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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梦里依稀慈母泪

 红裳1965 2023-02-27 发布于湖南

〇 守护民间记忆
亲人故人

梦里依稀慈母泪

© 杨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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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躲过了三年疫情,来到了2023年,却没能跨过癸卯年的门槛,母亲的红尘之旅停在了94岁的驿站。管控放开后,医院全面沦陷,医护人员大面积感染,母亲患上肺炎,血小板等指标急剧下降。市血库资源紧张,医院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她老人家慢慢松开双手,合上了一直没有太花的双眼。无论老人多高寿,面对永远的分别,亲人的悲痛都是难以抑制的。这个冬季的寒风带走了太多老人,喜欢与人交谈的母亲在去天国的列车上应该不会太寂寞吧。
  最后一年的时间,母亲基本在医院度过,由想不起亲人的名字到认不出来人是谁,记忆像是开了天窗,一片片飞走了。可头脑并没完全糊涂,说话咬字清楚,心情乐观开朗,看到来探望的人,总是喜形于色。听力严重下降后,难以分辨别人对她说什么,自己却格外愿说话,没人时自言自语,有人时逢问必答,尽管总是答非所问。偶尔听清楚问她:“认识我是谁吗?”会端详着来人大声说:“你是我的好儿子、好媳妇、好闺女、好邻居、好朋友……”一大串,总有一个对吧?一切都好,没人不好,佛经说的“无分别心”不知是不是就指这样的境界。其实,答非所问是她的一贯作风,耳朵好用时也是如此,有时是为了回避问题,有时是为了转移话题,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晚年的母亲变得慈眉善目,越来越和蔼可亲,越来越关心儿孙后代,与几个媳妇的关系也越来越好。我记忆中年轻时的母亲可不是这样,自私自利,蛮不讲理,反复无常,不近人情。对孩子大胆放养,绝不娇生惯养。尤其是对我,从不操心,也从不关心。我小时候对“母爱”一词没有真切体会,挺大时听到歌里唱的、书上写的母爱如何温暖,如何伟大,还是不理解,甚至感到“虚假”和“肉麻”。从不主动给孩子买玩具和零食,从不问孩子冷暖饥饱,体罚孩子不知轻重的母亲真的很伟大吗?
  可能是因为不到半岁就被送到保姆家寄养,稍大在幼儿园全托,接着运动中被送到农村爷爷奶奶家,因此我和父母的关系一直疏远,感情有隔阂。快上初中回到县城,与三哥、母亲生活了一段时间,三哥很快上山下乡去了农村,只剩下我和母亲在家中。母亲身体不好,患了肾炎,出院在家休息,脾气有些暴躁。我是个乡下野孩子,不懂照顾有病的母亲,常常惹她生气。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母亲身体才慢慢恢复。由于不再适合去农村,工作被安排到了机关幼儿园(以前叫托儿所),大家按习惯还喊她所长。
