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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拾遗】短篇小说·背 心——胡尔迅的故事之一/高文铎

 兴凯湖文化在线 2023-02-26 发布于黑龙江
【旧文拾遗】短篇小说         

背 心

——胡尔迅的故事之一



  /高文铎(黑龙江密山)

【此文发表在1981年第二期《鸭绿江》杂志】

这一年的秋天,县直机关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到北山监督劳动。

俗话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这话一点不假。那些书记、县长、科长和各部门的干部们,原先哪一个没有点派头?如今连点毛影子也不见了。一个个缩着脖,袖着手,满脸的晦气,跟电影里的国民党俘虏兵有什么区别?这还是刚刚入秋,几乎所有的人都穿上了绒衣,绒裤,赶到一早一晚,竟有人裹上了棉大衣。

这一天,九十多位“牛鬼蛇神”分散成好几伙干活,有的挖菜窖,有的起粪,有的垛草,还有些干零活的。这些人不管干什么活,都是不紧不慢地,既让人挑不出毛病,也不使自己累着,好像都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这么多人可也不能一概而论。不信,你看,“鬼头”胡尔迅就是个蹦得欢的人。

“鬼头”其实是官衔,是造反派的一大发明。这九十多人光靠造反派是管不过来的,应该挑个领头的,谁呢?走资派是不行了,找个小干部吧,这就选中了工会干事胡尔迅。胡尔迅在“牛鬼蛇神”中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那不要紧,正好“以夷治夷”。不过,什么“长”一类的雅号尊称是不能赐予了,就叫个“头”吧!然而,又须跟“造反派头头”区别开来,于是就在“牛鬼蛇神”四字中,拣出个“鬼”字来。有立志修纂《中国历代官职名称》的人,请不要忘记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的中国,还有这样一个别致的官名。

闲言少叙。且说,“鬼头”胡尔迅忽而跑到菜窖边指手画脚一阵,忽而跳到茅厕旁叽里呱啦一通,很是忙碌,也很是得意。不过,他隐约感到有些人是白眼相待,颇有点不舒服。他想,这些“老走”们是不服气哩!别看你们是什么“长”,老子也不是凡人呢。他要露露底给他们瞧瞧。胡尔迅还听说,一个“红总”的头头要来,这可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他不能错过时机,于是一个早已想好的念头,终于由蠢蠢欲动变成破土而出了。

胡尔迅甩下外衣,脱掉绒衣,只着一件背心了。这一招还真灵,胡尔迅立刻成了“三突出”的人物,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说得确切点是集中在他的背心上。

这可不是一件平常的背心。这件背心从北山影响到双龙县,一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还不乏议论。一个伟大时刻的出现,又给人们留下如此深刻印象,读者诸君是绝不会让作者掉以轻笔的。

胡尔迅的背心原本是白色的,现在变得灰黄,并且有几处已经跳了丝,好像被挑破的蜘蛛网。据正在起粪的“考古学家”肖胖子说,这件背心至少得有十五年的历史。站在他身旁的大老郭点点头算是给了他一个佐证。还据一位细心的“走资派”事后回忆,他看到胡尔迅的背心还有折叠的痕印,显然是才穿上的。不过,这些对“牛鬼蛇神”和广大人民群众来说并不是主要的。所有的人一眼看到的是,背心正面一行弧形排列的隶书红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和弧形下面两个大字“纪念”。这就足以使人震惊了。

请试想一下吧,生活在偏僻的小县城的人们该是多么孤陋寡闻啊!平时,他们见到专署的干部都要刮目相待,何况是远隔着省的中央呢!一个县长也许不比国务院里的办事员小,可是有谁去细辨这些呢?中央和县,这中间隔着多少台阶啊,“狗尿苔不济长在金銮殿上”,胡尔迅的背心这时就起到这种作用。

别看“牛鬼蛇神们在造反派面前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唯唯诺诺、一旦认为都是“自己人”,就不免也要说几句俏皮嗑,这也是一种精神的调节吧。胡尔迅背心的出现,就招惹来各种议论:“嗬!胡尔迅可真不简单,中央干部!”

“不知害臊!这是啥时候?自己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吗?”

“屎壳郎戴花---臭美!”

“好显示自己的人,我还真看见一些,可就没看到像胡尔迅这样的人!”

“他真是文化部的吗?”

鬼知道!

“听说,他在省里呆过。”

“那怎么又到县里来了呢?”

