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东北看客，60后东北人，西丰满族剪纸代表性传承人，也是一名传统媒体工作者。我19岁学剪纸，40年来作品获奖无数。跟许多的民间艺术一样，非遗传承人想要靠手艺谋生，特别难。我试过把剪纸卖钱，也曾发布作品赚稿费，还试过走进课堂给孩子们上课，可无论哪一种方式，都没办法养家糊口。每次遭到别人拒绝想放弃时，我都会想起师傅临终的话，他说：“忠杰，这个手艺你要坚持，不能扔，你一扔，就没了。”1965年，我出生在辽宁西丰县农村。父亲是转业军人，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我8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母亲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巧手。逢年过节，母亲总会用各种彩纸剪出好看的窗花。小时候，我喜欢拿着小剪刀跟着母亲剪各种图案。在我幼小的身上，剪纸早已种下了种子。母亲过世时，我最小的弟弟才4岁。父亲一人拉扯我们兄弟姐妹4人。那是计划经济年代，当时我家生活很困难，经常有上顿没下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初中毕业，我就回到农村种地。那时的农村，几乎没有文化生活。闲暇时间大伙就是扎堆唠嗑。与同龄人不同，我喜欢写写画画。农余的时间我写故事，写诗歌。我的诗歌在《铁岭日报》发表过，到后来在《诗刊》上也能发表作品。在身边同龄人中，我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文化气。父亲转业军人的身份，乡政府每年都会来家里慰问。有一次，来慰问的干部与父亲拉家常时，看我家的情况特别困难，听说我能写会画，于是推荐我到乡政府做临时工。因为年轻，乡政府很多文化活动我都积极参加。能写会画让我很快得到了重用。我不久被调到了乡镇的广播站，并转为正式职工。后来我还兼做文化站工作，近水楼台，有机会接触到各类各样的文化活动。1985年，西丰县文化馆组织了一个杜猛剪纸学习班。杜猛老师是河北人，他出生驴皮影儿世家，60年代落户到房木镇潭清村当农民，是我们西丰有名的剪纸艺术家。杜老师的《戏剧人物》在70年代初曾作为国礼被日本国家博物馆收藏。《辽宁日报》《铁岭日报》等也经常刊登他的获奖作品。杜猛老师当时在西丰县的影响力非常大。那次的培训班规模办得挺大，全县20个乡镇，每个乡镇都派人参加了学习，我也有幸成为学员之一。跟杜老师学习时我不到20岁，对学新技能热情很高。第一天学习，老师讲了刀法，剪了一个作品后，接着让我们动手练习。很多同学都是照猫画虎。我没有照老师剪的图案，我自己画了个图形，按老师教的方法刻出来。第一个作品刻得乱七八糟，但老师表扬我了，他说我有创造性。手工艺术，技法要不变样，但创作，一定是自己悟。好的手工作品都有作者鲜明的特色。当时也还不懂这些，就是觉得老师的作品都有主题，我也要学老师，做有主题的作品。其实，真正的满族剪纸是以萨满祭祀和图腾崇拜为主题的，那时没有深入研究。西丰满族剪纸历史要追溯到清朝初期，最开始的剪纸是祭祀用的各种功能性图腾，像嬷嬷人、扫天婆、生命树等。清末，西丰由皇家围场设县，各地方、各民族的人迁移到这里开荒。不同的文化融合，剪纸文化开始演变。到现在，传统的西丰剪纸多数以表现满族风情及生活习俗为主。当然，这些都是我在后来的学习中慢慢才了解和熟悉的。（沈师大非遗传承人培训班与著名剪纸艺术家刘延山老师合影）这股剪纸热潮当时持续了几年，1989年达到高潮。那年，首届中国剪纸年会在西丰县召开。当时全国各地有名的剪纸艺人都聚集来西丰。高手同台竞技，杜猛老师创作的剪纸获得了最佳作品奖。西丰满族剪纸的名气一下子就在行业内打响了，松树乡被评为全国剪纸乡。可惜，并没有为当地带来相应的经济效益。1989年过后，社会各行业大发展，赚钱成了当时很多人的主要目标，剪纸培训班也停了。我和一起学习的师兄师弟随着形势也各自转行，该挣钱挣钱，该打工打工。我当时在文化站，经常会剪些与宣传活动相关的作品。有时我把剪纸寄给杜老师，老师都会给我指导。有次我剪了一个学雷锋主题的作品，《互相理发》。作品是两个小孩，一个帮另一个剪头发。杜老师把我的作品推荐给《铁岭日报》，没想到还发表了。这次作品的发表鼓励了我，从那以后，我经常做一些剪纸作品投到报刊。虽然稿费很少，因为喜欢，就一直坚持。