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预计约30分钟 作者 | 毛磊 编辑 | 关云逸 江怡 内容提要 印地语是印度联邦官方语言,是印度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印地语”这一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理解:前者指包括几种具有亲属关系的方言在内的印度雅利安语的集合;后者在中古语境下指天城体克利方言,在现代语境下指作为印度官方语言的印地语。两个概念之间范畴模糊。按广义的概念范畴,印地语可追溯到吠陀梵语时期。历史发展分为以吠陀梵语和古典梵语为代表的古代印度雅利安语时期;以碑文语言、普拉克利特语、阿伯布仑谢语为代表的中古印度雅利安语时期;以及其后的现代印度雅利安语三个时期。按狭义概念范畴,印地语分为以末期阿伯布仑谢语为代表的初期;以伯勒杰方言、阿沃提方言、克利方言为代表的中期;以及19世纪,特别是民族大起义以来,与乌尔都语和英语不断接触互动的现代印地语时期。语言史的梳理有利于了解印地语的发展脉络,描写语言事实,总结语言形态演变的路径和规律。本文采用广义的印地语概念,从发生学、谱系学的角度对印地语的语言使用者、早期的地域分布和谱系位置进行溯源。从语言历时演变的视角,对从吠陀梵语之前的地方口语至阿伯布仑谢语发展末期的阿沃哈特语之间的语言发展进行考察。本文旨在探究广义范畴印地语的“源”的相关问题,并为其后关于印地语的“流”的研究奠定历史背景和理论基础。 关键词:语言史 印地语 印度雅利安语 溯源研究 ![]() 图源:网络 一、引言 印度的语言状况十分复杂。印度历史上曾多次被外族入侵,形成了一个多民族的印度社会。从公元前1500年前后,雅利安人与达罗毗荼人在印度河流域的斗争,到公元8世纪起穆斯林势力对印度的统治,再到近代西方对印度的殖民,长期的民族交融和语言接触,使印度的语言体现出很强的多样性,可见印欧语系、达罗毗荼语系、南亚语系、汉藏语系等多种语系的语言。印度雅利安语(Indo—Aryan Languages)属印欧语系,是雅利安人进入印度次大陆带入的语言,由发生学上具有亲属关系的诸多语言构成,是印度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 印度有22种“表列语言”(Scheduled Languages)[1]、99种“非表列语言”(Non—scheduled Languages),以及数百种“其他语言”(Other Languages)。[2]在这些繁杂的语言当中,印地语属于“表列语言”的范畴,是印度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印度宪法》第343条第一款确定印地语为印度联邦官方语言。“印地语”这一概念范畴有广义印地语和狭义印地语之分。广义印地语指包括克利方言、拉贾斯坦方言、迈提里方言、阿沃提方言和伯勒杰方言等在内的多种方言的统称,狭义印地语仅指用天城体书写的克利方言。 “同其他现代印度雅利安语一样,印地语起源于雅利安语的古老形态,这一点毋庸置疑。”[3]在语言历时演变的过程中,印度雅利安语的古老文献可以追溯到吠陀梵语。梵语拥有繁复的发音规则和语言形态,呈现出宏大的叙事能力,所记载的文本具有丰富的主题和广泛的内容。7世纪中叶戒日王死后,印度的各种雅利安语进入快速发展演变的时期。由于中古时期的社会混乱和文化衰落,梵语呈现萎缩之势,失去了作为日常交流用语的功能。多种俗语按照各地的实际情况和文化传统发展起来,从而使印度北部、中部和东部的地区语言和方言形态得以稳定下来,其中包括巴利语、摩揭陀语、半摩揭陀语和修罗塞纳语等。11世纪初,从伊朗来的穆斯林向印度北部发起了进攻。11~12世纪间,印度北部建立了穆斯林统治。 在日常交往和语言接触的过程中,阿拉伯语、波斯语、土耳其语的词汇开始大量进入印地语的词汇系统。外来文化,特别是伊斯兰教文化丰富了印地语的语音和词汇系统,对语言演变起到了外在的推动作用。13世纪初,尊崇伊斯兰教的德里苏丹国建立,帕克蒂运动在南印度式微,但在北印度找到了适合自己发展的土壤。[4] 印度社会开始反对印度教保守和束缚的传统,产生了广泛的动荡和虔诚运动的浪潮。以各地方语言开展的文学创作繁荣发展,其中以歌颂黑天为主题的虔诚诗歌最为兴盛,梵语文学进一步衰落。“几百年间,这个浪潮席卷了整个印度,从而更便利于由俗语发展起来的各个地区的语言巩固各自特有的现代形式。”