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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三十卷·25~30

 公司总裁 2023-02-26 发布于河南

  论衡卷第二十五

  诘朮篇

  图宅朮曰'宅有八朮,以六甲之名数而第之,第定名立,官商殊别。

  宅有五音,姓有五声,宅不宜其姓,姓与宅相贼,则疾病死亡,犯罪遇祸。'

  诘曰:夫人之在天地之间也,万物之贵者耳。其有宅也,犹鸟之有巢,兽之有穴也。谓宅有甲乙,巢穴复有甲乙乎?甲乙之神独在民家,不在鸟兽何?夫人之有宅,犹有田也。以田饮食,以宅居处,人民所重,莫食最急,先田后宅,田重于宅也。田间阡陌可以制八朮,比土为田,可以数甲乙,甲乙之朮独施于宅,不设于田,何也?府廷之内,吏舍比属,吏舍之形制何殊于宅,吏之居处何异于民,不以甲乙第舍,独以甲乙数宅,何也?民间之宅,与乡亭比屋相属,接界相连,不并数乡亭,独第民家,甲乙之神何以独立于民家也?数宅之朮行市亭,数巷街以第甲乙。入市门曲折,亦有巷街。人昼夜居家,朝夕坐市,其实一也。市肆户何以不第甲乙?州郡列居,县邑杂处,与街巷民家何以异?州郡县邑何以不数甲乙也?

  天地开辟有甲乙邪?后王乃有甲乙。

  如天地开辟本有甲乙,则上古之时巢居穴处,无屋宅之居、街巷之制,甲乙之神皆何在?数宅既以甲乙,五行之家数日亦当以甲乙。甲乙有支干,支干有加时。支干加时,专此者吉,相贼者凶。当其不举也未必加忧(支)辱也。事理有曲直,罪法有轻重,上官平心原其狱状,未有支干吉凶之验,而有事理曲直之效,为支干者何以对此?武王以甲子日战胜,纣以甲子日战负,二家俱期,两军相当,旗帜相望,俱用一日,或存或亡。且甲与子专比,昧爽时加寅,寅与甲乙不相贼,武王终以破纣,何也?

  日,火也,在天为日,在地为火。何以验之?阳燧乡日,火从天来。由此言之,火,日气也。日有甲乙,火无甲乙。何日十而辰十二?日辰相配,故甲与子连。所谓日十者,何等也?端端之日有十邪,而将一有十名也?

  如端端之日有十,甲乙是其名,何以不(从)〔徒〕言甲乙,必言子丑?何日廷图甲乙有位,子丑亦有处,各有部署,列布五方,若王者营卫,常居不动?今端端之日中行,旦出东方,夕入西方,行而不已,与日廷异,何谓甲乙为日之名乎?朮家更说日甲乙者,自天地神也。日更用事,自用甲乙胜负为吉凶,非端端之日也。夫如是,于五行之象,徒当用甲乙决吉凶而已,何为言加时乎?案加时者,端端之日加也。端端之日安得胜负?

  五音之家,用口调姓名及字,用姓定其名,用名正其字。口有张歙,声有外内,以定五音宫商之实。夫人之有姓者,用禀于天,天得五行之气为姓邪?

  以口张歙声外内为姓也?如以本所禀于天者为姓,若五谷万物禀气矣,何故用〔口〕张(口)歙、声内外定正之乎?古者因生以赐姓,因其所生赐之姓也。若夏吞薏苡而生,则姓苡氏;商吞燕子而生,则姓为子氏;周履大人迹,则姬氏。其立名也,以信、以像、以假、以类。以生名为信,若鲁公子友生,文在其手曰'友'也。

  以德名为义,若文王为昌、武王为发也。以类名为像,若孔子名丘也。取于物为假,若宋公名杵臼也。取于父为类,有似类于父也。其立字也,展名取同义,名赐字子贡,名予字子我。

  其立姓则以本所生,置名则以信、义、像、假、类,字则展名取同义,不用口张歙、〔声〕外内。调宫商之吏之氏姓也;孟氏、仲氏,王父字之氏姓也。

  氏姓有三,事乎,吏乎,王父字乎?以本姓则用所生,以氏姓则用事、吏、王父字,用口张歙调姓之义何居?

  匈奴之俗,有名无姓字,无与相调谐,自以寿命终,祸福何在?礼,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不知者,不知本姓也。夫妾必有父母家姓,然而必卜之者,父母姓转易失实,礼重取同姓,故必卜之。姓徒用口调谐姓族,则礼买妾何故卜之!

  图宅朮曰:'商家门不宜南向,征家门不宜北向。'

  则商金,南方火也;征火,北方火也。水胜火,火贼金,五行之气不相得,故五姓之宅门有宜向。向得其宜,富贵吉昌;向失其宜,贫贱衰耗。夫门之与堂何以异?五姓之门,各有五姓之堂,所向无宜何?门之掩地,不如堂庑,朝夕所处,于堂不于门。图吉凶者,宜皆以堂。如门,人所出入,则户亦宜然。孔子曰:'谁能出之由户?'

  言户不言门。五祀之祭,门与户均。

  如当以门正所向,则户何以不当与门相应乎?且今府廷之内,吏舍连属,门向有南北,长吏舍传,闾居有东西。长吏之姓必有宫商,诸吏之舍必有征羽。安官迁徙,未必角姓门南向也,失位贬黜,未必商姓门北出也,或安官迁徙,或失位贬黜何?姓有五音,人之质性亦有五行。五音之家,商家不宜南向门,则人禀金之性者,可复不宜南向坐、南行步乎?一日五音之门,有五行之人,假令商姓口食五人,五人中各有五色,木人青,火人赤,水人黑,金人白,土人黄。五色之人,俱出南向之门,或凶或吉,寿命或短或长,凶而短者未必色白,吉而长者未必色黄也,五行之家何以为决?南向之门,贱商姓家,其实如何?南方火也,使火气之祸,若火延燔,径从南方来乎,则虽为北向门犹之凶也。火气之祸,若夏日之热,四方洽浃乎,则天地之间皆得其气,南向门家何以独凶?南方火者,火位南方,一曰其气布在四方,非必南方独有火,四方无有也,犹水位在北方,四方犹有水也。火满天下,水辨四方。火或在人之南,或在人之北。谓火常在南方,是则东方可无金,西方可无木乎?

  解除篇

  世信祭祀,谓祭祀必有福。又然解除,谓解除必去凶。解除初礼,先设祭祀。比夫祭祀,若生人相宾客矣,先为宾客设膳食;已,驱以刃杖。鬼神如有知,必恚(止)〔与〕战,不肯径去,若怀恨反而为祸;如无所知,不能为凶,解之无益,不解无损。且人谓鬼神何如状哉?如谓鬼有形象,形象生人,生人怀恨,必将害人。如无形象,与烟云同,驱逐云烟,亦不能除。形既不可知,心亦不可图,鬼神集止人宅,欲何求乎?如势欲杀人,当驱逐之时,避人隐匿,驱逐之止,则复还立故处。如不欲杀人,寄托人家,虽不驱逐,亦不为害。贵人之出也,万民并观,填街满巷,争进在前。士卒驱之,则走而却,士卒还去,即复其处;士卒立守,终日不离,仅能禁止。何则?欲在于观,不为壹躯还也。

  使鬼神与生人同,有欲于宅中,犹万民有欲于观也,士卒驱逐,不久立守,则观者不却也。然则驱逐鬼者,不极一岁,鬼神不去。今驱逐之,终食之间,则舍之矣。舍之鬼复还来,何以禁之!

  暴谷于庭,鸡雀啄之,主人驱弹则走,纵之则来,不终日立守,鸡雀不禁。使鬼神乎,不为驱逐去止;使鬼不神乎,与鸡雀等,不常驱逐,不能禁也。虎狼入都,弓弩巡之,虽杀虎狼,不能除虎狼所为来之患。盗贼攻城,官军击之,虽却盗贼,不能灭盗贼所为至之祸。虎狼之来,应政失也;盗贼之至,起世乱也。然则鬼神之集,为命绝也。杀虎狼,却盗贼,不能使政得世治。然则盛解除,驱鬼神,不能使凶去而命延。

  病人困笃,见鬼之至,物猛刚者挺剑操杖,与鬼战斗,战斗壹再,错指受服,知不服必不终也。夫解除所驱逐鬼,与病人所见鬼无以殊也,其驱逐之与战斗无以异也。病人战斗,鬼犹不去,宅主解除,鬼神必不离。由此言之,解除宅者,何益于事,信其凶去,不可用也。

  且夫所除,宅中客鬼也。宅中主神有十二焉,青龙白虎列十二位,龙虎猛神天之正鬼也,飞尸流凶安敢妄集,犹主人猛勇、奸客不敢窥也。有十二神舍之,宅主驱逐,名为去十二神之客,恨十二神之意,安能得吉?如无十二神,则亦无飞尸流凶,无神无凶,解除何补?驱逐何去?

  解除之法,缘古逐疫之礼也。昔颛顼氏有子三人,生而皆亡,一居江水为虐鬼,一居若水为魍魉,一居欧隅之间主疫病人。故岁终事毕,驱逐疫鬼,因以送陈、迎新、内吉也。世相仿效,故有解除。夫逐疫之法,亦礼之失也。行尧、舜之德,天下太平,百灾消灭,虽不逐疫,疫鬼不往。行桀、纣之行,海内扰乱,百祸并起,虽日逐疫,疫鬼犹来。衰世好信鬼,愚人好求福。周之季世,信鬼修祀。以求福助。愚主心惑,不顾自行,功犹之立,治犹不定。故在人不在鬼,在德之在祀。国期有远近,人命有长短,如祭祀可以得福,解除可以去凶,则王者可竭天下之财,以兴延期之祀;富家翁妪可求解除之福,以取逾世之寿。案天下人民,夭寿贵贱,皆有禄命,操行吉凶,皆有衰盛。祭祀不为福,福不由祭祀。世信鬼神,故好祭祀,祭祀无鬼神,故通人不务焉。祭祀,厚事鬼神之道也,犹无吉福之验,况盛力用威,驱逐鬼神,其何利哉!

  祭祀之礼,解除之法,众多非一,且以一事效其非也。夫小祀足以况大祭,一鬼足以卜百神。世间缮治宅舍,凿地掘土,功成作毕,解谢土神,名曰解土。为土偶人,以像鬼形,令巫祝延以解土神。已祭之后,心快意喜,谓鬼神解谢,殃祸除去。如讨论之,乃虚妄也。何以验之?

  夫土地犹人之体也,普天之下皆为一体,头足相去以万里数。人民居土上,犹蚤虱着人身也。蚤虱食人,贼人肌肤,犹人凿地,贼地之体也。蚤虱内知有欲解人之心,相与聚会,解谢于所食之肉旁,人能知之乎?夫人不能知蚤虱之音,犹地不能晓人民之言也。胡、越之人,耳口相类,心意相似,对口交耳而谈,尚不相解;况人之与地相似,地之耳口有人相(达)〔远〕乎?今所解者地乎,则地之耳远,不能闻也。所解一宅之土,则一宅之土犹人一分之肉也,安能晓之!如所解宅神乎,则此名曰解宅,不名曰解土。礼入宗庙,无所主意,斩尺二寸之木,名之曰主,主心事之,不为人像。今解土之祭,为土偶人,像鬼之形,何能解乎?神荒忽无形,出入无门,故谓之神。今作形象,与礼相违,失神之实,故知其非。象似布藉,不设鬼形,解土之礼,立土偶人;如祭山可为石形,祭门户可作木人乎?

  晋中行寅将亡,召其太祝欲加罪焉,曰:'子为我祀,牺牲不肥泽也,且齐戒不敬也,使吾国亡,何也?'

  祝简对曰:'昔日吾先君中行密子,有车十乘,不忧其薄也,忧德义之不足也。今主君有革车百乘,不忧义之薄也,唯患车之不足也。夫船车饬则赋敛厚,赋敛厚则民谤诅。君苟以祀为有益于国乎?诅亦将为亡矣。一人祝之,一国诅之,一祝不胜万诅,国亡不亦宜乎?祝其何罪?'

  中行子乃惭。今世信祭祀,中行子之类也。不修其行而丰其祝,不敬其上而畏其鬼。身死祸至,归之于祟,谓祟未得;得祟修祀,祸繁不止,归之于祭,谓祭未敬。夫论解除,解除无益;论祭祀,祭祀无补;论巫祝,巫祝无力。竟在人不在鬼,在德不在祀,明矣哉!