和我一样，杜老师也一直创作和发表作品。可惜，就算杜老师这样的剪纸大师，靠剪纸，也没办法获得稳定的收入。杜老师空有一身才能，生活却过得很困难。2000年，杜老师脑血栓，他当时已经70多岁，得病了连药也买不起。我最后一次探望杜老师，老人家把他那个工具箱一拿出来就掉眼泪。他对我说：“忠杰，这个你要坚持，不能扔，你一扔就没了。”尽管剪纸给不了自己衣食无忧，老艺术家对手艺的失传却还是痛心和失落。看着老人这种失落，我也很难受。这些年，我也尝试过让这门手艺变现。节日我曾剪些窗花、挂钱在集市出售，但这种季节性的收入也微乎其微。曾有人说，艺术是一种剩余的享受，首先要吃饱穿暖，然后才有心情谈及艺术。剪纸作为一种民间艺术，剪纸艺人却没办法靠它解决温饱。这种无法谋生的手艺，谁又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学？年轻人不学，老手艺的失传是迟早的事。出人意料，到2009年，西丰满族剪纸被评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也被评为市级剪纸非遗传承人，国家和文化界对非遗传承重视起来了。刚被评为传承人的时候，对非遗传承的理解非常粗浅，也不知道具体该干什么。一直到2016年，文化部和省非遗中心在沈阳师大组织了非遗传承人培训。当时，全省有200多人参加。中国民俗专家邬炳安，中央美术学院乔晓光教授都到现场给我们讲课。经过培训，我了解了传承的意义和传承人的责任。非遗剪纸的传承，不仅要把自己的手艺教给学生，更重要的，是手工艺人这种坚持技艺“不走样”“不变味”的代代相传精神的传承。知道了传承要做什么，我就想着找几个孩子教教。没想到和有关部门一联系，说上面没有具体的政策。正常的学校进不了，我利用自己的私人关系，找了县的一所聋哑学校，我跟校长提出免费教孩子剪纸。校长当时也不敢马上答应。因为是特殊学校，学生人数比较少，校长也有心想让这些聋哑孩子学点手艺。于是，在校长的协调下，聋哑学校安排了6个孩子跟我学习剪纸。我在这所学校一直教了5年，这6个孩子虽然有残疾，但他们都很聪明，学得很好。2017年，央视非遗中国行栏目组来到西丰拍摄《西丰满族剪纸》。栏目组了解了我和6个学生的事，觉得这件事很有宣传价值，就让我和学生都参加了节目的拍摄。节目播出后，受央视传播效应影响，西丰当地的一所学校，鸿志小学，也主动找到了我，让我给孩子们上剪纸课。我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年过半百的时候，竟然走进校园，当了一名特殊老师。从2018年开始，我每周五下午给孩子上剪纸课。风雨无阻，到现在也有5年了。和孩子们在一起做那些精美的剪纸时，我觉得自己也年轻了。看到孩子们专注学习的样子，我有点激动，这些老手艺终于后继有人，自己这么多年的坚守没有白费。2020年，因为疫情居家，各种压力带来了情绪的焦虑。那时就天天想着退休以后该怎么生活，折腾着给自己找事做。从文化站新闻编辑到电视台记者，我做了四十几年的传统媒体。自媒体刚兴起的时候，我在平台上也注册了账号。刚开始不懂自媒体规则，自己喜欢写故事，就瞎玩，在账号上写民间故事。小视频火遍网络的时候，我也会看别人的视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做一做。居家时，我把自己以前写的故事拍成视频，传到账号上，没想到播放量还可以。我又尝试着录了几个剪纸视频，视频发出后引起了《番茄少年》栏目组的注意，他们找我合作。我和他们又合作了几期的剪纸教学视频。逐渐地，我对自媒体有了更多了解，我开始思考自己账号的定位。虽然我是媒体人，但生活在西丰这个小县城，接触的范围有限，要获得源源不断的素材，最好就做自己了解和熟悉的。确定了方向，我开始找选题。西丰县在清初是皇家围场，270多年没有人烟，清末道光年间才允许开垦。当时朝廷派来西丰的官员都是文人，他们在给西丰县的各个乡镇取名字的时候，用的名称都很优雅。西丰的乡镇地名有安民、乐善、陶然、天德、和隆等等，这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地名，什么马家河，高老庄等，我觉得这些地名很有意思。于是我把这些地名的来龙去脉讲成一个个小故事，拍成一个个视频，放到了平台上。西丰当地人对这个乡镇地名系列故事很感兴趣，评论区的留言很多。地名系列故事很受本地人欢迎，但外地人却很少有人打开视频。我总结了经验，觉得选题面对的人群太窄。于是，我调整了方向。