[5]这为语言的演变起到了内在推动作用。 由各种俗语发展起来的地方语言都属于印度雅利安语,它们受到中世纪帕克蒂运动和伊斯兰文化的影响,一方面保持各自的语言特点和语法结构,另一方面根据需要从梵语和各种外来语借用词汇。各种地方语言先后兴起,如孟加拉语、旁遮普语、马拉提语、古吉拉特语等。仅就印度北部和中部来说,先后出现了一些方言性质的阿伯布仑谢语(Apabhramsa)。阿伯布仑谢语意为“被玷污的语言”,同梵语的词义“整理好的语言”相对。这些阿伯布仑谢语逐渐发展为包括克利方言、伯勒杰方言、阿沃提方言、拉贾斯坦方言、迈提里方言等在内的多种现代印度雅利安语,被称为广义的印地语。印地语经由阿伯布仑谢语演化而来,它的口语形式是克利方言。 二、印地语的发生源流与谱系位置 (一) 印地语的发生源流 从语言的发生学来看,印地语可追溯到古代印度雅利安人使用的语言,然而在雅利安人到来之前,印度已可见其他人种生产生活的迹象。印度北部是高海拔的崇山峻岭,东、西、南三面环海,这些难以逾越的高山隘口和浩瀚大海阻碍着进入印度的通路。迄今,次大陆最早的居民以及文明的创造者是谁,学界对此尚无定论。根据考古发掘,早在旧石器时代就有小群体的原始人类进入次大陆[6],这些人是原始澳大利亚人[7]的祖先。目前,几乎在次大陆的任何地方,特别是低种姓居民中,都可追寻到原始澳大利亚人种的特征。第二支来到印度的人种,通称为达罗毗荼人。[8]学界认为,达罗毗荼人在印度河文明发祥之前不久,从西北方向进入印度,对印度河文明的标志性文化——哈拉巴文化做出过贡献[9]。第三支是雅利安人。[10]大约于公元前1200年前后,雅利安人从次大陆西北方向,通过兴都库什山的开伯尔山口,进入印度河流域的旁遮普地区。雅利安人进入印度时,印度处于原始社会末期,此时印度河文明已渐衰落。据《梨俱吠陀》记载,雅利安人与印度河流域当地的土著居民进行了激烈的较量。经过长期的斗争,作为游牧民族的雅利安人击败了作为农耕民族的土著达罗毗荼人,占据上风。雅利安人肤色较白,他们把当地肤色黑黢、鼻梁较低的达罗毗荼人称为“达萨”,即“奴隶”之义。《梨俱吠陀》中,有雅利安人请求因陀罗大神帮助,捣毁“达萨”的城堡与水坝的记载。 进入印度的雅利安人早期主要生活在印度河流域,据《吠陀本集》和《梵书》记载,雅利安人随后向东扩张领土[11]。根据《梨俱吠陀》中提到的河流名称[12],可以推断出雅利安人从印度河及其支流地区向旁遮普一带迁徙的轨迹。学界较为赞同的观点是,雅利安人分两批先后进入印度,这一观点被称作“两次入侵论”。[13] 据《梵书》记载,在后吠陀时代,前一批到来的雅利安人,已将活动区域扩展到摩陀耶提舍[14],雅利安文明的中心地带到达俱卢人和潘查拉人的国度,位于今天的北方邦境内,印度雅利安语的地域分布与此趋同。后一批到来的雅利安人逐渐侵占了前者的领地,将前者驱散,成为次大陆的占领者。因此,相对于印度这一地理概念而言,第二批雅利安人成为本土者,第一批沦为外来者。根据格里森对印度雅利安语对比研究得出的观点,印度雅利安语之间也存在着显著的本土语言与外部语言的分别。[15] 从词源来看,印地语“हिंदी”一词由梵语“सिंधु”或“सिंधी”演化而来,是来自波斯语的辅音字母“ह्”替代原辅音“स्”的结果。“从实际使用和语言形态的角度来看,'हिंदवी’或'हिंदी’一词都是波斯语词汇。无论梵语、俗语或现代印度雅利安语的任何古老文献中,均未见这个词。”“हिंदी”一词最早可见的文献来自7世纪末期。”[16]“सिंधु”一词来自梵语词根“स्यन्द्”。该词根表征“渗出、流动、分泌”等与液体或水流相关的动作。“सिंधु”起初用于指河流,后特指“印度河”。波斯的商队进入次大陆后,经过语音替代形成“हिंदु”一词。其后,波斯人用“हिंदु”指代自己在次大陆到达的地区,进而用于指代整个印度,并演化出“हिंद”(印度)一词。随着时间的推移,“हिंद”一词添加形容词后缀“—ईक”,形成“हिंदीक”,并伴随尾音“—क”的脱落,最终出现“हिंदी”一词,用于表示“印度的居民”以及“印度的语言”。该词也可见“हिन्दुई”“हिन्दवी”“हिन्दुवी”等形态,后两者中的“व”是为了语音的韵律而引入的插音。[17]与“हिंदी”形态上相异的“हिंदू”一词被波斯人用来表示“不信仰伊斯兰教的印度人”。由以上分析可见,印地语“हिंदी”一词来自 “印度河”,由“सिंधु”经过语音替代和词义演变而来。 (二) 印地语的谱系位置 从上文分析可见,虽然西方语言学家和印度语言学家对语言谱系有不同的划分方法,特别是对印欧语系的谱系层级结构存在意见分歧,但可以确定的是印地语属于印欧语系印度—伊朗语族中的印度雅利安语支。