“这个人也是个坐滑梯的,直往下出溜。”

……

如果是过去,人们早会把自己的嘲弄投给胡尔迅,现在是把一切都往心里埋的时候。不过,有些熟悉胡尔迅的人,对他的举动并不感到惊奇,似乎司空见惯,很有点鄙视和可怜他,肖胖子和大老郭就是这样的人。

大老郭说:“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肖胖子说:“蠢得可爱!”

肖、郭二人跟胡尔迅是一个单位的,对他的奇闻异事知道不少。起粪这一伙“牛鬼蛇神”便借休息的功夫,一边吸烟一边听肖、郭二人闲聊着。

下面记的就是肖、郭二人讲的一段。

话说一九六四年春,胡尔迅从地区专员公署调到双龙县工会。当工会刘主席征求他对工作意见时,胡尔迅爽快地说:“服从分配!我第一次搞工会工作,不熟悉,不过我愿意挑重担,请领导多指教,我相信一定能够胜任!”刘主席是土改干部,对文化人很是器重,听了胡尔迅的表白,挺高兴,就派他抓宣传。

胡尔迅上任第一件事是组织城镇职工“五一”篮球赛。

这一天,老天不作美,阴乎拉的还有点小风,球员们的情绪多少受点影响。胡尔迅穿梭般地来往于场上场下,对认识和不认识的观众都点头打招呼,对所有队员都鼓励,带着首长的腔调说:“加油嘛,不要泄气!”于是,胡尔迅很快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人用眼瞟着他,有人小声议论:“他咋这么能咋唬?”

“嘿嘿嘿……

胡尔迅感受到人们在注意他,很是得意。不过,当他看到人们不时对球员们报以热烈掌声时,心里老大的委屈和不满,“怎么,难道你们不知道这场比赛是我辛辛苦苦组织起来的吗?真是小地方的人、短见识!”胡尔迅有些愤愤不平了。一会儿,他又自我宽慰,“也难怪,我新来乍到,要是他们知道我---”

一想到这里,胡尔迅立刻精神抖擞地挤进正在激烈争夺的比赛场上。他一会儿高声叫好,一会儿长长地叹息,这颇有效果,从他叫出第一声起,周围就投来了打量的目光。胡尔迅最怕众人冷落了他,现在初见成效,精神陡长。又过了一会儿,他趁工会队队长叫停的机会,挤在队长身边,俨然是个场外指导,满嘴喷着沫子地说:“3号,要注意配合!”“哎哟,我说老七呀(指7号球员),你要把商业的大块头盯住!”说着还狠狠地夹了夹眼睛,可惜,胡尔迅的眼睛比正常人要小一半,这个精彩动作,并未引起特殊效果。暂停时间到了,他还拉着9号,指手画脚地说着,队长只好无可奈何地立在胡尔迅身旁。

不知是因为胡尔迅指导有方,还是球员们给他争气,下场不到三个回合,工会队就投中一球,胡尔迅就在球进网的一刹那,随着球落地蹦了个高,咧开嘴叫一声“好---!”那动静不比野狼嚎逊色。

工会队的球员投来了愠怒的目光,商业队的球员一耸肩,撇撇嘴,现出一副轻蔑的笑容。这时,全场观众都十分注意胡尔迅了。胡尔迅得意地晃起了膀子。

可惜,好景不常,胡尔迅的膀子还没晃到十五下,商业队发起了猛烈攻势,接连投中两个球。胡尔迅脸上好像挨了两巴掌,顿时紫来毫青,他急了,脱下了蓝上衣。商业队又投中一球,他又把毛衣脱掉了。这时,全场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胡尔迅的背心。

可怜的人们啊,你们何必大惊小怪!胡尔迅穿的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已经旧的发黄的白背心,至于那上面的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不都是很熟悉的汉字吗?场上、场外出现了窃窃私语,胡尔迅呀胡尔迅,要是有个地缝你就赶快钻进去吧!

胡尔迅全然不理解人们的情绪变化的内涵,他为自己的背心引起的骚动兴奋极了。他左脚跺着地,双手向上一伸,脖子就缩回几寸。就在这种节奏中,伴着唾沫星子,呼喊:“加油!加油!”

“哈哈---”果然中了一球,他在掌声和笑声中完全陶醉了。

从此,双龙镇的人们都知道了胡尔迅,而他在很长一段时间,走路是端着肩膀的,只是由于他身材的瘦弱,那脚步好像是踩在棉花上。

……

起粪的“牛鬼蛇神”正在津津有味地听肖、郭二人讲胡尔迅的故事,忽听一阵汽车喇叭声,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哨音,便都纷纷起身,拍打屁股底下的尘土,重新操起家什,不紧不慢地干起来。

这时,胡尔迅穿着背心,露出一副瘦骨,吹着哨子,颠颠地跑来跑去,不时地呼号着:“开始干啦!开始干啦!”