我做了另一个系列，山东人在东北。清末民初，关里闹灾，很多山东人闯关东，有一部分人来西丰围场开荒。闯关东系列讲的就是这段历史。那时，很多山东人移民到西丰县。现在，山东移民的第二代人也都60、70岁了。有一期的视频，我采访了一位山东移民的第二代。老人虽然生在东北，长在东北，但口音却带着浓浓的山东音韵。接受采访的老人很风趣，视频发出后，很多山东的网友都在讨论老人的口音是山东哪里的。有人说他是淄博的，有人说他是临沂的。因为有话题，这个山东人在东北的系列也很火。慢慢地，我的视频越做越好，选题也越来越受网友欢迎。2021年，我又拍了101医院的系列故事。在西丰县房木镇有一所废弃的战备医院，这医院是70年代初建立的，已废弃几十年，听说马上要拆除。这是一所有故事的医院，它承载着一段特殊的历史，我想用镜头把它做一个记录。我拍下了医院旧址残破的建筑，还采访了当地一些老人。这些老人对那时的大夫印象非常深刻。70年代初，沈阳医科大学的一班学生响应国家号召，来东北备战。他们在西丰县房木镇建了一所医院，代号101。当时，这些年轻人一边备战，一边给当地的老百姓看病。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八年。这些年轻大夫救死扶伤，给当地人做了很多好事。被采访的老人随口就能说出一两件。让这些老人印象深刻的，是当时的外科医生冯平安。这位外号冯一刀的大夫医术精湛，老人回忆起当年的事情仍然赞不绝口。视频播出后，很多医生的后人看到，都把视频转给父辈。有些医生后代还把一些当时的照片发给我。我把照片在系列故事里播出。有医生的后代告诉我，因为视频和照片，他们联系上了当年的发小和同学。一些在101治过病，或者了解这段历史的人看到了，也上来评论，讲述自己知道的故事。自媒体这种快速的传播和人和人之间互动交流模式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它带给我的冲击是几十年传统媒体没有感受到的。去年3月，我在集市上看到一个大爷。大爷70多岁，穿着破旧，人却很精神。更有意思的是，大爷一边卖菜，一边卖画。这完全不搭边的买卖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忍不住就走过去。和大爷聊天时，我习惯性录下了视频。大爷姓费，是本地一位农民，他没读过几年书，画画是自学的。费大爷学画的目的是希望能赚点生活费。这位姓费的大爷是一位农民，低保户，他每月有120元的养老金。老伴前几年生病，走了，他现在是一个人生活。费大爷有点菜地，他种些瓜菜，农闲时会画画，有时也做些雕刻。他把自己的作品和自己种的瓜菜一起，在集市出售，补贴生活。费大爷身上有一股独特的精神气，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把视频也发在了账号上。没想到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当地一位画家看了视频，上门给费大爷指导画画。还有网友找到费大爷，让大爷给画一张观音像，没画就先给大爷付了定金。更有意思的是，去年11月，央视某频道还联系了费大爷，想要给大爷做个采访。一个视频讲述的小故事，把一位平凡的老人变成一个网红，自媒体的传播力量又一次让我震撼。我对自媒体的传播有了敬畏。我给自己的自媒体账号定了规矩：讲真实的故事，传播正向信息。（费大爷收了画画的定金，却没留下联系方式，找不到人）用一部手机，我做自媒体已经两年多。当地人很喜欢看我讲故事，也很高兴能成为我讲述的故事。我自己一个人找选题，拍摄，采访，写文案，录视频，做自媒体其实很辛苦。如果用物质来衡量，我挺失败，因为这些都赚不到钱。但要是用精神来衡量的话，我是成功的，因为我很开心。还有2年我就退休了，退休以后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想把西丰更多的民风民俗拍成视频，通过自媒体平台，让更多人了解西丰。非遗剪纸的教学视频我也在不断更新。未来通过网络教学，我可以让更多人了解和学习满族剪纸，非遗传承这种老手艺也可以通过自媒体传承。对未来有明确的方向，我也不再焦虑了，我相信自己退休以后生活会更精彩。在个人也是媒体的这种时代，想对和我一样做自媒体的朋友说，不管在现实生活还是在网络世界，做人做事都要真诚，不坑不骗，这个是底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