印度雅利安人与伊朗雅利安人都将自己称作雅利安人,在阿维斯塔语中,“雅利安人”一词为“ariya”,其复数属格形式为“airyana”,经过元音交替形成“eran”,并逐渐形成表示伊朗人的“eeran”一词。印度伊朗雅利安人在中亚地区的阿姆河(Amu River)[30]河谷分为两支,一支进入伊朗,一支进入印度。印度雅利安语由印度雅利安人带入印度。 三、古代印度雅利安语的起源与发展 语言学家推测,雅利安人进入印度时,他们使用的语言跟同时期的古伊朗语之间没有较大差别。[31]雅利安人的语言在与印度河流域的非雅利安各族接触与融合的过程中,受到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形成古代印度雅利安语。 印度雅利安语最古老可见的语言形态,来自公元前1200年至公元前900年间的吠陀本集。吠陀本集的语言为吠陀梵语(Vedic Sanskrit)。根据语言演变的客观规律,同一语言的民间口语早于文学用语产生,与吠陀梵语相对的民间口语形态,在吠陀梵语之前就已诞生。19世纪的印地语语法学家瓦杰帕伊(Kishoridas Vajpeyi)将吠陀梵语产生之前的语言称为“吠陀时期的普拉克利特语”,并认为在吠陀时期的社会中,既有圣贤存在,同时也有广大普通农民、劳动者(或奴役)以及管理者,普拉克利特语就是他们用作交流的语言。[32]“吠陀经典里的'偈’(गाथा)体语言和古梵语的语言有些不同,由此可知,在吠陀时代就已经有普拉克利特语了。”[33] “普拉克利特”(Prakrit)一词的本义是“自然的、未受教育的、低下的”。普拉克利特语被用来指那些自然产生的或人们在未受专门教育的情况下即可理解并用于日常活动的语言。在印地语语言史文献中,“普拉克利特语”一词可见不同的指代含义,涉及古代印度雅利安语和中古印度雅利安语两个时期的语言。有学者认为在古代和中古语言史中,均有普拉克利特语。 除上文所述瓦杰帕伊以外,古鲁(Kamta Prasad Guru)和帕蒂亚(Kailash Chandra Bhatiya)也持此种观点。古鲁将吠陀梵语之前的俗语称为“第一普拉克利特语”,将中古时期包括巴利语在内的俗语称为“第二普拉克利特语”。[34]帕蒂亚认为,梵语之前的俗语为“第一普拉克利特语”,在吠陀梵语发展成熟之前,第一普拉克利特语与吠陀梵语是共存的状态;而梵语之后的俗语为“第二普拉克利特语”,帕蒂亚指出,印度雅利安语经历了由“普拉克利特语到普拉克利特语”的发展过程。[35]还有学者认为,普拉克利特语只存在于中古时期。迪瓦里指出,印度雅利安语的起源是吠陀梵语,普拉克利特语存在于古典梵语之后的中古时期,可分为第一普拉克利特语、第二普拉克利特语和第三普拉克利特语三个发展阶段。[36]按照迪瓦里的语言史划分,第一普拉克利特语指巴利语和阿育王碑文语言,第二普拉克利特语指由口语逐渐书面化的“普拉克利特语”,第三普拉克利特语指阿伯布仑谢语。迪瓦里划分的三个时期的普拉克利特语对应中古时期语言演变的三个阶段。根据普拉克利特语的词源释义,结合以上学者的观点,本文认为,普拉克利特语存在于古代和中古两个时期的语言演化进程中,吠陀梵语产生之前口语化的俗语为“吠陀时期的普拉克利特语”,中古时期书面化的俗语为“书面化的普拉克利特语”,阿伯布仑谢语由普拉克利特语发展而来,为新的语言演变阶段,下文有论。 吠陀普拉克利特语之后,吠陀梵语作为书面语逐渐发展成熟,最早可见于《梨俱吠陀》。吠陀梵语在四部吠陀本集中的语言形态不尽相同。甚至在同一部吠陀中,也可见语言差异。例如,《梨俱吠陀》第一卷与第十卷中的语言更接近吠陀梵语的后期形态,而其他各卷的语言则体现出早期形态,与阿维斯塔语的语言形态相近。因此,吠陀梵语被认为是由吠陀时期多种地方语言混合而成的。吠陀梵语用于书写宗教经典,也被称作“神的语言”(devavani),具有极高的威望和神圣性。因此,吠陀梵语对文字记载时语法的规范性以及诵读时发音的准确性有很高的要求。大约公元前4世纪,波你尼(Panini)在《八章书》(Astadhyayi)中对吠陀梵语的文法规范进行了详细系统的描写,对不规范的用法进行了区分,吠陀梵语发展臻于成熟。其后到奥义书时期,奥义书作为“吠陀的终结”,形成了吠陀传统文集编纂的最后部分,也标志着吠陀时代的结束。 吠陀梵语之后的语言为古典梵语(Classical Sanskrit)。古典梵语也称民间梵语,是后吠陀梵语的主要形式。