  祀义篇

  世信祭祀,以为祭祀者必有福,不祭祀者必有祸。是以病作卜祟,祟得修祀,祀毕意解,意解病已;执意以为祭祀之助,勉奉不绝。谓死人有知,鬼神饮食,犹相宾客,宾客悦喜,报主人恩矣。其修祭祀,是也;信其(事)〔享〕之,非也。实者,祭祀之意,主人自尽恩勤而已,鬼神未必欲享之也。何以明之?今所祭者报功,则缘生人为恩义耳,何歆享之有?今所祭死人,死人无知,不能饮食。何以审其不能歆享饮食也?夫天者体也,与地同。天有列宿,地有宅舍。宅舍附地之体,列宿着天之形。形体具则有口,乃能食。使天地有口能食,祭食宜食尽;如无口,则无体,无体则气也,若云雾耳,亦无能食。

  如天地之精神,若人之有精神矣。以人之精神,何宜饮食?中人之体七八尺,身大四五围,食斗食,斗羹,乃能饱足,多者三四斗。天地之广大,以万里数。圜丘之上,一茧栗牛,粢饴大羹不过数斛。以此食天地,天地安能饱?天地用心,犹人用意也。人食不饱足,则怨主人,不报以德矣。必谓天地审能饱食,则夫古之效者负天地。山,犹人之有骨节也;水,犹人之有血脉也。故人食肠满,则骨节与血脉因以盛矣。今祭天地,则山川随天地而饱。今别祭山川,以为异神,是人食已,更食骨节与血脉也。

  社稷报生谷物之功。万民生于天地,犹毫毛生于体也。祭天地,则社稷设其中矣;人君重之,故复别祭。必以为有神,是人之肤肉当复食也。五祀初本在地。门户用木与土,土木生于地,井灶(室)中溜皆属于地。祭地,五祀设其中矣;人君重之,故复别祭。必以为有神,是〔人〕食己,当复食形体也。

  风伯、雨师、雷公,是群神也。风犹人之有吹煦也,雨犹人之有精液也,雷犹人之有腹鸣也,三者附于天地,祭天地,三者在矣;人君重之,故别祭。必以为有神,则人吹煦、精液、腹鸣当复食也。日月犹人之有目,星辰犹人之有发,三光附天,祭天,三光在矣;人君重之,故复别祭。必以为有神,则人之食已,复食目与发也。

  宗庙,己之先也。生存之时,谨敬供养,死不敢不信,故修祭祀,缘先事死,示不忘先。五帝、三王,郊宗黄帝、帝喾之属,报功坚力,不敢忘德,未必有鬼神审能歆享之也。

  夫不能歆享,则不能神;不能神,则不能为福,亦不能为祸。祸福之起,由于喜怒,喜怒之发,由于腹肠。有腹肠者辄能饮食,不能饮食则无腹肠,无腹肠则无用喜怒,无用喜怒则无用为祸福矣。

  或曰:'歆气,不能食也。'

  夫歆之与饮食,一实也。用口食之,用口歆之。无腹肠则无口,无口无用食,则亦无用歆矣。何以验其不能歆也?以人祭祀有过,不能实时犯也。夫歆不用口则用鼻矣。口鼻能歆之,则目能见之,目能见之,则手能击之。今手不能击,则知口鼻不能歆之也。

  或难曰:'宋公鲍之身有疾。祝曰夜姑掌,将事于历者,历鬼杖楫而与之言曰:'何而粢盛之不膏也?何而牺之不肥硕也?何而桂璧之不中度量也?而罪欤?其鲍之罪欤?'

  夜姑顺色而对曰:'鲍身尚幼,在襁褓,不预知焉。

  审是掌之〔罪也〕。'

  历鬼举楫而掊之,毙于坛下。'

  此非能言用手之验乎?

  曰:夫夜姑之死,未必历鬼击之也,时命当死也。妖象历鬼,象鬼之形,则象鬼之言,象鬼之言,则象鬼而击矣。何以明之?夫鬼者神也,身则先知。先知则宜自见粢盛之不膏,圭璧之失度,牺牲之□小,则因以责让夜姑以楫击之而已,无为先问。先问,不知之效也;不知,不神之验也。不知不神,则不能见体出言以楫击人也。夜姑,义臣也,引罪自予己,故鬼击之。如无义而归之鲍身,则厉鬼将复以楫掊鲍之神矣。且祭祀不备,神怒见体以杀掌。祀如礼备神喜,肯见体以食赐主祭乎?人有喜怒,鬼亦有喜怒。人不为怒者身存,不为喜者身亡。厉鬼之怒,见体而罚。宋国之祀,必时中礼,夫神何不见体以赏之乎?夫怒喜不与人同,则其赏罚不与人等。赏罚不与人等,则其掊夜姑不可信也。

  且夫歆者内气也,言者出气也。能歆则能言,犹能吸则能呼矣。如鬼神能歆,则宜言于祭祀之上。今不能言,知不能歆,一也。凡能歆者,口鼻通也。使鼻鼽不通,口钳不开,则不能歆矣。人之死也,口鼻腐朽,安能复歆?二也。《礼》曰:'人死也斯恶之矣。'

  与人异类,故恶之也。为尸不动,朽败灭亡,其身不与人同,则知不与生人通矣。身不同,知不通,其饮食不与人钧矣。胡、越异类,饮食殊味。死之与生,非直胡之与越也。由此言之,死人不歆,三也。当人之卧也,置食物其旁,不能知也。觉乃知之,知乃能食之。夫死,长卧不觉者也,安能知食?不能歆之,四也。

  或难曰:'祭则鬼享之,何谓也?'

  曰:言其修具谨洁,粢牲肥香,人临见之,意饮食之。推己意以况鬼神,鬼神有知,必享此祭,故曰鬼享之(祀)。

  难曰:'《易》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祭。'

  夫言东邻不若西邻,言东邻牲大福少、西邻祭少福多也。今言鬼不享,何以知其福有多少也?'

  曰:此亦谓修具谨洁与不谨洁也。

  纣杀牛祭,不致其礼。文王祭,竭尽其敬。夫礼不至则人非之,礼敬尽则人是之。是之则举事多助,非之则言行见畔。见畔若祭,(不)见〔不〕享之祸;多助若祭,见歆之福:非鬼为祭祀之故有喜怒也。何以明之?苟鬼神,不当须人而食。须人而食,是不能神也。信鬼神,歆祭祀,祭祀为祸福,谓鬼神居处何如状哉?自有储邪,将以人食为饥饱也?如自有储,储必与人异,不当食人之物。如无储,则人朝夕祭乃可耳。壹祭壹否,则神壹饥壹饱。壹饥壹饱,则神壹怒壹喜矣。且病人见鬼,及卧梦与死人相见,如人之形,故其祭祀如人之食。缘有饮食则宜有衣服,故复以缯制衣,以象生仪。其祭如生人之食,人欲食之,冀鬼飨之。其制衣也,广枞不过一尺若五六寸。以所见长大之神贯一尺之衣,其肯喜而加福于人乎?以所见之鬼为审死人乎?则其制衣,宜若生人之服。

  如以所制之衣审鬼衣之乎?则所见之鬼宜如偶人之状。夫如是也,世所见鬼非死人之神,或所衣之神非所见之鬼也。鬼神未定,厚礼事之,安得福佑而坚信之乎?

  祭意篇

  (树)〔礼〕,望着祭天地,诸侯祭山川,卿大夫祭五祀,土庶人祭其先;宗庙社稷之祀,自天子达于庶人。《尚书》曰:'肆类于上帝,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臣。'

  《礼》曰:'有虞氏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燔柴于大坛,祭天也;埋于大折,祭地也:用犊。埋少牢于大昭,祭时也。相近于坎坛,祭寒暑也。王宫,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宗,祭水旱也。四坎坛,祭四方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诸侯在其地则祭,亡其地则不祭。'

  此皆法度之祀,礼之常制也。

  王者父事天,母事地,推人事父母之事,故亦有祭天地之祀。山川以下,报功之义也。缘生人有功得赏,鬼神有功亦祀之。山出云雨润万物,六宗居六合之间,助天地变化,王者尊而祭之。故曰六宗。

  社稷报生万物之功:社报万物,稷报五谷。

  五祀报门户井灶(室)中溜之功:门户人所出入,井灶人所饮食,中溜人所托处。五者功钧,故俱祀之。

  《周(弃)〔书〕》曰:'人昊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大)木(反)〔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

  此其三祀也。颛顼氏有子曰犁,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此其二祀也。后土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

  礼曰:'列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岛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

  传或曰:'炎帝作火,死而为灶。禹劳力天下,水死而为社。'

  《礼》曰:'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灵)〔溜〕,曰国门,曰国行,曰泰厉,曰户,曰灶。诸侯为国立五祀,曰司命,曰中溜,曰国门,曰国行,曰公厉。大夫立三祀,曰族厉,曰门,曰行。适士立二祀,曰门,曰行。庶人立一祀,或立户,或立灶。'

  社稷五祀之祭,未有所定,皆有思其德,不忘其功也。中心爱之,故饮食之。爱鬼神者祭祀之。

  自禹兴修社稷,祀后稷,其后绝废。

  高皇帝四年诏天下祭灵星,七年使天下祭社稷。灵星之祭,祭水旱也,于礼旧名曰雩。雩之礼,为民祈谷雨,祈谷实也。春求〔雨,秋求〕实,一岁再祀,盖重谷也。春以二月,秋以八月,故《论语》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暮春,四月也。周之四月,正岁二月也。二月之时,龙星始出,故传曰:龙见而雩。龙星见时,岁己启蛰而雩。春雩之礼废,秋雩之礼存,故世常修灵星之祀,到今不绝。名变于旧,故世人不识;礼废不具,故儒者不知。世儒案礼,不知灵星何祀;其难晓而不识,说县官名曰明星。缘明星之名,说曰岁星,岁星东方也。东方主春,春主生物,故祭岁星求春之福也。四时皆有力于物,独求春者,重本尊始也。审如儒者之说求春之福,及以秋祭,非求春也。《月令》:'祭户以春,祭门以秋,各宜其时。'

  如或祭门以秋,谓之祭户,论者肯然之乎?不然,则明星非岁星也,乃龙星也。龙星二月见,则雩祈谷雨。龙星八月将入,则秋雩祈谷实。儒者或见其义,语不空生。春雩废,秋雩兴,故秋雩之名,自若为明星也。实曰灵星,灵星者神也,神者谓龙星也。群神谓风伯雨师雷公之属。风以摇之,雨以润之,雷以动之,四时生成,寒暑变化。日月星辰,人所瞻仰。水旱,人所忌恶。四方,气所由来。山林川谷,民所取材用。此鬼神之功也。

  凡祭祀之义有二:一曰报功,二月修先。报功以勉力,修先以崇恩。力勉恩崇,功立化通,圣王之务也。是故圣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帝喾能序星辰以着众,尧能赏均刑法以义终,舜勤民事而野死。鲧勤洪水而殛死,禹能修鲧之功。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契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凡此功烈,施布于民,民赖其力,故祭报之。宗庙先祖,己之亲也,生时有养亲之道,死亡义不可背,故修祭祀,示如生存。推人事鬼神,缘生事死。

  人有赏功供养之道,故有报恩祀祖之义。

  孔子之畜狗死,使子赣埋之,曰:'吾闻之也,弊帷不弃,为埋马也;弊盖不弃,为埋狗也。丘也贫无盖,于其封也,亦与之席,毋使其首陷焉。'

  延陵季子过徐,徐君好其剑。季子以当使于上国,未之许与。季子使还,徐君已死,季子解剑带其冢树。御者曰:'徐君已死,尚谁为乎?'

  季子曰:前已心许之矣。可以徐君死故负吾心乎?'

  遂带剑于冢树而去。祀为报功者,其用意犹孔子之埋畜狗也。祭为不背先者,其恩犹季〔子〕之带剑于冢树也。

  圣人知其若此,祭犹斋戒畏敬,若有鬼神,修兴弗绝,若有祸福。重恩尊功,殷勤厚恩,未必有鬼而享之者。何以明之?以饮食祭地也。人将饮食,谦退,示当有所先。孔子曰:'虽疏食菜羹瓜,祭,必斋如也。'

  《礼》曰'侍食于君,君使之祭,然后饮食之。'

  祭,犹礼之诸祀也。饮食亦可毋祭,礼之诸神,亦可毋祀也。祭祀之实一也,用物之费同也。知祭地无神,犹谓诸祀有鬼,不知类也。经传所载,贤者所纪,尚无鬼神,况不着篇籍,世间淫祀非鬼之祭,信其有神为祸福矣?好道学仙者,绝谷不食,与人异食,欲为清洁也。鬼神清洁于仙人,如何与人同食乎?论之以为人死无知,其精不能为鬼。假使有之,与人异食。异食,则不肯食人之食。不肯食人之食,则无求于人。无求于人,则不能为人祸福矣。

  凡人之有喜怒也,有求得与不得,得则喜,不得则怒。喜则施恩而为福,怒则发怒而为祸。鬼神无喜怒,则虽常祭而不绝,久废而不修,其何祸福于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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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衡卷第二十六


  实知篇

  儒者论圣人,以为前知千岁,后知万事,有独见之明,独听之聪,事来则名,不学自知,不问自晓。故称圣则神矣,若蓍龟之知吉凶,蓍草称神,龟称灵矣。贤者才下不能及,智劣不能料,故谓之贤。夫名异则实殊,质同则称钧。以圣名论之,知圣人卓绝,与贤殊也。

  孔子将死,遗谶书曰:'不知何一男子,自谓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床,颠倒我衣裳,至沙丘而亡。'

  其后秦王兼吞天下,号始皇,巡狩至鲁,观孔子宅,乃至沙丘,道病而崩。又曰:'董仲舒乱我书。'

  其后江都相董仲舒,论思《春秋》,造着传记。又书曰:'亡秦者胡也。'

  其后二世胡亥竟亡天下。用三者论之,圣人后知万世之效也。孔子生不知其父,若母匿之,吹律自知殷宋大夫子氏之世也。不案图书,不闻人言,吹律精思,自知其世,圣人前知千岁之验也。

  曰:此皆虚也。案神怪之言,皆在谶记,所表皆效图书。'亡秦者胡',《河图》之文也。孔子条畅增益以表神怪,或后人诈记以明效验。高皇帝封吴王,送之,拊其背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反者,岂汝邪?'