  机关幼儿园是全县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正规幼儿园,大、中、小班的孩子七八十个,六七个阿姨(保育员),一个老师,两个厨师,一个会计、一个木匠(修理、勤杂工)。母亲对组织的安排很满意,工作热情高涨。我处于愤世嫉俗的少年叛逆期,看不惯大人的一切,很少关心母亲单位的事。我能记得的是母亲到了班上后,家中再无宁日,三天两头有人跑来告状,评理,哭闹,或者关上门嘀嘀咕咕半天,怕人听。我记得比较清楚的一件事,是母亲把当时唯一的党员名额给了李老师,一下子引发了幼儿园的大地震,有几个阿姨接二连三、三番五次到家里来数落李老师的不是:出身不好、骄傲自满、瞧不起人、资产阶级思想、脱离群众等等。我小的时候在幼儿园待过,和李老师的大女儿又是初中同学,觉得她们说的有几条很对,但那几个告状的阿姨更可恶,都打过我。李老师从不打孩子,还能弹脚踏风琴、拉手风琴,教孩子唱歌跳舞,因此我希望母亲不要听她们的。最后,有师范文凭,家庭出身不好的李老师成为了光荣的共产党员,阿姨们也停止了闹腾。另一件事是关于朱老师的,朱老师是后来的,是个青岛知青,由于表现好,两年后经贫下中农推荐,就业到了机关幼儿园。这个朱老师很有才华,也很敬业,除了能教孩子们画画、唱歌、跳舞,讲故事,还用业余时间把幼儿园美化得变了样,室内室外的墙上到处是她画的五彩缤纷的图画,有山有水,有花有鸟,还有小孩和动物。不到一年,县机关幼儿园就被评为整个地区的幼儿教育工作先进单位,外地来参观学习的同行络绎不绝。朱老师家庭也有历史问题,但她不求政治进步,最大的愿望就是调回大城市青岛。母亲尽了最大努力帮她的忙,给县里管事的同志送礼,找领导说情。朱老师家里有香港亲戚,经常寄一些我们平时看不到的新奇东西,有吃的,有用的,她就拿这些东西送礼。我们家也得到过礼物,我有一件镶白边的红色紧身运动背心就是朱老师送的。穿上这件背心,显得健硕有块,似乎力量也大了,身体也轻了,体育课上竟然做出了平日从未完成的单杠、跳马动作,还在运动会上拿了奖,引起同学羡慕,赢得老师表扬,出足了风头。朱老师顺利调回青岛,临走前将一个两层四开门的书柜留给了我,这个漂亮的书柜伴随了我很多年。朱老师走后,全地区先进集体的荣誉称号保持了好几年,这是母亲幼教生涯的一段辉煌历史。母亲还有件假公济私的事,那是她刚上任不久,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批当时整个社会都稀缺的木材,为幼儿园的教室添置新桌椅。木匠师傅按所长吩咐,除了做好公家所需的桌椅,还多做了一些小朋友用的那种小椅子,分给了职工每家一对,我们家分了三把还是四把。木材有可能是在林场工作的父亲帮助搞的,父亲回家看到新家具,问清了怎么回事,当面批评了母亲。记得母亲当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话,使我感到很震惊,心想这太反动了,占公家便宜还挺有理。可后来这句话伴随着“走后门”之风,在社会上广为流传。
  应该承认,母亲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她完全搞不懂“信念”“理想”“世界观”都有什么用,更不会操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类头痛问题。她对权力的崇拜就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崇拜,与生存现实紧密相连,这种思想观念到晚年也丝毫没变。每逢孙子孙女来看望,她都要关心地问入党了没有,然后叮嘱要抓紧写申请,积极向组织靠拢。你要问她为什么要入党,她会很认真地介绍入党的好处:入党才能当官,当官才能掌权,掌权才能办事,能办事才能发财,发财了就会比别人过得强。逻辑就是这样简单清晰,赤裸裸的,谁也无法反驳。有一回三孙女从北京回来,告诉她在美国的IBM公司上班,她不关心这个公司为什么是美国的,给美国人工作是不是卖国,急于知道的是孙女在美国公司能挣多少钱。当知道孙女挣的钱比她的离休金多出很多时,马上打住了建议孙女入党的话头,拿笔认真记下了IBM这三个字母,跟着练习了十几遍发音。几天后,整个楼的“好邻居”“好朋友”们都知道了IBM这家美国财务公司在中国的存在。