古典梵语文本以两大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为代表。古典梵语吸收了大量的俗语,用语逐渐偏离波你尼的文法规定,与严谨的吠陀梵语相比更为通俗。简言之,“吠陀梵语同古典梵语之间的区别就如同文学用语与俗语之间的区别”[37]。吠陀梵语的神圣性和文法的复杂性,使其更多地掌握在婆罗门祭司等社会较高阶层的手中。古典梵语则更容易被普通人接受,这一点也推动了两大史诗在民间的口耳相传。吠陀梵语和古典梵语都是综合型语言(synthetic language)[38],以屈折为句法特征,即通过名词词尾的形态变化来体现格的变化,而不需要通过附加其他词来表达语法。例如,मनुष्य一词的属格形式为मनुष्यस्य,而不像现代印地语里的मनुष्य का。这种古老的综合式变格手段与其后中古时期的各印度雅利安语的分析式格尾变化有一定的区别。 四、中古时期印度雅利安语的演变 阿育王碑文语言也称碑文普拉克利特语,见于阿育王统治时期印度各地的碑刻。自公元前3世纪起,阿育王令人雕刻碑文,以推广佛教思想,推行行政敕令。这些碑刻散落在印度各地,是了解中古时期俗语的实物载体。通过碑文考证,碑文语言大致可分为四种:西北碑刻语言(Udeechy)、西南碑刻语言(Pratichy)、中部碑刻语言(Prachymadhy)以及东部碑刻语言(Prachy)。[40] 由于佛教的传播,民间的俗语有了很大的发展。这些早期俗语最主要的代表是巴利语。 有学者指出,“巴利”一词是“行、线”或“文章、经典”的意思,也有学者认为“巴利”是某一村庄的名称,因此“巴利语是印度的一种农村生活用语”[41] 。语言考证可知,当时北印度的巴利语至少可见三种形态:东部巴利语、西部巴利语和东北巴利语。[42]东部巴利语以摩揭陀语(Magadhi)为代表,西部巴利语以马哈拉施特拉俗语(Maharashtri)为代表,东北巴利语以修罗塞纳语(Shauraseni)为代表。碑文语言和巴利语在形态上仍可看出与梵语之间的联系,但语言简化的特征也十分明显。例如,श्、ष्、स्三个辅音在中部碑文和东部碑文中仅可见स्的形态;复合辅音स्थ्在中部碑文和东部碑文中被ठ्取代。此外,碑文语言和巴利语,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语言的古老形态向现代形态中间的过渡。例如梵语中表示“存在”的भवतु一词,在巴利语中形态为होतु,在现代印地语中为हो。 中古时期印度雅利安语发展的最后阶段是阿伯布仑谢语。这一时期大致从5世纪开始,至10世纪结束。[44]碑文时期和书面普拉克利特语时期之后,几种普拉克利特语的书面语形态基本确立,演变有所停止。但民间以口语形式流行的普拉克利特语仍在不断变化,最终演变为阿伯布仑谢语。“阿伯布仑谢”一词意为“被破坏的、恶化了的”,该词作为指代语言的名词使用,始于6世纪。与梵语和普拉克利特语相比,阿伯布仑谢语的语言形态更加自由,语法更加简化,因此也被称为“没有语法的语言”。阿伯布仑谢语起初作为民间口语的形式广泛流传。塔加尔(Ganesh Vasudeo Tagare)认为,阿伯布仑谢语可分为西支、南支、东支三支。[45] 印度语言学界对阿伯布仑谢语的定性存在争议,有学者认为该语言是印度雅利安语演变过程中一个时期的语言,也有学者将它视为普拉克里特语时期的一个区域性语言。本文倾向于前者的观点,即阿伯布仑谢语作为中古时期的阶段性语言,参与语言史的构建。 在语音方面,阿伯布仑谢语的元音和辅音系统同之前的普拉克利特语基本相同,但语音的丰富性有所提高。元音“अ”在西支阿伯布仑谢语和东支阿伯布仑谢语之间出现开音节和闭音节的分化;词汇中,乐调重音(संगीतात्मक स्वराघात)[46]逐渐消失,力重音(बलात्मक स्वराघात)[47]的使用更加广泛;鼻音开始广泛使用;语音脱落、增音、音位转移等语流音变现象进一步增多。在词汇方面,阿伯布仑谢语体现出语言混杂的特征。帕蒂亚指出,阿伯布仑谢语一方面吸收各方言中的名词和词根,另一方面从原始部落语言、达罗毗荼语以及其他非雅利安语中混入了大量词汇。[48] 与语音和词汇的进一步丰富相比,阿伯布仑谢语在语法方面则体现出简化的特征。首先,在阿伯布仑谢语中,词的“性”不再有严格的划分,出现大量使用阳性的现象。其次,名词的“数”与“格”[49]由梵语中8个“格”、3个“数”的24种,简化到普拉克利特语6个“格”、两个“数”的12种,至阿伯布仑谢语时期,仅可见3个“格”、两个“数”的6种。再次,阿伯布仑谢语“变格词尾的数量减少,不变格词尾和分词的使用频率提高,从而使与动词时态相关的复杂的词尾变化减少。”