  到景帝时,濞与七国通谋反汉。建此言者,或时观气见象,处其有反,不知主名。高祖见濞之勇,则谓之是。原此以论,孔子见始皇、仲舒,或时但言'将有观我之宅'、'乱我之书'者,后人见始皇入其宅,仲舒读其书,则增益其辞,着其主名。如孔子神而空见始皇、仲舒,则其自为殷后子氏之世,亦当默而知之,无为吹律以自定也。孔子不吹律,不能立其姓,及其见始皇,睹仲舒,亦复以吹律之类矣。案始皇本事,始皇不至鲁,安得上孔子之堂,踞孔子之床,颠倒孔子之衣裳乎?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出游,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嶷。浮江下,观藉柯,度梅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涛恶,乃西百二十里,从陕中度,上会稽,祭大禹,立石刊颂,望于南海。还过,从江乘,旁海上,北至琅邪。自琅邪北至旁、成山,因至之罘,遂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崩于沙丘平台。既不至鲁,谶记何见而云始皇至鲁?至鲁未可知,其言孔子曰'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亦未可用。'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不可用,则言'董仲舒乱我书'亦复不可信也。行事,文记谲常人言耳,非天地之书,则皆缘前因古,有所据状。如无闻见,则无所状。凡圣人见祸福也,亦揆端推类,原始见终,从闾巷论朝堂,由昭昭察冥冥。谶书秘文,远见未然,空虚暗昧,豫睹未有,达闻暂见,卓谲怪神,若非庸口所能言。

  放象事类以见祸,推原往验以处来事,〔贤〕者亦能,非独圣也。周公治鲁,太公知其后世当有削弱之患,太公治齐,周公睹其后世当有劫弒之祸:见法朮之极,睹祸乱之前矣。纣作象箸而箕子讥,鲁以偶人葬而孔子叹,缘象箸见龙干之患,偶人睹殉葬之祸也。太公、周公俱见未然,箕子、孔子并睹未有,所由见方来者,贤圣同也。鲁侯老,太子弱,次室之女倚柱而啸,由老弱之征,见败乱之兆也。妇人之知,尚能推类以见方来,况圣人君子,才高智明者乎!秦始皇十年,(严)〔庄〕襄王母夏太后(梦)〔薨〕,孝文王后曰华阳后,与文王葬寿陵;夏太后〔子〕(严)〔庄〕襄王葬于(范陵)〔芷阳〕,故夏太后别葬杜陵,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其后皆如其言。必以推类见方来为圣,次室、夏太后圣也。秦昭王十年,樗里子卒,葬于渭南章台之东,曰:'后百年,当有天子宫挟我墓。'

  至汉兴,长乐宫在其东,未央宫在其西,武库正值其墓,竟如其言。先知之效,见方来之验也。如以此效圣,樗里子圣人也。如非圣人,先知见方来不足以明圣,然则樗里子见天子宫挟其墓也,亦犹辛有知伊川之当戎。昔辛有过伊川,见被发而祭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

  其后百年,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焉,竟如〔其言〕。辛有之知当戎,见被发之兆也。樗里子之见天子〔宫〕挟其墓,亦见博平之(墓)〔基〕也。韩信葬其母,亦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其后竟有万家处其墓旁。故樗里子之见博平(王)〔土〕有宫台之兆,犹韩信之睹高敞万家之台也。先知之见,方来之事,无达视洞听之聪明,皆案兆察迹,推原事类。春秋之时,卿大夫相与会遇,见动作之变,听言谈之诡,善则明吉祥之福,恶则处凶妖之祸。明福处祸,远图未然,无神怪之知,皆由兆类。以今论之,故夫可知之事者,思虑所能见也;不可知之事,不学不问不能知也。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夫可知之事,惟精思之,虽大无难;不可知之事,历心学问,虽小无易。故智能之士,不学不成,不问不知。

  难曰:夫项托年七岁教孔子,案七岁未入小学而教孔子,性自知也。孔子曰:'生而知之,上也。学而知之,其次也。'

  夫言生而知之,不言学问,谓若项托之类也。王莽之时,勃海尹方年二十一,无所师友,性智开敏,明达六艺。魏都牧淳于仓奏:'方不学,得文能读诵,论义引《五经》文,文说议事厌合人之心。'

  帝征方,使射蜚虫,策射无(非)〔弗〕知者,天下谓之圣人。夫无所师友,明达六艺,本不学书,得文能读,此圣人也。不学自能,无师自达,非神如何?

  曰:岁无师友,亦已有所问受矣;不学书,已弄笔墨矣。儿始生产,耳目始开,虽有圣性,安能有知?项托七岁,其三四岁时,而受纳人言矣。尹方年二十一,其十四五时,多闻见矣。性敏才茂,独思无所据,不睹兆象,不见类验,却念百世之后,有马生牛,牛生驴,桃生李,李生梅,圣人能知之乎?臣弒君,子轼父,仁如颜渊,孝如曾参,勇如贲、育,辩如赐、予,圣人能见之乎?孔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又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论损益,言'可知',称后生,言'焉知'。后生难处,损益易明也。此尚为远,非所听察也。使一人立于墙东,令之出声,使圣人听之墙西,能知其黑白、短长、乡里、姓字所自从出乎?沟有流〔澌〕,泽有枯骨,发首陋亡,肌肉腐绝,使〔圣〕人询之,能知其农商、老少、若所犯而坐死乎?

  非圣人无知,其知无以知也。知无以知,非问不能知也。不能知,则贤圣所共病也。

  难曰: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鸣于门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蹄。'

  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其蹄。'

  使人视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蹄。詹何贤者也,尚能听声而知其色。以圣人之智,反不能知乎?

  曰:能知黑牛白其蹄,能知此牛谁之牛乎?白其蹄者以何事乎?夫朮数直见一端,不能尽其实。虽审一事,曲辩问之,辄不能尽知。何则?不目见口问,不能尽知也。鲁僖公二十九年,介葛卢来朝,舍于昌衍之上,闻牛鸣,曰:'是牛生三牺,皆已用矣。'

  或问:'何以知之?'

  曰:'其音云。'

  人问牛主,竟如其言。此复用朮数,非知所能见也。广汉杨翁仲〔能〕听鸟兽之音,乘蹇马之野,田间有放眇马〔者〕,相去〔数里〕,鸣声相闻。翁仲谓其御曰:'彼放马(知此马而)目眇。'

  其御曰:'何以知之?'

  曰:'骂此辕中马蹇,此马亦骂之眇。'

  其御不信,往视之,名竟眇焉。翁仲之知马声,犹詹何、介葛卢之听牛鸣也。据朮任数,相合其意,不达视听,遥见流目以察之也。夫听声有朮,则察色有数矣。推用朮数,若先闻见,众人不知,则谓神圣。若孔子之见兽,名之曰狌々,太史公之见张良似妇人之形矣。案孔子未尝见狌々,至辄能名之,太史公与张良异世,而目见其形。使众人闻此言,则谓神而先知。然而孔子名狌々,闻《昭人之歌》;太史公之见张良,观宣室之画也。

  阴见默识,用思深秘。众人阔略,寡所意识,见贤圣之名物,则谓之神。推此以论,詹何见黑牛白蹄,犹此类也。彼不以朮数,则先时闻见于外矣。方今占射事之工,据正朮数,朮数不中,集以人事,人事于朮数而用之者,与神无异。詹何之徒,方今占射事者之类也。如以詹何之徒,性能知之,不用朮数,是则巢居者先知风,穴处者先知雨,智明早成,项托、尹方其是也。

  难曰: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帝喾生而自言其名。未有闻见于外,生辄能言,称其名,非神灵之效,生知之验乎?

  曰:黄帝生而言,然而母怀之二十月生,计其月数,亦已二岁在母身中矣。帝喾能自言其名,然不能言他人之名,虽有一能,未能遍通。所谓神而生知者,岂谓生而能言其名乎?乃谓不受而能知之,未得能见之也。黄帝、帝喾虽有神灵之验,亦皆早成之才也。人才早成,亦有晚就,虽未就师,家问室学。人见其幼成早就,称之过度。云项托七岁,是必十岁,云教孔子,是必孔子问之。云黄帝、帝喾生而能言,是亦数月。云尹方年二十一,是亦且三十。云无所师友,有不学书,是亦游学家习。世俗褒称过实,毁败愈恶。世俗传颜渊年十八岁升太山,望见吴昌门外有系白马。定考实,颜渊年三十,不升太山,不望吴昌门。项托之称,尹方之誉,颜渊之类也。

  人才有高下,知物由学,学之乃知,不问不识。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乎学。'

  五帝、三王,皆有所师。曰:是欲为人法也。曰:精思亦可为人法。(何)必以学者,事难空知,贤圣之才能立也。所谓神者,不学而知。所谓圣者,须学以圣。以圣人学,知其非圣。天地之间,含血之类,无性知者。

      狌々知徃,鳱鹊知来,禀天之性,自然者也。如以圣人为若狌々乎?则夫狌々之类,鸟兽也。僮谣不学而知,可谓神而先知矣。如以圣人为若僮谣乎?则夫僮谣者,妖也。世间圣神,以为巫与?

  鬼神用巫之口告人。如以圣人为若巫乎?则夫为巫者亦妖也。与妖同气,则与圣异类矣。巫与圣异,则圣不能神矣。不能神,则贤之党也。同党,则所知者无以异也。及其有异,以入道也。圣人疾,贤者迟;贤者才多,圣人智多。所知同业,多少异量;所道一途,步驺相过。

  事有难知易晓,贤圣所共关思也。若夫文质之复,三教之重,正朔相缘,损益相因,贤圣所共知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之声色,后世之声色也。鸟兽草木,人民好恶,以今而见古,以此而知来。千岁之前,万世之后,无以异也。追观上古,探察来世,文质之类,水火之辈,贤圣共之。见兆闻象,图画祸福,贤圣共之。见怪名物,无所疑惑,贤圣共之。事可知者,贤圣所共知也;不可知者,圣人亦不能知也。何以明之?使圣空坐先知雨也,性能一事知远道,孔窍不普,未足以论也。所论先知性达者,尽知万物之性,毕睹千道之要也。如知一不通二,达左不见右,偏驳不纯,校不具,非所谓圣也。如必谓之圣,是明圣人无以奇也。詹何之徒圣,孔子之党亦称圣,是圣无以异于贤,贤无以乏于圣也。贤圣皆能,何以称圣奇于贤乎?如俱任用朮数,贤何以不及圣?

  实者,圣贤不能(知)性〔知〕,须任耳目以定情实。其任耳目也,可知之事,思之辄决;不可知之事,待问乃解。天下之事,世间之物,可思而〔知〕,愚夫能开精;不可思而知,上圣不能省。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天下事有不可知,犹结有不可解也。(见)〔儿〕说善解结,结无有不可解。结有不可解,(见)〔儿〕说不能解也。

  非(见)〔儿〕说不能解也,结有不可解。及其解之,用不能也。圣人知事,事无不可知。事有不可知,圣人不能知,非圣人不能知,事有不可知。及其知之,用不知也。故夫难知之事,学问所能及也;不可知之事,问之学之,不能晓也。

  知实篇

  凡论事者,违实不引效验,则虽甘义繁说,众不见信。论圣人不能神而先知,先知之间,不能独见;非徒空说虚言,直以才智准况之工也。事有证验,以效实然。何以明之?

  孔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有诸?'

  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

  孔子曰:'岂其然乎?岂其然乎?'

  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不取一芥于人,未有不言不笑者也。孔子既不能如心揣度,以决然否,心怪不信,又不能达视遥见,以审其实,问公明贾,乃知其情。孔子不能先知,一也。

  陈子禽问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

  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

  温良恭俭让,尊行也。

  有尊行于人,人亲附之。人亲附之,则人告语之矣。然则孔子闻政以人言,不神而自知之也。齐景公问子贡曰:'夫子贤乎?'

  子贡对曰:'夫子乃圣,岂徒贤哉!'

  景公不知孔子圣,子贡正其名。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闻政,子贡定其实。对景公云'夫子圣,岂徒贤哉',则其对子禽,亦当云'神而自知之,不闻人言'。以子贡对子禽言之,圣人不能先知,二也。

  颜渊饮饭,尘落甑中,欲置之则不清,投地则弃饭,掇而食之。孔子望见以为窃食。

  圣人不能先知,三也。

  涂有狂夫,投刃而候;泽有猛虎,厉牙而望。知见之者,不敢前进。如不知见,则遭狂夫之刃,犯猛虎之牙矣。匡人之围孔子,孔子如审先知,当早易道以违其害,不知而触之,故遇其患。以孔子围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四也。

  子畏于匡,颜渊后,孔子曰:'吾以汝为死矣。'

  如孔子先知,当知颜渊必不触害,匡人必不加悖。见颜渊之来,乃知不死;未来之时,谓以为死。圣人不能先知,五也。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馈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孔子不欲见,既往,候时其亡,是势必不欲见也,反遇于路。

  以孔子遇阳虎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六也。

  长沮、桀溺偶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如孔子知津,不当更问。论者曰:欲观隐者之操。则孔子先知,当自知之,无为观也。如不知而问之,是不能先知,七也。

  孔子母死,不知其父墓,殡于五甫之衢路,人见之者以为葬也,盖以无所合葬,殡之谨,故人以为葬也。

  邻人邹曼甫之母告之,然后得合葬于防。有茔自在防,殡于衢路,圣人不能先知,八也。

  既得合葬,孔子反,门人后,雨甚。至,孔子问曰:'何迟也?'

  曰:'防墓崩。'

  孔子不应,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

  如孔子先知,当先知防墓崩,比门人至,宜流涕以俟之。〔门〕人至乃知之,圣人不能先知,九也。子入太庙,每事问。不知故问(为人法也)。孔子未尝入庙,庙中礼器,众多非一。孔子虽圣,何能知之?

  〔或〕以尝见,实已知,而复问,为人法。孔子曰:'疑思问。'

  疑乃当问〔也〕(邪)。实已知,当复问,为人法。孔子知《五经》,门人从之学,当复行问以为人法,何故专口授弟子乎?不以已知《五经》复问为人法;独以已知太庙复问为人法,圣人用心,何其不一也?以孔子入太庙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也。

  主人请宾饮食,若呼宾顿若舍。宾如闻其家有轻子〔泊〕孙,必教亲彻馔退膳,不得饮食;闭馆关舍,不得顿〔宾〕。宾之执计,则必不往。何则?知请呼无喜,空行劳辱也。如往无喜,劳辱复还,不知其家,不晓其实,人实难知,吉凶难图。如孔子先知,宜知诸侯惑于谗臣,必不能用,空劳辱己,聘召之到,宜寝不往。君子不为无益之事,不履辱身之行;无为周流应聘,以取削迹之辱;空说非主,以犯绝粮之厄。由此言之,近不能知。论者曰:孔子自知不用,圣思闵道不行,民在涂炭之中,庶几欲佐诸侯,行道济民。故应聘周流,不避患耻。为道不为己,故逢患而不恶。为民不为名,故蒙谤而不避。曰:此非实也。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是谓孔子自知时也。何以自知?鲁、卫,天下最贤之国也。鲁、卫不能用己,则天下莫能用己也,故退作《春秋》,删定《诗》、《书》。以自卫反鲁言之,知行应聘时,未自知也。何则?无兆象效验,圣人无以定也。鲁、卫不能用,自知极也;鲁人获麟,自知绝也。道极命绝,兆象着明,心怀望沮,退而幽思。夫周流不休,犹病未死,祷卜使痊也;死兆未见,冀得活也。然则应聘,未见绝证,冀得用也。死兆见,舍卜还医(绝),揽笔定书。以应聘周流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一也。

  孔子曰:'游者可为纶。走这可为。至于龙,吾不知其乘云风上升。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圣人知物知事。老子与龙,人物也,所从上下,事也,何故不知?如老子神,龙亦神,圣人亦神。神者同道,精气交连,何故不知?以孔子不知龙与老子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二也。

  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虞舜大圣,隐藏骨肉之过,宜愈子骞。瞽叟与象,使舜治禀浚井,意欲杀舜。当见杀己之情,早谏豫止。既无如何,宜避不行。若病不为,何故使父与弟得成杀己之恶,使人(闻)〔间〕非父弟,万世不灭?以虞舜不豫见,圣人不能先知,十三也。

  武王不豫,周公请命,坛既设,策祝已毕,不知天之许己与不,乃卜三龟,三龟皆吉。如圣人先知,周公当知天已许之,无为顿复卜三龟。知圣人不以独见立法,则更请命秘藏,(不)见天意难知,故卜而合兆,兆决心定,乃以从事。圣人不能先知,十四也。

  晏子聘于鲁,堂上不趋,晏子趋;授玉不跪。门人怪而问于孔子,孔子不知,问于晏子,晏子解之,孔子乃晓。圣人不能先知,十五也。

  陈贾问于孟子曰:'周公何人也?'

