之后,终于抵达重庆时,正是家家鞭炮、户户欢声,大街小巷一片旗海,抗战胜利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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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2月拍的兰芝堂

     琼瑶经历的“走日本”,何止千万家。1940年代,我祖父红云公一家租住在富田乡来龙湾唐家,开染坊为生。衡阳沦陷后,天下大乱,日寇下乡烧杀抢掠,老百姓惶惶如丧家之犬。父亲时年4岁,紧紧揪着祖母的衣角四方逃难,备受惊吓。果然,一日,祖父被日寇抓伕,祖母带着我父亲和大叔东躲西藏,最后藏到一座溪桥下的杂草中,战战兢兢,听天由命。几天后的傍晚,祖父在为日寇洗菜时跳入水塘,潜游到对岸,隐伏在荆棘中,幸未被搜索的日寇发现,九死一生,逃回来找到了家人。

       父亲这边如此惶惶不可终日,母亲那边更为凄惨。1944年九月,母亲尚在外祖母腹中,日寇闯进了石头桥附近的新塘湾,其时,身为南岳大庙工程雕刻处负责人的外祖父续诗甫,正在家中养病,赶紧安排外祖母携我4岁的大姨母春秀到后山密林中躲藏,自己躺在床上无法起身。不知日寇闯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外祖父几天后就丢下妻女和将要降生的孩子,含恨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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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母口述母亲记录的外祖父简历


人的一生,始终走不出童年的记忆。​
世人只知琼瑶的日子诗情画意,不知其心灵深处深深烙着的兵荒马乱,国恨家仇。1989年5月,琼瑶夫妇还乡祭祀祖父,渣江区组织劳力抢修了一条简易公路,直达兴隆水库背后的墓地。

       那片低矮的缓坡上,松林还不到一人高,前面水波粼粼,丘岗起伏;背后的九峰山青黛如屏,如涛似浪。琼瑶环顾四周,深深呼吸,家乡的山风吹起她的乌发,纷纷扬扬,那一刻,琼瑶的眼眶,噙满了泪水。45年前火光冲天草木皆兵的一幕幕,又到脑海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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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照片由琼瑶宗亲陈华荣提供

       孤岛上一生一世,祖父一别永诀,祖居的土地从此也再难踏上。年年清明,只能隔海遥望。如同风中飞鸿,一羽苍茫,不知身寄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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