胡尔迅跑到厕所,绷着脸叫嚷:“快干,快干!”

肖胖子左手拿着一只卷烟,用右手掐去烟头,趁打火的时候说:“胡头,你穿的太少了,小心感冒!”

胡尔迅有点哆嗦地说:“不卖力气的人才感冒呢,我不怕冷!”

胡尔迅一边催促大家快干,一边迎着汽车跑去。他根据造反派对来人的态度,猜测一定是“红总”的头头,他觉得立功和表现自己的时候到了,呼号得更厉害了。

胡尔迅的举动果然引起了“红总”头头的注意。他叫住了胡尔迅,一双三角眼在死死地盯着胡尔迅。胡尔迅嘻嘻地笑着,渐渐感到浑身发凉,他不知说什么好,想用笑表示对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的敬意,不料笑出来的比哭还难看。“红总”头头“嘿嘿嘿笑了三声,一把拽住胡尔迅的背心。胡尔迅慌忙握住伸过来的手,护住背心,说:“别、别、别……

“去你妈的吧!红总头头一拳打倒了胡尔迅,骂道:“你是文化部的?好,好你个才子佳人部,好你个帝王将相部!给我先揍一顿,看他还猖狂不猖狂!

一声令下,胡尔迅倒了大霉。这个骨瘦如柴的人哪经得起这顿胖揍,不一会儿,便哎呀哼呦地不成声了。

临了,一个造反派冲着起粪的人群说:“把他拉回去!”

没人动弹。造反派又喊了一声,肖胖子和大老郭这才走过来,只见胡尔迅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背心已经撕破。两人动了恻隐之心,赶紧扶起胡尔迅。胡尔迅痛楚地、有气无力地哎呦着。大老郭问:“胡头,怎么样,伤得厉害吗?

胡尔迅眼也不睁地说:“不、不要紧…………轻点、轻点,别、别、别……

二人忙问:“别什么?”

“别碰坏我的、我的背心……

1980.8.10(原载《鸭绿江》1981.2)

【《鸭绿江》1981年第二期目录】

【后记】2020年4月,《兴凯湖文化在线》刊载我的一篇缅怀散文《一位容易被人遗忘的普通校长》,那里有一段文字:

“一天,听说检举箱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只有“某某(作者注:隐去真实姓名)是好同志”六个大字,落款是“革命群众”。由于叫“某某”的老师字体太特殊,红卫兵一眼就认出来了。本来没他什么事,反倒自己送上门来。批斗他的时候,红卫兵的态度是严肃中透露着嘲弄。消息传到牛棚,两个走资派和二高都会心的乐了,气氛马上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某某原来在哈尔滨,不知什么原因一下子撸到密山。在密山(知一)师范,他的一举一动常人看来就是神经质,他却是一本正经。这时,刘校长又恢复了平时的幽默,他边说边学某某:一天清晨,某某手拿着一根木棍,木棍头挑着一张脏兮兮的纸片,进了我的办公室,十分严肃地说,刘校长你看这是什么?这是我从垃圾箱捡出来的咱们学校空白介绍信。这要是被坏人捡到干了坏事,后果不堪设想啊!我心里好笑,却只能表扬他做得好。刘校长边说边学某某猫腰走路的样子,引得我们都抿嘴笑起来。刘校长接着又讲了某某的背心故事。某某原在省里做普通话推广工作,有一年被派去北京在中国人民大学培训,时间不长,回来时买了一件印有“中国人民大学”字样的背心,经常穿出去显摆。这件事,知一师范的人都知道都当做笑谈。文革结束后,我偶尔想起这件事,突发灵感,遂草就短篇小说《背心》,很快被辽宁省作协《鸭绿江》刊载。”

这篇散文一发表,王万令(原密山一中语文教师王鹤斌之子)便在微信里要求我提供《背心》,以后又有朋友询问,我回答:40年前的东西,找不到了

近日,偶翻旧物,竟然出现旧杂志《鸭绿江》,想到还有人关心,于是翻录出来。

把《背心》纳入“旧文拾遗”,是因为此前已有短篇小说《啊,朋友》(未公开发表)、《二嫂卖蒜》等八十年代旧作复出,同属此类。预计,还有通讯《车老板》风波、短篇小说《羊毛出在人身上》(未公开发表)在“旧文拾遗”里推出。

 2022·3·27  整理

【《鸭绿江》第二期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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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编辑:林兆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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