  曰:'圣人。'

  '使管叔监殷,管叔畔也。二者有诸?'

  曰:'然。'

  '周公知其畔而使,不知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也,不亦宜乎!'

  孟子,实事之人也,言周公之圣,处其下,不能知管叔之畔。圣人不能先知,十六也。

  孔子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罪子贡善居积,意贵贱之期,数得其时,故货殖多,富比陶朱。然则圣人先知也,子贡亿数中之类也。圣人据象兆,原物类,意而得之。其见变名物,博学而识之。巧商而善意,广见而多记,由微见较。若揆之今睹千载,所谓智如渊海。

  孔子见窍睹微,思虑洞达,材智兼倍,强力不倦,超逾伦等,耳目非有达视之明,知人所不知之状也。使圣人达视远见,洞听潜闻,与天地谈,与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谓神而先知,与人卓异。今耳目闻见与人无别,遭事睹物与人无异,差贤一等尔,何以谓神而卓绝?

  夫圣犹贤也,人之殊者谓之圣,则圣贤差小大之称,非绝殊之名也。何以明之?齐桓公与管仲谋伐莒,谋未发而闻于国,桓公怪之,问管仲曰:'与仲甫谋伐莒,未发闻于国,其故何也?'

  管仲曰:'国必有圣人也。'

  少顷,当东郭牙至。管仲曰:'此必是已。'

  乃令宾延而上之,分级而立。管〔仲〕曰:'子邪,言伐莒?'

  对曰:'然。'

  管仲曰:'我不伐莒,子何故言伐莒?'

  对曰:'臣闻君子善谋,小人善意。臣窃意之。'

  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以意之?'

  对曰:'臣闻君子有三色:欢然喜乐者,钟鼓之色;愁然清净者,衰之色;怫然充满手足者,兵革之色。君口垂不〔吟〕,所言莒也;君举臂而指,所当又莒也。臣窃虞国小诸侯不服者,其唯莒乎!臣故言之。'

  夫管仲,上智之人也,其别物审事矣,云'国必有圣人者',至诚谓国必有也。东郭牙至,云'此必是已',谓东郭牙圣也。如贤与圣绝辈,管仲知时无十二圣之党,当云'国必有贤者',无为言圣也。谋未发而闻于国,管仲谓'国必有圣人',是谓圣人先知也。及见东郭牙,云'此必是已',谓贤者圣也。东郭牙知之审,是与圣人同也。

  客有见淳于髡于梁惠王者,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生,言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寡人未足为言邪?'

  客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志在远,后见王志在音,吾是以默然。'

  客具报,王大骇曰:'嗟乎!淳于生诚圣人也。前淳于生之来,人有献龙马者,寡人未及视,会生至。

  后来,人有献讴者,为及试,亦会生至。寡人虽屏不见,髡能知之。以髡等为圣,则髡圣人也。如以髡等非圣,则圣人之知,何以过髡之知惠王也?观色以窥心,皆有因缘以准的之。

  楚灵王会诸侯,郑子产曰:'鲁、邾、宋、卫不来。'

  及诸侯会,四国果不至。赵尧为符玺御史,赵人方与公谓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赵尧且代君位。'

  其后尧果为御史大夫。然则四国不至,子产原其理也;赵尧之为御史大夫,方与公睹其状也。原理睹状,处着方来,有以审之也。鲁人公孙臣,孝文皇帝时,上书言汉土德,其符黄龙当见。后黄龙见成纪。然则公孙臣知黄龙将出,案律历以处之也。

  贤圣之知,事宜验矣。贤圣之才,皆能先知;其先知也,任朮用数,或善(商)〔意〕而巧(意)〔商〕,非圣人空知。神怪与圣贤,殊道异路也。圣贤知不逾,故用思相出入;遭事无神怪,故名号相贸易。敷夫贤圣者,道德智能之号;神者,眇茫恍惚无形之实。实异,质不得同;实钧,效不得殊。圣神号不等,故谓圣者不神,神者不圣。东郭牙善意以知国情,子贡善意以得货利,圣人之先知,子贡、东郭牙之徒也。与子贡、东郭同,则子贡、东郭之徒亦圣也。夫如是,圣贤之实同而名号殊,未必才相悬绝,智相兼倍也。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欤?何其多能也!'

  子贡曰:'故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将者,且也,不言已圣言且圣者,以为孔子圣未就也。夫圣若为贤矣,治行厉操,操行未立,则谓且贤。今言且圣,圣可为之故也。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

  从知天命至耳顺,学就知明,成圣之验也。未五十、六十之时,未能知天命至耳顺也,则谓之'且'矣。当子贡答太宰时,殆三十、四十之时也。

  魏昭王问于田诎曰:'寡人在东宫之时,闻先生之议曰'为圣易'有之乎?'

  田诎对曰:'臣之所学也。'

  昭王曰:'然则先生圣乎?'

  田诎曰:'未有功而知其圣者,尧之知舜也。待其有功而后知圣者,市人之知舜也。今诎未有功,而王问诎曰若圣乎,敢问王亦其尧乎?'

  夫圣可学为,故田诎谓之易。如卓与人殊,禀天性而自然,焉可学?而为之安能成?田诎之言'为(易)圣〔易〕,未必能成,田诎之言为易,未必能是;言'臣之所学',盖其实也。

  (贤)〔圣〕可学,为劳佚殊,故贤圣之号,仁智共之。子贡问于孔子:'夫子圣矣乎?'

  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餍,而教不倦。'

  子贡曰:'学不餍者,智也;教不倦者,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

  由此言之,仁智之人,可谓圣矣。孟子曰:'子夏、子游、子张得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骞、颜渊具体而微。”六子在其世,皆有圣人之才,或颇有而不具,或备有而不明,然皆称圣人,圣人可勉成也。孟子又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已则已,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之圣人也。”又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之者,莫不兴起,非圣而若是乎?而况亲炙之乎?”夫伊尹、伯夷、柳下惠不及孔子,而孟子皆曰“圣人”者,贤圣同类,可以共一称也。宰予曰:“以予观夫子,贤於尧、舜远矣。”孔子圣,宜言圣於尧、舜,而言贤者,圣贤相出入,故其名称相贸易也。

定贤篇

  圣人难知,贤者比於圣人为易知。世人且不能知贤,安能知圣乎?世人虽言知贤,此言妄也。知贤何用?知之如何?

  以仕宦得高官身富贵为贤乎?则富贵者天命也。命富贵不为贤,命贫贱不为不肖。必以富贵效贤不肖,是则仕宦以才不以命也。

  以事君调合寡过为贤乎?夫顺阿之臣,佞幸之徒是也。准主而说,适时而行,无廷逆之郄,则无斥退之患。或骨体嫺丽,面色称媚,上不憎而善生,恩泽洋溢过度,未可谓贤。

  以朝庭选举皆归善为贤乎?则夫著见而人所知者举多,幽隐人所不识者荐少,虞舜是也。尧求,则咨於鲧、共工,则岳已不得。由此言之,选举多少,未可以知实。或德高而举之少,或才下而荐之多。明君求善察恶於多少之间,时得善恶之实矣。且广交多徒,求索众心者,人爱而称之;清直不容乡党,志洁不交非徒,失众心者,人憎而毁之。故名多生於知谢,毁多失於众意。齐威王以毁封即墨大夫,以誉烹阿大夫。即墨有功而无誉,阿无效而有名也。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孔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曰:“未可也,不若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夫如是,称誉多而小大皆言善者,非贤也。善人称之,恶人毁之,毁誉者半,乃可有贤。

  以善人所称,恶人所毁,可以知贤乎?夫如是,孔子之言可以知贤,不知誉此人者贤也?毁此人者恶也?或时称者,恶而毁者善也?人眩惑无别也。

  以人众所归附、宾客云合者为贤乎?则夫人众所附归者,或亦广交多徒之人也,众爱而称之,则蚁附而归之矣。或尊贵而为利,或好士下客,折节俟贤。信陵、孟尝、平原、春申,食客数千,称为贤君。大将军卫青及霍去病门无一客,称为名将。故宾客之会,在好下之君。利害之贤,或不好士,不能为轻重,则众不归而士不附也。

  以居位治人,得民心歌咏之为贤乎?则夫得民心者,与彼得士意者,无以异也。为虚恩拊循其民,民之欲得,即喜乐矣。何以效之?齐田成子、越王勾践是也。成子欲专齐政,以大斗贷、小斗收而民悦。句践欲雪会稽之耻,拊循其民,吊死问病而民喜。二者皆自有所欲为於他,而伪诱属其民,诚心不加,而民亦说。孟尝君夜出秦关,鸡未鸣而关不,下坐贱客,鼓臂为鸡鸣,而鸡皆和之,关即启,而孟尝得出。〔夫〕鸡可以奸声感,则人亦可以伪恩动也。人可以伪恩动,则天亦可巧诈应也。动致天气,宜以精神,而人用阳燧取火於天,消炼五石,五月盛夏铸以为器,乃能得火。今又但取刀剑铜钩之属,切磨以向日,亦得火焉。夫阳燧、刀、剑、钩能取火於日,恆非贤圣亦能动气於天。若董仲舒信土龙之能致云雨,盖亦有以也。夫如是,应天之治,尚未可谓贤,况徒得人心,即谓之贤,如何?

  以居职有成功见效为贤乎?夫居职何以为功效?以人民附之,则人民可以伪恩说也。阴阳和、百姓安者,时也。时和,不肖遭其安;不和,虽圣逢其危。如以阴阳和而效贤不肖,则尧以洪水得黜,汤以大旱为殿下矣。如功效谓事也,身为之者,功著可见。以道为计者,效没不章。鼓无当於五音,五音非鼓不和。师无当於五服,五服非师不亲。水无当於五采,五采非水不章。道为功本,功为道效,据功谓之贤,是则道人之不肖也。高祖得天下,赏群臣之功,萧何为赏首。何则?高祖论功,比猎者之纵狗也。狗身获禽,功归於人。群臣手战,其犹狗也;萧何持重,其犹人也。必据成功谓之贤,是则萧何无功。功赏不可以效贤,一也。

  夫圣贤之治世也有术,得其术则功成,失其术则事废。譬犹医之治病也,有方,笃剧犹治;无方,才微不愈。夫方犹术,病犹乱,医犹吏,药犹教也。方施而药行,术设而教从,教从而乱止,药行而病愈。治病之医,未必惠於不为医者。然而治国之吏,未必贤於不能治国者,偶得其方,遭晓其术也。治国须术以立功,亦有时当自乱,虽用术,功终不立者;亦有时当自安,虽无术,功犹成者。故夫治国之人,或得时而功成,或失时而无效。术人能因时以立功,不能逆时以致安。良医能治未当死之人命,如命穷寿尽,方用无验矣。故时当乱也,尧、舜用术,不能立功;命当死矣,扁鹊行方,不能愈病。射御巧技,百工之人,皆以法术,然后功成事立,效验可见。观治国,百工之类也;功立,犹事成也。谓有功者贤,是谓百工皆贤人也。赵人吾丘寿王,武帝时待诏,上使从董仲舒受《春秋》,高才,通明於事后为东郡都尉。上以寿王之贤,不置太守。时军发,民骚动,岁恶,盗贼不息。上赐寿王书曰:“子在朕前时,辐凑并至,以为天下少双,海内寡二,至连十余城之势,任四千石之重,而盗贼浮船行功取於库兵,甚不称在前时,何也?”寿王谢言难禁。复召为光禄大夫,常居左右,论事说议,无不是者,才高智深,通明多见。然其为东郡尉,岁恶,盗贼不息,人民骚动,不能禁止。不知寿王不得治东郡之术邪?亡将东郡适当复乱,而寿王之治偶逢其时也?夫以寿王之贤,治东郡不能立功,必以功观贤,则寿王弃而不选也。恐必世多如寿王之类,而论者以无功不察其贤。燕有谷,气寒不生五谷。邹衍吹律致气,既寒更为温,燕以种黍,黍生丰熟,到今名之曰“黍谷”。夫和阴阳,当以道德至诚。然而邹衍吹律,寒更为温,黍谷育生。推此以况诸有成功之类,有若邹衍吹律之法。故得其术也,不肖无不能;失其数也,贤圣有不治。此功不可以效贤,二也。

  人之举事,或意至而功不成,事不立而势贯山。荆轲、医夏无且是矣。荆轲入秦之计,本欲劫秦王生致於燕,邂逅不偶,为秦所擒。当荆轲之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医夏无且以药囊提荆轲。既而天下名轲为烈士,秦王赐无且金二百镒。夫为秦所擒,生致之功不立,药囊提刺客,〔无〕益於救主,然犹称赏者,意至势盛也。天下之士不以荆轲功不成,不称其义,秦王不以无且无见效,不赏其志。志善不效成功,义至不谋就事。义有余,效不足,志巨大,而功细小,智者赏之,愚者罚之。必谋功不察志,论阳效不存阴计,是则豫让拔剑斩襄子之衣,不足识也;伍子胥鞭笞平王尸,不足载也;张良椎始皇误中副车,不足记也。三者道地不便,计画不得,有其势而无其功,怀其计而不得为其事,是功不可以效贤,三也。