  作为一个“拜物者”,母亲是早慧,大胆,不加掩饰的,这从她对少女时代的回忆中能够知道。那时她的妗妈(舅母)在岛上给英国人做事,她常去妗妈家玩,妗妈给她尝过英国人做的面包,还一件件展示英国人送的衣服、裙子给她看,其中一条蕾丝花边裙子太漂亮,把她眼睛都炫晕了。有一天趁妗妈不在家,她爬到阁子上,翻出那条裙子悄悄拿走了。可能裙子不少,事后妗妈并不知道。母亲说这件事时很坦然,很得意,似乎又回到了穿着漂亮裙子的少女时代,根本不觉得这种行为与“偷”和“窃”有任何关系。有次在英国留学的孙女回国,下了飞机突然想起奶奶叮嘱她捎英国面包的事,急中生智在机场的韩国店买了个面包拿回来,奶奶尝了尝就放那儿了,孙女问好不好吃,她始终不表态,再问就拿别的话岔开。直到下次回来捎了真正的英国面包,她一尝就笑了,连说“对对是是”。隔了七十多年,英国面包的味道还没变?太不可思议了。
  改革开放后,商品经济大潮席卷全国,看到一些人下海赚了大钱,母亲没有像有些老干部那样抵触,而是很快跟上形势,坚决拥护总设计师提出的“不要争论姓资姓社,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伟大号召。大孙女中学暑期在肯德基打工,就屡屡受到她的鼓励嘉奖,说只要能抓钱就是好样的。母亲不说“挣钱”、“赚钱”,说“抓钱”,仿佛钱长着腿会跑,要有本事才能将其捕捉、抓获。我的一个乡下表姐那时也在“抓钱”,是一名往来城乡的商贩,天天往宾馆饭店送新鲜蔬菜和鸡蛋,生意做得很红火。表姐得空就来家里坐,母亲总是热情招待,和她一起讨论致富经。孙子后来去北京打拼,买了房,买了车,让她这个做奶奶的很是扬眉吐气,逢人必夸,再也不问有没有入党的事了,反正发家致富也是响应党的号召,“有钱光荣,没钱耻辱”,先致富再入党也不迟。革命不分先后,致富宁早勿晚。她从不觉得革命与金钱有什么冲突,干革命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吗?过好日子没有钱怎么行?母亲说到钱时总是热血沸腾,年轻时如果赶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一定会大有作为,成为一把“抓钱”的好手。
  可惜母亲一生都在做行政工作,文化水平低,没有心机,心直口快,不会说谎,仕途上注定难有作为。她的经历挺丰富,工作岗位从县委组织部、党校、妇联到机关幼儿园、商业幼儿园,前期错过不少提拔机会,从体制中心一路下滑到边缘。幼儿园园长是她担任过的最高行政职务,以前还干过一阵公社党委委员,那是从妇联下乡搞计划生育工作的兼职,连芝麻官都算不上。相比同龄人,母亲参加革命是比较早的,十七岁就入党,并当上村里的青妇队长。支部书记不识字,上过三年学的她是村党支部的先生(文书),负责传达上头的文件指示精神。她这一辈子命途多舛,战争年代失去了母亲和弟弟,和平年代不断遭受运动冲击,家庭四分五裂。晚年离休后总算过了几年幸福安定生活,却又接连失去两个亲人,精神世界的塌方,使她一度茫然无着。
  也许是经过战争年代的淬炼和政治运动的反复锤打,母亲内心比一般人坚韧强悍。父亲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去北京二哥家中住了两三个月。回来后,还是不太愿见人,言说欲很强的她变得话很少,孤独寂寞中沉湎于往事打捞,整理出一本又一本相册,把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放大,对着发愣。这段时间持续得不算太长,别人对她的关心和宽慰都不起作用,最后还是她自己找到了感情出口,走了出来。谁也没想到,她竟然拿起了毛笔,喜欢上了画画。母亲身上会有艺术细胞?了解她的人都不太相信,可又都知道她的性格:敢想敢干,不怕失败。没有家学,没有基础,不用学习,不用练习,直接就在宣纸上又勾又描,还要涂来抹去上颜色。该有的有,不该有的有,一张纸总要画得满满当当才算完。当然,如果按儿童画的标准来看待这一切,缺点和不足就成了稚拙和天真的表现,稚拙和笨拙有时难以区分。