[50]同样,名词格尾的屈折变化有所减少,后置词开始被使用。 每种普拉克利特语都有其对应的阿伯布仑谢语演变形式。[51]例如,修罗塞纳普拉克利特语演变为修罗塞纳阿伯布仑谢语,摩揭陀普拉克利特语演变为摩揭陀阿伯布仑谢语,而马哈拉施特拉普拉克利特语则对应马哈拉施特拉阿伯布仑谢语。阿伯布仑谢语的语言形态与现代印度语言的语言形态之间已经可以看出较多联系(见表1)。 图源:“南亚观察”公众号 五、现代印度雅利安语与初期印地语的形成 书面化的普拉克利特语大约使用到八九世纪,阿伯布仑谢语的各支语言大约使用到11世纪。[53]12世纪,现代印度雅利安语的文本开始出现。由于书面语的产生比其口语形式晚,因此一般认为现代印度雅利安语发端于11世纪前后。这一时期的语言多呈现出混杂使用的特点。在12世纪,亥默金德尔(Hemachandra)[54]所著的阿伯布仑谢语语法书《亥默金德尔语法读本》的双行诗中,可见早期印地语的形式: भल्ला हुआ जु मारिआ बहिणि महारा कंतु। लज्जेज्जंतु वयंसिअहु जइ भग्गा घरु एंतु।।[55] 印地语译文: हे बहिन, भला हुआ मेरा कंत मारा गया। यदि भागा हुआ घर आता तो मैं सखियों में लजाती। 中文译文: 姐姐啊,幸好我丈夫是战死。 若他是逃跑回家,我将愧见女伴们。 在以上双行诗中,已经可见与印地语类似的形态,例如:भल्ला हुआ(भला हुआ)、मारीआ(मारा गया)、महारा कंतु(मेरा कंत)、बहिणि(बहिन)、भग्गा(भागा)、घरु(घर)、लज्जेज्जंतु(लजाती)。 13世纪的长篇叙事诗《地王颂》(Prithviraj Raso)被认为使用了梵语、普拉克利特语、修罗塞纳阿伯布仑谢语等6种语言。 现代印度雅利安语以阿伯布仑谢语的末期语言形态为开端,这一语言被称为阿沃哈特语(Avhatth),这一语言流行于11~14世纪。如上文所述,阿伯布仑谢语以口语形式发端,经过不断发展演化,逐渐成为北印度地区自拉贾斯坦至阿萨姆地区书写韵文的书面语。阿伯布仑谢语书面语化之后,印度各地的方言再次以口语的形式发展起来,阿沃哈特语即指这一时期的地方口语语言。帕蒂亚指出,阿沃哈特语是阿伯布仑谢语发展末期的语言,其基本语言形态仍是发展完善了的阿伯布仑谢语,即修罗塞纳阿伯布仑谢语,阿沃哈特语的产生受到了地方语的影响。[56]与阿伯布仑谢语相比,阿沃哈特语的语音构成没有太多差别,但在语法方面有一定变化,例如格尾的屈折形态进一步脱落,后置词的数量有所增多,例如एन्ने、सन、सउं、ऊपर等。 阿沃哈特语与现代印地语的部分语言形态已具有直观可见的联系,例如अज्ज(आज),जबे(जब)、निअर(निकट)、किमि(कैसे)、फुर(फिर)、बिनु(बिना)。在代词方面,阿沃哈特语与印地语代词形态的相似直观可见。例如,印地语反身代词आप在阿沃哈特语中可见अपन、अप्प、अपनेहु等形态,关系代词जो可见जो、जे、जेन等形态,第二人称宾格已经可见与印地语相同的形态तुम्हें。因此,有语言学家指出:“末期阿伯布仑谢语与初期印地语同名。末期阿波布伦谢语蒙上了古印地语[57]的面具,使得印地语从阿伯布仑谢语中脱颖而出。”[58]反之,初期印地语也被称作“过渡时期的阿波布伦谢语(संक्रांतिकालीन अपभ्रंश)”。 语言学家认为,现代印度雅利安语是由阿伯布仑谢语演变而来的12种语言,包括信德语、西旁遮普语(Lahnda)、旁遮普语、古吉拉特语、拉贾斯坦语、西印地语、东印地语、比哈尔语、奥里亚语、孟加拉语、阿萨姆语、马拉提语。[59] 此外,格里森(George A. Grierson)在《印度语言研究》中对现代印度雅利安语谱系也进行了详细的分析研究(见图1) 印地语隶属于现代印度雅利安语,由修罗塞纳阿伯布仑谢语、半摩揭陀阿伯布仑谢语以及摩揭陀阿伯布仑谢语发展而来。可划分为五个次语支,即西支印地语、东支印地语、拉贾斯坦语、比哈尔语和山区印地语。迪伦德拉·沃尔玛指出,这五个次语支其后发展为以下多种方言:西支印地语包括克利方言、哈里亚纳方言、伯勒杰方言、卡瑙杰方言、布恩德里方言;东支印地语包括阿沃提方言、巴克利方言、切蒂斯格尔方言;比哈尔语包括博杰普尔方言、迈蒂利方言、摩揭陀方言;拉贾斯坦语,包括马尔瓦里方言、斋浦尔方言、梅瓦蒂方言、马尔维方言;山区印地语包括东部山区印地语、中部山区印地语、西部山区印地语。