  以孝於父、弟於为兄贤乎?则夫孝弟之人,有父兄者也,父兄不慈,孝弟乃章。舜有瞽瞍,参有曾皙,孝立名成,众人称之。如无父兄,父兄慈良,无章显之效,孝弟之名,无所见矣。忠於君者,亦与此同。龙逢、比干忠著夏、殷,桀、纣恶也。稷、契、皋陶忠暗唐、虞,尧、舜贤也。故萤火之明,掩於日月之光;忠臣之声,蔽於贤君之名。死君之难,出命捐身,与此同。臣遭其时死其难,故立其义而获其名。大贤之涉世也,翔而有集,色斯而举;乱君之患,不累其身;危国之祸,不及其家,安得逢其祸而死其患乎?齐詹问於晏子曰:“忠臣之事其君也,若何?”对曰:“有难不死,出亡不送。”詹曰:“列地而予之,疏爵而贵之,君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可谓忠乎?”对曰:“言而见用,臣奚死焉?谏而见从,终身不亡,臣奚送焉?若言不见用,有难而死,是妄死也;谏而不见从,出亡而送,是诈伪也。故忠臣者能尽善於君,不能与陷於难。”案晏子之对,以求贤於世,死君之难、立忠节者,不应科矣。是故大贤寡可名之节,小贤多可称之行,可得箠者小,而可得量者少也。恶至大,箠弗能;数至多,升斛弗能。有小少易名之行,又发於衰乱易见之世,故节行显而名声闻也。浮於海者迷於东西,大也。行於沟,咸识舟楫之迹,小也。小而易见,衰乱亦易察。故世不危乱,奇行不见;主不悖惑,忠节不立。鸿卓之义,发於颠沛之朝;清高之行,显於衰乱之世。

  以全身免害,不被刑戳,若南容惧白圭者为贤乎?则夫免於害者幸,而命禄吉也,非才智所能禁,推行所能却也。神蛇能断而复属,不能使人弗断。圣贤能困而复通,不能使人弗害。南容能自免於刑戳,公冶以非罪在缧絏,伯玉可怀於无道之国,文王拘羑里,孔子厄陈、蔡,非行所致之难,掩己而至,则有不得自免之患,累己而滞矣。夫不能自免於患者,犹不能延命於世也。命穷,贤不能自续;时厄,圣不能自免。

  以委国去位,弃富贵,就贫贱为贤乎?则夫委国者,有所迫也。若伯夷之徒,昆弟相让以国,耻有分争之名;及大王甫重战其民,亶皆委国去位者,道不行而志不得也。如道行志得,亦不去位。故委国去位,皆有以也,谓之为贤,无以者,可谓不肖乎?且有国位者,故得委而去之,无国位者何委?夫割财用及让下受分,有此同实。无财何割?口饥何让?仓廪实,民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让生於有余,争生於不足。人或割财助用,袁将军再与兄子分家财,以为恩义。昆山之下,以玉为石;彭蠡之滨,以鱼食犬豕。使推让之人,财若昆山之玉、彭蠡之鱼,家财再分,不足为也。韩信寄食於南昌亭长,何财之割?颜渊箪食瓢饮,何财之让?管仲分财取多,无廉让之节,贫乏不足,志义废也。

  以避世离俗,清身洁行为贤乎?是则委国去位之类也。富贵人情所贪,高官大位人之所欲去之而隐,生不遭遇,志气不得也。长沮、桀溺避世隐居,伯夷、於陵去贵取贱,非其志也。

  〔以〕恬无欲,志不在於仕,苟欲全身养性为贤乎?是则老聃之徒也。道人与贤〔者〕殊科者,忧世济民於难。是以孔子栖栖,墨子遑遑。不进与孔、墨合务,而还与黄、老同操,非贤也。

  以举义千里,师将朋友无废礼为贤乎?则夫家富财饶,筋力劲强者能堪之。匮乏无以举礼,赢弱不能奔远,不能任也。是故百金之家,境外无绝交;千乘之国,同盟无废赠,财多故也。使谷食如水火,虽贪吝之人,越境而布施矣。故财少则正礼不能举一,有余则妄施能於千,家贫无斗筲之储者,难责以交施矣。举檐千里之人,材筴越疆之士,手足胼胝,面目骊黑,无伤感不任之疾,筋力皮革必有与人异者矣。推此以况为君要证之吏,身被疾痛而口无一辞者,亦肌肉骨节坚强之故也。坚强则能隐事而立义,软弱则诬时而毁节。豫让自贼,妻不能识;贯高被箠,身无完肉。实体有不与人同者,则其节行有不与人钧者矣。

  以经明带徒聚众为贤乎?则夫经明,儒者是也。儒者,学之所为也。儒者学,学,儒矣。传先师之业,习口说以教,无胸中之造,思定然否之论。邮人之过书、门者之传教也,封完书不遗,教审令不误者,则为善矣。〔儒〕者传学,不妄一言,先师古语,到今具存,虽带徒百人以上,位博士、文学,邮人、门者之类也。

  以通览古今,秘隐传记无所不记为贤乎?是则〔儒〕者之次也。才高好事,勤学不舍,若专成之苗裔,有世祖遗文,得成其篇业,观览讽诵。若典官文书,若太史公及刘子政之徒,有主领书记之职,则有博览通达之名矣。

  以权诈卓谲,能将兵御众为贤乎?是韩信之徒也。战国获其功,称为名将;世平能无所施,还入祸门矣。高鸟死,良弓藏;狡兔得,良犬烹。权诈之臣,高鸟之弓,狡兔之犬也。安平身无宜,则弓藏而犬烹。安平之主,非弃臣而贱士,世所用助上者,非其宜也。向令韩信用权变之才,为若叔孙通之事,安得谋反诛死之祸哉?有功强之权,无守平之智,晓将兵之计,不见已定之义,居平安之时,为反逆之谋,此其所以功灭国绝,不得名为贤也。

  〔以〕辩於口,言甘辞巧为贤乎?则夫子贡之徒是也。子贡之辩胜颜渊,孔子序置於下。实才不能高,口辩机利,人决能称之。夫自文帝尚多虎圈啬夫,少上林尉,张释之称周勃、张相如,文帝乃悟。夫辩於口,虎圈啬夫之徒也,难以观贤。

  以敏於笔,文墨〔雨〕集为贤乎?夫笔之与口,一实也。口出以为言,笔书以为文。口辩,才未必高;然则笔敏,知未必多也。且笔用何为敏?以敏於官曹事。事之难者莫过於狱,狱疑则有请谳。盖世优者,莫过张汤,张汤文深,在汉之朝,不称为贤。太史公《序累》以汤为酷,酷非贤者之行。鲁林中哭妇,虎食其夫,又食其子,不能去者,山政不苛,吏不暴也。夫酷,苛暴之党也,难以为贤。

  以敏於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扬子云是也。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辩然否之实。虽文如锦锈,深如河、汉,民不觉知是非之分,无益於弥为崇实之化。

  以清节自守,不降志辱身为贤乎?是则避世离俗,长沮、桀溺之类也。虽不离俗,节与离世者钧,清其身而不辅其主,守其节而不劳其民。大贤之在世也,时行则行,时止则止,铨可否之宜,以制清浊之行。子贡让而止善,子路受而观德。夫让,廉也;受则贪也。贪有益,廉有损,推行之节,不得常清眇也。伯夷无可,孔子谓之非,操违於圣,难以为贤矣。

  或问於孔子曰:“颜渊何人也?”曰:“仁人也,丘不如也。”“子贡何人也?”曰:“辩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人也?”曰:“勇人也,丘弗如也。”客曰:“三子者皆贤於夫子,而为夫子服役,何也?”孔子曰:“丘能仁且忍,辩且诎,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之道,弗为也。”孔子知所设施之矣。有高才洁行,无知明以设施之,则与愚而无操者同一实也。夫如是,皆有非也。无一非者,可以为贤乎?是则乡原之人也。孟子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於流俗,合於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说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孔子曰:'乡原,德之贼也。’似之而非者,孔子恶之。夫如是,何以知实贤?知贤竟何用?世人之检,苟见才高能茂,有成功见效,则谓之贤。若此甚易,知贤何难!《书》曰:“知人则哲,惟帝难之。”据才高卓异者,则谓之贤耳,何难之有?然而难之,独有难者之故也。

  夫虞舜不易知人,而世人自谓能知贤,误也。然则贤者竟不可知乎?曰:易知也。而称难者,不见所以知之则难,圣人不易知也;及见所以知之,中才而察之。譬犹工匠之作器也,晓之则无难,不晓则无易。贤者易知於作器。世无别,故真贤集於俗士之间。俗士以辩惠之能,据官爵之尊,望显盛之宠,遂专为贤之名。贤者还在闾巷之间,贫贱终老,被无验之谤。若此,何时可知乎?然而必欲知之,观善心也。夫贤者,才能未必高也而心明,智力未必多而举是。何以观心?必以言。有善心,则有善言。以言而察行,有善言则有善行矣。言行无非,治家亲戚有伦,治国则尊卑有序。无善心者,白黑不分,善恶同伦,政治错乱,法度失平。故心善,无不善也;心不善,无能善。心善则能辩然否。然否之义定,心善之效明,虽贫贱困穷,功不成而效不立,犹为贤矣。故治不谋功,要所用者是;行不责效,期所为者正。正是审明,则言不须繁,事不须多。故曰:“言不务多,务审所谓。行不务远,务审所由。”言得道理之心,口虽讷不辩,辩在胸臆之内矣。故人欲心辩,不欲口辩。心辩则言丑而不违,口辨则辞好而无成。

  孔子称少正卯之恶曰:“言非而博,顺非而泽。”内非而外以才能饬之,众不能见则以为贤。夫内非外饬是,世以为贤,则夫内是外无以自表者,众亦以为不肖矣。是非乱而不治,圣人独知之。人言行多若少正卯之类,贤者独识之。世有是非错缪之言,亦有审误纷乱之事,决错缪之言,定纷乱之事,唯贤圣之人为能任之。圣心明而不暗,贤心理而不乱。用明察非,非无不见;用理铨疑,疑无不定。与世殊指,虽言正是,终不晓见。何则?沉溺俗言之日久,不能自还以从实也。是故正是之言为众所非,离俗之礼为世所讥。管子曰;“君子言堂满堂,言室满室。”怪此之言,何以得满?如正是之言出,堂之人皆有正是之知,然後乃满。如非正是,人之乖刺异,安得为满?夫歌曲妙者,和者则寡;言得实者,然者则鲜。和歌与听言,同一实也。曲妙人不能尽和,言是人不能皆信。鲁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顺祀,畔者五人。贯於俗者,则谓礼为非。晓礼者寡,则知是者希。君子言之,堂室安能满?夫人不谓之满,世则不得见口谈之实语,笔墨之余迹,陈在简筴之上,乃可得知。故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案《春秋》虚文业,以知孔子能王之德。孔子,圣人也。有若孔子之业者,虽非孔子之才,斯亦贤者之实验也。夫贤与同轨而殊名,贤可得定,则圣可得论也。问:“周道不弊,孔子不作《春秋》。《春秋》之作,起周道弊也。如周道不弊,孔子不作者,未必无孔子之才,无所起也。夫如是,孔子之作《春秋》,未可以观圣;有若孔子之业者,未可知贤也。曰:周道弊,孔子起而作之,文义褒贬是非,得道理之实,无非僻之误,以故见孔子之贤,实也。夫无言,则察之以文;无文,则察之以言。设孔子不作,犹有遗言,言必有起,犹文之必有为也。观文之是非,不顾作之所起,世间为文者众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论之,可谓得实矣。论文以察实,则君山汉之贤人也。陈平未仕,割肉闾里,分均若一,能为丞相之验也。夫割肉与割文,同一实也。如君山得执汉平,用心与为论不殊指矣。孔子不王,素王之业在於《春秋》。然则桓君山〔不相〕,素丞相之迹,存於《新论》者也。

      正说篇

  儒者说《五经》,多失其实。前儒不见本末,空生虚说。后儒信前师之言,随旧述故,滑习辞语。苟名一师之学,趋为师教授,及时蚤仕,汲汲竟进,不暇留精用心,考实根核。故虚说传而不绝,实事没而不见,《五经》并失其实。《尚书》、《春秋》事较易,略正题目粗粗之说,以照篇中微妙之文。

  说《尚书》者,或以为本百两篇,后遭秦燔《诗》、《书》,遗在者二十九篇。夫言秦燔《诗》、《书》,是也;言本百两篇者,妄也。盖《尚书》本百篇,孔子以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议,燔烧《五经》,济南伏生抱百篇藏於山中。孝景皇帝时,始存《尚书》。伏生已出山中,景帝遣晁错往从受《尚书》二十余篇。伏生老死,《书》残不竟,晁错传於倪宽。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後《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武〕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殿,得百篇《尚书》於墙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於中,外不得见。至孝成皇帝时,征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秘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於是下霸於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故百两之篇,传在世间者,传见之人则谓《尚书》本有百两篇矣。或言秦燔诗书者,燔《诗经》之书也,其经不燔焉。夫《诗经》独燔其诗。书,《五经》》之总名也。传曰:“男子不读经,则有博戏之心。”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後为学。”《五经》总名为书。传者不知秦燔书所起,故不审燔书之实。秦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秦始皇。齐人淳于越进谏,以为始皇不封子弟,卒有田常、六卿之难,无以救也,讥青臣之颂,谓之为谀。秦始皇下其议丞相府,丞相斯以为越言不可用,因此谓诸生之言惑乱黔首,乃令史官尽烧《五经》,有敢藏诸〔诗〕书百家语者刑,唯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经》皆燔,非独诸〔诗〕家之书也。传者信之,见言诗书则独谓《〔诗〕经》之书矣。

  传者或知《尚书》为秦所燔,而谓二十九,篇其遗脱不烧者也。审若此言,《尚书》二十九篇,火之余也。七十一篇为炭灰,二十九篇独遗邪?夫伏生年老,晁错从之学时,适得二十余篇。伏生死矣,故二十九篇独见,七十一篇遗脱。遗脱者七十一篇,反谓二十九篇遗脱矣。

  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曰斗〔四〕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夫《尚书》灭绝於秦,其见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时,得佚《尚书》及《易》、《礼》各一篇,《礼》、《易》篇数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阙遗者七十一篇,独为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说曰:“孔子更选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独有法也。”盖俗儒之说也,未必传记之明也。二十九篇残而不足,有传之者,因不足之数,立取法之说,失圣人之意,违古今之实。夫经之有篇也,犹有章句〔也〕。有章句,犹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谓篇有所法,是谓章句复有所法也。《诗经》旧时亦数千篇,孔子删去复重,正而存三百篇,犹二十九篇也。谓二十九篇有法,是谓三百五篇复有法也。

  或说《春秋》十二月也。《春秋》十二公,犹《尚书》之百篇。百篇无所法,十二公安得法?说《春秋》者曰:“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善善恶恶,拨乱世,反诸正,莫近於《春秋》。”若此者,人道、王道适具足也。三军六师万二千人,足以陵敌伐寇,横行天下,令行禁止,未必有所法也。孔子作《春秋》,纪鲁十二公,犹三军之有六师也;士众万二千,犹年有二百四十二也。六师万二千人,足以成军;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足以立义。说事者好神道恢义,不肖以遭祸。是故经传篇数,皆有所法。考实根本,论其文义,与彼贤者作书诗,无以异也。故圣人所经,贤者作书,义穷理竟,文辞备足,则为篇矣。其立篇也,种类相从,科条相附。殊种异类,论说不同,更别为篇。意异则文殊,事改则篇更。据事意作,安得法象之义乎?