  老人学画与儿童画画的最大不同,在于老人无论如何不会像儿童一样自然天籁。老人总会与“学”沾点边,一生的所见所闻会形成潜意识中的“源”与“本”。我能想起母亲年轻时会刺绣,绣过领袖像,还绣过鸳鸯戏水的枕头套。她会剪纸,随手就能剪出个兔子、青蛙什么的,这是小时在农村学的。她手不笨,家里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父亲管裁剪,她管缝制,缝纫机踩得飞快,一个晚上就能缝一件衣裳、一条裤子。利用做衣服的边角余料,她还做出过一些漂亮的荷包、布偶。尽管这样,可是从来没人见她拿过毛笔,更别说画画了。
  家里有父亲留下的笔砚,父亲虽然只念了一年半(三年半日制)小学,但凭着超常的自学能力,打下扎实的文字功底,靠写材料由一般干部走上了领导岗位,年轻时在省级报刊上曾不止一次发表过文章。父亲的毛笔字好,时常给新婚人家写对子、喜字,过年也总有人找他写春联。我分析母亲画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家里留有父亲用过的笔砚纸墨。这些被长期使用过的东西似乎还留有父亲的体温,母亲想把这种温度保持住。笔砚本身是生硬冰冷的,只有用起来才能焕发出生命活力。温水把砚中的旧墨化开,添点新墨,毛笔和钢笔感觉差不多,母亲首次的绘画尝试很顺利。没念几天书,古今中外大画家的名字一个也不知道,可那又怎么样?既然说国画是国粹,国粹又来自民间,民间的肯定是亲民的,不会拒绝任何人的亲近。母亲再次开启了她强大的逻辑发动机,使自己的行为变得合情合理。由此可知,艺术为什么是超越阶级的,焦大爱上林妹妹很正常,并不需要林妹妹同意。
  诗歌是中国人永远的精神家园,诗画一体的文人画是国人打造的最有中国特色的艺术形式,画中无诗是不可想象的。母亲除了能记住小学学过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再背不下任何一首唐诗宋词。她与诗是绝缘的,分不清“文人画”与“匠人画”有何区别。匠人画怎么了?事实上她无比钦佩匠人画,家里客厅挂的就是一位老干部画的牡丹,那是她够不着的天花板。还好,母亲没有像年轻时那样争强好胜爱攀比,而是抱着一颗平常心,承认技不如人,你画你的,我画我的。不过很快,她发现自己无论怎么画,都会有人夸赞,甚至还有人称她为老画家。母亲天生不会说谎,因此也容易相信别人的话。过去曾被人尊称园丁,现在竟然成家了。她来了情绪,开始不问收获,只管勤奋耕耘,热情忘我地投入到绘画工作中。是的,只有当工作对待,才能把画画好。没人督促监督,没人布置任务,下达指标。从从容容,慢工出细活,活即使不细,工也肯定是“满”和“足”的。她老人家有的是工夫,没达到心中的满意度,绝不罢手。“能事不受相促迫”,不就是不急于求成,轻松惬意地去追求完美吗?当然了,“完美”的定义要由她来下。
  一次偶然,受老干局委托,街道居委会来人进行家访,居委会的同志发现老太太正在画画,就问她能不能画张迎奥运的福娃图参加展览,她欣然应允。这是来自官方的邀请,她很重视,用一整天时间认真仔细地完成了订件。居委会看老太太画起来不费劲,就又让她画了几幅,与另外几个居民在社区小广场搞了个展览,还请区电视台来做了报道。电视台台长审节目发现画是八十岁老太太画的,认为这是老有所为的典型,就让专题组又到家里做了一次采访,制作了一期民生专题节目。那时看电视的中老年朋友挺多,母亲一夜之间出了名,亲戚、同事、朋友纷纷打电话来表示祝贺和问候。这太意外了,工作岗位上辛辛苦苦那么多年,从来没上过电视,这么大岁数突然成了“新闻人物”,不是做梦吧?