[60] 六、结语 印地语是印度的联邦官方语言。从语言的发生学和谱系学角度来看,印地语属于印欧语系印度伊朗语族中的印度雅利安语支,是印度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印地语中有“语言似水流动”(भाषा बहता नीर)的说法,将语言比作一条流动的河流。河水不知道如何停止流动,却明白到什么地点将改变流向。“河水每四柯斯[61]的距离改变一次,而语言每八柯斯的距离改变一次。”(चार कोस पर पानी बदले, आठ कोस पर वाणी।)语言演变是语言的自然属性也是社会变革、文化发展、语言接触的结果。印地语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吠陀时期的普拉克利特语以及吠陀梵语,先后经历古代印度雅利安语时期的吠陀普拉克利特语、吠陀梵语、古典梵语,中古印度雅利安语时期的巴利语和碑文语言、书面化的普拉克利特语、阿伯布仑谢语,在现代印度雅利安语时期形成初期语言形态。印地语的语言演变过程体现了语言形式由口语向书面语再向口语,以及语言形态由简单向复杂再向简单循环发展的特点,也体现出印欧语系语言由屈折词尾的综合型语言向附加后置词的分析型语言过渡的特征。 注释: [1] “表列语言”指被列入《印度宪法》第八附表中的各语言,是联邦认可的主要民族语言,表列语言可作为相应邦和地区的官方语言。 [2] 姜景奎、郭童:《标准印地语》(第一册),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20,第1页。 [3] धीरेंद्र वर्मा,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हिंदुस्तानी एकेडेमी, १९४९, पृष्ठ ४१. [4] 姜景奎:《再论中世纪印度教帕克蒂运动》,《南亚研究》2004年第1期,第57页。 [5]〔印〕西沃丹·辛赫·觉杭:《印地语文学的八十年》,刘安武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6,第7页。 [6] 次大陆西北部和南部发现了较多的旧石器时代遗迹,最具代表性的是西瓦利克山脉附近发现的类人猿化石,以及次大陆南部的手斧文化。 [7] 原始澳大利亚人(the Proto-Austroloids)也称原始澳语人,属于第一批走出非洲的人类。 [8] 达罗毗荼人大多分布在印度南部,约占印度人口的25%。欧洲人类学家认为达罗毗荼人是古地中海人种的外围分支。汉语中“达罗毗荼”一词在《大唐西域记》一书中已出现,指代南印度的一个国家。 [9]〔印〕A.L. 巴沙姆:《印度文化史》,闵光沛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第9页。 [10] 雅利安人早期生活在高加索山脉地区,后向西迁移,一支成为欧洲印欧语系民族的祖先;另一支进入伊朗,称“印度伊朗雅利安人”,随后由于内部冲突,一部分进入印度,即为印度雅利安人。 [11]〔印〕A.L. 巴沙姆:《印度文化史》,闵光沛等译,1999,第25页。 [12] 从东向西依次是:格鲁姆河(Krumu)、戈马蒂河(Gomati)、库帕河(Kubha)、苏伐斯杜河(Suvastu)。 [13] 参见भोलानात तिवाली,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वाणी प्रकाशन, २००७, पृष्ठ २३; धीरेंद्र वर्मा, हिंदी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हिंदुस्तानी एकेडेमी, १९४९, पृष्ठ ४३. [14] 该名称印地文为मध्यदेश,指北至喜马拉雅山,南至温迪亚山,东至阿拉哈巴德,西至萨拉斯瓦蒂河的地区。 [15] 转引自भोलानात तिवाली,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वाणी प्रकाशन, २००७, पृष्ठ २३. [16] भोलानात तिवाली,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वाणी प्रकाशन, २००७, पृष्ठ ४७. [17] 插音在语言学中指某一语音序列被添加一个或多个音的现象。