  或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寿九十,中寿八十,下寿七十。孔子据中寿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说为赤制之中数也。又说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夫据三世,则浃备之说非;言浃备之说为是,则据三世之论误。二者相伐,而立其义,圣人之意何定哉?凡纪事言年月日者,详悉重之也。《洪范》五纪,岁、月、日、星。纪事之文,非法象之言也。纪十二公享国之年,凡有二百四十二,凡此以立三世之说矣。实孔子纪十二公者,以为十二公事,适足以见王义邪?据三世,三世之数,适得十二公而足也?如据十二公,则二百四十二年不为三世见也。如据三世,取三八之数,二百四十年而已,何必取二?说者又曰:“欲合隐公之元也,不敢二年。隐公元年,不载於经。”夫《春秋》自据三世之数而作,何用隐公元年之事为始?须隐公元年之事为始,是竟以备足为义,据三世之说不复用矣。说隐公享国五十年,将尽纪元年以来邪?中断以备三八之数也?如尽纪元年以来,三八之数则中断;如中断以备三世之数,则隐公之元不合,何如?且年与月日,小大异耳,其所纪载,同一实也。二百四十二年谓之据三世,二百四十二年中之日月必有数矣。年据三世,月日多少何据哉?夫《春秋》之有年也,犹《尚书》之有章。章以首义,年以纪事。谓《春秋》之年有据,是谓《尚书》之章亦有据也。

  说《易》者皆谓伏羲作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夫圣王起,河出图,洛出书。伏羲王,《河图》从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时,得《洛书》,书从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故伏义以卦治天下,禹案《洪范》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图,夏後因之曰《连山》;〔归藏〕氏之王得河图,殷人因之曰《归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图,周人曰《周易》。其经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传说《易》者,言伏羲作八卦;不实其本,则谓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於俗传。苟信一文,使夫真是几灭不存。既不知《易》之为河图,又不知存於俗何家《易》也,或时《连山》、《归藏》,或时《周易》。案礼夏、殷、周三家相损益之制,较著不同。如以周家在後,论今为《周易》,则礼亦宜为周礼。六典不与今礼相应,今礼未必为周,则亦疑今《易》未必为周也。案左丘明之传,引周家以卦,与今《易》相应,殆《周易》也。

  说《礼》者,皆知礼也,礼〔为〕何家礼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此言之,夏、殷、周各自有礼。方今周礼邪?夏、殷也?谓之周礼,《周礼》六典。案今《礼经》不见六典,或时殷礼未绝,而六典之礼不传,世因谓此为周礼也?案周官之法不与今礼相应,然则《周礼》六典是也。其不传,犹古文《尚书》、《春秋》,《左氏》不兴矣。

  说《论》者,皆知说文解语而已,不知《论语》本几何篇,但周以八寸为尺,不知《论语》所独一尺之意。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敕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以八寸为尺,纪之约省,怀持之便也。以其遗非经,传文纪识恐忘,故以但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汉兴失亡,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齐、鲁二,河间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後更隶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今时称《论语》二十篇,又失齐、鲁、河间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赞或是或误。说《论语》者,但知以剥解之问,以纤微之难,不知存问本根篇数章目。温故知新,可以为师;今不知古,称师如何?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後《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一也。”若孟子之言,《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乘》、《檮杌》同。孔子因旧故之名,以号《春秋》之经,未必有奇说异意,深美之据也。今俗儒说之:“春者岁之始,秋者其终也。《春秋》之经,可以奉始养终,故号为《春秋》。”《春秋》之经,何以异《尚书》?《尚书》者,以为上古帝王之书,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授事相实而为名,不依违作意以见奇。说《尚书》者得经之实,说《春秋》者失圣之意矣。《春秋左氏传》:“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不书日,官失之也。”谓官失之言,盖其实也。史官记事,若今时县官之书矣,其年月尚大难失,日者微小易忘也。盖纪以善恶为实,不以日月为意。若夫公羊、谷梁之传,日月不具,辄为意使。失平常之事,有怪异之说,径直之文,有曲折之义,非孔子之心。夫春秋实言〔冬〕夏,不言者,亦与不书日月,同一实也。

  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尧以唐侯嗣位,舜从虞地得达,禹由夏而起,汤因殷而兴,武王阶周而伐,皆本所兴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为号,若人之有姓矣。说《尚书》谓之有天下之代号,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盛隆之意也。故唐之为言荡荡也,虞者乐也,夏者大也,殷者中也,周者至也。尧则荡荡民无能名;舜则天下虞乐;禹承二帝之业,使道尚荡荡,民无能名;殷则道得中;周武则功德无不至。其立义美也,其褒五家大矣,然而违其正实,失其初意。唐、虞、夏、殷、周,犹秦之为秦,汉之为汉。秦起於秦,汉兴於汉中,故曰犹秦、汉;犹王莽从新都侯起,故曰亡新。使秦、汉在经传之上,说者将复为秦、汉作道德之说矣。

  尧老求禅,四岳举舜。尧曰:“我其试哉!”说《尚书》曰:“试者,用也;我其用之为天子也。”文为天子也。文又曰:“女於时,观厥刑於二女。”观者,观尔虞舜於天下,不谓尧自观之也。若此者,高大尧、舜,以为圣人相见已审,不须观试,精耀相照,旷然相信。又曰:“四门穆穆,入於大麓,烈风雷雨不迷。”言大麓,三公之位也。居一公之位,大总录二公之事,众多并吉,若疾风大雨。夫圣人才高,未必相知也。圣成事,舜难知佞,使皋陶陈知人之法。佞难知,圣亦难别。尧之才,犹舜之知也。舜知佞,尧知圣。尧闻舜贤,四岳举之,心知其奇而未必知其能,故言“我其试〔哉〕!”试之於职,妻以二女,观其夫妇之法,职治修而不废,夫道正而不僻。复令人庶之野,而观其圣,逢烈风疾雨,终不迷惑。尧乃知其圣,授以天下。夫文言“观”“试”,观试其才也。说家以为譬喻增饰,使事失正是,诚而不存;曲折失意,使伪说传而不绝。造说之传,失之久矣。後生精者,苟欲明经,不原实,而原之者亦校古随旧,重是之文,以为说证。经之传不可从,《五经》皆多失实之说。《尚书》、《春秋》,行事成文,较著可见,故颇独论。

      书解篇

  或曰:“士之论高,何必以文?”

  答曰:夫人有文质乃成。物有华而不实,有实而不华者。《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出口为言,集札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敷烈。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於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积。华而晥者,大夫之箦,曾子寝疾,命元起易。由此言之,衣服以品贤,贤以文为差。愚杰不别,须文以立折。非唯於人,物亦咸然。龙鳞有文,於蛇为神;凤羽五色,於鸟为君;虎猛,毛蚡蚖;龟知,背负文:四者体不质,於物为圣贤。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泻土;人无文,则为仆人。土山无麋鹿,泻土无五谷,人无文德,不为圣贤。上天多文而後土多理。二气协和,圣贤禀受,法象本类,故多文彩。瑞应符命,莫非文者。晋唐叔虞、鲁成季友、惠公夫人号曰仲子,生而怪奇,文在其手。张良当贵,出与神会,老父授书,卒封留侯。河神,故出图,洛灵,故出书。竹帛所记怪奇之物,不出潢洿。物以文为表,人以文为基。棘子成欲弥文,子贡讥之。谓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

  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二儒在世,未知何者为优。或曰:“文儒不若世儒。世儒说圣人之经,解贤者之传,义理广博,无不实见,故在官常位,位最尊者为博士,门徒聚众,招会千里,身虽死亡,学传於後。文儒为华淫之说,於世无补,故无常官,弟子门徒不见一人,身死之後,莫有绍传,此其所以不如世儒者也。”

  答曰:不然。夫世儒说圣情,□□□□,共起并验,俱追圣人。事殊而务同,言异而义钧。何以谓之文儒之说无补於世?世儒业易为,故世人学之多;非事可析第,故宫廷设其位。文儒之业,卓绝不循,人寡其书,业虽不讲,门虽无人,书文奇伟,世人亦传。彼虚说,此实篇。折累二者,孰者为贤?案古俊又著作辞说,自用其业,自明於世。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周公制礼乐,名垂而不灭。孔子作《春秋》,闻传而不绝。周公、孔子,难以论言。汉世文章之徒,陆贾、司马迁、刘子政、扬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称不由人。世传《诗》家鲁申公,《书》家千乘欧阳、公孙,不遭太史公,世人不闻。夫以业自显,孰与须人乃显?夫能纪百人,孰与廑能显其名?

  或曰:'著作者思虑间也,未必材知出异人也。居不幽,思不至。使著作之人,总众事之凡,典国境之职,汲汲忙忙,(或)〔何〕暇著作?试使庸人积闲暇之思,亦能成篇八十数。文王日昃不暇食,周公一沐三握发,何暇优游为丽美之文于笔札?孔子作《春秋》,不用于周也。司马长卿不预公卿之事,故能作子虚之赋。扬子云存中郎之官,故能成《太玄经》,就《法言》。使孔子得王,《春秋》不作。〔籍〕长卿、子云为相,赋玄不工(籍)。'

  答曰:文王日昃不暇食,此谓演《易》而益卦。

  周公一沐三握发,为周改法而制。周道不弊,孔子不作。休思虑间也!周法阔疏,不可因也。夫禀天地之文,发于胸臆,岂为间作不暇日哉?感伪起妄,源流气。管仲相桓公,致于九合。商鞅相孝公,为秦开帝业。然而二子之书,篇章数十。

  长卿、子云,二子之伦也。俱感故才并,才同故业钧,皆士而各着,不以思虑间也。问事弥多而见弥博,官弥剧而识弥泥,居不幽则思不至,思不至则笔不利。顽之人,有幽室之思,虽无忧,不能着一字。盖人材有能,无有不暇。有无材而不能思,无有知而不能着。有鸿材欲作而无起,细知以问而能记。盖奇有无所因,无有不能言,两有无所睹,无不暇造作。

  或曰:'凡作者精思已极,居位不能领职。盖人思有所倚着,则精有所尽索。著作之人,书言通奇,其材已极,其知已罢。案古作书者多位,布散盘解,辅倾宁危,非著作之人所能为也。夫有所逼,有所泥,则有所自。篇章数百,吕不韦作《春秋》举家徙蜀;淮南王作道书,祸至灭族;韩非着治朮,身下秦狱。身且不全,安能辅国?夫有长于彼,安能不短于此?深于作文,安能不浅于政治?'

  答曰:人有所优,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非劣也,志意不为也,非拙也,精诚不加也。志有所存,顾不见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也。称干将之利,刺则不能击,击则不能刺,非刃不利,不能一旦二也。弹雀则失,射鹊则失雁,方员画不俱成,左右视不并见,人材有两为,不能成一。使干将寡刺而更击,舍鹊而射雁,则下射无失矣。人委其篇章,专为(攻)〔政〕治,则子产、子贱之迹,不足侔也。古作书者,多立功不用也。管仲、晏婴,功书并作。

  商鞅、虞卿,篇治俱为。高祖既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败,陆贾造《新语》,高祖粗纳采。吕氏横逆,刘氏将倾,非陆贾之策,帝室不宁。盖材知无不能,在所遭遇,遇乱则知立功,有起则以其材著书者也。出口为言,着文为篇。古以言为功者多,以文为败者希。吕不韦、淮南王以他为过,不以书有非,使客作书,不身自为;如不作书,犹蒙此章章之祸。人古今违属,未必皆著作材知极也。邹阳举疏,免罪于梁。徐乐上书,身拜郎中。材能以其文为功于人,何嫌不能营卫其身?韩蚤信公子非,国不倾危。及非之死,李斯(如)〔始〕奇非以著作材极,不能复有为也。春物之伤,或死之也,残物不伤,秋亦不长。假令非不死,秦未可知。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不能使人必法己;能令其言可行,不能使人必采取之矣。

  或曰:'古今作书者非一,各穿凿失经之实传,违圣人质,故谓之蕞残,比之玉屑。故曰:蕞残满车,不成为道;玉屑满箧,不成为宝。前人近圣,犹为蕞残,况远圣从后复重为者乎?其作必为妄,其言必不明,安可采用而施行?'