  也许是机缘巧合,好事接踵而来。母亲投稿参加了市老龄委、老干部局组织的“全市老年书画大赛”,一路过关斩将,获得了绘画组一等奖。这个奖的评委可能对素人绘画有偏爱,几位退休专职美术教师的作品被评了二三等奖,唯一的一等奖却颁给了自学绘画没几天的八十老妪,不能不说评委老师的眼光独到,决定大胆。母亲又一次在市电视台上露脸,出席颁奖仪式,接受获奖证书和奖金。
  紧接着,市中心公园的一家民间美术馆为她举办了个人画展,逛公园的人多,参观展览的人也多。有一位大妈看了好几遍,喜欢其中一幅猫,问工作人员能不能买下,工作人员解释说这个展览不卖画。展览结束后,这位大妈仍然惦记着那幅猫,回来找人买。母亲知道了,说那就收个框子钱吧,卖出了自己的第一幅作品。
  在这个展览之前,我们家以前邻居的女儿从美国回来探亲,大老远跑来看她。人家现在是美国医学界某个领域的著名专家,可没忘小时母亲曾把她当亲闺女看,与她亲切友好地交谈了老半天,走时拿了一幅大公鸡,还偷偷塞了一张百元美钞到她口袋里。母亲第二天发现,退还不成,只能收下了。美国医生送了一束鲜花,被母亲摆到电视柜上写生,印在了自己画展宣传册的封面。这个小宣传册还被另一位美籍华人带到美国,送进一所大学和一所中学的图书馆。
  好事还有,那年父亲曾经工作过的林场要搞建场七十周年庆典,派退休的副场长吕先生来邀请母亲代表父亲参加,母亲说腿脚不好不能去,吕先生就请她写几句话,母亲想了想,问画个画行不行?吕先生说那更好。吕先生走后,母亲对纸沉思良久,画下了三十年前的林场:近景几棵树,树下一头鹿(当年林场曾养过鹿),鹿旁边一汪泉水,远处是青山、蓝天、白云。这肯定是想象,找不到对应的实景。吕先生再来,带走了画,拿去了二十本宣传册,给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酬金。
  其实母亲很少凭想象画画,一般都有根有据,参照的有时是实物,有时是别人的画,有时是照片。她比较喜欢画老照片,偶尔加进一点自己的想法。有一幅领袖站在窑洞前的画,是她从那张著名的照片翻下来的,可问题是领袖身边为什么多了一盘磨?问她怎么回事,她解释说磨代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话领袖是说过,可那也不能让领袖亲自推磨啊。家里没看到这幅照片,不会是凭记忆画的吧?画中的领袖形象被严重丑化,肯定是太虔诚,画得拘谨造成的。
  关于母亲画画的事就说这么多,另外有些故事在《宋老太的人生画境》里,这里就不多说了。我想进一步说说母亲这个人,说人挺难,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自己的母亲。还是说事吧,行为有时可以透视一个人的内心。
  母亲对数字不太敏感,记不住电话,记不住孩子的生日,但特别喜欢算账,对家庭收支的记录尤其有兴趣,买东西回来,总要重新称一称,算一算,八十多岁还从超市找回过10元错账,说明她的数字概念是清晰的,就是反应有点慢。可她对钱款以外的数字没大有兴趣,比如她会做衣服,但不会裁,因为裁衣服需要计算,要套公式,乘法和除法都会难为她。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作为应届生参加了全国统考,成绩下来后,通知单送到家里,一听没过线,母亲顺手就把通知放进了抽屉。三个多月后,我从林场回来,取出通知扫了一眼,觉得不对,就把各科分数重新加了一遍,结果发现通知上的总分少算了30分,我的真实成绩超了分数线十几分,应该是能被录取的。可已经晚了,学校都开学了。这几年网上看新老三届的回忆,当年高考分数阴差阳错的事还不少,我这种最简单,把总分改过来就行,不需要查卷(规定不允许查卷)。那时这可是个大事,可我没怎么遗憾,因为选择考理科是学校老师的主张,不是我自己的决定,没能录取我还有点暗自庆幸,怕考上不能毕业。记忆中,母亲从未因此事自责过,似乎这不关她的事,我想换任何一个家长都会对孩子说声对不起,可是母亲不会。她觉得那是我自己没数,没信心,有数就在家等通知,跑去林场一天挣一块钱,回来晚了能怪谁呢?有本事明年再考。这事要怪也应该怪学校,老师怎么没发现。这话她嘴上没说过,心里这样想是极有可能的。