插音的成因有很多种,例如一些语言的音位组配法不允许元音连续或辅音群出现,因此一个元音或辅音会被添加至词内,使之易于发音。此外,在一些辅音序列中,插音会以过渡音的形式出现,并有可能进一步演变为历时性的语音流变。 [18] 语言系属分类是指根据语言的演化关系对语言进行分类的方法,具有相同祖先的语言被归为一类,类似生物分类法。分类依据为各语言语音、词汇、语法之间的对应特征和演变规律。 [19]〔美〕布龙菲尔德:《语言论》,袁家骅、赵世开、甘世福译,商务印书馆,1980,第72页。 [20] Joseph H. Greenberg, Language in the Americas,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21]〔美〕霍凯特:《现代语言学教程》,索振羽、叶蜚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第330页。 [22] 转引自江荻:《20世纪的历史语言学》,《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第157页。 [23] धीरेंद्र वर्मा,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हिंदुस्तानी एकेडेमी, १९४९, पृष्ठ ३६. [24] 即南亚语系。 [25] 原文为इटैलिक,这里指拉丁语族。 [26] धीरेंद्र वर्मा,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हिंदुस्तानी एकेडेमी, १९४९, पृष्ठ ३६. [27] भोलानात तिवाली, हिंदी भाषा, वाणी प्रकाशन, १९ ८७,पृष्ठ ३. [28] भोलानात तिवाली,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वाणी प्रकाशन, २००७, पृष्ठ १८. [29] भोलानात तिवाली,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वाणी प्रकाशन, २००७, पृष्ठ २०. [30] 旧译为奥克苏斯河(Oxus River),中国古称乌浒水,《元史》作暗木河 [31] भोलानात तिवाली,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वाणी प्रकाशन, २००७, पृष्ठ २३. [32]转引自कैलाशचन्द्र भाटिया, ब्रजभाषा और खड़ीबोली का तुलनात्मक अध्ययन, सरस्वती पुस्तक सदन, १९६२, पृष्ठ २. [33] 〔印〕迦姆达·普拉沙德·古鲁:《印地语语法》,殷洪元译,商务印书馆,2016,第37页。 [34] 〔印〕迦姆达·普拉沙德·古鲁:《印地语语法》,殷洪元译,商务印书馆,2016,第37~38页。 [35] कैलाशचन्द्र भाटिया, ब्रजभाषा और खड़ीबोली का तुलनात्मक अध्ययन, सरस्वती पुस्तक सदन, १९६२, पृष्ठ १-६. [36] भोलानात तिवाली,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वाणी प्रकाशन, २००७, पृष्ठ ३०-३८. [37]कैलाशचन्द्र भाटिया, ब्रजभाषा और खड़ीबोली का तुलनात्मक अध्ययन, सरस्वती पुस्तक सदन, १९६२, पृष्ठ ४. [38] 综合型语言和分析型语言是根据句法结构和形态手段对语言进行的划分。综合型语言以屈折(inflection)为主要的形态手段,通过词尾的形态变化表达性、数、格等语法类别;分析型语言不是通过词的屈折变化来表达语法关系,而是借由词以外的形态手段,如调整语序或附加功能词来实现。 [39] धीरेंद्र वर्मा,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हिंदुस्तानी एकेडेमी, १९४९, पृष्ठ ४६. [40]कैलाशचन्द्र भाटिया, ब्रजभाषा और खड़ीबोली का तुलनात्मक अध्ययन, सरस्वती पुस्तक सदन, १९६२, पृष्ठ ८. [41] भोलानात तिवाली,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वाणी प्रकाशन, २००७, पृष्ठ ३१. [42] धीरेंद्र वर्मा,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हिंदुस्तानी एकेडेमी, १९४९, पृष्ठ ४७. [43] 〔印〕迦姆达·普拉沙德·古鲁:《印地语语法》,殷洪元译,商务印书馆,2016,第38页。 [44] धीरेंद्र वर्मा,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हिंदुस्तानी एकेडेमी, १९४९, पृष्ठ ४७. [45] Ganesh Vasudeo Tagare, Historical Grammar of Apabhramsa, Delhi: Motilal Banasidass, 1987, pp.15-16. [46] 乐调重音是重音的一种,通过提升相应音节的音高来体现重读音节,在古典梵语中可见乐调重音,现代语言中除挪威语等少数语言之外,很少见乐调重音的使用。 [47] 力重音通过增大音强来体现重读音节,在印欧语系的很多现代语言中均可见力重音的使用。 [48]कैलाशचन्द्र भाटिया, ब्रजभाषा और खड़ीबोली का तुलनात्मक अध्ययन,सरस्वती पुस्तक सदन, १९६२, पृष्ठ ३९. [49] 在波你尼传统语法分析中,数和格被作为一个联合的概念来论述,这是因为很多名词在不带格尾的情况下,同样无法体现复数词尾,该现象更多与阳性名词相关,而阿伯布仑谢语中有大量阳性名词。 [50]कैलाशचन्द्र भाटिया, et al., ब्रजभाषा और खड़ीबोली का तुलनात्मक अध्ययन, आगरा: सरस्वती पुस्तक सदन, १९६२, पृष्ठ ३९. [51] धीरेंद्र वर्मा,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हिंदुस्तानी एकेडेमी, १९४९, पृष्ठ ४८. [52] 喜马拉雅山麓地区语言。 [53] 〔印〕迦姆达·普拉沙德·古鲁:《印地语语法》,殷洪元译,商务印书馆,2016,第40页。 [54] 又译为“金月”。 [55]नामवर सिंह, हिंदी के विकास में अपभ्रंश का योग, लोकभारती प्रकाशन, १९५४,पृष्ठ ३०६. [56]कैलाशचंद्र भाटिया, हिंदी भाषा विकास और स्वरूप, ग्रंथ अकादमी, २०१०, पृष्ठ १९-२०. [57] 诞生初期的印地语有多种同义名称,例如पुरानी、हिंदी、प्रारंभिक हिंदी、आदिकालीन हिंदी等。此处原文用पुरानी हिंदी一词。 [58]कैलाशचंद्र भाटिया, हिंदी भाषा विकास और स्वरूप, ग्रंथ अकादमी, २०१०, पृष्ठ ३०. [59] द्वारिका प्रसाद सक्सेना, हिंदी भाषा का विकासात्मक इतिहास, विनोद पुस्तक मन्दिर, १९७६, पृष्ठ ३६. [60] धीरेंद्र वर्मा, हिंदी भाषा का इतिहास, हिंदुस्तानी एकेडेमी, १९४९, पृष्ठ ६४-६८. [61] “कोस”音译为“柯斯”,印度长度单位,约等于2英里。 作者简介:毛磊,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讲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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