  答曰:圣人作其经,贤者造其传,述作者之意,采圣人之志,故经须传也。俱贤所为,何以独谓经传是,他书记非?彼见经传,传经之文,经须而解,故谓之是。他书与书相违,更造端绪,故谓之非。若此者,韪是于《五经》。使言非《五经》,虽是,不见听。使《五经》从孔门出,到今常令人不缺灭,谓之纯壹,信之可也。今《五经》遭亡秦之奢侈,触李斯之横议,燔烧禁防。伏生之休,抱经深藏。汉兴,收《五经》,经书缺灭而不明,篇章弃散而不具。晁错之辈,各以私意,分拆文字,师徒相囚相授,不知何者为是。亡秦无道,败乱之也。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诸子尺书,文篇具在,可观读以正说,可采掇以示后人。后人复作,犹前人之造也。夫俱鸿而知,皆传记所称,文义与经相薄。何以独谓文书失经之实?由此言之,经缺而不完,书无佚本,经有遗篇。折累二者,孰与蕞残?《易》据事象,《诗》采民以为篇,《乐》须(不)〔民〕欢,《礼》待民平。四经有据,篇章乃成。《尚书》、《春秋》,采掇史记。

  史记兴,无异书。以民事一意,《六经》之作皆有据。由此言之,书亦为本,经亦为末,末失事实,本得道质。折累二者,孰为玉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经误者在诸子。诸子尺书,文明实是。说章句者终不求解扣明,师师相传,初为章句者,非通览之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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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衡卷第二十九

  案书篇

  儒家之宗,孔子也。墨家之祖,墨翟也。且案儒道传而墨法废者,儒之道义可为,而墨之法议难从也。何以验之?墨家薄葬右鬼,道乖相反违其实,宜以难从也。乖违如何?使鬼非死人之精也,右之未可知;今墨家谓鬼审〔死〕人之精也,厚其精而薄其尸,此于其神厚而于其体薄也。薄厚不相胜,华实不相副,则怒而降祸,虽有其鬼,终以死恨。人情欲厚恶薄,神心犹然。用墨子之法,事鬼求福,福罕至而祸常来也。以一况百,而墨家为法,皆若此类也。废而不传,盖有以也。

  《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得佚《春秋》三十篇,《左氏传》也。

  公羊高、谷梁、胡毋氏皆传《春秋》,各门异户,独《左氏传》为近得实。何以验之?《礼记》造于孔子之堂,太史公,汉之通人也,左氏之言与二书合,公羊高、谷梁、胡毋氏不相合。又诸家去孔子远,远不如近,闻不如见。

  刘子政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光武皇帝之时,陈元、范淑上书,连属条事是非,《左氏》遂立。范叔寻因罪罢。元、叔天下极才,讲论是非,有余力矣。陈元言讷,范叔章诎,左氏得实,明矣。言多怪,颇与孔子'不语怪力'相违返也,《吕氏春秋》亦如此焉。

  《国语》,《左氏》之外传也。左氏传经,辞语尚略,故复选录《国语》之辞以实。

  然则左氏《国语》,世儒之实书也。

  公孙龙着坚白之论,析言剖辞,务折曲之言,无道理之较,无益于治。齐有三邹(衍)〔子〕之书,洋无涯,其文少验,多惊耳之言。案大才之人,率多侈纵,无实是之验;华虚夸诞,无审察之实。

  商鞅相秦,作耕战之朮;管仲相齐,造轻重之篇:富民丰国,强主弱敌,公赏罚,与邹衍之书并言。

  而太史公两纪,世人疑惑,不知所从。案张仪与苏秦同时,苏秦之死,仪固知之,仪知(各)〔秦〕审,宜从仪言以定其实,而说不明,两传其文。

  东海张商亦作列传,岂苏秦商之所为邪?何文相违甚也?《三代世表》言五帝、三王皆黄帝子孙,自黄帝转相生,不更禀气于天。作《殷本纪》,言契母简狄浴于川,遇玄鸟坠卵,吞之,遂生契焉。及《周本纪》言后稷之母姜野出,见大人迹,履之则妊身,生后稷焉。夫观《世表》,则契与后稷,黄帝之子孙也;读《殷》、《周本纪》,则玄鸟、大人之精气也。二者不可两传,而太史公兼纪不别。案帝王之妃,不宜野出、浴于川水。今言浴于川,吞玄鸟之卵;出于野,履大人之迹:违尊贵之节,误是非之言也。

  《新语》,陆贾所造,盖董仲舒相被服焉,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观。鸿知所言,参贰经传,虽古圣之言,不能过增。陆贾之言,未见遗阙,而仲舒之言雩祭可以应天,土龙可以致雨,颇难晓也。夫致旱者以雩祭,不夏郊之祀,岂晋候之过邪?以政失道,阴阳不和也。晋废夏郊之祀,晋侯寝疾,用郑子产之言,祀夏郊而疾愈。如审雩不修,龙不治,与晋同祸,为之再也。以政致旱,宜复以政,政亏而复。修雩治龙,其何益哉!《春秋》公羊氏之说,亢阳之节,足以复政。阴阳相浑,旱湛相报,天道然也,何乃修雩设龙乎?雩祀,神喜哉?或雨至亢阳不改,旱祸不除,变复之义,安所施哉!且夫寒温与旱湛同,俱政所致,其咎在人。独为亢旱求福,不为寒温求佑,未晓其故。如当复报寒温,宜为雩龙之事。鸿材巨识,第两疑焉!

  董仲舒著书不称子者,意殆自谓过诸子也。汉作书者多,司马子长、扬子云,河、汉也,其余泾、渭也。然而子长少臆中之说,子云无世俗之论。仲舒说道朮奇矣,北方三家尚矣。谶书云'董仲舒乱我书',盖孔子言也。读之者或为'乱我书者,烦乱孔子之书也',或以为'乱者理也,理孔子之书也'。共一'乱'字,理之与乱,相去甚远。然而读者用心不同,不省本实,故说误也。夫言'烦乱孔子之书',才高之语也。其言'理孔子之书',亦知奇之言也。出入圣人之门,乱理孔子之书,子长、子云无此言焉。世俗用心不实,省事失情,二语不定,转侧不安。案仲舒之书不违儒家,不(及)〔反〕孔子,其言'烦乱孔子之书者',非也。孔子之书不乱,其言'理孔子之书'者,亦非也。孔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乱者(于)〔终〕孔子言也。孔子生周始其本,仲舒在汉终其末尽也。皮续太史公书,盖其义也。赋颂篇下其有'乱曰'章,盖其类也。孔子终论,定于仲舒之言,其修雩始龙,必将有义,未可怪也。

  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

  五帝、三王,颜渊独慕舜者,知己步驺有同也。知德所慕,默识所追,同一实也。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质定世事,论说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论难追也。骥与众马绝迹,或蹈骥哉?有马于此,足行千里,终不名骥者,与骥毛色异也。有人于此,文偶仲舒,论次君山,终不同于二子者,姓名殊也。故马效千里,不必骥;人期贤知,不必孔、墨。何以验之?君山之论难追也。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是故韩非之四《难》,桓宽之《盐铁》,君山《新论》之类也。世人或疑,言非是伪,论者实之,故难为也。卿决疑讼,狱定嫌罪,是非不决,曲直不立,世人必谓卿狱之吏,才不任职。至于论,不务全疑,两传并纪,不宜明处;孰与剖破浑沌,解决乱丝,言无不可知,文无不可晓哉?案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可褒,则义以明其行善;可贬,则明其恶以讥其操。

  《新论》之义,与《春秋》会一也。

  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案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太伯袁文朮、会稽吴君高周长生之辈,位虽不至公卿,诚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观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童)〔章〕句》,文朮之《咸铭》,君高之《越纽录》,长生之《洞历》,刘子政、扬子云不能过也。(善)〔盖〕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广陵陈子回、颜方,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赋象屈原、贾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好,其美一也。当今未显,使在百世之后,则子政、子云之党也。韩非著书,李斯采以言事;扬子云作《太玄》,侯铺子随而宣之。

  非(私)〔斯〕同门,云、铺共朝。睹奇见益,不为古今变心易意;实事贪善,不远为朮并肩以迹相轻。好奇无已,故奇名无穷。扬子云反《离骚》之经,非能尽反,一篇文往往见非,反而夺之。《六略》之录万三千篇,虽不尽见,指趣可知。略借不合义者,案而论之。


  对作篇

  或问曰:'贤圣之空生,必有以用其心。上自孔、墨之党,下至荀、孟之徒,教训必作垂文。何也?'

  对曰:圣人作经艺,(者)〔着〕传记,匡济薄俗,驱民使之归实诚也。《案六》略之书万三千篇,增善消恶,割截横拓,驱役游慢,期便道善,归政道焉。孔子作《春秋》,周民弊也。故采求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拨乱世,反诸正,人道浃,王道备,所以检押靡薄之俗者,悉具密致。夫防决不备,有水溢之害;网解不结,有兽失之患。是故周道不弊,则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扬、墨之学不乱(传)〔儒〕义,则孟子之传不造。

  韩国不小弱,法度不坏废,则韩非之书不为。高祖不辨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转,则陆贾之语不奏。众事不失实,凡论不坏乱,则桓谭之论不起。故夫贤圣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故汉立兰台之官,校审其书,以考其言。董仲舒作道朮之书,颇言灾异政治所失,书成文具,表在汉室。主父偃嫉之,诬奏其书。天子下仲舒于吏,当谓之下愚,仲舒当死,天子赦之。夫仲舒言灾异之事,孝武犹不罪而尊其身,况所论无触忌之言,核道实之事,收故实之语乎!故夫贤人之在世也,进则尽忠宣化,以明朝廷;退则称论贬说,以觉失俗。俗也不知还,则立道轻为非;论者不追救,则迷乱不觉悟。

  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其本皆起人间有非,故尽思极心,以(机)〔讥〕世俗。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谈论者增益实事,为美盛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听者以为真然,说而不舍;览者以为实事,传而不绝。不绝,则文载竹帛之上;不舍,则误入贤者之耳。至或南面称师,赋奸伪之说;典城佩紫,读虚妄之书。明辨然否,疾心伤之,安能不论?孟子伤杨、墨之议大夺儒家之论,引平直之说,褒是抑非,世人以为好辩,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

  今吾不得已也!虚妄显于真,实诚乱于伪,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失杂厕,瓦玉集糅。以情言之,岂吾心所能忍哉!卫骖乘者越职而呼车,恻怛发心,恐(土)〔上〕之危也。夫论说者,闵世忧俗,与卫骖乘者同一心矣。愁精神而幽魂魄。动胸中之静气,贼年损寿,无益于性。

  祸重于颜回,违负黄、老之教,非人所贪,不得已,故为《论衡》。文露而旨直,辞奸而情实。其《政务》言治民之道。《论衡》诸篇,实俗间之凡人所能见,与彼作者无以异也。若夫九《虚》、三《增》、《论死》、《订鬼》,世俗所久惑,人所不能觉也。人君遭弊,改教于上;人臣愚惑,作论于下。实得,则上教从矣。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实虚之分定,而华伪之文灭。华伪之文灭,则纯诚之化日以孽矣。

  或曰:'圣人作,贤者述。以贤而作者,非也。《论衡》、《政务》,可谓作者。'

  (非)曰:〔非〕作也,亦非述也,论也。论者,述之次也。《五经》之兴,可谓作矣。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桓君山《新论》、邹伯奇《检论》,可谓论矣。今观《论衡》、《政务》,桓、邹之二论也,非所谓作也。造端更为,前始未有,若仓颉作书,奚仲作车是也。《易》言伏义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义造之,故曰作也。文王图八,自演为六十四,故曰衍。谓《论衡》之成,犹六十四卦,而又非也。六十四卦以状衍增益,其卦溢,其数多。今《论衡》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伪,辩其实虚,非造始更为,无本于前也。儒生就先师之说诘而难之,文吏就狱之事覆而考之,谓《论衡》为作,儒生文吏谓作乎?

  上书奏记,陈列便宜,皆欲辅政。今作书者,犹〔上〕书奏记,说发胸臆,文成手中,其实一也。夫上书谓之(奏)奏记,转易其名谓之书。建初孟年,中州颇歉,颍川、汝南民流四散,圣主忧怀,诏书数至。

  《论衡》之人,奏记郡守,宜禁奢侈,以备困乏。言不纳用,退题记草,名曰《备乏》。酒縻五谷,生起盗贼,沉湎饮酒,盗贼不绝,奏记郡守禁民酒,退题记草,名曰《禁酒》。由此言之,夫作书者,上书奏记之文也。记谓之造作上书,上书奏记是作也?

  晋之乘,而楚之杌、鲁之春秋,人事各不同也。《易》之乾坤,《春秋》之'元',杨氏之'玄',卜气号不均也。由此言之,唐林之奏,谷永之章,《论衡》、《政务》,同一趋也。汉家极笔墨之林,书论之造,汉家尤多。阳成子张作'乐',扬子云造'玄'。二经发于台下,读于阙掖,卓绝惊耳,不述而作,材疑圣人,而汉朝不讥;况《论衡》细说微论,解释世俗之疑,辩照是非之理,使后进晓见然否之分,恐其废失,着之简牍,祖经章句之说,先师奇说之类也!其言伸绳,弹割俗传。俗传蔽惑,伪书放流,贤通之人,疾之无已。孔子曰:'诗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

  是以论也。玉乱于石,人不能别。或若楚之王、尹以玉为石,卒使卞和受刖足之诛。是反为非,虚转为实,安能不言?俗传既过,俗书之伪。若夫邹衍谓今天下为一州,四海之外有若天下者九州岛;《淮南书》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尧时十日并出,尧上射九日;鲁阳战而日暮,援戈麾日,日为却还。世间书传,多若等类,浮妄虚伪,没夺正是。心涌,笔手扰,安能不论?论则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虚之事,辄立证验。若太史公之书,据许由不隐,燕太子丹不使日再中。读见之者,莫不称善。

  《政务》为郡国守相、县邑令长陈通政事,所当尚务,欲令全民立化,奉称国恩。《论衡》九《虚》三《增》,所以使浴务实诚也;《论死》、《订鬼》,所以使浴薄丧葬也。孔子径庭丽级,被棺敛者不省。刘子政上薄葬,奉送藏者不约。光武皇帝草车茅马,为明器者不奸。何世书俗言不载?信死之语汶浊之也。今着《论死》及《死伪》之篇,明死无知,不能为鬼,冀观览者将一晓解,约葬更为节俭。斯盖《论衡》有益之验也。言苟有益,虽作何害?仓颉之书,世以纪事;奚仲之车,世以自载;伯余之衣,以辟寒暑;桀之瓦屋,以辟风雨。夫之论其利害而徒讥其造作,是则仓颉之徒有非,《世本》十五家皆受责也。故夫有益也,虽作无害也。虽无害何补?