  母亲晚年对钱的态度变化很大,特别是在花钱上,岁数越大越出手大方,与年轻时的“小气吝啬”截然不同。我小时候从未下过馆子,连饭店的门都没进过。现在可好,她有事没事就请大家到外面吃饭,从来也不心痛钱花多了。每年她的生日宴会,无论谁请客,她自己都要出一份赞助,并且要发表演讲,对在坐的每个人进行表彰,然后对小辈们提出要求和期望。讲稿提前写好,内容与时俱进,念起来朗朗上口。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出了钱,更有发言权。
  母亲也不是什么钱都舍得都花,她从来不为传销、直销的保健设备、保健药品花一分钱。我小姨关心她的腰不好,专程来介绍亲身体验过的一款床垫,她不买,反而劝妹妹不要乱花钱。这一点让我们很佩服,也叫我们少操了很多心。她吃的药都是三哥定期去医院遵医嘱开的,格外一点的就是二哥给的进口补钙品。母亲从不听大师讲养生,只信锻炼,不让自己的身体和大脑闲下来,每天自我按摩,打太极剑,每周洗温泉澡,持之以恒。但也有让人无语,无法忍受的方面,那就是对自己的日常开支苛刻到近乎残酷的程度,去超市专拣便宜货、快过期的货买,三四天的剩饭舍不得扔,坏掉一半的水果还要吃,纸巾裁着用,湿巾反复用。因为这些事,被我们无数次强烈谴责,严词制止,可是没用,坚决不改。
  母亲晚年的政治觉悟有所提高,个人观点与央视导向总能保持一致,特别在两岸问题上,永远站在民族大义一边,扬“马”贬“蔡”。碰到可能有损我党形象的不良现象,也敢于斗争,善于斗争。住房改革后,可能是由于个别懒政官员的不作为,区里离退休人员住房补贴一直拖着不发,引起众多老干部的不满。母亲和一些老干部组织起来,几次到区、市政府坐下来,与有关部门领导对话,让他们认识到老干部仍然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亏待了他们就等于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经过三四年不屈不挠的斗争,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如果说此事的积极参与与她的自身利益相关,另外一件则纯属多管闲事。她住的楼下有几个公共停车位,有一天突然被人加了一个地锁,把其中一个车位占为己有。母亲下楼一看,这还得了,土匪抢地盘吗?马上打电话给市长热线,城管和派出所都来了,强令安装者拆除,还罚了款。这事不大,可因为加锁的是个有名的“社会人”,全楼就她敢站出来制止。母亲并不善于吵架,甚至不会骂人,她肯定也害怕那人报复,可看到这种事就是忍不住要管。
  对不起母亲,回忆你的往事还夹杂着些黑历史。我不是个孝顺儿子,住院期间没能去多看你。每次见到你,你都要反复唱“小儿郎是妈的香豆米,一边看着一边喜……”这是一首儿歌吗?我以前从未听过,也不知道“香豆米”是什么米,可我知道这是从你心底唱出来的,这歌声现在还在我的耳边回响。很遗憾,我是你的儿子,没能成为你的小棉袄。你年轻时是那么盼望有个女儿,我能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你还想要个女儿,可观音送差了,没能如你所愿。幸运的是,你的四个儿媳对你都和对亲妈一样亲,你也待她们胜过亲生女儿,你还有个小棉袄一样体贴的侄女,常年来帮你做家务,陪你说话,这都是人心换人心的结果。晚年你有一个愿望,想去大上海看看,这也是你年轻时的愿望。考虑到你的岁数和身体状况,我们没能帮你实现,只好把这个愿望保留作你对尘世的念想,来世相逢我们一定帮你实现。妈,来世我们再见吧。

2023.1.21

  本文由杨林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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