  古有命使采爵,欲观风俗知下情也。《诗》作民间,圣王可云'汝民也,何发作',囚罪其身,殁灭其诗乎?今已不然,故《诗》传(亚)〔至〕今。《论衡》、《政务》,其犹《诗》也。冀望见采,而云有过。斯盖《论衡》之书所以兴也。且凡造作之过,意其言妄而谤诽也。《论衡》实事疾妄,《齐世》、《宣汉》、《恢国》、《验符》、《盛褒》、《须颂》之言,无诽谤之辞。造作如此,可以免于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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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衡卷第三十

  自纪篇

  王充者,会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封会稽阳亭。一岁仓卒国绝,因家焉。以农桑为业。世祖勇任气,卒咸不揆于人。岁凶,横道伤杀,怨仇众多。会世扰乱,恐为怨仇所擒,祖父泛举家檐载,就安会稽,留钱唐县,以贾贩为事;生子二人,长曰蒙,少曰诵。诵即充父。祖世任气,至蒙、诵滋甚。故蒙、诵在钱唐,勇势凌人,末复与豪家丁伯等结怨,举家徙处上虞。

  建武三年,充生。为小儿,与侪伦遨戏,不好狎侮。侪伦好掩雀。捕蝉、戏钱、林熙,充独不肯。诵奇之。六岁教书,恭愿仁顺,礼敬具备,矜庄寂寥,有臣人之志。父未尝笞,母未尝非,闾里未尝让。八岁出于书馆。书馆小僮百人以上,皆以过失袒谪,或以书丑得鞭。充书日进,又无过失。手书既成,辞师受《论语》、《尚书》,日讽千字。经明德就,谢师而专门,援笔而众奇。所读文书,亦日博德。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辩而不好谈对。非其人,终日之言。其论说始若诡于众,极听其终,众乃是之。以笔着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在县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为从事,不好徼名于世,不为利害见将。常言人长,希言人短。专荐未达,解已进者过;及所不善,亦弗誉;有过不解,亦弗复陷。能释人之不大过,亦悲夫人之细非。好自周,不肯自彰,勉以行操为基,耻以材能为名。众会乎坐,不问不言,赐见君将,不及不对。在乡里慕蘧伯玉之节,在朝廷贪史子鱼之行。

  见污伤不肯自明,位不进亦不怀恨。贫无一亩庇身,志佚于王公;贱无斗石之秩,意若食万锺。得官不欣,失位不恨。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而志不倦。淫读古文,甘闻异言。世书俗说,多所不安,幽处独居,考论实虚。

  充为人清重,游必择友,不好苟交。所友位虽微卑,年虽幼稚,行苟离俗,必与之友。好杰友雅徒,不泛结俗材。俗材因其微过,蜚条陷之,然终不自明,亦不非怨其人。或曰:'有良材奇文,无罪见陷,胡不自陈?羊胜之徒,摩口膏舌;邹阳自明,入狱复出。苟有全完之行,不宜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不宜为人所屈。'

  答曰:不清不见尘,不高不见危,不广不见削,不盈不见亏。士兹多口,为人所陷,盖亦其宜。好进故自明,憎退故自陈。吾无好憎,故默无言。羊胜为谗,或使之也;邹阳得免,或拔之也。孔子称命,孟子言天,吉凶安危,不在于人。昔人见之,故归之于命,委之于时,浩然恬忽,无所怨尤。福至不谓己所得,祸到不谓己所为。故时进意不为丰,时退志不为亏。不嫌亏以求盈,不违险以趋平,不鬻智以干禄,不辞爵以吊名,不贪进以自明,不恶退以怨人。同安危而齐死生,钧吉凶而一败成,遭十羊胜,谓之无伤。动归于天,故不自明。

  充性恬淡,不贪富贵。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不为上所知,贬黜抑屈,不恚下位。比为县吏,无所择避。或曰:'心难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择地,浊操伤行,世何效放?'

  答曰:可效放者,莫过孔子。孔子之仕,无所避矣:为乘田委吏,无于邑之心;为司空相国,无说豫之色。舜耕历山,若终不免;及受尧禅,若卒自得。忧德之不丰,不患爵之不尊;耻名之不白,不恶位之不迁。垂棘与瓦同椟,明月与砾同囊,苟有二宝之质,不害为世所同。世能知善,虽贱犹显;不能别白,虽尊犹辱。处卑与尊齐操,位贱与贵比德,斯可矣。

  俗性贪进忽退,收成弃败。充升擢在位之时,众人蚁附;废退穷居,旧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故闲居作《讥俗》、《节义》十二篇。冀俗人观书而自觉,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谴谓之浅。答曰:以圣典而示小雅,以雅言而说丘野,不得所晓,无不逆者。故苏秦精说于赵,而李兑不说;商鞅以王说秦,而孝公不用。夫不得心意所欲,虽尽尧、舜之言,犹饮牛以酒,啖马以脯也。故鸿丽深懿之言,关于大而不通于小。不得已而强听,入胸者少。孔子失马于野,野人闭不与,子贡妙称而怒,马圄谐说而懿。俗晓〔形〕露之言,勉以深鸿之文,犹和神仙之药以治咳,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且礼有所不,事有所不须。断决知辜,不必皋陶。调和葵韭,不俟狄牙。闾巷之乐,不用《韶》、《武》。里母之祀,不待太牢。既有不须,而又不宜。牛刀割鸡,舒戟采葵,钺裁箸,盆盎酌卮,大小失宜,善之者希。何以为辩?喻深以浅。何以为智?喻难以易。贤圣铨材之所宜,故文能为深浅之差。

  充既疾俗情,作《讥俗》不书。又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故作《政务》之书。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夫贤圣殁而大义分,磋殊趋,各自开门,通人观览,不能钉铨。遥闻传授,笔写耳取,在百岁之前,历日弥久。以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实论》。其文盛,其辩争,浮华虚伪之语,莫不澄定。

  没华虚之文,存敦庞之朴,拨流失之风,反宓戏之俗。

  充书形露易观。或曰:'口辩者其言深,笔敏者其文沉。案经艺之文,贤圣之言,鸿重优雅,难卒晓睹。世读之者,训古乃下。盖贤圣之材鸿,故其文语与俗不通。玉隐石间,珠匿鱼腹,非玉工珠师,莫能采得。宝物以隐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沉难测。《讥俗》之书,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为分别之文。《论衡》之书,何为复然?岂材有浅极,不能为覆。何文之察与彼经艺殊轨辙也?'

  答曰:玉隐石间,珠匿鱼腹,故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于鱼腹,其〔犹〕隐乎?(犹)吾文未集于简札之上,藏于胸臆之中,犹玉隐珠匿也;及出露,犹玉剖珠出乎,烂若天文之照,顺若地理之晓,嫌疑隐微,尽可名处,且名白事自定也。

  《论衡》者,论之平也,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无不可晓,指无不可睹。观读之者,晓然若盲之开目,聆然若聋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见父母,不察察相识,安肯说喜?道畔巨树,堑边长沟,所居昭察,人莫不知。使树不巨而隐,沟不长而匿,以斯示人,尧、舜犹惑。人面色部七十有余,颊肌明洁,五色分别,隐微忧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不失一。使面黝而黑丑,垢重袭而覆部,占射之者,十而失九。

  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着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狱当嫌辜,卿决疑事,浑沌难晓,与彼分明可知,孰为良吏?夫口论以分明为公,笔辩以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闭隐也。

  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浅文读之难晓,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犹独不得此人同时。'

  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孟子相贤以眸子,明了者察文以义可晓。

  充书违诡于俗。或难曰:'文贵夫顺合众心,不违人意,百人读之莫谴,千人闻之莫怪。故管子曰:'言室满室,言堂满堂。'

  今殆说不与世同,故文刺于俗,不合于众。'

  答曰: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高合。论说辩然否,安得不谲常心,逆俗耳?众心非而不从,故丧黜其伪而存定其真。如当从顺人心者,循旧守雅,讽习而已,何辩之有?孔子侍坐于鲁哀公,公赐桃与黍,孔子先食黍而啖桃,可谓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贯俗之日久也。今吾实犹孔子之序食也;俗人违之,犹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于郑为人悲;礼舞,于赵为不好。尧、舜之典,伍伯不肯观。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读。宁危之计黜于闾巷,拨世之言訾于品俗。有美味于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有宝玉于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谁?礼俗相背,何世不然?鲁文逆祀,畔者五人。盖犹是之语,高士不舍,俗夫不好;惑众之书,贤者欣颂,愚者逃顿。

  充书不能纯美。或曰:'口无择言,笔无择文。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言了于耳则事味于心,文察于目则篇留于手。故辩言无不听,丽文无不写。今新书既在论譬,说俗为戾,又不美好,于观不快。盖师旷调音,曲无不悲;狄牙和膳,肴无淡味。然则通人造书,文无暇秽。《吕氏》、《淮南》悬于市门,观读之者无訾一言。今无二书之美,文虽众盛,犹多谴毁。'

  答曰: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辩论是非,言不得巧。入泽随龟,不暇调足;深渊捕蛟,不暇定手。言奸辞简,指趋妙远;语甘文峭,务意浅小。稻谷千锺,糠皮太半;阅钱满亿,穿决出万。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则辩言必有所屈,通文犹有所黜。言金由贵家起,文粪自贱室出,《淮南》、《吕氏》之无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贵也。夫贵故得悬于市,富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充书既成,或稽合于古,不类前人。

  或曰:'谓之饰岁偶辞,或径或迂,盲屈或舒。谓之论道,实事委琐,文给甘酸,谐于经不验,集于传不合,稽之子长不当,内之子云不入。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

  答曰: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不伤手,然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百谷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与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

  充书文重。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

  答曰:有是言也。盖(寡)〔要〕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寡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夫形大,衣不得褊;事众,文不得褊。事众文饶,水大鱼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事虽文重,所论百种。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传作书篇百有余,吾书亦才出百,而云泰多,盖谓所以出者微,观读之者不能不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茧重厚,称其出丝,孰为多者?

  充仕数不偶,而徒著书自纪。或(亏)〔戏〕曰:'所贵鸿材者,仕宦偶合,身容说纳,事得功立,故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数黜斥,材未练于事,力未尽于职,故徒幽思属文,着记美言,何补于身?众多欲以何乎?'

  答曰:材鸿莫过孔子。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树接(浙)〔淅〕,见围削迹,困饿陈、蔡,门徒菜色。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与之等,偏可轻乎?且达者未必知,穷者未必愚。遇者则得,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禄善,庸人尊显;命薄禄恶,奇俊落魄。比以偶合称材量德,则夫专城食土者,材贤孔、墨。身贵而名贱,则居洁而行墨。食千锺之禄,无一长之德,乃可戏也。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禄泊,非才能之过,未足以为累也。士愿与宪共庐,不慕与赐同衡;乐与夷俱旅,不贪与比迹。高士所贵,不与俗均,故其名称,不与世同。身与草木俱朽,声与日月并彰,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扬雄为双,吾荣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细,于彼为荣,于我为累。偶合容说,身尊体佚,百载之后,与物俱殁,名不流于一嗣,文不遗于一札,官虽倾仓,文德不丰,非吾所臧。德汪而渊懿,知滂沛而盈溢,笔泷漉而雨集,言溶而泉出;富材羡知,贵行尊志,体列于一世,名传于千载,乃吾所谓异也。

  充细族孤门。或啁之曰:'宗祖无淑懿之基,文墨无篇籍之遗,虽着鸿丽之论,无所禀阶,终不为高。夫气无渐而卒至曰变,物无类而妄生日异,不常有而忽见曰妖,诡于众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载;况未尝履墨涂,出儒门;吐论数千万言,宜为妖变,安得宝斯文而多贤?'

  答曰:鸟无世凤皇,兽无种麒麟,人无祖圣贤,物无常嘉珍。才高见屈,遭时而然。士贵,故孤兴;物贵,故独产。文孰常在,有以放贤。是则(澧)〔醴〕泉有故源,而嘉禾有旧根也。屈奇之士见,倜傥之辞生,度不与俗协,庸角不能程。是故罕发之迹,记于牒籍;希出之物,勒于鼎铭。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不同家而出。千里殊迹,百载异发。士贵雅材而慎兴,不因高据以显达。母骊犊,无害牺牲;祖浊裔清,不榜奇人。鲧恶禹圣,叟顽舜神。伯牛寝疾,仲弓洁全;颜路庸固,回杰超伦;孔、墨祖愚,丘、翟圣贤;扬家不通,卓有子云;桓氏稽可,出君山。更禀于元,故能着文。

  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诣扬州部丹阳、九江、庐江,后人为治中。

  材小任大,职在刺割,笔札之思,历年寝废。章和二年,罢州家居。年渐七十,时可悬舆。仕路隔绝,志穷无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发白齿落,日月逾迈,俦伦弥索,鲜所恃赖,贫无供养,志不娱快。历数冉冉,庚辛域际,虽惧终徂,愚犹沛沛。

  乃作《养性》之书,凡十六篇。养气自守,适时则酒。闭明塞聪,爱精自保。适辅服药引导,庶冀性命可延,斯须不老。既晚无还,垂书示后。惟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生死一时。年历但记,孰使留之?犹入黄泉,消为土灰。上自黄、唐,下臻秦、汉而来,折衷以圣道,理于通材,如衡之平,如鉴之开。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详该。命以不延,吁叹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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